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馨
(天津大學,天津 300350)
外來詞,指的是本民族由于經濟社會文化交際等需要,從其他國家民族語言里借進來的詞。由于中華民族與少數民族、世界各族的交往越發密切,經濟文化社會活動越發多樣化,語言接觸越來越多,因此出現了許多外來詞。
學界研究外來詞,需厘清其基本概念、特點與類別,不可避免地需要研究并確定意譯詞,各位學者對意譯詞的定義有不少共通之處:意譯詞用漢語的語言材料、語法規則、語言習慣;概念和意義來源于外語。意譯詞的產生實際上是對一個外來事物進行重新命名的過程。
然而,學者們對意譯詞的歸屬卻保持不同意見,這使他們自然歸為兩類,一類學者主張意譯詞不屬于外來詞,他們認為這些“概念外來、音形非外來”的詞不屬于外來詞,即“看重漢語的詞音詞形層面”;另一類學者則認為意譯詞屬于外來詞,他們“強調外來的詞義層面”[1]。
認為意譯詞不屬于外來詞主要有以下學者:黃伯榮、廖序東認為意譯詞不屬于外來詞,因為用意譯法構成的新詞,是根據外語詞所反映的事物或詞義用漢語的語素按漢語的構詞法造出來的。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中認為“別的語言中連音帶義都接收過來的,叫借詞,也就是一般所謂音譯;利用漢語原來的構詞方式把別的語言中的詞介紹到漢語中來的,叫譯詞,也就是一般所謂意譯;只有音譯的借詞才能算外來語,而意譯的譯詞不應該算作外來語。”[2]符淮青認為:“外來詞不包括意譯詞,意譯詞是根據原詞的意義,用漢語自己的詞匯材料和構詞方式創造的新詞。”[3]呂叔湘認為“譯語有兩種,譯意的和譯音的。譯意的詞,因為利用原語言里固有的詞或詞根去湊合,應歸入合義復詞,而且也不能算是嚴格的外來語。”[4]葉蜚聲、徐通鏘在《語言學綱要》中指出意譯詞是用本族語言的構詞材料和規則構成新詞,把外語里某個詞的意義移植進來;“意譯”實際上是用本族語的材料和規則為詞義重新命名的創造過程,所創造出的本族語意譯詞的內部形式(即所選語素和組合方式)與外語原詞無關,所以意譯詞不應被看作是外來詞。[5]
認為意譯詞屬于外來詞主要有以下學者:葛本儀在《漢語詞匯研究》一書中寫到:“所謂外來詞是指源于外語影響而產生的詞。”[6]基于此,她認為民主、足球、煤氣、維生素一類的意譯詞算是外來詞。張志公認為“外來詞語有音譯、意譯、音譯兼意譯等幾種,一個外語詞的音譯與意譯詞應該同時都被看作外來詞,比如‘盤尼西林’和‘青霉素’、‘布拉吉’和‘連衣裙’等。”[7]吳世雄認為“詞的核心是義,因此把單純借義的詞(例如‘共產主義’)排除在‘外來詞’之外就很不合理了”。[8]敖依昌、嚴光儀認為“外來詞進入現代漢語應當有以下四種主要形式”[9],包括音譯詞,音兼意譯,外來文字直接參與構詞和意譯詞。胡孫貴認為“外來詞所代表的是本族語中原本沒有的事物或概念,而不是具體使用的構詞材料或構詞方法”。所以他認為意譯詞是“基本上被漢語同化了的外來詞。”[10]
從上述“意譯詞是否屬于外來詞”的論爭中,我們發現,認為意譯詞屬于外來詞的學者在界定意譯詞時著重研究詞語的概念是否來自外族。他們認為,如果某個概念來自外族,即使已經被按照漢語的構詞方式翻譯成中文詞語,仍需將這個翻譯后的詞當作外來詞。舉個例子,“train”“telephone”的概念來自外國,即使它們被按照漢語的構詞方式翻譯為“火車”“電話”,也需要將“火車”“電話”看作外來詞。
然而,某個詞的概念來自外族并不能推導出這個詞就是外來語。因為“概念是一種思維的形式,它是由感覺、知覺、表象概括而成的。概念必須有語言材料為其表現形式。”[11]不同民族的思維方式不同,以不同的角度為切入點理解并命名同一個事物或者概念,形成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反映事物對象的特點的詞,正如“一個新的外來概念輸入初期,在不同地區,甚至同一地區往往有兩個或多個詞語來表達。”[12]鄒嘉彥,游汝杰在《漢語新詞與流行語的采錄和界定》中舉了Internet 共有12 個相對應外來詞的例子,如互聯網、國際聯網、信息網、交互網、因特網、英特網,顯然,人們很容易將互聯網、國際聯網、信息網看作外來詞,更傾向于將他們認為是漢語中新產生的詞。所以,如果只因為概念來自外族就推斷這個詞一定是外來語,這個推導過程未免不夠嚴謹。
既然我們難以從“外來詞的詞義層面”判斷意譯詞的歸屬,那么不妨從“側重漢語的詞音詞形層面”來分析意譯詞是否屬于外來詞。在這里,我們將從有理性和無理性角度判斷意譯詞的歸屬。
在周薦的《現代漢語詞匯學教程》中提出,詞語具有無理性或有理性。有理性指的是在詞語創造之初,“字的選用以及字與字的組合所顯示出來的意義符合人們一般認識的常理”[13],無理性則是字的選用和組合所顯示出來的意義與人們認知不符。有理性和無理性主要是由詞的內部形式是否符合人們常規認知所決定的,而人們的常規認知則與這兩方面有關:人們對造詞所運用材料的共識性;人們認識的共通性。
因此,我們有必要將外來詞分門別類,對分屬不同類別的外來詞的有理性和無理性的程度進行分析,進而明確外來詞和意譯詞的區別。
意譯詞是否屬于外來詞爭議較大,但是為了對比更加直觀,在此暫將其稱為“爭議較大的外來詞”,列入“外來詞”的對比項中進行對比。爭議較少的外來詞一般分為以下幾種類型:音譯詞、音譯加意譯詞、音譯兼意譯詞。
1.爭議較大的外來詞——意譯詞
例 如:democracy-民主 radio-收音機 robot-機器人telephone-電話
斑馬-zebra 隱形眼鏡-contact lens 寵物-pet 騎士-knight
意譯詞具有有理性,不具備無理性。例如radio 對應的是“收音機”,在語言材料的共識性方面,“機”表示事物的類屬置于“收音”后也符合語法規則和人們的認知;在認識共通性的層面上,顧名思義得出這是一個可以收聽聲音的機器,與源語言所指向的概念一致。由英語“zebra”而來的意譯詞,在語言材料的共識性方面,“斑”作為定語修飾“馬”符合漢語的使用習慣;在認識共通性上,漢語的“斑馬”詞義與原詞有密切的關聯。
仿譯詞是一種特殊的意譯詞,與一般的意譯詞的區別在于仿譯詞“是用本族語言的材料逐一翻譯原詞的語素”[13],翻譯原詞的意義的同時也借鑒了它的內部構成形式。仿譯詞也具備有理性,因為其結構清晰,從字面上就可推測出詞義來。例如由英語“blackboard”而來的仿譯詞“黑板”的意義為黑色的木板,在語法方面符合字與字的組合,人們也能快速了解其意義,由“railway”而來的仿譯詞“鐵路”也能直接根據字與字的組合看出詞匯意義。
無論是從人們對造詞所運用材料的共識性角度,還是人們認識的共通性角度,我們都能發現,意譯詞的有理性程度高且不具備無理性。
2.爭議較小的外來詞
(1)音譯詞
音譯是一個漢語音節對應一個外語音節。
例如:ink-因克 microphone-麥克風 sofa-沙發 golf-高爾夫
cocoa-可可 nylon-尼龍 curry-咖喱 poker-撲克
(2)音譯加意譯詞
這種外來詞是在音譯后加上表示類別的詞。
例如:beer-啤酒 car-卡車 card-卡片 shark-鯊魚
tittup-踢踏舞 Krump-狂派舞 cannon-加農炮 domino-多米諾骨牌
(3)音譯兼意譯詞
是“多音節、多語素意譯外語語詞”[3],不要求借詞與源語詞的內部形式保持一致,借詞與源語詞的語義不一定存在關聯。
例如:gene-基因 caco cola-可口可樂 vitamin-維他命
Benz-奔馳 sprite-雪碧
“音譯詞”是純粹由于借音產生的借詞,其內部形式具備無理性,在字的選用和字與字的組合時沒有遵從人們的認知規律。比如漢語“尼龍”原是英語中的nylon,這個詞所表示的物品不存在于中國人的原有認知中,這個物品和它的名稱一同在近代由外國傳入中國。在認識共通性的層面上,以漢語為母語的人本來無法感知“尼龍”和nylon 之間的聯系,無法根據自身固有的觀念聯系“尼龍”和nylon;在語言材料的共識性方面,“尼+龍”在語義和組合方式上都不符合人們的認知。
“音譯加意譯詞”是有理性和無理性的結合。首先,音譯加意譯構成的借詞具有一定的有理性。在認識共通性的層面上,這類詞在造詞的時候將表示類屬的詞語置于音譯詞之后,根據中國人對詞語的組合方式和語言習慣,可以較為輕松地在人們印象中建立音譯部分和類屬的單音節詞之間的聯系,比如在漢語中“白酒”和“藥酒”古已有之,人們就能夠類推并且接受beer“啤酒”這個詞。其次,音譯加意譯構成的借詞具有一定的無理性,因為在語言材料的共識性方面,“啤+酒”在語義和組合方式上都不符合人們的認知。
“音譯兼意譯詞”是有理性和無理性的結合。這類詞具備有理性,從人們的認識共通性來看,這類詞引發人們對某一類事物或范疇的聯想,產生相關的認知,例如漢語外來詞“奔馳”(車)在語義上傳遞了一種奔跑馳騁之意,和轎車的性能存在關聯。從語言材料的共識性層面看,由于外來詞受到源語言的語音制約,這類詞可能在語法上不同于中國人的語用習慣,例如“奔馳”在漢語中原來多作為動詞被廣泛運用,作為“音譯兼意譯詞”時卻是名詞。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得知意譯詞的有理性程度最高,而爭議較小的外來詞:音譯兼意譯詞、音譯加意譯詞、音譯詞的有理性程度逐漸遞減。
我們可以將外來詞有理性和無理性的程度細分為三類:無理性程度高、有理性和無理性的結合、有理性程度高且不具備無理性。也可以總體劃分為具備無理性、不具備無理性兩類。

表一 外來詞有理性和無理性的程度對比
本文認為,不具備無理性且有理性程度高的意譯詞不應當被歸為外來詞。正如《辭海》中對外來詞的定義,“外來詞,也叫‘借詞’或‘外來語’,即漢語吸收其他語言里的詞語”,重點在于“借”,而通過意譯詞與爭議較小的外來詞對比可知,意譯詞的有理性遠高于音譯詞、音譯加意譯詞、音譯兼意譯詞,人們對意譯詞在造詞所運用的語言材料有很大共識、對同一概念的理解有很強的共通之處。所以,僅僅因為其造詞時受到外族的影響就將其簡單地歸入外來詞并不合理。
從有理性和無理性的角度來看,意譯詞和外來詞處在一定的動態關系中。
意譯詞替代外來詞可以體現出無理性向有理性轉化的傾向,這同時是人們為了使詞語更好地滿足理解和表達的需要。例如:mircrophone 的外來詞表達是“麥克風”,現在人們創造出詞語“擴音器”;ink 的外來詞表達是“因克”,現在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多使用“墨水”。
“麥克風”和“因克”是音譯的外來詞,“擴音器”和“墨水”是通過意譯得來,顯然后者的有理性更強,符合漢語構詞的要求,更能表達事物的狀態和性質,從而更好地符合日常交往的需要。
隨著國家的開放,國與國的交流越發密切;隨著科技的進步,新事物層出不窮。我們不可避免地要在相互接觸的不同文化影響下引入新的詞語、創造新的詞語,所以需要明確外來詞的劃分標準,界定意譯詞的歸屬。
本文通過綜述并分析學界對意譯詞歸屬問題的論爭,認為某個詞的概念來自外族并不能推導出這個詞就是外來語。在此基礎上,基于有理性和無理性的外來詞判斷方法對比意譯詞和其他學界爭議較少的外來詞,得出以下結論:不具備無理性且有理性程度高的意譯詞不應當被歸為外來詞,意譯詞和外來詞處在一定的動態關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