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不僅僅是個關于一位聾人女孩怎樣努力通過司法考試成為準律師的勵志故事。事實上,推動她“破圈”的,還有那個因“太過安靜”而被遮蔽的現實——中國兩千多萬聾人對于“無障礙法律”的需求。她出現的背后,是一場關于如何去打破聾人社會閉環的“謀劃”。
“怎么辦?”
“我寫不好”,“視頻”。
三天里,有二十幾個聾人加了譚婷的微信,還有很多人通過短視頻平臺私信她。他們目的相同,都是希望有人能告訴自己該怎么辦。
譚婷邊點開視頻,邊把手機擺在右手邊的銀白色手機支架上,那是她工作中除了電腦和手機之外,最重要的設備。
視頻中的人跟譚婷比畫了幾下手語,就把手機遞給了旁邊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男人。很多時候,這個“可以給聾人做法律咨詢的人”都是由一個聾人介紹給另一個聾人。年輕男人側坐在床上,用手和上半身模仿著摔倒的動作,接著又焦急地用手指著牙齒。
他告訴譚婷,自己是一個聾人騎手,在送外賣的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女孩在他旁邊摔倒,摔壞了牙齒,可是他并沒有碰到她。后來交警來了,但因為他是聾人不好溝通,事情的經過都是由那個女孩講的,最終,他被要求付給女孩2萬塊醫藥費。
“我沒有這么多錢,該怎么辦?”
譚婷跟他說,要和聽人律師(注:聽人、健聽人,是聾人對聽力正常的人的稱呼)溝通一下,看看怎么解決,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后,按掉了視頻。他們很少在視頻里寒暄,有時來咨詢的聾人比較急,開了視頻,問題就直接涌進來。
對于這種“直接”,譚婷很熟悉,這是聾人之間慣常的方式——當一個聾人對25歲的你說“你看起來像30多歲,特別老”的時候,并不代表他對你不喜歡或是不尊重,而是他真的這樣認為。“聾人的認知黑白分明。”譚婷說。
也有聾人會突然“空降”到譚婷所在的重慶華代律師事務所。一個聾人找到她說,自己到成都去見一個網上認識的聽人女孩,見面后,女孩讓他出錢陪她吃喝玩樂,還讓聾人給自己買了金項鏈。當他覺得不對勁,想拍一下女孩的身份證時,她找來自己的同伴,騎著摩托跑了。
實際上,這是譚婷花了很長時間,才捋清楚的事情經過。實際的溝通過程要曲折、漫長得多。光是為了搞清楚他們兩個人的關系,譚婷就反復確認了許多次:
“你和這個女孩是戀愛關系嗎?”
“不是?!?/p>
“你們兩個是朋友嗎?”
“不是?!?/p>
……
如果直接問:你們是什么關系?聾人不易準確理解。她只能通過不斷地推測、提問、排除,才能找到答案。這也正是手語表達的特點——抽象,需要聯系上下語境才能理解,“就像普通話里有多音字一樣”。
譚婷在特殊教育學校里學的是“漢語手語”(嚴格遵循漢語表達的語序,相當于“普通話手語”),有些聾人使用的“自然手語”(不遵循有聲語言的語法,而是通過手勢、表情的變化來傳達意思的語言,是聾人文化的一種,存在“方言”上的差異)她看不懂,手勢和語序都和她學的手語不一樣,要一遍遍猜測、核對。
哪怕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聾人與聽人的溝通也存在障礙。在咨詢中,譚婷發現原來很多聾人不識字,或是只認識很少的字。
“說了很久很久”后,譚婷才理清楚事情的經過。在她的協助下,律所的聽人律師幫這個認為自己被女孩騙了的聾人寫了一份遞給公安機關的報案材料。

視頻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打進來,有一些問題被解決了。曾有一個聾人找到譚婷,說自己明明被別人搶劫了,卻被定了尋釁滋事罪。他想跟警方解釋清楚事情的經過,但因為看不懂警方請來的翻譯使用的手語,他沒辦法跟對方講明白。譚婷幫他寫了一份說明事情經過的自述材料,讓他自己交到公安機關。后來,他告訴譚婷,搶劫他的那個人被認定為搶劫罪了。
還有許多問題在等著她。又一個聾人的視頻電話打進來,他告訴譚婷,自己因為幫別人去刷卡取錢,而被“莫名其妙”地定為詐騙罪。警方給他請了手語翻譯,但他同樣看不懂對方的手語。
很多時候情況緊急。一個聾人男孩被一個女孩借錢后不還,那筆錢是父母給他讀大學的學費,學校一直在不停地催他繳費。情急之下,他想去報復那個女孩。但他想到的報復方式是——跳樓自殺,“我自殺了,她就會因為我的死而承擔法律責任”。
“不會!”譚婷對男孩用力地比畫著手語。男孩好像突然明白過來,跟她說:如果你沒有跟我把這些說清楚,我真的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對于聽人來說,法律是維權的武器,但對于聾人而言,很多時候法律還較遙遠。一個聾人對譚婷說,自己被丈夫家暴,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后,法律援助律師卻告訴她“敗訴了”,她不解為何會敗訴。譚婷看了文件,發現上面明明寫的是“撤訴”,問她:“你為什么想離婚又撤訴?”女人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因為不識字,她不知道怎么去和給她撤訴的法援律師交涉。她跟譚婷說,自己的結婚證也是別人給辦的,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嫁給了一個聽人。
從“象牙塔”走出來后,譚婷才發現,聾人世界更深處的那些原本與她隔絕的存在,正在通過一個個求助朝她涌來。
“你是站在聾人群體和聽人群體中間的那個人?!弊T婷從沒想過高中班主任當年對她說的這句話,會像預言一樣,切中了她的當下。

在旁人看來,這個想法看上去理想化,甚至不切實際。但他覺得,解決中國兩千多萬聾人群體法律需求的不可能是一個或兩個人,它需要一個“體系”、“一個科學的方法”來完成。聾人需要“破圈”才能融入,否則只能一直困在自己的閉環里。
為了讓譚婷繼續考試,唐帥想了各種軟硬兼施的辦法:給譚婷的媽媽捐款,解決她經濟上的后顧之憂;讓一起在律所上班的譚婷的丈夫給她更多的照顧和開導,多給她制造一點浪漫,讓她開心一點;給譚婷“灌雞湯”;甚至有幾次譚婷哭著來找他的時候,還沒進門,他就把她“罵”了回去。“她一來,我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說什么,她想徹底地跟這個東西永別,我告訴她不可能?!?h3>“一頭驢子”
“用我媽的話來說,我就是一頭驢子?!甭裰^使勁走路,是譚婷給自己尋找出路的過程中唯一的辦法。失聰后的20年,“驢子精神”確實帶著她走出了低谷。
8歲那年,在大涼山上小學二年級的譚婷,在當地用銀針治療中耳炎的過程中,聽力一截一截地消失,“世界突然變安靜了”。父母送她回學校上學,但學校不收聾人,他們那時也不知道有特殊學校招收聾人學生。聽不到又輟學的5年里,譚婷的世界變成了“孤島”。
看著別人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譚婷把家里的新華字典找出來,一頁一頁地認字,認識的就跳過去,不認識的就看拼音和解釋。但因為只有小學二年級的詞匯基礎,很多字詞的解釋她也看不懂。照著字典學寫字時,有時也會把字學錯了,很長時間里,她都把“原諒”寫成“原驚”。
因為母親不識字,她只能通過寫字和小學沒畢業的父親溝通,不會寫的字就用拼音。失聰后,父母會耐心地和她說話,借錢帶著她到昆明、攀枝花、西安等地方去求醫。她常常想,父母之所以走得這么早,是因為他們為自己和弟弟付出了太多。在譚婷還在讀書時,父親腸胃就出了問題,他不愿去醫院,只隨便買了點藥吃,后來父親查出了腸癌,在譚婷大三時去世。
譚婷13歲時,父母聽說距大涼山5個小時車程外的西昌有可以讓聾人上學的特殊學校。于是,譚婷開始繼續讀起了小學二年級。她想把5年輟學的時間趕回來,也想給家里省幾年上學的費用,就申請從二年級跳到了五年級,每年只回家兩次。
復學后的日子,只有學習。這似乎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從“孤島”再次接入這個世界的方式,她對自己的要求近乎偏執。跳級不久后的一次期末考試,她的數學考了七八十分,她難過得一直哭。數學老師為了安慰她,把卷子上的成績改成了“100”,并在旁邊附上“非學生獨立完成”。譚婷看到后哭得更兇了,“我又不是怪她,是怪我自己沒有考好”。
到西昌特殊教育學校上學后,譚婷仍懸著心。那時學校剛建不久,只有一年級、二年級和五年級,她擔心自己后面還是沒學上。六年級時,譚婷轉到了樂山特殊教育學校,看到那里有高中后,她才“放心了”。而事實上,還沒到高中,譚婷身邊大部分的聾人同學就離開了學校。
讀到高中,整個年級包括譚婷在內只剩下4個學生。跟那些希望女兒早早嫁人的父母不一樣,譚婷上初中時,父親就對她說,要學會獨立。沒讀過書的母親也有自己的主見,當周圍的人都認為女孩結婚彩禮越高越代表女孩優秀時,她說:又不是賣女兒,只要她過得幸福就好。她告訴譚婷:“努力考大學?!?/p>
2013年,譚婷考上了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是高中那僅剩的4個聾人學生里,唯一考上本科的。但這并沒有讓她獲得旁人想象中的那種幸福感,她覺得那是許多的苦和心酸換來的,更何況,沒人能知道她的未來會怎么樣。
學習仍是她緊緊抓著的稻草,“我知道學習可能不會把你帶到人生的巔峰,但是它可以確保你不會跌落低谷”。慢慢地,那個埋頭走路尋找曙光的“驢子”的身上開始有了光亮。
向上匯報工作時,唐帥加重語氣說:譚婷能通過司法考試,是一個“奇跡”。他希望這個奇跡能得到重視,但又不想讓人們囿于它,“不應該歸于神話的概念”,或是一個短暫的“勵志故事”。
他想讓這個結果成為一顆“原子彈”,倒逼社會改變認知——聾人可以學法,也可以參與到公共法律服務中去。
這種“可以”不只是機會層面的,更是一種需要。
“我們全國現在沒有一所高校招收聾人大學生學法律,沒有,學法學醫的都沒有,我覺得這是教育體系的一個缺陷,也是導致聾人社會形成閉環,惡性循環的主要因素。”唐帥說,“因為健全人沒有對聾人社會的相關人才輸送,聾人也沒有培養相關的職業人才,這就導致(針對聾人的)公共法律服務體系和公共醫療服務體系就是空白,是一個不可去逾越的魔咒?!?/p>
有聾人來求助唐帥時,不叫他“唐帥”、“唐律師”,而是稱呼他“唐法師”。唐帥所在的重慶華代律師事務所,很多時候也并不像一個律所。前來找手語律師的聾人來自全國,除了法律咨詢,有些聾人看病也會來這里找人幫忙翻譯,想把房子過戶給自己的孩子也來這里求助,甚至還有聾人來這里找工作。
在唐帥看來,當下聾人群體的法律意識“幾乎跟我們新中國成立初期差不多。該怎么結婚、離婚,這些基本權利,這些參與社會生活的基本常識,對他們來說都比較遙遠”。
唐帥總跟譚婷說,不管你以前怎么樣,你現在一定要多跟基層的聾人接觸。他知道譚婷作為“我國首位聾人律師”將會面臨怎樣的光環和榮譽——就如同這些年來他自己所遇到的那樣:
作為“中國手語律師第一人”,唐帥接受過300多次媒體采訪,他自嘲為“網紅”。2018年12月,他被評為“CCTV年度法治人物”。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唐帥收到了北京和深圳拋出的橄欖枝,前者可以讓他“往更高的地方走”,后者可以讓他獲得“很大的經濟效益”。
他留在了原地。
然而,自他2012年成為律師以來,“聾人的案子接得越多,虧得就越多”。他打開手機聊天記錄——近期他接下的一個內蒙古聾人的刑事案件,收費15000元;另一個湖南婁底的聾人案件,收費18000元,均難以覆蓋成本。再加上給聾人做線上、線下的普法、咨詢,以及培養聾人律師,唐帥的財務亮了紅燈。
從2018年至今,唐帥陸續抵押了自己和父母的房產,以及公司的寫字樓。由于去年新冠疫情給律所造成了很大的沖擊,今年,他和同事們“瘋狂地”去各地尋找聽人的案源,讓律所進入良性循環。
譚婷“破圈”后,這場關于打破聾人社會閉環的“謀劃”又有了些進展。2021年1月10日,唐帥與西南政法大學合作開設了“卓越公共法律服務人才實驗班”,計劃每年在新生中遴選 40 名學生,培養一批既懂法律又懂手語、能夠直接為聾人提供法律手語服務的專門人才。課程包括法律手語、手語應用,以及聾人在具體訴訟當中的司法實踐應用等,唐帥是授課教師之一。2021年9月份,該班也將招收第一批聾人大學生學習法律。
唐帥最近還在想另外一件事:“你培養這一批人才,少則4年,多則6到8年,這期間聾人面臨的法律問題怎么辦?”他試圖提出另外一個建議,“可以效仿杭州互聯網法院的模式,在某個法院設立‘聾人審判庭,用來審理全國的聾人案件……”
而那個“中國首位聾人律師”譚婷呢?她每天仍忙于聾人的法律咨詢和普法?,F在,他們的普法陣地從APP、公眾號移到了聾人更集中的短視頻平臺上。在自己最近錄制的手語普法短視頻里,譚婷特意給自己配上了聲音——用剪輯軟件將字幕轉換成卡通人物蠟筆小新的聲音。
“為什么要把給聾人看的手語視頻配上聲音呢?”
“讓世界發現我們不是更好嗎。如果我給你看一個手語視頻一點聲音都沒有,你啥子感覺嘛?!弊T婷攤開手說。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