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羅拉

依然忘不了那個夏天。

陽光清淡，草木鮮妍。遠處的群山臥著未醒的白云，在峰巒間稚氣地流淌。眼保健操的音律于初夏的昏沉中清晰動人，窗戶上結著水汽。我沒有做眼保健操，我看著窗外，琢磨一些云生山還是山生云的事情。你的身影從窗外掠過，衣袖上別著紅袖套，上面寫著“值周老師”。思緒在你經過的一瞬起了波瀾，還未平靜，你又突然折了回來。

我在窗內，你在窗外，彼此間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你在窗外看我，我在窗內看你。

幾乎是同時—我伸出雙手開始裝模作樣，卻怎么也聽不出做到了哪一節。然后，你推開了窗戶。最后我放棄了，偷笑著看你。

然后你笑，笑聲像山間清爽的風，爽朗澄澈。你伸手在我腦殼上彈了一下，是一樹一樹的花打開的力度，是種皮炸裂的力度，是一種明朗的疼。

想起一年前剛入學的時候，你在講臺上講課，我在座位上發呆。我沒有察覺教室里突然的安靜，也沒有察覺你已經走下了講臺。你的手指輕輕叩了叩我的桌子。你問：“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當時我仰望著你，你的眼神沒有在我身上停留。你問：“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我做了回答。

你看向我，玉墜隨著身體的前傾清清涼涼地下垂，隨之是苦橙和杜松子的氣味，慢慢轉為伴著生姜味的木香。你重復了一遍，眉頭微微抬起。

夏天其實是很平凡的夏天：糖水冰，水果茶，壓抑的教室和喧囂的操場，看起來快要化了的糖葫蘆，仿佛永遠跑不到盡頭的八百米，突如其來的陣雨打在紅的、白的荷花上，風韻綿遠。“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盛夏，你動情地講述這首詩。

巴山夜雨，情且綿長;相思，消而常長。

家住在學校的對岸，兩塊錢可以換得一張窄小嶄新的船票，悠長的鳴笛聲后，鐵門被拉上，船只在泛起漣漪的甌江上蕩漾，推開一道雪白的波紋。我一般習慣帶五六個硬幣出門，可以買糖人、汽水，或是其他小玩意兒。冰條也吃，一年四季都吃，都吃也是上了初中之后的事情。喜歡買糖水冰，因為配料表上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很有幾分素凈的意思;也因為萬一化了流到手上，不至于像其他有顏色的冰條一樣狼狽。以前五毛兩根的糖水冰，棍子細細的，現在找不到了;能找到的只有一元一根的，有股香蕉味，我總疑心它背著我加了什么香精進去，可配料表上又只有：水、糖。我對包裝太好的糖水冰是沒有信任的，它們配料表上寫的東西，我一概抱以懷疑。但是沒有辦法，那天放學之后，我還是買了一元錢的糖水冰。一抬頭，你正在向這邊走來。只是一瞬的對視，不知道應該往哪里躲，只好抿嘴笑了笑。你走進小賣部，拿了幾本本子，抬頭看看我，也買了一個糖水冰。那一刻，突然覺得香精味也有個什么意思。

無盡的波濤，無盡地蕩漾。

校園里有一個池子，夏天有蓮花，秋天有枯荷。溫州的冬天沒有雪，雨是不缺，細細綿綿，像牛毛，像花針，落在荷梗上，碎成千萬片。池子上頭有丁步，有石橋。有些男孩子不大喜歡走路過去，就從橋的這一端跳到橋的那一端，每年都有幾個落水的，叫“跳水隊”，算是學校的一個光榮傳統;后來聽說學校管得嚴起來，“跳水隊”解散了，不禁令人唏噓。

中通外直

沉靜是綿遠的

不蔓不枝

喧囂是綿遠的

天色暗將下來

山川、湖泊和《詩經》只剩下輪廓

荷韻也是，你也是

畢業一年之后，有個學生回憶起她的夏天，然后有了這首詩。

老校長是一位詩人，他寫道：六月蓮開是畢業的表情/剎那 永恒 永恒 剎那/所有書聲已在水中沉淀/沉淀著彩虹似的夢/荷葉托舉/清風搖曳……

在他之前的校長也是一位詩人。詩人們在學校里舉辦詩歌大賽，然后就有了“釀一盅青春瓊漿”，就有了“寄一城綠葉給你”，就激發了你口中的那些淺吟低唱。你說，不要在晚夏只想些與考試相關的事情，要去觸碰、去熱愛。這么說起來，夏天就很像情人了。有次玩性大發，在語文課本上寫下：荷月卿卿如晤，自己笑得寫不下去。你正好經過，看我在笑什么，又要看我在課本上寫了什么，我趕緊遮住。

鄭先生有云：迷信的人總是最后一刻才尋求神明的庇佑，其他時候，神明是晴天的雨傘。臨近考試的時候，是什么迷信念頭都會被激發出來的。有去送貢品給孫詒讓的，也有給蘇步青鞠躬的，還有對池子里的錦鯉祈福的。一位社會老師對此很有些憤慨，她說要是看到她的學生做這些事情，就畫圈圈詛咒他們考不好。后來演變成和學霸握手、和老師擁抱來沾福氣—不能說這不是一種進步，畢竟對象變成了活人。

考前最后一節語文課上完之后，你被同學們團團圍住。或許是因為自尊或是羞澀，我當時沒有上前。放學后，后桌拍了拍我的肩膀：“去辦公室嗎？”我愣了一下：“應該已經回家了吧？”“看看再說。”她拉著我向你的辦公室跑去。到了辦公室門口，你正在整理東西，抬頭看了看我們這邊，你的頭沒有再低下來。走到你面前，當后桌松開我的手，向你索要一個擁抱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后桌離去之后，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你向我張開雙臂。

那天你穿著紅色連衣裙，那是我第一次覺得紅色和圣潔之間會有聯系。在蛙、鳥與蟬的鳴叫中，年輕的世界染上晚霞。耳邊回響起你最初的疑問。

“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在那一刻，我確信這是來自穹蒼的呼喚。

然后，我擁抱你。一個夏天，就這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