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柱 劉振坤
【關鍵詞】產業鏈 ?主導權 ?依附發展 ?新發展格局
【中圖分類號】F121.3 ??D81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1)06-0105-19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106006
依附發展是相關國家或地區參與國際經濟分工的被動發展過程,以及由此引發的不可持續的經濟結構困境。當前,中國以超大規模經濟體身份參與世界經濟不再僅僅是分工效率的發展命題,而且是牽涉到復雜的大國政治以及由此引發的國家經濟安全問題。在全球技術競爭背景下,發達國家企圖通過分工“規鎖”模式進一步固化中國在全球分工中的位置,使中國陷入與其他發展中國家在制造業的中、下游環節“逐底競爭”(race to bottom)的惡性循環中。在新發展格局下,中國需要有效改變傳統外循環模式下的依附發展關系,確立中國在國際產業分工中的主導權,最終突破因產業鏈“規鎖”而形成的技術阻斷和產業安全困局。
隨著國際分工格局的演變,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的依附發展關系雖然經歷了一系列結構性變化,但是并未發生實質性改變。發達經濟體通過不斷強化核心技術和產業鏈環節的發展主導權,始終維持著既有依附發展的分工格局,使得發展中國家依靠其傳統要素稟賦參與國際分工來實現本國產業和經濟發展自主性的難度日益增大。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通過外循環發展方式融入世界生產體系實現了國內閑置生產要素的有效利用,外循環模式具有典型的依附發展屬性,其對中國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和產業安全帶來的挑戰不言而喻。
依附發展作為一種分析發展中經濟體與發達經濟體之間不平等分工關系的理論,與現代化理論共同形成了解釋欠發達國家和地區發展過程的兩大理論流派。?現代化維度的理論解釋旨在說明經濟發展需要突破傳統社會經濟范式,通過改良傳統社會結構,建立適宜現代經濟增長的制度體系。諸多學者將現代化過程理解為西方化。?后來的發展經濟學理論主要分析二戰后非西方國家和地區通過融入世界市場體系來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研究范式。相比之下,依附發展理論強調發展中國家通過依附發展的方式融入由主要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不平等國際分工體系具有不可持續性,認為發展中國家必須建立和發展本國的工業生產,實現經濟發展的自立和自主。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處于分工外圍的拉美地區發展中國家積極推動實施進口替代發展戰略,努力打破依附發展格局。此外,在依附發展關系下,由于跨國公司壟斷資本的逐利性,不平等分工關系給霸權國家的社會經濟發展也帶來嚴峻的結構性問題,如生產活動被棄置、金融業過度繁榮、通貨膨脹時有發生、軍事投資擴張和暴力文化蔓延等。
依附理論最早是在20世紀50年代由阿根廷經濟學家勞爾·普雷維什(Raul Prebisch)提出,他認為發展中國家在工業化進程中普遍陷入模仿資本主義國家的發展誤區。廣大處于分工邊緣位置的發展中國家與位居中心的發達國家間形成“外圍—中心”依附發展關系,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展是為了利用外圍,而不是發展外圍,由此引發了包括分工剝削和發展中國家貧富差距擴大等一系列發展頑疾。?世界體系理論奠基人之一貢德·弗蘭克(Andrew Gunder Frank)辨析了“未發展”和“不發達”之間的概念差異。他認為前者是指處于未開化、愚昧無知的原始狀態;后者是指已經擺脫了原始狀態,但相關國家由于長期深受發達國家剝削、壓榨和控制,仍處于整體落后的發展階段。貢德·弗蘭克將發達國家定義為宗主國,將落后國家定義為衛星國,他認為衛星國由于技術、資金等方面的制約,經濟發展長期依附于宗主國,兩者形成了“宗主—衛星”分工關系。在這一模式下,發展中國家只能實現“不發達的發展”,甚至不斷強化宗主國和衛星國之間的畸形結構。?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深化和延伸了貢德·弗蘭克的觀點,認為由于不平等交換關系的存在,不平等的國際專業化使得外圍資本主義無法得到充分發展,并導致發展中國家出現“出口畸形”“第三部類(生產奢侈品部類)畸形”和“剩余價值外流”的“三重畸形”。
依附發展在不同時期表現為不同的發展形態。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向以跨國公司為支柱的超國家壟斷資本主義過渡過程中,依附發展的形態發生了深刻變化。在跨國公司大發展背景下,壟斷性大資本的集中、聯合和集權形成了中心對外圍的深度控制,處于外圍的發展中國家依靠原料加工和低技術產品的生產顯著增加,這導致外圍國家內部對抗大資本的反對派由于勞工們取得的好處而中立化??鐕敬蟀l展使得基于“中心—外圍”的不平等分工關系得以進一步強化。
依附發展理論認為,發展中國家必須針對“中心—外圍”關系進行徹底的體系化改造,方能打破依附發展關系。普雷維什認為發展中國家一直處于分工收益的底端,無法通過有效的資本積累和分工關系調整、改變既有分工依附關系,因此需要針對外圍發展進行體系化改造。貢德·弗蘭克提出只有割斷發展中國家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經濟聯系,完全擺脫宗主國的剝削和控制,發展中國家才有可能走上獨立自主的工業化發展道路。?薩米爾·阿明認為,有效解決這一發展困局需要同發達國家的生產體系“脫鉤”,基于民眾需求探索社會主義革命,推動本國產業體系的建設和完善,通過技術進步和進口替代戰略提升本國經濟競爭力和改善國內社會分配結構。?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東亞地區國家的發展經驗表明,發展寓于依附,最終需要通過發展擺脫依附。這些國家通過工業化打破傳統意義上的垂直分工關系,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經濟發展的自主。
第一,外循環模式的依附發展屬性及中國高速增長的發展過程。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國內產業成長是以對世界市場的依附發展為基礎的。在外循環模式下,政策設計的核心邏輯在于通過參與國際分工提升發展效率。經過長期與外界隔絕的計劃經濟后,開放導向的經濟政策設計以融入和參與世界生產為導向。中國通過放開市場管制,利用原材料、勞動力等方面的成本優勢參與國際分工,建立起面向國際市場需求的國內出口產業基礎。在中國出口導向型產業發展初期,跨國公司在中國境內設立生產分支,通過業務外包或委托加工等形式使中國勞動密集型產業成為其全球產業鏈縱向整合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國內其他中小企業紛紛效仿跨國公司的生產行為或成為其全球供應網絡的一個節點。
外循環發展模式在初始階段是高效的,跨國公司大規模對華投資對于有效協同和組織中國國內閑置的生產要素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這種依附關系主要表現為以勞動密集型產業參與世界分工,同時,受要素價格扭曲形成的利潤幻覺的影響,國際資本和技術的流入與國內生產要素實現了組合優化和生產效率提升。中國最初出口導向型產業發展以跨國公司主導的產業全球分工為依據,成為跨國生產網絡的一部分。在國際市場需求飽和之前,中國的低端產業在大規模工業化進程中實現快速擴張,?并推動城市化進程的快速發展以及經濟的高速增長。在中國出口經濟部門的過度膨脹及對國際市場依賴度不斷增強的同時,由于外循環發展模式下供需關系的脫節,國內市場的發展潛力未能得到有效激活。
第二,外循環發展模式下的生產過剩及國際市場供需失衡誘發的大國博弈。外循環發展模式在推動出口產業迅速膨脹的同時,其所造成的經濟結構問題亦顯而易見。在出口導向型產業大規模擴張的背景下,中國逐漸形成了以歐、美、日等發達國家和地區主導產業為中心,跨國公司為關系紐帶,國內中低端產業集群為外圍的“中心—外圍”分工格局。由于產業鏈主導環節在國外,歐、美、日等西方國家和地區在核心主導產業領域具有技術和生產環節的壟斷性和不可替代性。中國以出口加工業和其他勞動密集型產業參與國際分工,自身發展缺乏主導產業支撐,過于倚重外部市場,尤其是核心產業領域受制于人的經濟體系脆弱性驟增。由于國內產業發展在資金、技術和市場等方面對外部市場的依賴性較高,一旦出現外部經濟動蕩,國內經濟將不可避免受到波及。
外循環模式下,由于經濟體系的擴張建立在對國際市場高度依賴的基礎之上,國內出口產業生產供給與國內市場需求嚴重脫節,除小部分按國際訂單生產外,國內無法形成以國際市場中長期需求為導向的國內產業布局。同時,由于既有生產模式的路徑依賴,出口企業無法立足國內市場尋求產品創新之道,而是繼續基于規模化擴張獲得更高收益的習慣思維,最終導致產能過剩和出口市場競爭環境惡化。國內出口產業的迅速膨脹很快改變了外圍與中心之間的經濟平衡,進而引發更為復雜的大國競爭博弈。發達國家為維持“中心—外圍”分工格局,在關鍵產業和核心技術領域通過對產業鏈下游的生產供應進行“卡脖子”,試圖繼續獲得既有分工模式下的壟斷收益。在中美貿易和產業競爭加劇的背景下,關鍵產業領域開始出現技術或產業鏈政治化的發展傾向,西方發達國家越來越傾向于通過供應鏈的控制或阻斷對中國的相關中下游產業實施制衡。
第一,新發展格局下產業鏈主導權的可持續發展內涵。在后疫情時期,產業鏈和供應鏈穩定成為中國的重要關切。中共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十四五”時期要實現“產業基礎高級化、產業鏈現代化水平明顯提高”的目標。從產業鏈穩定和經濟安全出發,新發展格局下的制度設計需解決高質量發展背景下的經濟安全和可持續發展問題,有效突破長期以來國內產業鏈主導權缺失、關鍵技術和產業環節受制于人的發展困局,通過產業鏈主導權建設重塑國內市場的經濟循環邏輯。世界經濟向來具有國際政治屬性,?大國參與世界市場不再是分工效率問題,未來將成為涉及經濟安全的重大發展問題。當前,具有技術民族主義導向的產業競爭正成為大國競爭的主要形態。
針對中國超大規模經濟體參與世界經濟分工的發展困局,新發展格局下的產業政策設計需要突出產業鏈主導權建設,在關鍵產業環節重構基于產業鏈主導權的核心產業體系。作為產業主導權的概念延伸,產業鏈主導權體現為對產業鏈核心和關鍵環節的主導力和控制力。影響產業鏈主導權的因素有多種,一般可分為資源、技術、資本和市場等。?對現代經濟體系而言,產業鏈主導權主要體現在核心技術和產業領域,其中,技術是影響產業鏈主導權的核心因素。對市場主體跨國公司而言,產業鏈主導權優勢主要體現在市場規模、技術壟斷和生產系統整合能力三個方面。通過加強對特定產業領域的控制實現超額利潤是跨國公司對外投資的直接動因。享有壟斷優勢的跨國公司在對外投資過程中可通過產業鏈布局優化建立和實現產業鏈主導權。
第二,新發展格局下強化產業鏈主導權建設的政策邏輯。打破依附發展形成的產業鏈和經濟安全困局是新發展格局下中國開放型制度設計的重要政策邏輯。塑造產業鏈主導權的長遠意義在于改變中國國內產業發展對發達國家既有的依附發展關系,降低國際政治及其他不確定因素對國家經濟安全的沖擊。按照馬克思主義社會再生產理論,在外循環模式下,社會生產、分配、交換、消費四個環節在兩個相對割裂的市場中循環流轉,這一生產模式有其固有的運行機制缺陷。新發展格局下的產業體系擴張需要突出國內市場產業鏈的主導性,進而實現社會經濟再生產全環節循環流轉的暢通有序。
新發展格局下的產業鏈主導權建設首先要確立國內市場主體性和主導性,使市場機制在國內生產要素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國內產業成長與擴張以國內市場需求為依據,實現社會再生產各環節暢通有序循環流轉。其次,強化關鍵產業和核心技術領域的控制力,改變中國發展所依托的內外市場的主次關系,通過產業鏈主導權建設,最終實現以國內市場為主體、關鍵產業鏈環節或技術領域為支撐的產業分工外延性拓展。再次,優化產業鏈的組織機制,從降低區域和國別政治風險角度重新整合和優化海外產業鏈網絡關系,推動關鍵行業或產業領域的產業鏈本地化和區域化,降低產業鏈過長導致的生產流程不確定性風險。
人類進入工業化時代以來,由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技術和產業分工領域的先發性和主導性,發展中國家的依附發展地位不可避免。一般認為,最初的國際分工關系建立在發達國家掠奪發展中國家原材料和控制市場基礎之上,發達國家通過垂直分工關系獲得工業制成品的壟斷利潤。然而,隨著全球技術進步和外圍經濟體生產體系的完善,處于外圍的發展中國家對處于中心位置的發達國家的發展依附關系正在發生結構性調整。中心國家出于主導全球發展布局的考慮,希望通過對核心技術和產業領域的壟斷,繼續維持“中心—外圍”分工格局。
隨著東、西力量格局的發展變化,西方國家采取了更具國際政治色彩的產業鏈管控政策,通過壟斷其在關鍵產業和核心技術領域的主導權,使發展中國家長期處于產業鏈和供應鏈底端。同時,為應對來自中國的產業競爭壓力,西方國家通過重塑國際規制的手段規范和約束中國,最終達到將中國長期鎖定在產業鏈中低端的目的。當前,發達國家和跨國公司塑造的分工“鎖定”模式正推動國際分工格局的固化。這一政策手法明顯區別于美蘇爭霸時期采用的“遏制”(containment)戰略,而更類似于一種國際制度和產業發展層面的“規鎖”(confinement)。?分工“規鎖”模式將成為發達經濟體主導的國際生產格局調整的重要發展趨勢。
自資本主義市場形成以來,不同發展水平的國家間依附關系先后經歷了三種形態的發展變遷。大航海和殖民主義開啟的垂直分工模式是依附發展的最初形態,該模式具有典型的重商主義發展特征,西方殖民者通過對殖民地原材料的掠奪和向當地市場傾銷工業品,實現了基于垂直分工的生產利潤壟斷。外圍資本主義模式是依附發展的中間形態。二戰后,在國際貿易和投資大發展的背景下,傳統外圍地區通過融入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生產體系實現本國的工業化發展,這一產業鏈層面的分工關系是依附發展理論的緣起和經典體現,反映了20世紀下半葉外圍國家與中心國家的不平等分工依附關系。當前西方國家對中國采取的分工“規鎖”是其應對自身競爭力危機而采取的政策防御行為。
西方國家企圖通過分工“規鎖”以維持既有的產業鏈分工層級關系。分工“規鎖”具有技術依附發展特征。多斯桑托斯將依附關系劃分為三個階段或三種狀態,即“殖民地依附”“金融—工業型依附”“技術—工業型依附”。其中,“技術—工業型依附”是依附發展的最新形態,與本文所述的產業鏈“規鎖”存在一定相似性,主要表現為發展中國家在關鍵技術和產業領域受到發達國家的控制。發展中國家若要擺脫依附發展狀態必須建立和完善本國經濟結構,提高自身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作用和地位。?技術進步和全球分工關系調整是推動依附發展形態演變的重要驅動力。今后,發達國家將通過加大對生產主導環節和包括技術在內的知識產權領域的核心控制力,同時推動形成底端生產制造環節的“逐底競爭”格局,構建產業鏈分工的新型等級制體系,?以便從中長期角度維護其在整個生產體系中的壟斷利益。
分工“規鎖”將阻斷發展中國家產業升級的正常通道。過度產業保護形成的產業分工格局正成為發展中國家產業升級的重要障礙,處于產業鏈下游的生產制造業惡性競爭將進一步加劇。發達國家的分工“規鎖”將加劇發展中國家產業轉型升級的風險。由于中低端生產部門進入門檻相對較低,西方跨國公司通過在下游生產制造環節的合同分包和底層惡性競爭進一步擠壓生產制造環節的利潤。在對中國產業發展影響方面,外循環模式下,處于產業鏈底端的產業大規模擴張和同質化競爭將進一步惡化中國產業轉型升級的外部發展環境。當前,中國中低端勞動密集型產業受到來自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的競爭壓力是最好的例證。
第一,跨國公司從市場規模控制到技術性壟斷的競爭形態變革??鐕靖偁幮螒B經歷了從市場壟斷向技術性壟斷的發展演變,經營領域也從傳統的鋼鐵、石油、機電等行業向生物技術、生物醫藥和信息類高新技術產業方向轉型。當前,發達國家力圖通過對核心技術和產業領域的控制對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進行產業鏈分工“規鎖”,包括知識產權在內的無形資產正成為西方跨國企業核心資產的主體構成。自20世紀80年代起,為應對不斷下滑的國際競爭力,西方跨國公司就開始著手優化與其核心業務相關的研發部門的業務布局。信息技術革命以來,這一轉型態勢尤為明顯。從21世紀初開始,跨國公司不斷優化與其核心業務相關的研發和生產布局,知識產權類資產在企業總資產中的占比不斷上升。有數據顯示,1975—2018年,標準普爾500企業的無形資產價值占總資產的比重從17%上升至84%。
第二,跨國公司利用技術性壟斷確立產業鏈“規鎖”的實踐路徑。西方跨國公司通過研發成本“社會化”和創新利潤“私有化”等手段強化對核心技術和產業的壟斷,以增強集中控制的方式提升對核心技術和知識產權的壟斷溢價。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西方跨國公司將生產制造業務逐漸轉向發展中國家,在利用當地土地和勞動力等廉價生產要素實現生產利潤最大化的基礎上,通過對核心技術和知識產權等產業鏈上游環節的壟斷不斷強化既有分工“規鎖”關系。與此同時,西方跨國公司借助其生產經營網絡對全球生產網點創新技術再整合,通過技術壟斷形成的分工關系進一步加深發展中國家對發達國家的發展依附關系。
跨國公司通過剝奪發展中國家的智力資源和進一步分工“規鎖”的做法最初源自美國的實踐。1980年美國出臺《拜杜法案》(Bayh-Dole Act)后,其私營部門可通過市場渠道獲得政府資助的技術和專利,這有效提升了知識產權的市場轉化效率,極大降低了私營部門的產業化成本。這一政策實踐在美國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亦被美國的跨國企業推廣至全球其他商業經營活動中。當前,包括谷歌、微軟和英特爾在內的科技巨頭開始在全球范圍內布局研發網絡,利用當地遠低于發達國家市場價格的智力資源,并借助社會化和公共部門的研發支持降低后期知識產權研發的私人投入成本。?對大部分發展中國家而言,研發環節大多由公共部門資助,跨國公司可以低廉的價格獲得相關研發或智力資源。此外,歐、美、日等發達國家和地區的跨國企業通過游說本國政府,將知識產權保護議題納入國際規制協調中,迫使發展中國家改革國內規制,進而實現對整個產業體系產業鏈的主導和控制。
第三,產業鏈“規鎖”與發展中國家打破依附發展關系的政策困局??鐕緦诵漠a業環節和知識產權的壟斷阻斷了世界生產體系中的技術流通,導致處于產業鏈下游的生產制造環節長期陷入低價競爭的分工“鎖定”狀態。隨著國際分工體系對發展中經濟體產業鏈“鎖定”趨勢的增強,發展中國家在產業鏈分工中的位置固化將可能誘發更大的經濟和社會風險。即使發展中國家可以通過加大資產投入實現生產制造業的升級,但經濟體系的脆弱性也隨之上升。由于“依附國”經濟體量的擴張,其將在貿易、技術甚至金融領域形成對“統治國”全方位的發展依附。?“依附國”的發展將長期受制于處于產業和技術中心地位的“統治國”。
發展中國家致力于打破分工“規鎖”的政策努力常常以失敗而告終。一是因為相關生產設備的引入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本國金融體系負債擴張的基礎之上的,社會融資杠桿擴張誘發的潛在系統性金融風險對于中長期的可持續增長影響更大。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拉美地區致力于建立自主產業體系的政策努力最終導致爆發嚴重的債務危機。二是企業出于打破產業鏈“鎖定”而進行的技術升級或設備更新大多依賴發達國家的供給,這將進一步強化它們對于西方跨國企業的技術依賴。三是高科技裝備的引入在提升單個企業生產效率和生存能力的同時,也導致技術進步形成的社會財富分配效應顯著收窄,就業等深層次社會矛盾持續積累。此外,高端資本品進口產生的資金缺口需要依靠更多的低端商品出口創匯來填補,這進一步導致發展中國家的產業結構剛性,加大產業轉型難度。
第一,分工效率與產業鏈安全問題。古典和新古典經濟學理論認為,供應鏈或產業鏈環節越多、分工流程越長,生產分工效率越高。亞當·斯密將分工效率視為驅動國際貿易發展的核心因素,他視勞動分工為國民財富增長的源泉,并在《國富論》一書中提出“勞動生產力最大的增進,以及運用勞動時所表現的熟練度、技巧和判斷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結果”。龐巴維克在1889年提出迂回生產(roundabout production)理論,他指出“工業生產是一系列基于分工的迂回生產的鏈條”,并認為先制造生產工具,再生產產品的“迂回生產”更有利于提高勞動生產率。?古典貿易理論在殖民時代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垂直分工關系中有深刻體現。雖然殖民主義時期的垂直分工體系具有一定的掠奪色彩,但分工的擴大和生產環節的延長對于世界市場的形成起到顯著促進作用。殖民主義驅動的貿易分工大發展促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二次大規模經濟結構變遷,?資本主義制度、西方語言和宗教文明因國際分工的擴大而得以在全世界范圍內大規??焖賯鞑?。
盡管如此,對于大國經濟而言,分工效率與產業鏈穩定之間存在顯著的發展悖論。分工精細化和產業鏈長度的延展一方面能夠提升經濟效率,但同時產業鏈的無限延長也會導致分工的不確定和經濟安全困局。德國民族經濟學家李斯特認為,國家政治的分割性與世界市場之間存在天然的利益背離,除非全球統一體能夠實現。他甚至明確提出亞當·斯密的經濟學理論只是代表英國利益的國家經濟學而已。?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因國際經濟失衡引發的貿易和產業摩擦問題時有發生,當前,大國間政治博弈將成為影響國際產業鏈穩定的中長期阻礙因素。從大國經濟安全視角看,產業鏈安全是產業鏈分工效率的前提和先決條件。
第二,大國競爭格局下中國的產業鏈安全問題。分工“規鎖”對中國經濟安全的影響尤為嚴重。中國作為超大規模經濟體參與國際分工不僅是分工效率的發展命題,而且也是觸及國家經濟安全的問題。由于龐大的經濟體量和產業結構惰性問題,分工“規鎖”將使中國國內產業升級困難重重。在產業鏈分工“規鎖”模式下,中國國內低端產能持續膨脹將進一步打破世界經濟平衡。在特定發展階段內,世界市場需求總量相對恒定,一旦市場供給超過需求,供給的過剩將可能抑制新的生產。當世界市場進入階段性供需飽和后,國內既有生產模式將持續引發對外貿易失衡問題,并進一步加劇貿易問題政治化風險。按照西方國家的政策邏輯,世界市場需求存在總量約束,中國傳統低端產能持續擴張將可能擠壓其他地區工業化產品供給,因此,當前中國對外貿易失衡爭端的背后涉及其他后發國家貿易空間創造和發展權利再平衡等國際政治問題。
在后疫情時期,以技術競爭和技術民族主義為代表的大國競爭成為中西方之間依附發展關系博弈的重要體現。技術產業化相關競爭是國家間競爭的高級形態,也是大國政治競爭的最后陣地。?在中美貿易摩擦加劇的背景下,大國間政治博弈愈發聚焦高端產業和技術領域。在后疫情時期,因大國政治因素導致的產業鏈阻斷現象時有發生。目前,美國國會通過了“2021年美國創新和競爭法案”,以維護其在科技領域的領先優勢,繼續形成對中國的競爭性壓制。拜登政府上任伊始,積極聯合西方盟友組成反華技術聯盟,與中國展開全方位技術和產業競爭。拜登政府的這些舉措充分反映了西方國家希望通過分工“規鎖”維持其產業鏈主導權和國際產業霸權的政策企圖。
在產業鏈政治化背景下,對大國而言,強化產業鏈主導權建設是兼顧發展效率和產業安全的重要政策邏輯。重塑產業鏈主導權需要改變傳統的“中心—外圍”分工依附關系,改造包括市場機制、市場主體及政府行為體在內的生產關系結構。?通過改造分配關系,以需求側改革推動供給側改革,掌握產業主導權的核心技術并確立產業基礎支撐;發揮市場主體的積極性,推動“鏈主”和龍頭企業在關鍵行業和技術領域發揮產業鏈整合功能;改造和優化產業的市場空間布局,借力區域化組織機制建設,塑造有助于產業鏈主導權重構的經濟地理空間。
推動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意味著需要構建一個需求驅動的全新內需體系,通過有效的需求側管理推動高質量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系統論對于闡述現代經濟體系的運作機理具有較強的理論指導意義。?國內大市場是一個復雜的大系統,內部經濟運行是一個多環節系統協同的過程。從系統論角度理解和改造既有需求管理體系,通過需求結構改造引導有效供給,重塑生產、分配、流通和消費的新循環體系,是需求側改革塑造產業鏈主導權的重要制度基礎。2020年底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注重需求側管理,打通堵點,補齊短板,貫通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環節,”強調系統性和關系協同的制度設計邏輯。在新發展格局下,中國需要從發展型國家功能轉型角度進行相應的制度設計,推動政府主體功能從生產促進型向社會積累再配置型的轉化。?在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前提下,實現政府職能重大轉變。強化政府對社會積累再分配的作用,推動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是激發國內消費潛能和實現產業結構優化的重要制度基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過程體現了發展型國家的若干特點,?表現為通過強化國家權力主導經濟和產業政策,最終實現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然而,實踐表明,一個國家進入后高速增長時代后,國家職能需要進行相應的結構功能重構。在新發展階段,中國制度變革的重點在于如何重新定位政府介入經濟發展的角色和方式。當前,解決外圍經濟體內部的社會積累低效配置問題需要首先推動外圍國家從發展型政府向資源再配置型政府的治理范式轉變,完善政府配置社會剩余的法律基礎,推動存量資產再配置的稅收制度建設,通過存量資產再配置優化社會資源產業部門流向。
通過需求側管理推動體系化改造的另一個維度是強化需求側的主動管理。對于社會積累或剩余的再配置需要推動需求管理的系統化制度設計,探索和推動以國家主體或大宗需求代替和引導市場個體需求。與供給學派提出的“供給創造需求”理念相比,通過需求管理引導供給側改革,從而塑造產業鏈主導權是發揮發展型政府職能轉變的重要功能創新。發展型政府的功能升級并非要完全舍棄政府干預經濟發展的做法,而是進行相應的治理功能升級。面向國際產業競爭新形勢,對標國際先進產業發展,建立和優化需求推動的供給體系。在關鍵產業和技術領域,通過制定國家主體需求體系代替市場個體需求,引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在重點行業領域建立相應的需求標準和采購體系,持續優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實施領域與路徑,比如,在集成電路、高性能計算機、人工智能、新材料等關鍵領域建立面向未來的國家需求標準體系。同時,以重點行業和產業領域競爭力提升為導向,面向未來轉型需求,通過制定消費端“雙碳”標準倒逼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在市場機制下,企業之間通常以契約等形式建立上下游產業環節的鏈接機制,或借助企業資源管理系統(ERP)實現企業內部不同生產環節間的協同運作。產業鏈整合具有企業資源內部化配置特征,基于組織權力和指令完成的資源配置方式具有其獨特優越性。羅納德·科斯(Ronald H. Coase)在其著作《企業的性質》中,對市場交易成本和企業組織成本進行了比較,認為企業生產組織內部化將大大減少契約數量,有效節約交易成本。?隨著產業規模的不斷壯大,中國的跨國公司數量和國際影響力與日俱增,各行業正不斷涌現出諸多龍頭企業,未來可通過產業層面的資源整合,有效發揮這類企業參與和推動產業鏈整合的功能,增強其對產業鏈主導權的市場塑造力。
產業鏈整合是一個體現上下游生產鏈條銜接、中間產品或服務供應動態流轉的生產體系組織過程。當前,跨國公司通過打造垂直一體化生產網絡,推動產業鏈整合和內部化生產的案例顯著增多。以半導體芯片生產為例,多環節協同一體的產業鏈整合模式正成為重要發展趨勢。半導體行業運行模式主要有代工廠(Foundry)、無工廠芯片供應商(Fabless)和整合器件制造企業(IDM)三種。其中Foundry模式只負責制造、封裝或測試的某個環節,不負責芯片設計,且可以同時為多家芯片設計公司提供服務,但其發展受制于同類公司間激烈的競爭關系。Fabless模式只負責芯片的電路設計與銷售,將生產、測試、封裝等環節外包。IDM模式則集芯片設計、制造、封裝和測試等多個環節于一身,是多生產環節協同發展的一體化模式。全產業鏈生產將更有效率,IDM模式將成為第三代半導體產業發展的主流形態。?在后疫情時期,美、歐紛紛推動芯片生產本土化,通過打造多環節協同一體的IDM生產模式,推動芯片產業鏈、供應鏈本地化和區域化。產業鏈整合通常由產業鏈條中某個扮演“鏈主”角色的龍頭企業主導,通過“鏈主”企業整合產業鏈資源是維護產業鏈和供應鏈穩定的重要實現機制?!版溨鳌逼髽I通常作為行業龍頭具有較強的資源整合能力和市場影響力。一般而言,“鏈主”企業通過調整、優化與相關企業間的生產協作關系提升整個產業鏈的運作效能,并進一步鞏固其自身競爭優勢。處于產業核心生產環節的“鏈主”企業為獲得對戰略性資源或生產能力的控制,從整體功能和系統集成角度對采購、生產、銷售等環節進行計劃、協調、操作、控制和各種流程優化。?這類扮演產業鏈整合功能的“鏈主”企業通常利用其產業鏈分工中的主導權優勢,推動相應產業生態的集聚和形成“多鏈”融合的產業體系。?跨國公司一般可通過縱向、橫向和混合三種模式整合上、下游產業鏈。?當前,“鏈主”企業的產業鏈整合功能主要體現為縱向維度,是上、下游生產環節垂直一體化的供應鏈整合過程。在縱向整合模式下,整個產業環節都被“鏈主”企業有效控制,通過生產內部化方式降低市場交易環節供給的不確定性。
新發展格局下,立足區域合作機制和合作平臺建設,構建適合中國開放型經濟發展的外部空間,為中國產業鏈和供應鏈提供穩定的地理空間。同時,區域協同有助于提升國際政治博弈的集體議價權,有效平衡西方國家對中國在產業鏈方面的政治壓力。諸多區域一體化組織機制設計體現了相關國家或地區致力于擺脫依附發展的政策努力。通過區域化組織機制建設擴大市場規模,提升分工效率,優化區域內生產要素流通的便捷性,進而有助于降低不同生產環節的制度型交易成本和更好地發揮地理空間的經濟性。在后疫情時期,產業鏈區域化成為重要發展趨勢。得益于科學技術的進步,實力強大的企業普遍趨向于縮短供應鏈,通過數字化或智能化控制提升分工效率,因此也使產業鏈長度與生產效率之間的相關性不斷降低。與產業鏈拓展帶來的分工效率相比,相鄰地理空間內供應環節的時效性和穩定性也開始成為跨國公司生產布局更為重要的考量因素。20世紀60年代以來,拉美自由貿易協會的成立受到勞爾·普雷維什和拉美經濟委員會(ECLA)相關發展理念的影響。根據ECLA相關理論,擴大的市場空間有助于進口替代戰略的實施,區域內部分工體系的建立與完善有助于降低拉美地區對外貿易條件惡化的風險。20世紀80年代,拉美國家經歷了最為嚴重的債務危機。由于產業、債務和金融資本都高度依賴西方國家,在其政治施壓下,拉美國家被迫實施自由市場和私有化導向的一攬子債務改革方案。1990年6月,時任美國總統布什提出“開創美洲事業倡議”(Enterprise for Americas Initiative),推動《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的簽訂,以推動設立覆蓋整個美洲的自由貿易區。為避免進一步陷入依附發展的被動局面,以巴西、阿根廷為主導的南方共同市場成立,雖然該組織后來一直受到美國打壓,但它始終嘗試保持自身的發展獨立性,?主要成員國也始終致力于保持自主的國內政策。
借助區域合作機制還有助于增強發展中國家對發達國家的集體議價權,改善發展依附關系和提升產業鏈主導權。按照亞歷山大·格申克龍(Alexander Gerschenkron)提出的延遲工業化理論,后發展地區需要首先完成工業化發展的初始資本積累,?在正常貿易分工關系下,石油出口國必然會出現與拉美地區相似的初級產品出口貿易條件惡化的問題。在此背景下,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的成立在將石油權力轉化為政治權力方面發揮了開創性作用,有效增強了OPEC國家對發達國家的集體議價權,進而為組織內部成員贏得更多的資金、技術和其他資源支持。隨著國際資本投資石油生產國,OPEC成員國在相對簡單的生產環節開始擁有獨立的生產能力,并通過將油田經營權轉讓給其他新興經濟體,進一步提升了它們對發達國家的集體議價權。
依附發展理論緣起于針對不平等資本主義國際分工關系的討伐。由于技術水平和發展階段的局限,發展中國家參與世界經濟體系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不平等的國際專業化分工基礎之上。通過依附發展開啟的工業化進程只會固化與中心國家之間不平等的財富分配關系,并引發嚴重的國內經濟結構和階層分化等發展頑疾。20世紀下半葉,包括拉美國家在內的世界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曾嘗試擺脫“中心—外圍”依附發展關系和建立國內自主產業體系的努力大多以失敗而告終。這種帶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因美蘇爭霸的結束以及“華盛頓共識”的全面興盛而長期沉寂。尤其是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整個拉美地區經濟增長陷入長期停滯,由信息技術革命和“華盛頓共識”共同塑造的西方發展話語權進一步削弱了發展中國家依靠自身力量重建自主工業體系的物質和技術基礎,因此發展中國家探索產業主導權的努力并未取得突破。
時至今日,依附發展理論對于當前國際產業競爭關系的分析依然具有較強的說服力。傳統外循環發展模式體現了中國與世界市場之間的依附發展關系。在世紀之交,世界經濟力量對比出現“東升西降”的趨勢,尤其是中國的崛起正改變傳統大國關系,依附發展格局也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未來世界經濟格局主要體現為大國間的規則競爭與博弈。西方國家一直以來倡導的自由市場經濟正受到其國內政治的影響,其對外經濟政策實踐中正積極推動以西方大國為中心,建立具有顯著排他色彩的“去中國化”泛區域化集團?;诩夹g霸權的產業鏈“規鎖”將成為西方國家制約和打壓中國的重要策略。在新發展格局下,中國需要立足自身改革實踐,重新反思世界主義經濟學和民族主義經濟學對大規模經濟體的適用問題,以更系統的理念統籌和謀劃開放型經濟的產業布局,通過強化產業鏈主導權建設打破西方國家的分工“規鎖”。國內市場規模是參與世界市場的最大競爭優勢和制度話語權保證。當前,中國已經到了利用區域化機制塑造和主導國際規則制定的新發展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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