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少年

蘇南

本世紀初的時候，還沒有人意識到我們學(xué)校的破敗，或者說我們學(xué)校處在一種將用且用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信號，但我們都選擇了無視，反正新的學(xué)校已經(jīng)在建造，等我們搬進新的校區(qū)。

后來我回到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原來的教學(xué)樓屹立不倒，跟多年前我們上學(xué)時的情境相近。時光在這里停住了。

這個學(xué)校由初中變成了小學(xué)，走在校園里，抬頭就能看到教學(xué)樓的屋頂，人字形的屋檐從兩邊懸掛下來，墻體刷上了水泥，透著一股肅穆冷清的味道。而那個行走在屋頂?shù)纳倌辏缇筒恢櫋?/p>

他叫雞頭，上學(xué)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位置，他刻意拉開了跟前桌的距離，直到課桌快靠到后門，幾乎沒有人會去打開后門，他把自己鎖在那個角落里。雞頭在我們這些毛頭小孩里顯得那么特別，不僅在他率先發(fā)育，有了超出眾人的個子。在一群剪平頭的人里，他的中分也有點不合時宜，而且他的頭發(fā)太長了，一低頭，就能把他的雙眼遮住。他的后腦勺也異于常人地凸，這個特征讓他收獲了“雞頭”的美稱。他喜歡謝霆鋒，他的發(fā)型就源自他的偶像。偶像的力量是強大的，他甚至連駝背也學(xué)了。這么一個人坐在教室里，他自以為特立獨行，大家卻當他腦子壞了。

后來有一天，我們上著課，忽然有人輕聲說道：雞頭不見了！

同學(xué)們的交流此起彼伏，悄悄話似波浪一樣傳到了前排，直到講臺，老師掃到后面雞頭的位置，她又走到教室外面，雞頭就這么消失了。他可能是去上廁所了。從后面溜出去。課堂重新恢復(fù)了秩序。

在那之前，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雨點打在屋頂上，教室里的天花板撲撲地掉樹葉之類的東西，老師跑到對面樓的樓頂看到我們教室上面的屋頂破了一個大洞，就是這個洞，把那些被風(fēng)雨裹挾的樹葉、枝條塞進教學(xué)樓里，從天花板上降落。本該堅守崗位的瓦片早已去向不明。

雨過天晴，學(xué)校只好找來工人修理。我們就是這時候發(fā)現(xiàn)教室的天花板上居然預(yù)留了一個方形的孔，一個人身的大小，平常被一塊板遮住，當有必要的時候才會打開。工人就是從這個孔鉆進去，在里面修好了瓦片，然后又從孔里下來。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一條繩子，它被留在了原地，從孔里懸吊下來，而那塊近似天花板顏色的平板，也被遺忘了，從此那個位置的孔就保持著打開的狀態(tài)。

那條繩子懸吊下來的長度并沒有多少，我們跳起來才夠得到它，但開始還沒有人敢去拉，誰知道繩子的另一邊有沒有拴住呢，我們只是跳起來拍它一下，我們也很快對它失去了興趣，所以繩子變長這件事我們是事后才得知的。

這個孔幾乎正對著雞頭的位置，他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上面的黑暗，甚至，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到那條繩子，他用力拉了幾下，堅韌無比。他心里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我們無從得知雞頭是什么時候開始計劃這件事的，但他如果想要做一件事，保密自然先行。而且總是有那么些時候，教室里空無一人，比如上體育課，比如晚自習(xí)結(jié)束以后。

稍早的時候，我們在食堂附近圍著燒鍋爐的老葉聽故事，他講到三十多年前學(xué)校還沒造起來，原地有棵大樹，附近村子有個女人就在這棵樹上上吊了，用的是一條紅繩。我們忙問那棵樹原來在什么位置，老葉隨手一指，竟然是我們班的女生宿舍。這時已經(jīng)圍了幾個我們班里的女生，其中一個若有所思地說：今天咱們宿舍燈上是不是掛了根紅繩子？

另外一個說：好像是。

有膽子大的男生自告奮勇去女生宿舍查看，剛到門口，就看見宿舍燈上掛了條紅繩，哇哇大叫跑開了。大家紛紛去車棚牽出各自的自行車，趁天還沒黑，拼了命地逃離學(xué)校，奔向家的方向。等晚自習(xí)各班一數(shù)人數(shù)，少了很多學(xué)生。

直到那節(jié)課下課，雞頭才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有些人問他：你看到了什么？

雞頭說：太黑了，我什么也沒看到。

又有人問他：咱們班女宿舍上面有什么？

雞頭重復(fù)著說：太黑了，我什么也沒看到。

有人若有所思地說：那你爬到女生宿舍上面去過了？

人群里發(fā)出一片驚嘆，以及不懷好意的笑。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就在教室的隔壁，夾在我們一班教室和二班教室的中間，所以雞頭爬到女生宿舍上方，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有人建議他：你得帶個手電筒。

有人附和著說：對，仔細看看上面到底有沒有死人。

雞頭點頭：給我找個手電筒，我再爬上去看看。

手電筒到了他的手上，上課鈴就打響了，我們各懷心事地回到座位上，期待著雞頭替我們揭開謎底。

到了中午，雞頭在我們的注視下，一把抓住繩子，把整個人都懸空了，他的兩只手交替向上，區(qū)區(qū)幾秒，他就鉆進了那個方孔里面。有人學(xué)著他爬上椅子，牽住繩子，想像他一樣去探索未知，但這個動作并不是那么容易進行，你得有點臂力，還要借點巧勁，才能升上去。這個人從繩子上滑下，差點踩空摔個跟頭，迎接他的是我們的哄笑。

而雞頭那邊，也傳來了動靜，他把頭放在方孔上，俯視我們說：什么也沒有，里面空空蕩蕩的。我們有些失望，雞頭也從繩子上滑了下來。

從那以后，雞頭就愛上了爬繩子，有時候上著課，他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老師總以為他從后面溜出去上廁所，而我們保持著一種默契，替他保密。

直到有一天，我們學(xué)校的一個數(shù)學(xué)老師——她叫兩噸半，因為長得胖。兩噸半走在校園里，抬頭一瞥，看到屋頂上面走了一個人，登時大喊：你干嗎呢？

雞頭迅速從屋頂消失，鉆回教室。等兩噸半一個班一個班巡查過來，來到了我們班，雞頭安然坐在位置上面，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那天晚些時候，又開始下雨了，我們上著晚自習(xí)，天花板上又開始掉雜物和灰塵。這該死的雞頭。

天晴時，我們逼著雞頭去把瓦片恢復(fù)原位。

屋頂上又有什么呢？

雞頭說：上面有羽毛球，有壘球，還有一些塑料袋，一些衣服，其他也沒有了。

有人問：上面有鉛球嗎？

雞頭說：沒人能把鉛球扔那么高的。另外，如果你們想知道屋頂上面有什么，大可以自己爬上去看。

他說得倒是輕松。

如果我們想知道教學(xué)樓的屋頂上面有什么，跑到對面的樓頂就一覽無余了。

雞頭不再那么頻繁地鉆進方孔了，一方面怕被兩噸半或者別的老師逮到，常在河邊走，總會濕鞋的;另一方面，就跟我們一樣，他對一件事的興趣來得快也去得快。繩子還是懸吊在方孔下面，它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但有一天，雞頭還是被捉了個現(xiàn)行。我們吃過午飯，聚集到食堂前面的水槽邊洗飯盒，忽然有人指著教學(xué)樓喊：你們看那里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