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悟
東北財經大學旅游與酒店管理學院,遼寧大連 116025
21世紀初,背包客的概念被引入我國:離開熟悉的城市,告別固定的生活,背上行囊在大地上漫游,去看新的風景,也去認識新的人。放眼更大的社會背景,后現代到來,血緣、地域等紐帶漸次崩裂,流動與不確定成為時代主流[1],人們從緊密鑲嵌在共同體中的分子“脫嵌”成一個個自由散漫的原子,“再嵌入”親密溫暖的共同體成為其內心矛盾的渴望[2],“新部落”應運而生。其成員以共通的情感體驗構建出身份認同與群體歸屬,倘若共鳴消散,也可以自由脫離,不受束縛[3],與旅游背包客形成奇妙的契合:旅游背包客較常人先一步邁入這個流動的時代,開始了異鄉的漫游,但依舊無法抵擋孤獨的侵襲,交通網絡的完善打破了地緣藩籬,吸引了眾多相似價值觀念的背包客聚集到一起,新部落的匯聚的水到渠成。新部落除了獨特的聯結方式,還與空間有著密切關聯:Hetherington將空間描述為一個表演場所,成員的身份在此得到了公開展現[4]。Hughson則認為新部落的出現依賴于人類對特定空間的集體殖民[5]。Aubert與Cova提出空間是部落聚集、儀式和避難的固定場所[6]。由此可見,空間是新部落形成的支點。背包旅行中,目的地的重要性被削弱,最重要的交往體驗常產生于旅游通道的移動過程或停泊點中[7]。青年旅舍獨特空間屬性和交往氛圍,成為背包客最喜愛的聚集空間。
新部落主義作為一個新興的社會學概念,近年才被應用到旅游領域,尤其缺乏對新部落的空間特點的解讀。因此本文采取質的研究方法,探索背包客新部落情感共鳴空間的構建,即青年旅舍如何推動背包客交往,令其產生空間依戀,萍水相逢的背包客如何在其中進行情感共鳴,建立起身份認同和群體歸屬。
背包旅游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概念,誕生至今的60余年中,其名稱與內涵已經發生了多次變化。直到20世紀90年代,“背包旅游”的概念才被Loker-Murphy和Pearce提出并得到普遍認可,其特征包括:自主制定行程、偏好廉價食宿、強調與他人交流、較長的旅行時間和參與非正式的節慶活動[8]。21世紀初,背包旅游的概念進入我國并受到廣泛歡迎,產生了“驢友”這個本土化的名字,相關的研究隨之產生:盛蕾率先介紹了背包旅游的概念和在我國的發展[9]。隨后,朱璇、周瑋、嚴霞等對背包客的定義、特征都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本文采用余志遠的定義,即背包客是倡導自主精神,采取自助旅游方式前往異地尋求深度旅游體驗的人。抓住自主和深度體驗的本質,不再強調節儉[10]。
1996年,Maffesoli提出“新部落”的概念:以血緣、地域、階級等關系形成的穩定有形的社區不再是聚集的主要形式,新部落以情感共鳴作為紐帶,擁有相同價值取向、興趣愛好的人因此在現實或虛擬中結合在一起。因此,新部落松散、不斷流動,具有結合的偶然性和解體的任意性。部落主義研究最初集中在社會與營銷學,近年才拓展到旅游領域,其中吳少峰與戴光全探討了迷笛音樂節線上線下循環的新部落形態,解佳等則以川藏公路中的背包客為對象探究了涂鴉實踐對新部落構建的參與,為背包旅行的研究打開了新的思路。
后現代主義思潮不僅推動了新部落概念的產生,也推動了對空間問題的思考,此前空間被看作靜止空洞的容器,1974年,Lefebvre中批駁了將空間屬性簡單劃分為物質和精神的二元對立思想,提出了空間的三重辯證:在社會空間中,空間實踐、空間表征、表征空間三個層次相互作用,三位一體。在旅游學方面,明慶忠和段超構建古鎮旅游景觀空間模型,達到三方平衡。王曼曼和張敏以太湖迷笛音樂節為例探究其空間生產過程與矛盾,周玲與焦月嬌則分別以上海和西安青年旅舍為對象,考察了空間媒介對背包客交往空間的建構,這些都對本文起到了啟發引導作用。
本文以國內背包客為研究對象,數據來源包括:(1)通過滾雪球抽樣法對背包客進行選取和訪談,采取信息飽和法,共計訪談15人,編號為FT01-FT15。為保證受訪者隱私并提升訪談信息的真實性,以受訪者提供的網名交流。訪談內容圍繞受訪者基本信息、與其他背包客交往的詳細經歷與感受、客棧狀況等展開,同時依據其不同回復適當調整問題形式并進行追問,每位訪談時間約為20—30分鐘;(2)訪談中向受訪者詢問是否有拍攝青年旅舍或者其他交流地的照片,有8名受訪者提供了共計52張圖片。同時在馬蜂窩、小紅書等背包客常用APP搜索背包客游記與圖片,作為補充材料。
1909年,德國教師理查德首次提出了青年旅舍的概念,并通過游說得到支持,第一家青旅因此于1912年在德國Altena古堡落成,青年旅舍的概念也廣泛流行起來。1932年,國際青年旅舍聯盟成立,并逐漸成為背包客首選的停泊之所。美鹿就在訪談中說:“我是覺得在青旅是最能找到情感共鳴的,你在路上或景點找什么共鳴?給別人講我的故事嗎?我犯不上呢。”(FT14)青年旅舍的英文(hostel)與酒店(hotel)相比只多一個字母,但內涵完全不同,中國國際青年旅舍協會官方網站上寫:“青年旅舍不是經濟型酒店,我們提倡:文化交流,社會責任,實踐環保,愛護大自然,簡樸而高素質生活,自助及助人。” 每一種生產方式都有其對應的空間,青年旅舍的公共交往空間寬敞且設施豐富,多人宿舍則顯得相對狹窄,構成了青年旅舍最顯著的特點。
青年旅舍主要由單/雙人間的私密空間、多人宿舍的半公共空間與公共交往空間構成,公共空間是青年旅舍的核心吸引物。
經濟型酒店輕視并壓縮公共空間,度假酒店注重公共空間,但大多裝飾富麗正式,相較之下,青年旅舍的公共空間風格多樣,并已逐漸體現出青年一代的趣味和愛好。在受訪者的鏡頭下,青年旅舍有陽光下慵懶的貓、江南韻致的窗花廊燈、擺滿了書和當地特色飾品的書架、仰望星空的玻璃屋頂等。受訪者行者談及一次與其他背包客交往的經歷:“就是那時候在和他們打桌球,就一起玩,然后認識了,”(FT11)他還展示了幾張活動室照片,從桌球、扭蛋機到手風琴、手鼓,還有啞鈴、瑜伽墊和立式拳擊沙袋,各式的器材玩具隨意擺放著,夾雜著幾個可以自由移動的豆袋,極具生活氣息,形成了識別力和誘發力,吸引他們從私密空間聚集到公共交往空間中,為背包客新部落的形成提供了外在推力。
涂鴉墻與留言板也是青年旅舍不可或缺的組成,留言常帶有內心的思考與情感的抒發,瞳瞳說:“有一次在斯里蘭卡的一個青旅,有人寫我們臺灣怎么樣,然后邊上有人把臺灣改成中國,就很感動。”(FT10)小小易也提及:“在那家青旅里面看到一個留言本,在那個本子上看到了90年代的留言……表述了90年代的風景,而我再看了下如今的風景(感慨頓生)”(FT15)想象自己在時空上與同好聯系是新部落形成的重要的原因。涂鴉墻與留言板作為空間媒介,搭建起“遠方的人們與我有關”的想象,催生了背包客對身份的認同與歸屬。
并非所有住客都熱衷于前往公共空間進行社交,半公共空間則提供了機會與推力。小金桔說起她初次住青旅的經歷,拘謹得只敢和同伴聊天,但隨后有背包客與她搭話,便一起聊了起來,“聊得非常開心,最后還加了好友。”(FT02)對大多數人而言,交往需求與狀態的轉變有時欠缺的只是一個契機。青年旅舍多人合住宿舍的親密空間與其中彼此志趣相投的背包客,使得身處其中的人們極易對其他住客產生親切之感。
新部落擁強調共通的情感,必然具備一定的排他性。青年旅舍通過空間布局、裝修風格、住宿模式充分迎合了背包客群體的需求,刻意與酒店相區分。雖然存在一些缺憾,例如行者提醒“如果對睡眠質量要求比較高,可能會有點影響”(FT11),以及小怪獸抱怨“沒什么隱私,還需要跟別人共享洗手間。”(FT07)但恰好體現了新部落空間溫和的排他性,過濾掉一部分為價格或獵奇而前來的制度性游客,保證這一空間中的人群以背包客為主,構建起背包客們的秘密花園。
倘若說空間實踐是物質的,那空間表征則是精神的空間,青年旅舍作為背包客新部落的聚集地,逐漸被塑造成以自由、流動和共鳴為主要符號的表征空間。
謝彥君提出生活世界和旅游世界的概念:生活世界中的人們受到社會關系網的約束,而旅游世界則是異地的暫時休閑,部分人際約束在其間消弭,背包客與大眾游客相比更長久地逗留在旅游世界中,他們匯聚的青年旅舍也成為了旅游世界中的典型意象,衍生成自由的象征。小怪獸坦言:“你就很愿意對他敞開心扉,講一些平常生活中最熟悉的人都不會講的事。”(FT07)簫洛也認為:“可能大家在這種環境下會更放松吧,它不像那種朋友之間,會有一定的顧忌。”(FT06)青年旅舍中背包客們萍水相逢,極為默契地不去觸及彼此的日常空間,反而可以更坦誠和自由地暢聊那些被壓抑的情緒與感想,碰撞出共鳴的火花,構筑起“連接價值”,共性由此轉化為身份。
除卻身處其中時交往的自由,新部落聚集的空間還具有任意出入的自由,因為不存在等級和權威,缺乏準入與懲罰機制,成員的到來和離開流動易變。飛揚與Edith都曾是青年旅舍的常客,但婚后不得不減少了出游的時間,并出于照顧孩子的需要選擇服務更好的酒店,認為自己現在已經不是背包客了。飛揚還提及一次不愉快的拼團經歷:“她又想當背包客出去玩兒,又嬌氣不能吃苦,我們矛盾比較多……就直接分開了。”(FT01)甚至“我背包生活過得越久,我可能甚至會越來越難顧及別人的情感。我不需要什么互相遷就,非常自我。”(FT14)成員之間的矛盾可以通過流動自行消散,使得新部落基本處于和諧狀態,令其中的情感共鳴愈發純粹,反而更吸引成員的匯聚。
楊-蓋爾曾批評一些自以為是的設計:“覺得人要休息,就放了一把椅子;認為人要交流,就加上一張小桌……但有了椅子,人就會去坐嗎?有了小桌,人們就會交流嗎?”空間表征作為設計師構想的符號空間,與住客的實際感知并非完全重合,因此經營者需要經常安排聚餐、演唱、電影等活動,鼓勵住客交流。點兒回憶,2017年春節,她與一群背包客在西藏一青年旅舍跨年,他們白天一起出門采購食材,入夜后就在院子里吃火鍋,天南海北地聊著天守歲,“氛圍特別好,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個春節”(FT12)。受訪者“The answer”曾在青年旅舍中做義工:“除了一些打雜的時間之外,我更多的時間就是要活躍這個客棧氣氛。”背包十年的掌柜小鵬也在2021年1月發長文,提及疫情下青年旅舍經營的艱難,“但我們的活動不能少,氛圍不能丟”。青年旅舍不僅是背包客們旅途中暫歇的落腳點,也是同好聚集的大家庭,缺乏共鳴氣氛的青年旅舍注定難以形成群體認同,也無法令背包客產生空間依賴。
由此,分離與歸屬看似對立,卻辯證統一于背包客新部落的聚集空間中。
在許多人眼中,背包客如風一般一直行走在路上,從不停留。但正如后現代的人們掙脫束縛的同時,也懷念著團體的溫暖,新部落正是激流中一方暫時安詳的港灣,漂泊中的人們偶爾躲入其中,享受同好聚集的共鳴與安心。本文以背包客聚集的青年旅舍作為研究對象,探究青年旅舍公共及半公共空間的交往屬性,以及背包客新部落的聚集特征,對于其空間管理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然而因為種種原因,筆者主要通過深度訪談、相冊圖片和旅游OTA平臺進行原始資料搜集,未能對更多的青年旅舍進行實地考察,對新部落成員之間及其與空間的具體互動缺乏探討,有待后續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