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平街

禾平街是一條很寬闊的馬路，兩旁長滿了法國梧桐樹。

我們在城里買的第一套小公寓，就在禾平街上。剛裝修時，樓上一對老夫妻已經搬進來，婆婆每天來我家新房子督工，幫忙開窗，關窗。新房子裝修好，婆婆叮囑我們屋子里放些吊蘭，柚子皮，可以驅除味道。遠親不如近鄰，那時我們得到樓上婆婆諸多照顧，亦以為一生一世都會住在禾平街上。

搬進新房子以后，每日晨昏，我和孩子爸都會在法國梧桐樹底下走過。有時去菜場買一兜菜，有時去農工商超市買油鹽醬醋和酸奶。有時什么也不買，就在馬路上走一走，抬頭看看天空，云朵。那時候我們尚且還很年輕，對世界懷著無盡的新鮮和好奇。

轉眼之間，十幾年過去了，昔日嬌俏的女孩子，變作了中年仆婦。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已然過去，再往下就走下坡路了。這一具肉身，一天天變老，變胖。從M碼穿到XL碼。細紋爬上眉梢眼角。說不惶恐、不憂懼是假的。站到電子秤上，看見數字噌噌噌往上竄，絕食的心都有了。

攬鏡自照，一根白頭發橫在頭頂，甚是觸目驚心，奮力拔下。漸漸地，白頭發越拔越多，怎么也拔不盡了。去理發店，讓理發小哥刷一把。小哥說，姐，辦個卡，給你優惠。染黑了年輕，瞧，頂多三十歲。理發小哥嘴巴甜。于是辦了一張卡。想著反正隔一個月就要去一趟。理發小哥手藝挺好。每次去，把頭發染好、吹干，扎一個丸子頭。鏡中人黑頭發，白皮膚，忽而年輕了十歲。有時累了去干洗，用精油把頸椎、腦袋按摩一遍。一通按摩下來，人沉沉有倦意，是緊繃的神經徹底放松下來，才有的疲乏和困倦。

從前風風火火，洗個頭十分鐘就能搞定的人，現在要花上一小時。為了讓這具肉身得到舒適、放松，舍得花錢花時間。時間是最珍貴的。愛一個人，就是要給她（他）時間。愛自己亦如此。想著有空去一趟足浴店，把腳也按摩一下。這雙腳最辛苦，小半生，萬水千山走過。

年輕時，總是馬不停蹄往外跑，年紀愈大，變得越來越宅。現在出一趟遠門，需要很大的決心和勇氣了。那天《海外文摘》的蔣老師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空參加采風。回他實在不好意思呀，天天上班，領導規定，出省要報備，為了省卻麻煩，還是不參加啦，多謝美意。疫情以來，一次遠門未出。從前笑話爸爸，像一株樹，一步也不肯挪動。現在，倒有點理解爸爸了。還是宅在家里最安逸、舒適。一日三餐四季，坐看門前花開花落，即是福祉。

吃過晚飯，去小區里散個步，往幽深馥郁之境走去。石榴花開紅艷艷，從前嫌棄石榴花太過鮮艷，現在卻愛上了那一抹鮮艷。覺得那顏色喜氣洋洋，端莊周正，有著古老中國的花好月圓。

最好的時光，莫過于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順順當當過日子。

女兒打來電話，說媽媽，今天心情有點浮躁哦，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懸著一顆心等到女兒夜自習結束，電話那頭，忽而傳來嘻嘻的笑聲，女兒說，媽媽，我剛下課啦，交了作業，第一個跑回寢室。現在心情已經好啦。

放下電話，一顆心復又喜悅起來。孩子在外面念書，每天通一個電話，短短幾分鐘，彌足珍貴。到了點，放下一切，專心等電話。鈴聲一響，秒接電話。無非問孩子今天天氣怎樣，過得怎樣，吃了什么，小心著涼。翻來覆去幾句話。孩子開心，跟著一起開心，孩子煩惱，就充當垃圾桶，聽聽她的煩惱。孩子是媽媽的晴雨表。

從前嬌生慣養的女兒，一個人在外面，什么事情都須仰仗、倚靠自己。和她灌輸：世上無人可倚靠，能倚靠的唯獨只有自己。人世多坎坷，一顆心不堅韌、強大一些可怎么行？只有不畏艱難，一步一步往前走，才能撥開云霧，守得花開見月明。這一顆老母親的心哪，時時被一根看不見的線提著，牽著。一生都將被孩子羈絆著。然而這羈絆亦是幸福。

猶記得十幾年前，住在禾平街的小房子里，黃昏時分，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嬰，牽著媽媽的手，從法國梧桐樹底下走過。那時候，天空湛藍云朵潔白，時光仿佛無窮無盡。

那個小女嬰，轉瞬變作亭亭玉立的少女，掙脫了媽媽的手，從那一株梧桐樹底下飛出去，飛到浩瀚廣闊的世界里去。

而我們從禾平街的小公寓里搬走，輾轉又搬過兩次家了。猶如候鳥，一次次在城市里遷徙。每年，我們仍會抽空回到禾平街，去看望樓上公公、婆婆，那些舊時芳鄰，去梧桐樹下走一走，追溯我們的青春時日，如歌歲月。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