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彥秀
萍子家住在鎮上一個老舊的平房家屬院,是爸爸生前打工的企業給職工的統一租住房。
萍子爸爸去年患急性尿毒癥去世。爸爸去世那天,萍子正值五年級期末考試,因此沒能見上爸爸最后一面。已經哭干了眼淚的媽媽,把爸爸臨終的話轉告萍子:“萍子,不要傷心,要堅強,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好好保重身體……”萍子一直都聽爸爸媽媽的話,爸爸被病魔折騰的樣子,曾讓萍子心如刀絞,爸爸終于不再痛苦了,想到這些萍子就不覺得傷心。萍子想爸爸的時候才會偷偷地哭。
爸爸生前是他們廠子的臨時工,沒有什么福利補貼。平時身體棒棒的,因各種原因也沒參與其他保險。當爸爸感覺身體不適時,去醫院一查,竟然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花掉十幾萬元之后還是撒手而去。萍子媽媽在另一家私人小企業當縫紉工,萍子爸爸去世以后,有人勸她們娘倆換個地方居住,免得觸景生情。現在住的地方離萍子的學校不遠,萍子媽媽上下班方便,萍子上下學更方便,所以他們一家人已經在這兒住了多年,萍子媽媽實在不想離開這兒。好多人接到搬遷通知后搬走了,萍子媽媽至今沒找到合適的地方,就湊合著住了一天又一天。萍子家住在街道的第三排,最前邊的一排靠近東西街道,被改成各種小店鋪,或自營,或出租。這幾年小店鋪越來越冷清,好多都關了門,或者貼了“轉讓”。
新的一周開始了,萍子吃了早飯背上書包走出自家胡同口,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嚇了她一跳。緊走幾步就看到美洋洋理發店左邊新開了一家店鋪。店門口立了兩個貨架,一個搭著衣服,另一個掛了一些日用小商品。其中一條粉嘟嘟的圍巾讓萍子瞪大了眼睛,她不由得伸出手抓住了圍巾一角,粉底碎花的圍巾上還有幾只色彩斑斕的蝴蝶。沒錯,太像了,她八歲生日時,爸爸給她買的那條圍巾差不多就是這樣子,她還沒愛夠,便在一次風雨交加的放學路上,被狼狽不堪往家跑的自己弄丟了。那天不知是因為累還是想爸爸,萍子背著媽媽號啕大哭……
“喲,小美女,好眼光呀,這可是大超市的精品貨,原價九十九,處理價二十九,賠死了……”
萍子正摸著圍巾發呆,這脆生生的聲音又像剛才的鞭炮聲一樣嚇了她一跳,手里的圍巾松開了。店主人模樣的女人已經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萍子抬頭打量,認得她是西大街萬寶超市的老板娘,之前自己和爸爸去過那超市,里邊富麗堂皇的,老板娘更是穿得珠光寶氣。為什么現在到這兒來賣東西?萍子不敢問,只是紅了臉回答:“阿姨,我就是看看,不買。”
“哎呀,看好了,就抓緊唄,這么又好又便宜的東西上哪找去……”老板娘一邊利索地擺弄著貨物,一邊還嘰里咕嚕地說著,萍子趕緊離開。她知道自己兜里只有三元的午飯錢,上學的時間也不能耽擱。
東西街那頭是十字路口,連著南北一條最繁華、最寬闊的國道,也是鎮上的中心街道,十字路口往西直去,也是一條大路,開著車的話,再過一個紅綠燈路口約五分鐘就能到萍子學校。從十字路口往西南拐去,則是一條小路,經過幾個居民區再拐過一片莊稼地,萍子步行大約十幾分鐘就能到達學校。爸爸之前只上夜班,白天開著摩托車接送萍子就走大路。爸爸去世后,媽媽為了盡快還清爸爸治病欠下的債,拼命上班干活,萍子只能自己上下學。大路車輛太多,媽媽擔心萍子路上有閃失,就讓萍子走小路。剛才在圍巾那兒耽誤了一點時間,萍子便在小路上撒腿跑了一會兒,總算沒有遲到。
午飯時,萍子只打了二元錢的飯菜。她算了一筆賬:如果每天省下一元錢,一直攢下去,早晚會買到那條圍巾。她還偷偷念叨:小店鋪里花花綠綠的那么多東西,可不能一下子都賣光了,等我有錢了說不定能多買幾個呢……這樣想著,萍子捂著嘴咯咯笑了。
下午放學時,萍子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直到聽見小店鋪的喇叭仍在不厭其煩地吆喝:“處理啦,處理啦,超市撤架處理啦,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萍子一下來了精神。她瞪大眼睛,看到那條粉嘟嘟的圍巾仍在各種嘈雜聲中隨風搖曳,但沒看見老板娘,大概在店里忙吧,萍子用手揉了揉眼睛又在校服上抹了抹,悄悄地握了下圍巾,然后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第二天,第三天,萍子差不多每天都這樣,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悄悄地跟那條圍巾見上一面。
第四天的時候,萍子看見老板娘在店門口,一件時髦的套裝裹著她臃腫的腰身,又尖又細的高跟鞋好像不堪重負的樣子,在水泥地上發出咚咚的叫聲。萍子背著書包,毛糙的馬尾辮搖搖擺擺,瘦小的身體努力向前傾著,一步一顛地接近小店鋪了,老板娘仍是笑吟吟地迎住她:
“小美女,只有你這小俏臉配得上這圍巾哦,這樣吧,我再去掉零頭,二十塊錢你拿去吧,也算是照顧你了!”老板娘一邊說著,一邊扯了圍巾搭在萍子的脖子上,萍子的脖子被書包帶勒得麻酥酥的,觸到柔軟的圍巾后感到舒服極了。但她馬上又清醒過來,慌忙取下圍巾放回貨架,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阿姨,不好意思,我、我、現在不買。”然后不再管老板娘后邊說了什么,萍子自顧自地穿過東西街,跑向了上學的路,鼓鼓的書包在后背上慌亂地顛著。
十幾分鐘后,萍子呼哧呼哧進了教室,剛坐下來,坐在最后排的程子鋼就走了過來,彎下膀大腰圓的身體,歪著腦袋,把臉幾乎湊在萍子鼻尖上,陰陽怪氣地問她: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你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嘛。”
“為什么不買圍巾,還天天去摸?”
“我、我……”
“你、你什么啊,你不是想偷吧……”
程子鋼回頭朝大家擠眉弄眼,教室里一陣哄笑,萍子這才想起,賣圍巾的老板娘就是程子鋼的媽媽。她想解釋,可是不聽使喚的嘴巴張開著,卻什么也說不出。萍子又氣又急,臉上火辣辣的,幸好上課鈴響了,萍子使勁低著頭,數學單元測試,腦子亂糟糟的,萍子的試卷只做了三分之二……下午的課她都不知道是怎么過的。
終于放學了。萍子知道程子鋼的家是小路上那片居民區的必經之處,她害怕再碰上他,不敢再走小路了……她走在寬闊的國道上,龐然的大貨車,一陣風似的小汽車,大大小小的,從萍子身邊呼嘯而去。萍子的書包越來越重,她的步子越來越慢,她想磨蹭到天黑,看不見小店鋪了,看不見圍巾了,看不見老板娘了,再走回自己的家。
萍子媽媽找到萍子的時候,已是夜里八點鐘。天氣有些悶熱,路邊的樹枝一動不動,只有路燈從樹枝縫隙里漏出一些光,照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萍子抱著雙膝,摟著書包,坐在一家關閉的小吃店門口,腦袋趴在書包上,沉沉地睡著了。萍子媽媽此時此刻突然感覺好累,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倒在了萍子身邊……后來,一家店鋪的關門聲,驚醒了萍子媽媽。她掙扎著站起來,伸出手摸著萍子的小腦袋。萍子抖了一下,抬起頭,睜開眼睛吃驚地看著媽媽,使勁揉了揉眼睛,呆了一會,就咧開嘴笑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走了大路,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媽媽,我會好好聽你話,好好學習……媽媽,這次考試可能考不好,下次我保證考好……媽媽,我再也不要買圍巾了,我夢見爸爸送了我一條更好的,圍在脖子上可舒服啦……媽媽,我們回家吧……”
萍子前言不搭后語地叨叨著,媽媽聽著一個勁兒地點頭,然后一只手抓著萍子的書包,另一只手抓著萍子的手,娘兒倆走向回家的路。
老家屬院的臨街店鋪都打烊了。今天沒有停電,兩人看到有燈光從胡同深處的家里泛出來,都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