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嘯南
有一晚錄制節目到深夜,第二天早晨又要趕很早的航班,我便預約了一輛專車,希望能在車上睡一會兒。
由于困意太強,夜色尚濃,上車的時候我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只是隱約看見一位身著白色襯衣的專車小哥很有禮貌地幫我開了車門,又幫我把行李箱放置好。我道了聲“謝謝”,便一頭倒在后座上瞇起眼睛,準備小睡一會兒。小哥扭過頭來問我:“您是去出差嗎?去哪里?”我很小聲地敷衍:“去四川,做一場演講。”“哇,那您是名人,好羨慕,您去我家鄉演講過嗎?您要是去了,我一定去聽。”他聲音清亮,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讓人格外清醒。
但我實在太困了,思維已陷入混沌,便沒有再回答他,而是閉著眼睛養神入睡。我沒有回應,他卻依舊自顧自地和我說起話來:“我老家在安徽宣城,您知道吧?那里是宣紙的發源地。”“我不是很喜歡北京,空氣太干燥了,還是我們那里環境好,我想早點回南方去。”“再待6個月,我應該就可以走了,希望一切順利啊。”“唉,我也沒什么文化,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晚上出來開專車,很羨慕您。”憑著職業敏感,我意識到他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且正處在某種命運的轉折處。他想傾訴。
我不忍心打斷他,心里想著,反正睡不著了,索性和他好好聊聊吧。我問他:“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還是有親人在北京住院?”
他有些意外,滿臉疑惑地回頭又看了我一眼,但瞬間便恢復了輕松的語態:“您是怎么知道的?是啊,我女兒,今年3歲了。2017年3月,她才1歲多的時候被確診患有視網膜母細胞瘤,到現在一共做了11次手術。”
我的心瞬間被撕扯得生疼。其實早已聽過很多類似的人生悲涼事,為了爭取更好的醫療條件,許多外鄉人奔赴北京,只為了能給親人多帶來一絲絲的希望。但這樣一個小小的生命,還未曾感受過世界的五彩斑斕,沒有沐浴過生活的和風暖日,卻已經遭受了如此多的磨難和痛苦,任誰聽了心中都難以安寧。
我不知該如何再問下一個問題。似乎不問,悲苦的事便未曾發生。
他卻仍滔滔不絕,竟顯得我的悲傷有些輕浮。
他一路給我科普什么是眼癌,講述他們夫妻二人帶著女兒的就醫之路;埋怨老家醫院有的醫生不靠譜,耽誤了女兒的病情,也感激遇到了好的醫生,主動幫他介紹專家;告訴我,在中國,這個領域最好的醫生都有誰,他自己現在也是半個專家。拉拉雜雜,也沒有什么邏輯,一股腦兒說了許多。說到一些關鍵處,他言語間竟流露出了些許驕傲,仿佛在向這個苦難的世界宣告著自己的頑強與堅忍,向想要打垮他曾經幸福家庭的疾病和無望宣告著樂觀與不屈,向他的小女兒宣告他作為父親的付出和守護她的決心。
我只是默默地聽著。40多分鐘的車程,時間突然變得極為珍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舍不得打擾,生怕哪句話冒犯到他。
也許我能做的,就是陪著他——這位與我年紀相仿,卻已背負了生活重擔的年輕父親,聽他的傾訴。
臨下車的時候,我說:“特別對不起,但我還是想問一個很殘忍的問題……如果按照醫生所說,你女兒的病幾乎是沒有希望痊愈的。你這樣堅持,什么時候是個盡頭呢?”
他沉默了幾秒,語氣變得沉緩:“我和我老婆商量過了,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就一定會救女兒,無論將來會走到哪一步。”
生活里那些無言的時刻,往往藏匿著人生的真相。
此刻我靜默以對,感慨他們為人父母的偉大,也叩問自己一生中可以為了誰付出所有,付出這樣看不到盡頭的愛,為了我的父母,還是我還未謀面的孩子?為了心愛之人嗎?世人皆仰慕那深沉的愛,但大多人期冀的只是被愛,而不是去愛;只是得到,而非付出。
而這個男人,他的這份執著、擔當與人性之光又是從何而來的呢?滿懷疑慮,我好奇地問起他的父母:“給你女兒治病的過程中,你爸媽是什么意見?”
猝不及防,這位一路神色輕松、說說笑笑的小伙子竟突然失聲痛哭起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我對不起我爸媽,我不孝啊!本來我們家過得挺好的,要不是因為我,他們到這個年紀應該安享晚年了。現在我把房子賣了,車也賣了,我女兒治病欠了那么多外債,我爸雖然嘴上從來不和我多說,但其實都是他在偷偷地替我償還。上次家里真的再也拿不出錢了,他說你都已經盡力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想讓我放棄。我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不能放棄啊!其實我知道,我爸媽是心疼我,不想讓我一輩子活得那么苦,也不忍心讓孫女承受這么多的病痛。我很愧疚,很自責,我對不起我爸媽。我也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結婚前給我老婆的承諾,到現在一樣也沒有兌現。我也對不起我女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上輩子做錯了什么,才讓我女兒這么小的年紀跟著我受這么大的罪。”

車停靠在路邊,他后倚在座位上,一直不停地用手擦眼淚,那一刻,這個堅強的父親只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從小到大,我都和我媽比較親,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媽一定會留給我,妹妹老說媽媽重男輕女。現在為了我,平時很愛美的媽媽一年到頭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添置,穿的都是打補丁的衣服。60歲的人了,每天凌晨4點還要去村里的板子廠打工,辛辛苦苦一天,賺不了100塊錢,回來還得去做農活兒。
“我爸很疼我妹,對我就特別嚴厲。我那時候特別不理解我爸,很怕他,其實到現在,我還是有些懼怕他的。如今想想,有哪個孩子不是爸媽的心頭肉啊,他就是望子成龍,現在真后悔沒有聽他的話,好好讀書。后來長大了,有點兒本事了,我經常和我爸吵架,總是跟他唱反調,說過很多讓他傷心的話。這次來北京,我實在是沒錢了,沒辦法,只能又跟爸媽張口,我媽說家里實在是一分錢也沒有了。第二天一大早我醒來,卻看到我爸給我轉了9000塊錢,我知道他肯定是連夜挨家挨戶地替我借了錢。他是那么好面子的一個人,我都不能想象那個畫面,一想就像被針扎了一樣,又痛又心酸。去年過年回家,我看到我爸的頭發竟然全白了,他還不到60歲啊,真的是一夜白頭。他為我操碎了心。我現在真的想和爸爸媽媽說一句:‘你們辛苦了,兒子不孝,我愛你們。”
我伸出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車里寂靜無聲。
“對爸媽的感謝也不要悶在心里,多向爸媽表達愛,他們需要。這也是一種孝。”過了一小會兒,我認真地和他說。
他沒有回頭,聲音一直哽咽著說:“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真的謝謝你。”
我望著這個男人的背影,他曾在多少個日日夜夜默默地流下眼淚呢?我做過不少名人領袖的專訪,問過他們同一個問題:“我們該如何面對苦難的人生?”我沒有忍住,也同樣問了他:“熬不下去的時候,你是怎么過來的?”
車已經到了目的地,天際的魚肚白已經層層渲染,鋪亮了整片天幕。他頓了頓,依然沒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著方向盤。“我每天都想死,但我知道我得活著。我女兒能活多久,我就堅持多久。我得把我女兒治好。”
機場路邊不能停車,后面的車不斷鳴笛,手機不停地提醒他接下一單的客人。分秒之間,我下了車,還沒有反應過來,車子便駛向遠方。我愣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那天清晨,這位平凡的、曾在南方家鄉開貨車的32歲的專車小哥,帶給我巨大的震撼。
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可惜當時沒來得及留下他的聯系方式。朋友指點我,專車的服務平臺有一個投訴與建議的功能,通過這個也許可以聯系到他。果然,最終我打通了電話。
我說明了緣由,希望能幫助他。但謹慎起見,還是希望他能提供孩子的一些就醫資料和證明。他有些意外,在電話那頭反復表達感謝。我們互加微信好友后,他馬上發來了很多資料和照片。照片里,孩子的眼睛被紗布裹得一層一層的,媽媽擁她在懷里,她嘴巴咧著,燦爛的笑容溢滿了鏡頭。
我把這個真實的故事寫了下來,發布在微信朋友圈。許多朋友表達了關心、鼓勵,也給予了幫助。
這是一場愛與善意的接力。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里,在逃亡的火車上,古斯塔夫對Zero(零)說:“即使世界混亂瘋狂如屠宰場,還是有文明的微光出現,那便是人性。”真心祈禱這個小姑娘能夠早日恢復健康,快樂成長。有一天,她能看到,是她的父母、她的親人,還有那些關愛她的陌生人,讓她黑暗之中也能看見光明。
3年來,每次往返北京,我都會請健和——這位年輕、勇敢的父親來接我,一路車程,是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獨特的生命對白時刻。他分享所有,我觸摸一切。
就在我寫這篇文章前不久,健和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平日里他很少主動和我聯系,這是男人特有的規矩與分寸,他怕打擾我的生活。我接通電話,那邊他已哭得喘不過氣來。我安靜地聽著他哭了一會兒,等他的哭聲漸漸微弱,我問他:“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他說:“醫生讓我簽字,是否同意給女兒進行手術。手術不做,孩子可能撐不過半年;但做了,她的另一只眼睛也可能保不住。”兩難之間。
健和嗚咽著說:“不簽,我就是殺我女兒的兇手;簽了,我就是讓她一輩子看不見的罪人。你說,我到底該怎么辦?”
手術最終很成功。雖然此后的漫漫人生,這個5歲的小女孩兒每隔半年都需要去醫院做一次復檢;雖然他們一家人仍然需要繼續戰斗,保住孩子的另一只眼睛,但是,這個年輕的父親,與他的父母、妻子一起,賣房賣車,砸鍋賣鐵,硬生生用了3年的時間,把他的女兒從死亡邊緣搶救了回來。
我為這個同齡人的勇氣與堅忍所震動。3年來,與其說是我在幫助他,不如說在我生命的每一個灰色瞬間,他都在激勵、鼓舞著我。
我曾問健和:“后悔當初的選擇嗎?”
他回答:“我覺得父母為孩子做的事,從來都不后悔。”
我多么想對這個不幸又幸運的小女孩兒說:“丫頭,你接下來的人生路不好走,但相信你的爸爸媽媽因你而生長的堅忍、勇敢與愛,也能如沙漠里的生石花,牢牢生長在你身上。即使命運殘敗,生命依然值得。這是你的爸爸媽媽送給你最好的禮物。”
(錦 頎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在你們離開以前》一書,王 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