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糖梨膏

李慕雪

郭陽接到妻子蘇惠的電話來到西單廣場時，廣場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這里正在開展一場由公安部門發起的打拐尋親活動，蘇惠是記者，碰上這種活動她總會通知郭陽。數萬張歷年來失蹤兒童的照片張貼在一起，讓人看了觸目驚心。郭陽在其中一張發黃的照片前面久久佇立，那是他20多年前被解救以后拍的備案照片。他和那些照片上的孩子一樣，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運。

蘇惠看見郭陽，擠過來說：“這次的活動空前盛大，涉及好幾個省呢！”郭陽沒有說話，他不知道這樣的尋找還有沒有意義。長大后的郭陽甚至想過撤回照片，他養父母說：“留在那兒吧，說不定你的親生父母還在找你。”郭陽就讓照片一直留在那里，但他懷疑親生父母是否還在找他。時間總會稀釋悲傷，說不定父母又生了一個孩子，早就放棄他了。

“呀，冰糖葫蘆！”蘇惠看見一個簡易小推車過來，孩子一樣叫出來。賣冰糖葫蘆的是個50多歲的老阿姨，她在不銹鋼小鍋里熬糖汁，現場制作。山楂豆沙、梨肉果脯裹在晶瑩透亮的冰糖里，讓人饞涎欲滴。郭陽正看著那些冰糖葫蘆發愣，蘇惠已經拿了兩串，用胳膊撞郭陽：“郭陽，給錢呀！”郭陽如夢初醒，慌忙拿出錢包掏錢。

這時一個戴著紅袖章的人過來吆喝上了：“哎，哎，這里是你擺攤的地方嗎？”老阿姨一看，知道又得罰錢，推著小推車就跑。郭陽拿著錢追上去要塞給她，老阿姨只顧著跑，沒注意腳下已經到了臺階邊上，連人帶車翻滾了下去。郭陽愣了一下，趕忙過去將她扶起來。老阿姨額頭擦傷一塊，已經昏過去了。周圍很多人圍觀、議論紛紛，剛才大聲吆喝的紅袖章已經不見了。蘇惠跑過來，郭陽大聲喊：“快打120！”

郭陽與蘇惠在急救室外面等候，醫生出來叫病人家屬。郭陽迎上去，醫生語氣里帶著責備說：“病人已經是肺癌晚期了，怎么才送過來？趕緊辦住院手續吧！”郭陽與蘇惠一聽，面面相覷。

郭陽墊付了押金，辦了住院手續。老阿姨在病房已經醒了過來，蘇惠正在問她家里還有什么人，好幫她聯系。沒想到老阿姨一聽傷了心，說：“就我一個孤老婆子，家里再沒人了。”蘇惠回頭看看郭陽，郭陽這才知道自己惹了一個多大的麻煩。

老阿姨在醫院沒人照顧，郭陽與蘇惠還得去送飯。蘇惠面露難色地說：“郭陽，這事兒怎么辦呀？”郭陽也陷入兩難，肺癌晚期是花費不菲但又無法治愈的病，更何況他們與她非親非故，總不能一管到底吧！郭陽想想說：“這事兒你別管了，我自有辦法。”

郭陽買了一大兜吃的東西去醫院，他的辦法就是再多交一些押金，然后偷偷離開。萍水相逢能做到這樣，也算仁至義盡了。郭陽進病房時，老阿姨睡著了。郭陽把東西放在床頭，躡手躡腳地出去了。“孩子，你來了？”老阿姨醒過來，叫住他，郭陽只好坐下來。

老阿姨眼神里充滿慈愛，拉著他的手說：“好孩子，我住院的錢是你墊的吧？”說著她從懷里掏出一個自己縫制的錢包，拿出一沓平整而零星的紙幣，說：“這些你先拿著，我知道不夠，以后我再還你。”郭陽羞愧不已，臉一下紅了，說：“不用不用，您自己留著吧！”

老阿姨把錢塞進郭陽手里，說：“阿姨哪能白要你的錢啊？我能賣糖梨膏，以后還能再掙。”郭陽一聽，心里一動，問：“阿姨，你是銀川人吧？”老阿姨奇怪地說：“你咋知道的？”郭陽笑笑說：“北京都叫冰糖葫蘆，只有銀川那邊才叫糖梨膏啊！”郭陽一想又覺得奇怪，問：“你孤單一人，怎么跑那么遠來北京賣糖梨膏？”老阿姨半天沒出聲，長長嘆了一口氣。

老阿姨說她是銀川賀蘭縣人，叫田鳳仙，今年才來的北京。20多年前她也有一個幸福的家，丈夫體貼、兒子可愛。有一次，她帶兒子出去玩，看見一個賣糖梨膏的，很多人圍著買。兒子最喜歡吃糖梨膏，田鳳仙就去排隊買。沒想到等她買了糖梨膏回來，兒子卻不見了。田鳳仙瘋了一樣到處找，到天黑時才打聽到有個特征和兒子差不多的小孩跟人上了車。田鳳仙和丈夫找了很多地方，家里的積蓄花光了，田鳳仙就四處借錢再出去找。過了幾年，丈夫死心了，親戚朋友也都勸她再生一個，不要找了。

“我就是那時和丈夫離的婚。”田鳳仙抹了一把眼淚，說，“那是我的孩子啊！他一定天天在等我去接他，我哪能不找他啊！我兒子愛吃糖梨膏，我就學會了做糖梨膏，一年換一個大城市去賣。我兒子見了糖梨膏一定會來買，那我就能找到他了！”田鳳仙說那天去西單廣場賣糖梨膏，就是聽說那里有很多失蹤小孩的照片，所以想過去看看。

這一番話聽得郭陽驚心動魄，他小心而緊張地問：“阿姨，你兒子叫什么名字？”“叫寶寶，算起來也有你這么大了。”田鳳仙的話一落音，郭陽整個人呆在那里。

郭陽被拐賣的時候太小，又經過那么多年，什么都記不清了。他只模糊記得當時跟媽媽一起等著買糖梨膏，有人說帶他去看蝸牛爬樹，他就跟那人去了。后來上了車，走了好遠。他開始害怕、要找媽媽，那人很兇，不許他哭。后來他被公安機關解救了，可他說不清家在哪兒，只知道自己叫寶寶。公安人員根據他的口音推斷他是銀川那一片的，拍了照片備案。再后來，他就被養父母收養了，取名叫郭陽。

郭陽給蘇惠打了電話，讓她趕緊帶著備案的那張照片到醫院來。在等待的過程中，郭陽把事情和田鳳仙簡單說了一遍。田鳳仙按捺著激動連連點頭，等著蘇惠帶照片過來。等那張照片出現在她面前時，田鳳仙一把抓住郭陽的手，號啕大哭：“兒子啊，媽媽終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一定能找到你！”郭陽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感覺像做夢一樣。

郭陽到公安機關查了檔案，他當年的情況都與田鳳仙說的符合。公安機關說為了慎重起見，建議他們做個親子鑒定。提取了DNA之后，田鳳仙肯定地說：“不用做這個鑒定了，就憑糖梨膏，我也能肯定他是我兒子！”

郭陽扯動嘴角想笑，眼淚卻滾落下來。他原本以為父母早就放棄他了，沒想到在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放棄了的時候，母親還在堅持尋找。就那樣推著簡易的小推車，穿梭在一座又一座城市、一個又一個鬧市，吆喝著“來買糖梨膏啰”。就為有一天兒子能聽見并出現在她面前。

田鳳仙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堅持不肯再住院。她拉著郭陽的手說：“我知道，我這病是花多少錢都治不好的，能在臨死之前找到你，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就想著能給你做幾頓飯、洗幾回衣服，過一段家常日子。”郭陽噙著眼淚重重地點點頭，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

蘇惠暗地里怪郭陽辦得不妥，小聲說：“你太感情用事了，銀川賣糖梨膏的到處都是，小名叫寶寶的也多。結果還沒下來，你先把人接家來了，萬一弄錯了怎么辦？”郭陽也有些忐忑，但看著田鳳仙樂呵呵地張羅著給他洗衣服做飯，就覺得不會錯。

結果出來那天，郭陽拿到化驗單時手都是抖的。田鳳仙雖然早就認定了郭陽是她兒子，但權威的科學才是最有說服力的。田鳳仙表現得更緊張，幾乎站立不穩，蘇惠連忙扶住她。郭陽打開單子時眼淚奔涌而出，他一把抱住田鳳仙，大聲叫道：“媽媽，媽媽！”田鳳仙號啕大哭，好像回到了20多年前。她語無倫次地說：“好孩子，都是媽媽不好。媽媽以后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去買糖梨膏了，再也不了！”

半年后，田鳳仙因病情嚴重住進了醫院。在所有的藥物都無能為力之后，田鳳仙在郭陽懷里微笑著去世了。

郭陽這時翻拍了很多張自己小時候的備案照片，發到全國各地的尋親中心。同時他在網上投入大量精力，致力于打拐、尋親活動。當郭陽在看到化驗單上寫著他與田鳳仙并無血緣關系時，就知道，還有很多母親在苦苦尋找自己的孩子，其中也有他的媽媽。

選自《迷失珠王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