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漠北
圖/青由
醫生的儀器,一邊在肚子上移動一邊觀察屏幕,我看見肚子里面那兩張扭曲的人臉。
我是在面試時認識萬寧的,當時他穿著一件廉價但卻整潔的襯衫,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三十歲左右,低頭坐在最角落,一言不發地等待著面試。
那天一同去面試的人一共有十幾個,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平平無奇的家伙會打敗其他競爭者,通過面試,將來和我一起工作。
萬寧長著一張學術派的臉,每次看到他那張臉,我都會覺得人不可貌相,他應該是那種深藏不露,有點真本事的人。
可隨著我和萬寧越來越熟,我發現這個人極其膚淺,他和我談論的最多的話題永遠是吃。當然,這個話題也局限在公司食堂,他似乎從來不會花錢下館子,也不會像我一樣熱衷于去某些網紅餐廳打卡。他每天不是說中午食堂的伙食不錯,就是說苦瓜炒雞蛋是他最討厭的菜。
萬寧甚至還開玩笑說:“小魏,這家公司工資雖然不高,但包食宿,我覺得非常好。如果不包食宿,就算工資給我漲一千,我都不會選擇留在這兒。”
“你又不住在宿舍,包住宿對你來說也沒什么用。”頓了頓,“說實在的,這份工作的確挺適合你,你的確挺能吃的。”
聽了我的話,萬寧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的樣子簡單純粹,給我的感覺非常好,雖然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他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只要他不在工作上給我使絆子,他就是好人。我也愿意聽他評價單位食堂的伙食。
我原以為我對萬寧已經足夠了解了,但那件事發生后,我發現這個人似乎沒有我想象得那么簡單。
那天領導在微信群里講話,大家都拍馬屁似的附和著,發出了“大拇指”表情,表示為領導說的話點贊。
可在一連串的點贊表情之中,夾雜著一張格格不入的表情包。
那是一張電影截圖,主角正齜牙咧嘴說“別放屁了”。
如果說萬寧發了一張其他表情包,我還能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但他發的那張表情包與當時的情境完美契合,這就很難解釋了。
除了我之外,當然還有其他人相信他是有意的,比如陳經理。
陳經理是個不茍言笑的女強人,她今年才剛三十,對待工作極其認真。自己部門的員工犯下如此大錯,她當然不能不表態。
于是第二天,辦公室里所有人都聽到了陳經理對萬寧辱罵個不停。
那次之后,萬寧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有一次我在公司樓下吸煙,聽到了奇怪的對話。
“你真是沒用,她當著全公司員工的面罵你,你就這么算了?”
“我還能怎么辦?找到一份這么好的工作不容易。”這是萬寧的聲音。
我繞到樓后,偷偷看了一眼,萬寧正一個人靠著墻壁,連連嘆氣,他的身邊并沒有其他人。
他在跟誰說話?
就在我準備繼續觀察時,萬寧突然扭過了頭,目光交接,他尷尬地解釋:“我剛才在打電話。”
我知道他撒謊了,因為他沒戴耳機,手里也沒有手機。
陳經理中邪了。
這是從公司里最八卦的小王口中聽到的“可靠情報”。
“我真的沒撒謊,陳經理就是中邪了!她堅稱自己看到了有一張臉,那張臉就像一條蠕動的蟲子,貼著她客廳的玻璃爬行了一段距離。”小王煞有介事地說。
聽了他的話,我追問:“一張臉貼著陳經理家的玻璃爬行?這太荒謬了。”
“當然荒謬,如果不荒謬,陳經理怎么會被嚇得一病不起呢?”小王壓低聲音,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在撒謊。
“陳經理家住在幾樓?”我問。
“十三樓,高層呀。”小王說完話鋒一轉,“我倒是不相信鬼神之說,我感覺她有可能出現幻覺了。”
“好好的人,為什么會出現幻覺呢?”我又問。
小王對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看坐在遠處的萬寧,隨后小聲說:“有人給她下藥了唄。”
雖然陳經理那天做得的確過分,但我覺得萬寧不至于那么極端。
午飯時間到了,萬寧像往常一樣叫我一起去食堂。
今天的萬寧很奇怪,他吃了兩碗米飯,又吃了三個饅頭,還打了他最討厭的菜——苦瓜炒雞蛋。
“你不是很討厭吃苦瓜炒雞蛋嗎?”我好奇地問。
萬寧愣了一下,隨后說:“人是會不斷改變的。”
話雖如此,但他變得也太快了吧?
“對了,今天陳經理沒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我隨口問。
萬寧搖頭說:“我哪知道?上周她可把我給罵慘了,我巴不得她每天都不來呢。”
聽萬寧這么說,我更加確信小王的猜測是無中生有了。如果萬寧心里有鬼,一定會避免談論與陳經理有關的話題,起碼會假裝關心一下,不會像現在這樣抱怨。
下班后,我和同事們告了別,還沒來得及打卡,就被小王拉到了一邊。
“小魏,我還是懷疑萬寧有問題。你知道嗎?越老實的人越不能惹。”
說實話,我現在有點討厭小王了,于是我應付道:“無憑無據的事,不要瞎猜。”
小王根本沒聽進去我的話,繼續說:“今天我們跟蹤萬寧吧,看看他下班后會不會去醫院找陳經理。”
雖然很排斥,但我還是被小王硬拉著跟蹤了萬寧。
在跟蹤人這件事上,小王似乎下過苦功,萬寧上了公交車后,小王攔了一輛出租車,一路跟在公交車后駛過了四環橋。
萬寧下了公交車后,拐進了一處胡同。
萬寧走進一處院子后,我和小王也跟了進去。
隨后小王將耳朵貼在了門上,小心地偷聽。
“今天感覺怎么樣?”一個老人的聲音問。
“感覺真好呀,老頭子,萬寧單位的伙食可好了。”聽到這個老婦的聲音,我突然感覺有些耳熟。
“媽,我不喜歡吃苦瓜。日子已經夠苦了,不能吃點甜的嗎?”萬寧嘆了口氣說。
“怎么聽得這么清楚呢?”小王皺著眉頭問我。
小王的話音剛落,一個年輕女人的哭聲就從院子里傳了出來,她邊哭邊罵,還讓萬寧滾蛋。
萬寧也不生氣,只是語氣平靜地說:“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啊。”
我見過萬寧偷拿單位食堂的饅頭,當時我還猜測他可能要喂養附近的流浪狗,但自從知道他家住在郊區的平房后,我才意識到那些饅頭很可能被他帶回家了。
這樣的一個人會舍得花錢買藥害陳經理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始終沒有解開,只等著八卦的小王調查出結果后,再將整件事復盤給我聽。
陳經理病了一周后,終于回來上班了。
短短一周,她就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無精打采,像是丟了魂兒一樣。雖然臉上涂了厚厚的粉,但黑眼圈依舊不懷好意地展示著她近日來的遭遇。
小王湊了過來,小聲對我說:“你說陳經理受到那么大的刺激,會不會老實一點?她不會像以前一樣,跟滅絕師太似的了吧?”
“這我可不清楚,我才入職多久呀,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沒拿到呢,你跟我說這些沒用。”我的言外之意是不想在公司和她談論領導。
小王繼續自顧自地說:“她請假的這一周,我們組的業績直線下滑,希望她別讓我們加班。”
不得不說,小王真的是個烏鴉嘴,在下班之前,陳經理果然宣布了今晚大家都留下加班的消息。
六點、七點、八點……
我感覺自己都快要失去意識了,很想拍拍屁股走人,但一想到信用卡賬單,還是決定老老實實當“社畜”。
就在我祈禱陳經理可以大發善心時,我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有什么東西在腳底一閃而過。
我扭過頭去看,卻什么都沒發現。
“小王,公司會有老鼠嗎?”雖然沒看清,但我猜測那東西很可能是一只大老鼠。
“別胡說,哪來的老鼠啊?”小王的話音剛落,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就從陳經理的辦公室傳了出來。
加班的同事都嚇了一跳,彼此對視著,卻沒人敢去看個究竟。畢竟多數人都聽小王說過八卦了,大家都害怕看到什么可怕的東西。
萬寧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他沒有多想,直接沖到了陳經理的辦公室。
很快,尖叫聲就慢慢變小,最終消失了。
我和小王對視一眼,悄悄走到了陳經理的辦公室。
當我們的視線落到陳經理的臉上時,我們都受到了驚嚇。
陳經理的臉上有好幾道血痕,鮮血染花了她慘白的妝容,讓她看上去像一個流血的紙人。
“萬寧,發生什么事了?”小王馬后炮似的問,“陳經理沒事吧?”
萬寧一邊安撫被他抱在懷里的陳經理一邊說:“我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有東西在陳經理的臉上,根本沒看清那是什么東西,就讓它給跑了。”
商議過后,我們決定把陳經理送到醫院。
陳經理哭嚎著被救護車拉走后,小王八卦地說:“我要查一查監控,呃……明天再查,今天太晚了,我必須要回家了。”
我開玩笑說:“哇,八卦記者也太不敬業了。”
小王沒有查到究竟是什么東西咬了陳經理的臉——那晚的監控錄像被人為刪掉了。
這很反常,直覺告訴我,那晚咬傷陳經理的東西一定是某種不得了的東西。
雖然真相沒有浮出水面,但罪魁禍首倒是被抓到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陳經理一口咬定是萬寧在蓄意報復,無論那晚是什么東西咬傷了萬寧的臉,陳經理都一口咬定是萬寧干的。
為了讓公司解雇萬寧,陳經理甚至親口對董事長說,萬寧不走,她就辦理離職。
董事長用了一秒鐘權衡利弊,當即就答應辭退萬寧。
萬寧被辭退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他的微信。
他在微信里對我說,他沒找到新的工作,日子過得很不好,周末想去散心,希望我能陪他。
雖然我很現實,知道今后我和他算是陌生人了,但我總感覺萬寧這個人很特別,他有一種神秘感,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于是我答應了陪他散心。
周末,我們見了面。
短短幾天,萬寧似乎瘦了不少。他面容憔悴,讓我覺得他有點可憐。
“你現在怎么樣?”萬寧問我。
“還行,就是陳經理不太好相處。”我隨口說。
聽了我的話,萬寧嘟囔道:“陳經理這個壞東西,我就不該對她仁慈。”
“什么?”
萬寧立刻搖頭:“沒什么。”
萬寧帶我去爬山,一路上我幾次旁敲側擊地打聽陳經理受到驚嚇是否跟他有關,他都避而不談。
中午,我們爬到了山頂。
這里有一座山廟,據說已經有幾十年歷史了,但廟里供奉著什么,我并不清楚。那尊半人半獸的石像,實在不像是某位神話中的神仙。
在廟里,我們遇到了一位穿著道袍的師傅。
那位師傅和萬寧似乎認識,他們耳語了幾句,就去了廟后師傅的住處。
大約半小時后,萬寧出來了,也不知道他們剛剛說了什么,此刻他的精神狀態好了不少。
“你們聊什么了?”我好奇地問。
“師傅給我進行了精神洗禮,我現在感覺輕松多了,心情也好了不少。小魏,你也讓師傅幫你祛祛晦氣吧。”
我搖頭說:“我就不用了吧。”
萬寧繼續說:“我剛才都跟師傅說了,他也答應了,如果你拒絕,是不是不太好?”
“呃……”我是很討厭被道德綁架的,但祛晦氣怎么想也不是壞事,于是我便答應了。
我跟著師傅來到了一處被樹蔭遮蔽的小房間,房間里陰暗濕冷,令我感覺有些不適,但也沒說什么。
緊接著,師傅拿出一只碗,念叨了一段我聽不懂的咒語后,用手指在水里攪和了兩下,喂我喝下。緊接著我就感覺神情恍惚,漸漸失去意識,最后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我和萬寧下了山,隨后和他分了別。
回到家后,我總感覺身體不太舒服。
當晚我沒有洗澡,就早早地休息了。
朦朧中,我似乎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有老鼠在房間里亂竄,隨后我聽到有人講話,至于他們具體說的是什么,我沒聽清。
臨近下班時間,陳經理像個機器人宣布道:“今天大家都留下來加班。”
換作往常,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我也一樣,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直接舉起手提出了反對意見。
“陳經理,加班費怎么算?”
“加班費?你們是為公司做貢獻,要什么加班費?”
她可真不要臉。
這樣想著,我繼續問:“遲到扣錢,加班不給錢嗎?你也是從職員一路走來的,現在當了領導,怎么這么沒人情味兒?”
陳經理似乎沒有料到我當著這么多同事的面頂撞她,她的臉由白變紅,最后變成了豬肝色。
她冷冰冰地對我說:“小魏,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陳經理走后,小王對我豎起了大拇指:“小魏,你真是好樣的,說出了我們都不敢說的話。”
“光夸我有什么用?你們大家都不吭聲,最后還不是我一個人倒霉?你們要真的對她有意見,就一起說出來。”我說完,也不管小王高不高興,直接去了陳經理的辦公室。
意料之中,陳經理罵了我。但我不是萬寧,不會忍氣吞聲。她罵我,我就罵回去。
只是我沒想到,我在罵人這件事上竟然是有天賦的,那些脫口而出的臟話就像早就設定好的程序一樣,一句一句地從我嘴里往外冒。
陳經理顯然沒有預料到我會反擊,她幾乎是愣住了,被我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我離開陳經理的辦公室時,感覺神清氣爽,痛快極了。我像個屠龍的勇士,在同事們羨慕的目光中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公司。
回到家后,我就接到了小王的電話。
“小魏,你怎么回事兒?雖然陳經理罵了你,你也不至于這么做啊!”小王神神秘秘地說。
“她欠罵!”
小王繼續說:“你罵她也就算了,為什么把她耳朵給割下來了?”
“什么?”聽了小王的話,我十分震驚。我發誓,我罵完她就走了,根本沒有和她發生過肢體摩擦。
小王繼續說:“你走之后,陳經理就一直沒離開辦公室。我們加班了兩小時,想問她能不能下班,就去敲門。陳經理沒回話,我們就推開了門。結果發現陳經理暈倒在辦公室里,耳朵還沒了一只。”
雖然不清楚在我離開后發生了什么,但我很確定,我只是動了嘴,并沒有動手。
“你在騙我吧?”我問。
見我態度堅決,不承認傷害了陳經理,小王也有些糊涂了,她繼續問:“真不是你干的?”
“我又不是魔鬼,不至于割下她的耳朵。”我說。
我的話剛說完,聽筒里就傳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先不跟你說了,陳經理醒了,現在正大叫呢。”小王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后,我皺起了眉頭。最近到底怎么了,怎么發生了這么多怪事?
我一邊想,一邊擔心警察會找我的麻煩。
提心吊膽了一夜,最終卻什么都沒發生。
第二天上班時,同事告訴我,陳經理醒來后就說有怪物堵住了她的嘴,然后咬掉了她的耳朵。
警察趕到后,也認定陳經理的耳朵是被咬掉的,并不是被割掉的。
他們調查了公司的監控,卻什么都沒發現。
大家得出結論,說陳經理是精神錯亂,自己弄掉了自己的耳朵,至于方法,誰也說不清。
董事長擔心她會敗壞公司的名聲,已經給她放了一個月的長假。
同事們對陳經理都沒有好印象,我也一樣。陳經理暫時離開公司后,我的食欲大增,每次吃飯都總能多吃兩碗。
明天是開資的日子,我提前約了大學室友出來吃飯。
我們聊了一會兒游戲,隨后我就睡著了。
半睡半醒間,我又聽到了兩個熟悉的聲音。
“太好了,明天就能下館子了。”
“多點幾個菜。”
“也不知道最近兒子過得怎么樣,他自己能照顧好他姐姐嗎?”
“別擔心,兒子和他姐姐感情很好。”
“你說,兒子會不會把我們當成累贅,以后就不再管我們了?”
“別瞎操心了,兒子說過一家人就要永遠在一起,他會來找我們的。”
“其實兒子不來找我們也沒關系,我們現在過得不是挺好嗎?”
聽到這兒,我終于醒了。
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本來睡得好好的,這樣被吵醒,讓我變得有些暴躁。
我下了床,打開門,站在房間外大聲說:“有完沒完?大晚上的不睡覺,嘮叨個屁啊?”
其他臥室的租客沒吭聲。
“這是合租房,注意點素質,喜歡說話就去整租一套房子!真他X 煩人!”我忍不住說了臟話。
我看了看其他房間,見沒人有任何反應,正準備回去繼續睡覺。
就在此時,主臥的門開了,住在主臥的花臂小青年看著我說:“抽什么風?想死嗎?”
剛剛的火氣泄了一半,我放低聲音說:“剛才有人說話,吵得我睡不著覺。”
“誰說話?我咋沒聽到?”小青年問。
這一刻,完全恢復清醒的我才想起那兩個人對話的內容,“不知道,兩個歲數大的人吧。”
“這里哪有歲數大的租客?”他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我,“回去睡覺,別逼逼賴賴了,傻X!”
他罵了我一句,“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雖然挨了罵,但我的心思并不在如何報復上。
這棟房子被房東改造過,一共有六個隔斷房,這里并沒有年齡大的租客,那我聽到的那兩個聲音是怎么回事兒?難道我幻聽了?
我仔細回想著那兩個聲音,只覺得耳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聽到過。
疑問糾結成團,困擾了我一整夜,第二天我帶著兩個黑眼圈去了公司。一整天我都神情恍惚,沒有什么心思工作。終于熬到下班時間,我飛快離開了公司,和室友見了面。
點完菜后,室友用好奇的目光盯著我問:“我沒記錯的話,上學的時候你是很討厭吃苦瓜炒雞蛋的,怎么今天點了這道菜。”
“啊?”經過他的提醒,我才想起自己點了苦瓜炒蛋。
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萬寧。
是的,同樣的事也曾發生在萬寧身上過。
一想到萬寧,困擾了我一夜的問題也有了頭緒,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會覺得那兩個聲音耳熟了。
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是在公司樓下,萬寧一個人自言自語,當時他曾發出過那個聲音。
第二次聽到那個聲音,是在萬寧家門外。因為我沒有像小王一樣將耳朵貼在門上,所以聽得不是很清楚,我的記憶自然也就不深刻。
現在回想起來,昨晚那兩個聲音,就是萬寧的父母的聲音,而他們口中的兒子就是萬寧。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時,我似乎在人群中瞥見了萬寧的身影……
有些東西,你明明知道它存在,但卻看不見。
我懷疑我的身邊就存在這種東西,而它很可能與萬寧有關。
為了弄清楚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我決定去找萬寧問個清楚。
我沒有事先和萬寧打招呼,而是直接來到了萬寧家。小院的大門緊閉,我嘗試敲了敲門,并沒有人應聲。
“萬寧。”我一邊敲門一邊喊。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門被打開了。
看著站在面前的婦女,我禮貌地問了聲好,隨后問:“您好,請問萬寧住在這里嗎?”
婦女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抬手一指,示意我萬寧就住在挨著大門的小屋。
我對她道了謝,然后來到小屋門前,敲了幾下門后,婦女不耐煩地說:“別敲了,直接進去吧,屋里就一個殘廢。”
我沒明白她的意思。
婦女繼續說:“萬寧沒在家,他姐姐在家呢。”她說完轉身就走,臨走時還嘟囔著,“這家人也真是的,留一個殘廢自己在家。”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房門。
門被推開后,就是萬寧家的臥室,也是他家的客廳和廚房。屋子里的東西不多,我的目光很快就轉移到了墻角的床上,此時此刻,一個全身癱瘓的女人正躺在床上看著我。
“你好,我來找萬寧。”
女人看了看我,繼續說:“我聽見你喊他了。”
“萬寧不在家嗎?”我問。
“你想問什么,問我也是一樣的。”女人說。
“呃……”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問。
見我半天不吭聲,女人繼續說:“你遇到了怪事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驚訝。
“你的飯量變大了,而且開始吃從前不喜歡吃的東西了對不對?”女人又說。
難道她有什么神通嗎?我不得不這樣想。
“靠近一點。”女人說。
雖然有些猶豫,但我還是走近了一些。
女人艱難地抬起頭,然后看著我的身體,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病了,現在需要做手術。”
直覺告訴我,她知道什么。
“你能說得再清楚一點嗎?”我繼續問。
“你去醫院做個檢查,就什么都明白了。”她說完重新躺回到了枕頭上,剛剛那簡單的動作似乎耗費了她不少體力,此時她喘著粗氣繼續說,“我幫了你,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雖然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還是問道。
“等你獲救了,幫我解脫。”
雖然這個人很奇怪,但這句話我倒是聽明白了。解脫,不就是要我殺了她的意思嗎?這是犯法的,我可不干。
我沒有答應她,而是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在離開之前,她的叫罵聲還不斷地鉆進我的耳朵。
她罵我騙子,罵我是膽小鬼,但罵著罵著,她又開始哭了。
說實話,我不能理解她的感受,也沒有心情理解了。
我的飯量依舊那樣大,去食堂的時候仍然會點曾經討厭的菜。這種狀況令我愈發擔憂,于是幾天后,我終于決定去醫院了。
由于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什么問題,我直接進行了全身體檢。
血常規結果出來之前,我做了其他項目,結果表明我很健康,但當我做彩超時,醫生先是皺緊了眉頭,緊接著有些慌張問我:“你……你是男的女的?”
我有些不高興地問:“廢話!我當然是男的了!”
聽了我的話,醫生的眉毛幾乎擰到了一起:“這……這不可能……”
“怎么了?”看著他的反應我慌了,我立刻懷疑自己得了絕癥。
“你的肚子里有兩個孩子啊。”醫生說完,為了確定自己的說法,扭頭又看了一眼,這下他直接尖叫起來,隨后暈了過去。
我立刻起身,拿著醫生的儀器,一邊在肚子上移動一邊觀察屏幕,當我看見肚子里面那兩張扭曲的人臉時,我如遭雷劈,瞬間僵愣住了。
緊接著,那兩張人臉突然睜開了眼睛,我們三雙眼睛隔著屏幕對視了一秒,下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肚子里的哪里是兩個孩子,分明是一男一女兩個老人。
這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顧不上擦掉肚子上的耦合劑,直接跑了出去。
我推開彩超室外的病人,發了瘋似的往外跑。
就在我要跑出醫院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萬寧的姐姐說得沒錯,我的確該做手術,我不能就這樣跑掉,我要把肚子里的東西取出來。
我下定決心,轉身往回走。
我站在樓梯上想,無論你們是什么東西,我一定要把你們拿出去。
就在此時,樓梯下方的病人大叫了一聲,我本能地回過頭去,發現有兩張臉正沿著樓梯一路向下跑。
根據那些人驚恐的表情推斷,那兩張臉應該是從我身上跑出來的。
它們可以自由出入我的身體,不留下一點痕跡,它們是什么怪東西?
這個問題只在我的腦海里閃現了一下,我就尋到了答案——它們是萬寧的父母!
那晚我聽到的對話,并不是租戶在夜聊,而是它們在我的身體里談論家人的近況。
這一瞬間,我想到了突然叫我去爬山,并要求師傅為我祛晦氣的萬寧。
是他搞的鬼!一定是他!
思及至此,我的目光突然瞥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萬寧!
“別跑!你為什么跟著我!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我邊追邊喊。
萬寧似乎被我嚇了一跳,轉身就要跑。但此刻的我已經憤怒無比,越過重重人群向他追去。
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就當我剛剛抓住他時,一輛車突然向我們沖了過來。緊接著,我們一起飛了出去……
我醒了。
雪白的墻壁與床單告訴我,此刻我正躺在病床上。我的記憶還停留在被車撞飛的那一刻,和我一起被撞飛的還有萬寧。
萬寧現在怎么樣了?那兩張老臉是不是趁著我昏迷的時候,又回到了我的肚子里?不行,我要趁著住院,讓醫生給我檢查一下,如果那兩張臉又回來了,我要讓他們盡快給我安排手術。
就在我準備呼喊護士時,護士走進了病房。
沒等我說話,她直接轉身離開病房,對著走廊里喊道:“萬寧醒啦,去告訴主任。”
萬寧?他也在這間病房里?我扭頭四顧,并沒有發現第二張床。
很快,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的醫生走進了病房。
“醒啦,脫離危險了。現在你感覺怎么樣?”主任問。
“萬寧呢?你們不是說他在病房里嗎?”我趕忙掀開病服,“你看看,萬寧是不是鉆到我肚子里了?就像他父母一樣。”
主任和護士們面面相覷。
“快點給我安排手術,把他們弄出來!”我大喊。
“病人的情況有些不穩定。”主任說完,對著其他護士們耳語了一番。
雖然我聽不太清他們說了什么,但我聽到,他們叫我萬寧。
我有些慌張地抬起頭,看向床頭的名片,上面寫著萬寧兩個字。
沒錯,我不是小魏,我是萬寧。
這一刻,我終于全都記起來了。
當我第一次見到小魏時,我就被他意氣風發的樣子吸引了。剛剛畢業時的我也像他一樣充滿朝氣,但步入社會幾年后,我徹底變了。
年邁的父母以及殘疾的姐姐都成了我的負擔。
在大學畢業之前,我無數次想象過要讓父母過上好日子,要賺錢養活姐姐,可現實一次次打擊我,讓我一邊想要讓家人過上好的生活,一邊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崩潰。
我開始變得愈發不認可自己,內心無數次希望逃離現在的處境。
我見到了小魏,就把自己當成了他,希望以他的身份活著。
自始至終,我都像靈魂附體一樣,用他的視角看待一切,并在被辭退后像一個幽魂一樣跟蹤他。
我想象他和小王跟蹤我、我想象我的父母進入到了他的身上、我想象他深夜被我父母的嘮叨吵醒、我想象他去我家想要尋求結果,并遇到了內疚很多年,想要放棄生命的姐姐……
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站在小魏的角度,想象出來的故事,只可惜,想象終究是不能觸碰也不能持久的氣泡,一戳就會破。
我不知道我的精神是否出現了問題,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究竟有沒有變成怪物,和我融為一體,去公司蹭飯。
此刻的我只知道,我是個不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又找不到解決辦法,就連“社畜”都當不好,只想換一個身份活下去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