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遺憾，終將在那里

文/康妮

母親去世已經五年了。在這五年里，我做的最多的夢有兩個。

一個是我急急忙忙往家里趕，因為夢中的我知道母親即將不久于人世，所以我很想見她最后一面。在夢中，跌跌撞撞，我爬上三樓，隔著門簾，聽到媽媽的聲音，看到媽媽的面容，我一下子撲到媽媽身上，哭著說：“我終于見到您了，我終于趕上了。”醒來，枕頭全濕了。

另外一個夢，總是我在北京家里，或者在醫院陪床，有朋友打電話給我，叫我出去見面吃飯，我很高興，可是想起母親病著，心里想還是多陪陪她，省得在一起的時候不夠，然后艱難地拒絕朋友的邀請。在夢里，我總是清醒地知道母親重病，而且是絕癥，時日無多。

01

假如能夠穿越時空，我最想回去的是我上初二的時候，母親才43歲，比現在的我還要年輕。她原來是優秀的小學六年級語文老師，盡職盡責。不僅上課指導學生，下了課，還經常把學生叫到家里來補作文。一到周末，我家就坐著一群學生，媽媽給他們講作文應該怎么寫。有學習優秀的，也有落后的，媽媽對大家都是一視同仁。

我對媽媽備課有很深的印象，她把內容拆解到備課本上，有時她覺得有難點，就和我爸爸討論課程內容，求得爸爸的指點。

她講課很有名，區教育局常常組織老師去聽媽媽的公開課。這種時候，媽媽更是要精心準備，精心設計課堂節奏。每次公開課完畢，她會興高采烈回家，等爸爸回來，給他描述課堂的情形，說到自己的匠心獨具之處，眉飛色舞，頗為得意。

媽媽的聲線非常優美，她喜歡聲情并茂地誦讀課文。我對《海燕》、《威尼斯的小艇》這些課文印象深刻。假如時光穿越，媽媽現在講課，一定可以上B站，成為受人歡迎的老師。

在媽媽病重的時候，我真想帶媽媽去一次威尼斯，不知道她看到自己講了無數遍的城市，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可是那時她身體已經很差了，也沒有心氣去歐洲了。

02

記得媽媽43歲時血壓高，180/120。她常說：“我是我們老師里面最累的。你看其他老師家里不是有老人幫襯，就是老公做飯做家務。咱們家你爸工作忙指望不上，我每天下班腦子就馬上上了弦一樣，非常緊張，要想給你們做什么吃的。”

回想當年，我和姐姐中午放學也是要回家吃飯的，媽媽從學校騎車到家里大概要十幾分鐘，她做好午飯，吃一點，然后再騎回去上班。下午下班后，她到學生家家訪后再回來給我們做飯。

當她得了乳腺癌住院的時候，我和姐姐一下子就挑起了做飯的任務，因為媽媽早已經傳授給我們做飯炒菜的技能。要是能穿越回去，我可以更早地開始做飯，幫媽媽分擔家務。

小時候我很不懂事，總是要拔尖，要和姐姐發生爭執，讓媽媽分外煩惱。媽媽常說：“你總是制造家里的緊張空氣。”

如果能穿越回去，我一定不和姐姐吵架，不去拔尖兒。等我到了16歲上了高中以后，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再也不和姐姐拌嘴生氣，直到現在隔著大洋，也是幾乎每天通話，非常要好。假如我14歲就能懂事，會給媽媽省多少心，少讓她生多少氣呀。

03

當年我也沒有搞明白為什么43歲媽媽會和同事生氣，現在問我爸爸他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那個女性同事說了媽媽什么，媽媽覺得很冤枉。媽媽說對方在誹謗她，她去和校長評理，還跟我爸爸訴說，但是這股氣和憋屈在她心里存了很久。

然后，她就生病了。我知道一定是那場氣讓母親五內郁結，后來就生了乳腺癌。如果沒有那次的乳腺癌，母親就不會受到超強放療的輻射，也就不會在被反復輻射的地方生黏液纖維肉瘤，也就不會在69歲便離開了我們。

我想穿越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告訴她：“那個同事說您什么都不重要。您要知道，您可是妥妥的人生贏家。您老公的事業蒸蒸日上，您的孩子成績非常優秀，您是北京市的優秀教師，您的教學能影響很多很多的人，您的學生一直都會感念您的好。您會有可愛的外孫，他們都很愛您。您同事說的這些既不真實，也對您的人生沒有影響。千萬莫生氣。”

我會陪媽媽聊天，用教練的方法開導她，陪她散心，帶她去好玩的地方。甚至，我可以替媽媽跟那個同事去溝通，對，非暴力溝通。或者教會媽媽怎么去溝通，怎么樣進行高難度談話，讓她不用抱怨自己怎么這么笨嘴拙舌。

假如我能穿越回去，我一定做媽媽的好閨蜜，陪她一起做她喜歡的事。她要學攝影，我就給她買器材，鼓勵她參加攝影比賽；她喜歡唱歌，我就給她請老師，帶她去錄音棚錄制；她喜歡吃什么，我就帶她去超市，不讓她看價錢，讓她隨便買；我一定要帶她去看看威尼斯，坐坐岡多拉……

那天我又夢見了媽媽，我夢見她從棺材里面復活了，好像化繭成蝶，全身晶瑩剔透。我高興地說：“媽媽，您終于回來了，我們太想您了，您知道我們有多愛您嗎？”

媽媽說：“知道，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