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旖
“母親常跟我講,我所受到的音樂的影響,是從娘胎里就開始的。”劉炬出生于1972年,他的母親閔惠芬當時還只是年紀尚輕的“小人物”,但作為第一屆全國二胡比賽的冠軍,在年輕人中已是頗有影響力的二胡演奏家。閔惠芬相識的一位老前輩悄悄塞給她一張唱片,是“盲人阿炳”華彥鈞的二胡獨奏《二泉映月》。老前輩叮囑她,多聽聽這樣的唱片,以后可能都沒有了。閔惠芬如獲至寶,躲到小閣樓里,自己守著唱機,沒完沒了地聽,模仿、揣摩這版《二泉映月》。阿炳借著琴聲抒發對人生坎坷和命運遭際的感慨,內心充滿辛酸,但也對未來有所期盼。
當時,閔惠芬的身體里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她并沒想過,自己鉆研長達半年之久的《二泉映月》對這個小生命意味著什么。劉炬出生后,不像很多嬰兒一般哭鬧,尤其是當母親演奏《二泉映月》時,他就會立刻變得很安靜。一開始,閔惠芬覺得非常神奇,后來恍然大悟,兒子在她肚子里時就與這首作品耳鬢廝磨,早已熟悉、親近了。

“劉炬從娘胎里就開始接觸音樂了。”閔惠芬時常講起這件事。
劉炬四歲時,有人送給閔惠芬一個外形似磚頭一般的松下牌錄音機,這是當時極為珍貴的物件。閔惠芬把錄音機拿回家后,小心翼翼地拉開了一個抽屜,里面裝滿了她珍藏已久的磁帶。那些磁帶封面花花綠綠的,有的是原版的,有的是轉錄的。閔惠芬讓劉炬自己隨便選一盤來播,劉炬隨手拿起一盤紫色封面的磁帶——《天方夜譚》。當時的場景,劉炬至今都記得。“我瞬間就被這種音響吸引住了。”而《天方夜譚》這樣的樂曲又很適合編故事來講。閔惠芬把《一千零一夜》里面的一些故事連同她自己編的故事講給劉炬聽。漸漸地,劉炬也能把這些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旁人聽了。
“聽交響樂的經歷對于很多小孩來說是很難得的,而我從四歲開始接觸到這種音響,就被它深深吸引。”自從家長發現劉炬有這樣一個愛好后,他們便開始有意識地拿來一些古典音樂唱片,引導年幼的劉炬欣賞。

“我出生不久就隨外公外婆在南京生活了。”劉炬的外公閔季騫當時有一臺中華牌唱機。閔季騫的手很巧,自己做了一個音箱,又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些俄羅斯的快轉唱片,其中有貝多芬《第三交響曲》、柴科夫斯基《第六交響曲》等,這些音響資料在當時是極其珍貴的。“雖然音質嘈雜,但演奏絕對是好的。一部完整的交響曲分布在六張唱片共十二面上,所以至今每當我聽到這兩個作品時,一到某個地方,我都覺得要去給唱片翻一面。”
閔季騫還收藏了很多密紋唱片,比如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是慢轉三十三轉的。由于唱片封面都是俄文,當時他們也看不懂演奏者是何人。其他唱片還有中國唱片公司出版的劉詩昆與德國德累斯頓交響樂團于1959年合作演出的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小澤征爾指揮中央樂團與琵琶大師劉德海合作的《草原小姐妹》以及日本作曲家小山清茂的《伐木歌》。另外,還有兩張中央芭蕾舞團第一任指揮黎國荃先生指揮中央樂團錄制的芭蕾舞劇《天鵝湖》的音樂。“那時家里有什么磁帶、唱片,我就順手拿起來聽聽,也不挑,覺得這樣的交響樂都特別好聽。”長輩們常會給劉炬講各種音樂故事,也會拿一些相關書籍讓他自己讀。
相較于對交響樂的喜愛,出身于民樂世家的劉炬對民樂則有著與生俱來的靈氣。用他自己的話講,這叫“兩條腿走路”。
媽媽拉二胡,阿姨彈琵琶,作為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教授的外公則擅長二胡、琵琶和三弦。一家人經常聚在一起搞合奏,還留下過錄音。劉炬從小被江南絲竹的樂音環繞。“這也是我現在很愿意去指揮民樂團的原因。”家庭的音樂氛圍是最好的成長土壤。“我舅舅也是學指揮的。他不僅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師兄,我能從事指揮在早期的確受到了他的影響。”
那些伴隨劉炬長大的人和聲音,總令他覺得親切。而在學習演奏樂器這件事上,童年的劉炬則是被“散養”的。
在外公閔季騫的循循善誘下,劉炬開始學習二胡、琵琶等樂器。閔季騫精于幼教,從不強迫劉炬。他編寫了一些適合劉炬學習的二胡教材,用獨特的方法,不疾不徐,引導孩子對于樂器自發的興趣。
眼見劉炬對交響樂的興趣日漸濃厚,閔惠芬意識到,應該讓劉炬學習鋼琴了。小學三年級從南京回到上海父母身邊生活的劉炬,學鋼琴的年齡已經偏大了,這時很多與他年紀相仿的音樂學院附小的孩子已經彈得非常好了。小學五年級時,調皮的劉炬又闖禍了,左手肌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受了傷,這下鋼琴是彈不了了。“我的左手大拇指不太靈活,但演奏二胡正好是不用這個手指的。”劉炬果斷放棄了鋼琴專業,憑著原本具備的二胡基礎突擊二胡,隨后考入了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幾經波折后,他又作為插班生考入了中央音樂學院,并且依然是民樂學生中聽西洋音樂最多的紀錄保持者。
拿著攢下的壓歲錢,中學時代的劉炬常常自己跑到中國圖書進出口(集團)上海分公司的門市部買磁帶。有一次,他被櫥窗里一盤封面上有小澤征爾大頭像的磁帶吸引住了,毫不猶豫地買下。“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馬勒《第一交響曲》。”
那時,劉炬常聽的是貝多芬,柴科夫斯基,穆索爾斯基《圖畫展覽會》,里姆斯基-科薩科夫《天方夜譚》等作品。“突然接觸到了馬勒,不得了!”馬勒《第一交響曲》(簡稱“馬勒一”)無論從作品的規模還是內涵來說,都遠比劉炬此前聽過的那些作品宏大。他依稀記得,第一次聽“馬勒一”時,自己是如何沉迷于作品結尾之處的。“這部作品的結尾,可能是所有交響曲作品中最宏偉的一個。音樂本身就非常輝煌,銅管聲部都是要站起來演奏的,我覺得簡直太過癮了!”而第三樂章“獵人的葬禮”,其怪誕也令劉炬深有感觸。


“一上來是定音鼓獨奏,然后是定音鼓伴奏下的低音提琴獨奏。這個小調的旋律被引進中國之后,變成了北伐的軍歌《打倒列強》。原來《打倒列強》的原型是‘馬勒一里出現的德國民歌《馬丁兄弟》,實在很有意思。當時我找來一些作品介紹讀,就知道這是一個獵人的葬禮,動物流著假惺惺的眼淚,去為這個獵人送葬。這是一個很怪誕的畫面。而作品的前兩個樂章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充滿了對于大自然的歌頌,這給了我耳目一新的感覺。”
現在的人們有很多機會聽到“馬勒一”這樣的作品,無論是唱片還是現場演出,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因為一盤磁帶偶然與一部偉大作品結緣,可以說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深入鉆研總譜,你能得到的分析結果還有很多。比如對配器、樂思的分析,但這些往往都是通過理性分析得來的東西。但是,我反而覺得這些都不及自己在少年時聽這部作品時所獲得的感性的震撼。”

“馬勒一”開啟了劉炬對交響樂的全新認知,這成了他音樂生涯中最為看重的作品之一。
第一次讀到“馬勒一”總譜的影印版時,劉炬雖然完全沒學過總譜讀法,但能找到一些旋律線,看到了作品龐大的編制。這些密密麻麻的德文提示讓他非常困惑。后來他才知道,因為馬勒自己本人是指揮,所以在樂譜里標注了大量非常具體的提示,比如哪些地方要怎樣理解,哪些地方要用什么樣的力度,哪些地方要把號口舉高,哪些地方需要用一種怎樣的情緒等等。
2021年5月16日,劉炬受邀執棒杭州愛樂樂團上演了馬勒《第一交響曲》。這是他的老同學——指揮家楊洋送給他的禮物。而這部曾經打開他心中交響樂世界新大門的偉大作品,正如一個長久的諾言,總會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刻得以實現。
曾經學習二胡專業的劉炬,從小在母親閔惠芬的演奏中耳濡目染。多年前,在國內上演的二胡作品數量遠不及當今,有很多重要的新作品都是由閔惠芬首演的。盡管母子兩人對音樂都有著由衷的熱愛,但對于母親用生命從事的二胡事業,劉炬望塵莫及,更是自愧不如。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閔惠芬患上了非常兇險的疾病——黑色素瘤,做了六次手術、十五次化療。在生病初期,她有機會首演當時最大的一部二胡協奏曲——作曲家劉文金創作的《長城隨想》。接到作品時,距離當年“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首演的日子已經很近了。閔惠芬不顧剛剛進行完手術,用繃帶扎緊傷口,每天從醫院偷偷跑回家練琴。首演當晚,觀眾席正對閔惠芬獨奏的座位上坐了好幾位醫生,他們不是來欣賞音樂會的,而是隨時準備搶救的,救護車就停在劇場門外。作為《長城隨想》當初的創作發起人之一,閔惠芬義無反顧地堅持親自完成首演。

記憶的片段,身邊的往事,那些人生中的相逢或告別,哪個不是如今堅持音樂初心的緣由呢?
劉炬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高二時,一天,當時已經考上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的好朋友張藝跑來問他:“你今后是怎樣打算的?”劉炬說自己也想學指揮。張藝立刻把劉炬引薦給了自己的老師徐新教授。徐新教授在對劉炬進行測驗之后,同意劉炬每星期到他家上課。徐新教授成了劉炬的指揮啟蒙老師,劉炬至今都非常感謝張藝對自己的幫助。

1992年,劉炬考取了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師從指揮家、教育家黃曉同教授和張國勇教授,同時隨馬革順教授學習合唱指揮。上學期間,他多次與上海音樂學院青年交響樂團及多個國內交響樂團合作演出。在大學的最后一年,他與中央芭蕾舞團合作,在北京保利劇院指揮上演了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
“指揮要有非常敏銳的聽覺,要盡可能通曉各類樂器,要非常善于表達自己對音樂的想法并且讓別人能夠接受,也要有非常協調的四肢。不過,作為指揮,最重要的是對音樂的熱愛,假如你不是發自內心地熱愛,是很難堅持下去的。指揮實際上是個‘苦行僧。”而芭蕾的指揮,又是一種特殊的指揮。“要熟悉芭蕾的基本規律,再將其和自己指揮的音樂有機結合在一起。芭蕾對音樂有許多諸如速度、情緒等非常具體的要求,和我們通常在音樂會上演奏這些音樂有很大的不同,這等于是對你的限制。你首先要自己從心理上接受,然后在這限制中把音樂做到盡可能符合邏輯,讓他人能夠接受。可以說,在指揮芭蕾舞劇演出時,音樂在相當程度上要服務于舞蹈。”
在人們看來,劉炬的生活一直十分平順,藝術生命也鮮少波瀾。自1997年進入中央芭蕾舞團工作,至今已二十三年。“我很感謝在我的職業生涯中給過我無私幫助的每一位朋友。”
當年考中央芭蕾舞團時,樂隊老隊長吳育紳問劉炬:“你愿意一生都從事芭蕾的指揮工作嗎?”劉炬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愿意,因為當時他需要一份工作,一畢業就能進入中央芭蕾舞團工作,無疑是很理想的出路。經過層層考試,劉炬被錄取了。母親閔惠芬鄭重地對他說了幾句話,他時刻銘記在心:“你現在可能覺得自己考上了中央芭蕾舞團非常了不起,但你要知道,到了這個團以后,你可能會需要經常指揮同樣的音樂。比如說,你可能要演好幾百遍的《紅色娘子軍》,要演一千場《天鵝湖》……等你演了五十場、一百場以后,你是否還能以和現在同樣的熱情去演奏這些作品,這是你需要面臨的最大考驗,是作為一位芭蕾舞團指揮需要具備的素質。希望你能夠一輩子都以第一次演奏這些作品的熱情、認真的態度,去完成每一次演出。”劉炬深以為然。真正開始工作以后,他更真切地理解了母親的話。中央芭蕾舞團的藝術創作一向非常嚴謹,比如每到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個劇場演出,一定會從頭到尾進行走臺,辛苦可想而知。“選擇了這份工作,這些就是你必須承受的。”隨著舞團近年來走向繁榮,每年都會推出新作品,引進的經典作品也越來越多。劉炬從未停止學習,因為他明白“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想把一件事情做成一個事業,這只是剛剛開始。”

2014年5月12日,因腦溢血住進醫院的閔惠芬已經整整昏迷了三個月。當天清晨,劉炬接到醫生電話,通知他“母親病危”,讓他立刻趕去醫院。人在北京的劉炬當天下午要指揮芭蕾舞劇《堂吉訶德》的全劇聯排,如果他不顧一切地趕回上海,全團的工作都會受到影響。他想起當年母親對他說的那些話,堅持留在北京完成了《堂吉訶德》的排練,卻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這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愧疚和遺憾。“媽媽對我的影響多是一些很細小的事情,比如努力完成舞團交給我的每份工作,用心指揮好每一場演出。我覺得自己這么多年來對得起她當年那番耳提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