文/郭珊
21世紀以來,中國的飛速崛起使得美國對華憂懼日甚,亞太地區作為美國戰略中的重要一環也隨之面臨地區關系調整,其結果之一是澳大利亞被迫面臨國家安全利益與經濟社會利益之間日益突出的張力。隨著中美權力轉移加速,澳大利亞在中美之間由一貫的平衡外交逐漸走向失衡,中國崛起帶來的“入侵焦慮”替代原有的溫和態度成為澳國內涉華輿論的主流。
作為澳大利亞頂級國防安全智庫,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ustralia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以下簡稱ASPI)在中澳關系走向中是一個影響巨大的因素。正如澳大利亞經濟評論專欄作家米里亞姆·羅賓在《澳大利亞轉變的“中國觀”背后的智庫》中所言,“過去的五年里,這家總部位于堪培拉的智庫已經主導了澳大利亞公眾對中國崛起的理解”。前澳大利亞駐中國大使芮捷銳稱其為“澳大利亞國內中國威脅論的設計師”。基于此,本文梳理了ASPI自成立以來對華研究的100余份報告,試圖呈現出ASPI對華認知態度的轉變過程及其原因。
根據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編制的《2019全球智庫排名指數》,ASPI分別位列全球和澳大利亞國內防務與國家安全智庫第13位和第1位。ASPI于2001年由時任澳大利亞總理約翰·霍華德首倡成立,是一個標榜為獨立、無黨派的國防和安全研究機構,主要承擔亞太地區的安全力量變化與安全風險的研究,旨在為澳大利亞面臨的實際選擇和問題提供建設性建議。
ASPI自誕生起就擁有強大的政府和軍事背景:2001年至2004年,該研究所主任由前澳大利亞國防部戰略和情報官員、前總理和國防部部長顧問休·懷特擔任;2005年,澳大利亞前陸軍司令彼得·阿比蓋爾接任ASPI第二任負責人;2012年,彼得·詹寧斯被任命為ASPI新一任執行主任。與ASPI前幾位領導履歷類似,彼得·詹寧斯依然具有豐富的國防戰略經歷與官方背景。他曾于1996年至1998年擔任澳大利亞國防部辦公廳主任,2002年至2003年期間擔任澳大利亞首相戰略政策高級顧問,2009年至2012年期間擔任澳大利亞國防部戰略副部長。
ASPI核心組成機構是其委員會,負責整個研究所的運行和治理,由澳國防部長直接任命委員會主席及其成員。目前ASPI委員會共有10位成員,分別來自澳政界、商界、學術界和軍隊系統,其主席由澳大利亞前國防部副部長、前陸軍總司令、中將肯·吉列斯帕擔任。ASPI總體戰略方向由澳國防部部長制定,在此總體戰略目標下,ASPI依據《公共治理、績效和問責法案2013》框架擬定具體目標,并對細化目標、延伸目標以及實現目標的具體措施進行詳細闡述。
2005年至2020年間,ASPI共發布涉華報告127篇。總體來看,15年間ASPI對華關注強度呈現波動上升的趨勢,并在近兩年顯示出強勁的勢頭。ASPI的反華立場并非從其成立時起就已注定,在整個樣本采集周期中,ASPI對華態度隨著采樣時間點的推移而發生著不同的變化。總的來說,根據其對華認識和政策主張的不同,可以將其分為三個階段:
在成立的4年后,ASPI開始關注中國。其第一篇涉華報告是由時任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戰略國防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科拉爾·貝爾執筆的《與巨人共存:在日益復雜的世界中找到澳大利亞的定位》。在文中,貝爾視加速流動變化的人口為挑戰當前權力分布的重要因素。作為人口超10億的超級大國,中國與印度、美國等另外9個人口位居世界前列的大國一起成為澳大利亞進行戰略抉擇時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但作者繼續補充到,由于圣戰組織全球各個分支的存在,未來幾年里主權國家所產生的威脅可能性較小。各國出于保全自身利益的目的,在國際社會將選擇兩種外交模式,分別是地區安全共同體和全球大國間協調。在某種意義上,這兩種模式存在著互補關系。對于澳大利亞來說,無論選擇哪一種外交模式,其自身利益都不會受到損害。
21世紀頭10年里,隨著中國在亞太地區戰略分量的提升,國際上的一些“中國觀察家”就“中國將成為什么樣的大國?”這一議題產生了分歧。這些分歧主要集中于中國國家綜合實力的增長以及中國未來的戰略軌跡,囊括了諸如中國該如何行使自身的軟硬實力,中國在國際政治中將成為“安全貢獻者”還是“安全破壞者”,中國是否將成為一股亞洲的穩定力量等議題。在ASPI于2008年11月發布的一篇報告中,羅德·里昂和克里斯汀·利亞指出,要弄清楚中國的戰略意圖,僅著眼于中國的實力資產,即中國的經濟與軍事實力發展,是無法給出答案的,因為這些只能表明中國可用力量增長的實在性,卻無法解釋中國在未來將如何使用這些力量。為此,里昂選取4個指標,分別是中國的宏觀戰略愿景、武力使用偏好、國際領導風格及國內表現,從不同方面展示中國過去的戰略軌跡,并試圖在此基礎上對中國未來的戰略抉擇作出預測。在國際領導風格方面,作者借用沈大偉的話表明:“中國作為系統性‘領導者’的崛起相對緩慢。”他特別指出:“中國在走向‘領導者’的角色時只愿采取小步向前的姿態。”澳大利亞需要重視與中國的任何戰略伙伴關系。“澳大利亞的目標之一,應該是更好地理解北京方面準備在亞洲作出何種戰略承諾。”
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副研究員羅斯·特里爾指出,“在某些方面,人們天真地著迷于‘中國將接管世界’的論調。然而事實是,(在當時)日本的經濟規模是中國的三倍,美國的經濟規模是中國的七倍,這些事實新聞報道卻鮮少提及”。對此,媒體“沒必要夸大中國的崛起,因為這就是真實發生的”,“總的來說,中國新的全球影響力是有選擇性的,但風格溫和且具有長遠眼光”,“就哲學層面而言,中國是一個觀察者、是一個吸收者,從各方面吸收有益養分。它的‘中國性(Chineseness)’是這個新興大國向世界傳遞的主要信息”。
此外,彼特·詹寧斯引用2005年2月澳大利亞羅伊研究所的民調結果來說明,中國在政治經濟實力飛速增長之外的軟性影響。根據該民調數據,當年對于中國持正面看法的澳大利亞民眾占總人口的69%,超過了對美國持正面看法的58%。此外,2001年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漢語已經超過意大利語,成為澳大利亞繼英語以外最常用的家庭語言。
總之,在21世紀的頭幾年里,盡管中美兩國之間的實力博弈不可避免地仍然存在,澳大利亞在短期內也無法擺脫對于美國的安全依賴,但對于中國在未來十幾年里可能的崛起,ASPI更愿意將其視為一種機遇,主張以務實態度看待澳大利亞在亞太地區的戰略抉擇;中國作為國際社會的“良好公民”,是完全有可能被國際體系所容納的。
2012年前后,ASPI對華態度開始出現分歧。2013年,休·懷特出版新書《中國選擇:我們為何應當分享權力?》。對于中國的實力增長,懷特在書中給出了美國今后在亞洲的三個選擇,分別是參與競爭、分享權力或讓出其在亞洲的主導地位。對于阿博特政府改變以往對待日本的謹慎態度而在防務和經濟等方面頻頻表示支持的舉動,懷特作出如此評價:“如果日本的新戰略姿態包括建立一個拒絕任何和解的聯盟,那么與中國達成和解的共識將變得更加困難,我認為這正中安倍下懷。”“如果安倍的新路線不能說服中國讓步,當然這也是很難的,那么這肯定會加劇競爭。”懷特對于澳日合作作出的此番評價很快激起了ASPI相關專家激烈的爭論,其中一篇發布于2014年的報告收錄了8位專家就此在ASPI在線觀點評論與分析網站“戰略家”(The Strategist)上發表的看法。
以彼特·詹寧斯為代表的樂觀派認為,澳日間的合作不太可能被中國視為引發地區不穩定的催化劑。詹寧斯列出三條理由:首先,北京方面并沒有表示出澳大利亞應當作出選擇的意圖,中澳兩國關系依舊要好;其次,中日兩國經濟合作密切,經濟上的共同利益要大于產生沖突的后果;再次,休·懷特提出的“中國選擇”邏輯并沒有得到學者的廣泛認可,每個國家都在尋找得以喘息的空間,合作仍是每個國際社會成員的最佳選擇。安德魯·菲利普斯以“選擇空間”為著眼點提出,在競爭日趨激烈的亞洲,中國有意義的選擇空間是有限的,因而從內部完善現有秩序是中國的最佳選擇。正如羅德·里昂所呼吁的那樣,建立一個“更負責任的中國”,強調中國面對亞太地區秩序和治理挑戰的責任與義務。
以休·懷特為代表的一派則相對悲觀,他們與樂觀派的分歧在于,對于澳大利亞的戰略選擇,中國將會作出什么樣的回應,究竟是會退讓、回到原點,還是采取強硬立場,以至于澳大利亞最終被迫在經濟利益和安全利益之間作出取舍;換句話說,在中長期內,亞太的區域現狀是否可持續。懷特認為,詹寧斯的觀點忽視了亞洲其他可能性的存在。就此,懷特提出了第三種可能,一種被稱為“在亞洲推動一種新的權力分享秩序”的未來圖景。
在逐漸形成了穩定的研究隊伍之后,ASPI開始減少委托外部學者執筆研究報告的數量。因而在ASPI對華認知的第三個階段,隨著國外資金的介入,ASPI在研究立場上出現了明顯的傾斜,逐漸成為國外勢力制造“中國威脅”輿論的“喉舌”。
大約從2017年起,ASPI對華的關注開始呈現出劇烈增長的趨勢。同年8月,ASPI發布了一篇由坎特伯雷大學政治科學和國際關系教授安妮·布雷迪執筆的報告,該報告為由坎特伯雷大學和海軍上將伯德基金資助的“澳大利亞南極洲戰略利益”研究的項目成果。文章開篇直指澳大利亞“向北看”戰略假定造成的矛盾心理,即一方面把目光投向太平洋北岸的亞洲以尋求經濟繁榮,另一方面又認識到其主要威脅來自亞洲。以南極利益為例,在中國的司法界定中,南極是一塊尚未界定主權歸屬的地域,這顯然與澳大利亞在南極劃定領地的主張相沖突。在澳大利亞的語境下,中國在南極進行的衛星發射與軍事活動“過于活躍”,澳大利亞作為其所謂“南極洲領地”的所有者,應當幫助中國制定一個更徹底的協定,明確其在南極地區的利益和政策。
這一時期ASPI的對華研究,更多地呈現出一種多點呼應的態勢,即通過聚焦于不同的具體事件,在整體上指向一個宏觀結論,渲染中國實力崛起所帶來的焦慮感。2018年,ASPI針對全球通信行業巨頭華為公司在澳大利亞將參與網絡建設的可能性,在其在線觀點評論和分析網站“戰略家”上展開辯論。ASPI現任執行主任彼特·詹寧斯稱,中國制定《國家情報法》的目的在于加強“中國情報界與商界的緊密互動”,主張阻止華為接入5G網絡,阻止中國長江基建集團獲得澳大利亞天然氣公司APA天然氣和電力業務的使用權。“面對一個日益具有‘掠奪性’的中國,這是維護國家安全利益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以此為起點,ASPI開啟了針對中國科技公司的所謂“調查”。根據ASPI所公布的外國資助情況來看,針對中國科技公司的研究項目“中國科技巨頭導覽”由英國國務院通過戰爭與和平報告研究所提供資助。該項目主要內容是根據開源情報建立一個公共數據庫,以描繪中國12家主要科技公司在全球的分布情況。該數據庫意在成為“記者、研究人員、政策制定者和其他人員用來理解中國科技公司全球影響力的巨大規模和復雜性的工具”。
除去針對中國科技巨頭的所謂“調查”,ASPI還在中國新疆事務、人權問題和文化保護等多個敏感話題上大做文章,利用其影響力在國內乃至國際上炒作“中國威脅論”,甚至不惜通過惡意詆毀和捏造事實來丑化中國,對于中國的國家戰略(如“筑巢引鳳”“軍民融合”“中國央行數字貨幣改革”等)橫加指責。ASPI此舉,對于中國的國際形象以及中澳兩國關系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也破壞了智庫作為“獨立政策研究機構”的公正客觀形象。
外部政治環境的頻繁改變是影響ASPI對華態度轉變的內驅動力。從陸克文、吉拉德、阿博特均在任期未結束時便已面臨執政生涯的結束,澳大利亞的亞洲政策的整體性和延續性都受到了極大損害。也正是因為這種政治導向的不確定性,ASPI對華態度開始出現分歧。2018年莫里森·斯科特就任澳大利亞第30任總理前夕宣布,禁止中國電信供應商華為公司5G業務進入澳大利亞,表明了對美國盟友的堅定支持立場。以此為起點,包括ASPI在內的澳大利亞國內對華態度也急轉直下。
國外資金力量的介入則是導致ASPI對華態度劇烈轉向的直接原因。通過ASPI所發布的2019至2020財年收入分析得知,在ASPI的收入結構中,海外政府機構的資助占比位列其年度收入來源第三位。這些海外資助方背景強大且地域廣泛,包括美國、北約、英聯邦等西方傳統軍事強國和軍事聯盟。ASPI幾乎所有涉華項目研究均得到了外部機構的資助。除了來自海外政府和機構的資助,私人部門和國防工業對于ASPI的支持力度也在連年增加,主要的贊助來源有澳大利亞造船集團、歐洲導彈集團、美國國防巨頭洛克希德·馬丁公司、美國嘉科工程集團、美國軍工巨頭諾斯普羅·格魯門公司、澳大利亞國防巨頭泰雷茲公司、美國國防飛機和軍火巨頭雷神公司等。可以看到,在ASPI的資助商中不乏視中國為競爭對手的企業部門。
ASPI的現任執行主任彼得·詹寧斯曾表示,他對管理一個“從事純學術研究的象牙塔式機構”沒有興趣。學界一般認為,引導公共政策議程設置是智庫所有研究活動的最終目的,然而如今國際上越來越流行一種利用智庫影響力對競爭對手進行施壓的模式。具體而言,即智庫發布相關報告,其后由西方政客對其進行評論,而后再由媒體進行報道,利用媒體的影響力來引導公眾輿論,由此賦予國家外交政策目標以合法性,最終達到向競爭對手施壓的目的。ASPI對華態度的轉變表明,當智庫的角色倒置、智庫成為西方霸權話語體系的“喉舌”時,其研究的公正客觀性便無法保證,也就失去了學術信譽。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在關注海外對華研究尤其是智庫研究時,須始終秉持審慎與批判的眼光。就海外中國研究而言,中國學者的失語必然導致研究短板。中澳兩國之間存在著宏大的戰略前景,在充滿未知的國際社會,合作仍是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唯一選擇。在中澳兩國之間,智庫應當始終秉持公正客觀立場,引導客觀恰當的政策辯論。塔斯馬尼亞大學教授理查德·赫爾在分析中國在太平洋地區的區域軟實力時提出,把中國當作一個“友敵”(Frenemy)會讓事態變得更加復雜,面對中國不斷發展的國際影響力,最好的選擇不是消極應對,而是應當積極著眼自身區域影響力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