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霞


我不想去上學了,不管明天老師讓不讓我跳舞我都不想去上學了。
吃過晚飯我就開始悄悄打包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衣櫥里沒有一件衣服是我喜歡的。自從我突然長胖以后,所有的衣服就開始和我作對,它們總會在我身上齜牙咧嘴地笑,那么難聽的笑聲就好像班上的男生站在走廊上一齊叫我“大肥豬”一樣。
不過——媽媽的藍底白花長裙我還是想帶上。我偷偷穿過幾次,每一次站在鏡子前旋轉的時候我就能看到長大后的自己,是漂亮、自信的自己。哎!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我就不會這么胖了吧?
爸爸在客廳看小說,媽媽在看電視,我胡亂把裙子塞在褲子里就準備走出大門。好在天已經冷起來了,即便我肥大的長褲里多出了一團,看上去也不會太突兀。
“我去阿寧家玩會兒。”
“去吧!早點兒回來。”
媽媽懶洋洋地答應了一聲,她喜歡我和阿寧做朋友。阿寧漂亮,成績好,是所有老師和同學都喜歡的女生。可媽媽不知道的是,阿寧怎么會跟我做朋友呢?雖然我每天都要去她家找她,可是我被邀請進門的次數真是用不了五根手指頭來數。
哎!我忍不住再嘆了口氣。
天已經黑透了,小區里的燈光次第亮了起來,有臘梅花的香氣隱隱約約浮動在清冷的空氣中。說實在的,我還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也許像我爸說的那樣,去我外婆家放羊也不錯。對!這年頭,有幾個孩子還能去放牛放羊呢?我就可以嘛!可是能去放羊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是這么胖,還是穿不下女孩子們都喜歡穿的裙子,還是害怕體檢時稱體重。
“喂——”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只全身漆黑的大眼睛鳥突然落在了我面前。因為太吃驚,我竟沒發現它居然會說話。
“你在這兒干嗎?想離家出走嗎?”
“我……我……”
“我什么我!我辛辛苦苦來加班,都走到這兒了,你居然不看了?”
“加班?”我一臉懵懂。
“是啊!黑貓說今天該我上場了。”
大眼睛鳥一邊說著一邊“嘎嘎”叫了兩聲,它轉動著玻璃珠似的眼球,烏黑發亮的羽毛在霧氣浸染的燈光中顯得格外溫潤。
烏鴉!它是烏鴉!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子就害怕起來。
“Once upon a midnight dreary, while I pondered, weak and weakry.”(“從前一個陰郁的子夜,我獨自沉思,慵懶疲竭。”)烏鴉似乎很喜歡看我瑟瑟發抖的模樣,在我撒丫子逃跑的時候干脆唱了起來,“Over many a quint and curious volume of forgotten lore.”(“沉思許多古怪離奇,早已被人遺忘的傳聞。”)
我不知道烏鴉唱的是什么意思,只能在喑啞縹緲的聲音中模模糊糊感受到一個個空洞的旋渦。我奮力奔跑著,可是明明短短的回家之路在這歌聲中不斷變形延長。
“累了嗎?”當我再也跑不動的時候,烏鴉“好心”地落在了我的面前,“不如來我們家休息一下吧。”
我還來不及拒絕,一座破破爛爛的公寓就突然拔地而起,突兀地立在那里。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公寓,盡管每一戶都有暖黃色的燈光從窗簾透出來,可看上去實在不像人類的住所——公寓有九層,可加起來也只有我爸爸那么高,而且每一層都被劃分成了許多小小的格子。
“我不去……”我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所有的恐懼都被筋疲力盡消磨了。
“不去怎么行呢……”烏鴉神秘地笑了笑,“你聽,舞會都開始了呢!”
“叮叮咚,叮叮當,嘩啦嘩啦啦啦……”從沒有聽過的音樂親吻著我耳膜,我好像聞到了繚繞在外婆家屋頂的柴火氣息,每一次呼吸都讓我有些暈頭轉向。
“請進吧。”烏鴉的聲音在這悅耳的音樂中也變得深沉溫柔,“哦,對了,請先換上晚禮服!”
“晚禮服?我沒有晚禮服……”我羞愧地低下了頭,幾乎就在這一秒鐘,媽媽的裙子,不,一件真正的晚禮服就已經出現在了我的身上——它依然是藍底的,只是這藍是天空的藍、是彩虹的藍、是藍色鳶尾花的藍;點綴在其上的還是白色的小花,不過每一朵都被銀色的線重新描畫了輪廓,每一根花蕊都有星星的璀璨光芒。
“嗯……還差點感覺……”
烏鴉盤旋著、打量著我,很快就用長嘴啄斷了我的橡皮筋——“咔吧!”——滿頭自然卷長發就這樣輕盈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對不起……”我的臉紅了起來,為了我不夠優雅的身姿和不夠柔順的長發。
“別廢話,快進來吧!”烏鴉撲棱著翅膀,幾乎是暴躁地將我趕了進去。
說來也怪,看上去小小的格子竟然如此寬敞——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綻放在天花板上,大紅色的地毯幾乎鋪遍了客廳的每個角落。當然,還有一塵不染的金色樓梯,以及客廳正中央翩翩起舞但動作又略顯機械的俊男美女們。
“你以為,就因為我貧窮、卑微、不美、矮小,我就既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你想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完全有一顆心!”
一個突兀的聲音打斷了音樂,舞池中的人也都紛紛停了下來。我看見一位栗色頭發的少女站在鋼琴邊,胸口正因為憤怒和委屈一起一伏。
“又來了。”烏鴉仿佛見怪不怪,“簡!你看看誰來了!”
被叫作簡的少女回頭一瞧,眼睛里幾乎溢出光來。她快步上前抱住我,就好像是我最最親密的朋友一樣。
“我真想不到你能來!”簡看上去有些語無倫次,“我正在加緊排練,你知道的……我……我都有好些年沒被人打開過了。上次你找到我的時候,我感覺我可能表現得不那么好,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練習……”
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么,只好聽著她繼續說下去。
“謝謝你為我流的那些眼淚,我真的覺得幸福極了。噢,天吶!我竟然忘了請你坐下來喝點東西。”簡說著小跑著向餐廳奔去,“先生!先生!曉霞來了!”
“他們外國人感情是豐富了點……”簡走后,烏鴉朝我了眼睛,“不過簡一般不這樣。她是因為見到你太快樂了,比羅切斯特跟她求婚的時候還快樂……”
“簡?羅切斯特?”
“是啊!你不會忘了他們吧?前些日子,你每天都在看他們的故事,就連他們自己快忘記的感動都被你喚醒了。果然,這故事啊,還是要人常常讀才好呀!”
“我不太明白……”我的聲音極低,雖然周圍的人都像木頭似的立在原地,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可因為簡的熱情,我羞愧地問不出為什么。
“呵!”烏鴉一瞬間又恢復了冷冰冰的聲音,“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居然一點都不明白?”
“我……我……”
“我們都是書里的精魂,”烏鴉自嘲似的笑了笑,“凡是被作家刻畫得有血有肉的角色,像我、像簡……我們就能在閱讀中活過來。像這些來打醬油的,你瞧瞧,他們就是個擺設。”
“我們在故事中永生,也在閱讀中一遍遍重生。所以,在你每一次的閱讀時光中,我們就能從永恒的文字中蘇醒過來、重鑄血肉,不斷發現自我,陪你同喜同悲。也正因為如此,閱讀中的你從不會感覺到孤單。”
“是的……”
在烏鴉低沉的訴說中,我想起了每一個坐在圖書館里看書的日子——只要我的手指一次次翻動泛黃的書頁,盡管我肚子上的肥肉還在,盡管我的胳膊和小腿依然粗壯,可我知道自己異常輕盈,只要我的雙腳輕輕點地,就能一躍飛到外太空去。
“請嘗嘗!”濃郁的咖啡香味打斷了我的回憶,眼前,簡正牽著一個英俊男子的手(那應該就是羅切斯特吧,所以簡的臉上一臉幸福),“我沒想到你能來,要不然我一定烤些松餅給你嘗嘗。”
“我可不能再長胖了……”我努力笑了笑,第一次將“胖”字這么輕松地說了出來。
“唔……你是該減肥了。”
烏鴉認真地點了點頭,可我的眼淚差點被它給點出來了。
“別多嘴了,曉霞會變成她想成為的樣子的,只不過還不是現在……”簡皺著眉頭沖烏鴉搖了搖頭,又繼續跟我說道,“不過你也不用在意,終有一天你會走進更大的世界,不管那時候的你是胖是瘦、是美是丑,你都不會再介意這段時光的。當然,我知道你現在很難熬,但是我敢肯定未來還有許許多多更難熬的日子喲。所以……不如現在就快快樂樂地跳舞吧!”
簡的話音剛落,大廳的音樂又淙淙地流淌起來。每一個人都在舞池中旋轉,就連烏鴉也奮力高振翅膀飛舞起來。
“嗨,曉霞!”一只染了手指的小狐貍從我背后的窗戶中伸進了腦袋,在我轉過去的一剎那,他朝我舉起了雙手,“要不要來我的花田染染手指呀?”
“去我家葬花吧!”一個眼含淚光的小姑娘從門口盈盈走了進來,周圍的喧鬧似乎與她毫無關系,“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油麻地最好玩!”又一個俊秀的小男孩拉住了我的手,“禿鶴和紙月也等著你呢!”
“你不記得俺老孫了嗎?”一只穿著皮裙的猴子也來了,“別人都喜歡我降妖伏魔,就你為我被壓在五行山下的遭遇哭出聲來……”
……
很快,大廳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每一個都對我無比親切,每一個都爭相邀請我去他們家玩,我還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多真誠的喜歡,我拼命地點頭,慷慨地答應了所有的邀請。
在接下來的時間,我幾乎跑遍了公寓里的所有房間——我被他們拉著、拽著、拖著,目不暇接地看著小魚在火山的巖漿里肆意地游動,看著穹頂的星星長出了枝丫,看著枯荷在池塘中發出一聲聲嘆息。
“來呀!曉霞!”簡的臉湊得很近,我幾乎都能看見她顴骨上一粒粒的雀斑,“高興起來吧!”
“依拉依拉的麥達,娜由莎拉的麥達,
麥達——麥達——
娜由莎拉的麥達,
依拉依拉的麥達,娜由莎拉的麥達,
麥達——麥達——
娜由莎拉的麥達……”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悠揚的歌聲——
是學校早操時最喜歡放的羌歌,是羌人們千年來口口相傳的曲調。
“曉霞!曉霞!”歌聲中,大家都在跟我招手,每一個都是最親密的朋友在分別時最舍不得的模樣。
“曉霞!曉霞!”他們留戀地、悲傷地又滿懷期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就好像知道在和我短暫分別之后還能再見一樣。
“曉霞!曉霞!”他們關掉了音樂,關上了燈。很快,突然出現的公寓就這樣消失了。
我努力睜開了眼睛,烏鴉不見了,簡不見了,小狐貍和孫悟空也不見了——是媽媽和爸爸站在我面前,他們的身后還有鄰居叔叔和阿姨們,再后面還有學校的老師們。
“你怎么在圖書館門口睡著了呀!”媽媽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她的語氣又急又氣,滿臉的淚水已經糊住了所有的表情,“我們找了你一晚上!跟媽媽回家,啊!”
我努力地想說點什么,可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的頭無比沉重,鼻子也甕甕地呼不出氣來。
“早就說這個圖書館不要建在魁星山下了!老輩人都說這山上有山精!這孩子肯定是被山精魘住了!”
“胡說什么呢!這孩子肯定是……肯定是……”
肯定是怎么了呢?人群中再沒人接話了。
“嘿——”在層層疊疊的目光中,我被爸爸背了起來,很抱歉,我的體重壓得他直不起腰來。
“呱呱——”回家路上,梧桐樹上的烏鴉次第叫了起來,每一聲都好像在說,“Never more!”(“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