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德 亮
中國古代神話與仙話是兩種悠久的歷史文化現象。在共同發展中,仙話利用神話宣傳神仙傳說與道教信仰,神話逐漸被仙話化。神話與仙話有著相似的追求內核,在主體意識覺醒、方士推動、帝王崇信、對神話歷史化的反撥的共同作用下,神話仙話化得以完成。對于神話和仙話而言,神話仙話化是一個雙贏的結果,仙話借助神話得以廣泛傳播、鞏固與發展,神話也通過仙話得以豐富、充實、保存與流傳。
馬克思指出:“神話是遠古洪荒時代人與自然矛盾的反映,其產生于人類社會野蠻期的低級階段。”①中國古代神話產生于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們認知水平較低的上古時代,是人類童年的歷史。神話反映了先民對自然與社會的認識、理解與想象,對神靈的膜拜和信仰,蘊含著先民對靈魂不滅與自身健康的祈盼。進入文明時期,文化的發展、社會的進步,使神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與生產的動力,新神話生產的腳步逐漸停滯。與此同時,新的文化現象為了自身發展不斷對神話進行改造,以宣傳、擴大自己的影響,使神話呈現出歷史化、仙話化、讖緯化、佛教化、民俗化等樣態與特征。
古代神話大體可分為宇宙和萬物起源神話、人類和民族起源神話、宇宙災難神話、文化起源神話、諸神戰爭神話等幾類,其功能是向人類宣揚神靈的威力、解釋大自然的變化、敘述人類與文化的起源、講述英雄的故事,以此強化人們的信仰,滿足人們的情感需要,證明人類文化與社會制度的合法性與合理性,進而構建我們民族早期的宗教觀、世界觀和歷史觀。可以說,神話具有神圣性、權威性、制度性,它是人類的成長歷史與共同記憶,是先人的宗教與信仰,是古代社會的基本遵循、行為規范及個性追求。
仙話是講述古代方士、方術及其神仙信仰的故事與傳說,簡言之,就是講述神仙道士煉丹求仙、追求長生不死的故事與傳說。它反映了人們對自身健康與長生不死的希冀與追求,是生命意識覺醒的體現。仙話萌孕于殷周時代的巫術,開始于春秋戰國時代的神仙方術,巫覡與方士是其主要倡導者與傳播者。戰國后期,巫覡崇尚談鬼,方士致力于煉丹與求仙。煉丹與求仙即是神仙方術,其目的是追求長生不死。秦漢時,煉丹求仙等神仙方術在民間廣為流傳。仙話的發展與道教關系密切。漢末時,張修、張道陵把神仙方術與老莊道家哲學思想結合起來創立了道教。道教的核心內容與核心教義是神仙信仰,主要表現形式是煉丹與求仙,基本目的是追求長生不死與得道成仙。道教創立后,神話與仙話的關系又擴展或延伸為神話與道教的關系。自此以后,“仙”與“道”結合起來成為“仙道”,神仙信仰、長生不死成為其共同追求;“方士”與“道士”融為一體,成為宣傳道教教義的“道人”;仙話成了講述道教故事、宣傳道教教義的“道話”。
“道話”主要是講述宣傳道教的神仙信仰,其中蘊含著道家對宇宙萬物起源、人與自然關系、事物運行變化規律的“道”的探索。這些內容又與古代神話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例如,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法自然、周行而不殆的抽象理論,包含著一生道、二生陰陽(天地)、三生萬物和天人和諧的宇宙觀、自然觀、發展觀;神話的盤古開天辟地、化生萬物、顓頊死即復蘇、夸父逐日等蘊含著萬物本源的一元論、陽天陰地、天人和諧的宇宙觀、自然觀、發展觀。葉舒憲指出:“追尋宇宙本源或第一因,不僅是早期哲學的共同特征,也是神話、尤其是創出神話的根本特征。不言而喻,早期哲學所探討的問題實際上是神話時代早已提出的老問題。”②神話與道家的“道”都是原始思維下的產物,但晚起的道家受神話的啟發是顯而易見的。
古代神話的主角是“神”,《說文》曰:“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可見,“神”為先天的,是萬物的源頭。仙話的主角是“仙”,亦稱“神仙”。《釋名·釋長幼》曰:“老而不死曰仙。仙,遷也,遷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可見,“仙”是后天的,是人修煉而成的。聞一多認為,“神仙是隨靈魂不死觀念逐漸具體化而產生的一種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③。人通過修煉而成仙,成仙后可以像神一樣突破時空限制,但又不必像神那樣與塵世俗樂完全隔絕。“神”與“仙”是兩類不同事物,有著本質的區別。
神話仙話化是中國古代神話鮮明而獨有的特征,是仙話在其發展過程中為了抬高自己,達到宣傳神仙信仰及長生不死的目的,而有意識地對神話進行借用和改編的結果。以神仙信仰為教義的道教產生后,神話仙話化仍在繼續,因此神話仙話化也被稱為神話道教化。神話仙話化使神話中的神成為仙,神話故事成了仙話傳說,下面擇其典型者分而論之。
1.盤古神話的仙話化
盤古以開天辟地的功業而被譽為開辟神,但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文化的發展,盤古從神壇一步步走進仙堂。三國時吳人徐整《三五歷記》載,盤古生在混沌如雞子的天地中。至東晉葛洪《枕中書》載,盤古在混沌未開的鴻蒙中已是真人,仙號元始天王,他住在天上的玉京山,吸天露飲地泉,后來與太元玉女通氣結精,生下“天皇十三頭”。在南朝陶弘景所作《真靈位業圖》中,盤古道號被改為“元始天尊”,全稱為“上清虛皇道君應號元始天尊”,居諸仙之首。流行于桐柏山地區的民間故事,則說盤古夫妻出世前是玉皇大帝的金童玉女。如此,盤古神話已被仙話完全侵染。
2.女媧神話的仙話化
女媧以補天造人的功業亦被譽為開辟神。漢代,開辟神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拯救人類后,卻如仙人一般登天了。《淮南子·覽冥訓》載女媧“乘雷車,服駕應龍,驂青虬,援絕瑞,席蘿圖,黃云絡,前白螭,后奔蛇,浮游消搖,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靈門,宓穆休于太祖門下。然而不彰其功,不揚其聲,隱真人之道,以從天地之固然”④。另外,在有些地方女媧還被仙化為送子娘娘。
3.黃帝神話的仙話化
黃帝是神話中的天帝,為五帝之首、人文始祖。先秦時期,黃帝神話中已含有仙話的因子,《山海經》載黃帝在峚山食玉,《莊子·大宗師》載“黃帝得道登天”。戰國時期,方士們為宣揚長生不死的神仙信仰,積極編造黃帝向仙人寧封子、廣成子等學道的故事。另外,黃帝還拜訪西王母、求不死藥、煉丹修仙,并在同蚩尤的戰斗中得到神仙風后、九天玄女的幫助。在《列子·黃帝篇》中,黃帝還有理想的道教王國華胥國。到了漢代,《淮南子·說林訓》中的黃帝成為陰陽歷數占卜大師。在《史記·封禪書》中,黃帝成了道家、神仙法術的始祖,他采首山銅鑄鼎荊山,最后升天。道教產生后,黃帝神話的仙話化仍在繼續,《抱樸子·極言》中說“黃帝服神丹之后,龍來迎之”而升天,《博物志·史補》也說“黃帝登仙升天”。這些故事使黃帝仙話故事更加豐富完整。至唐代,武則天把黃帝偶像化為“神岳天中黃帝”,將黃帝的妻子奉為“天中皇后”。如此,黃帝神話已和道教仙話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4.西王母神話的仙話化
西王母是一個具有圖騰色彩的神話人物,她長著虎齒豹尾,住在昆侖之丘,掌管著刑殺大權,昆侖山上有“不死藥”“不死樹”,她手下有三青鳥為之役使取食,這其中已有仙話的因子。戰國時期《穆天子傳》中的西王母成了帶有仙氣的天帝之女,她在瑤池與人間帝王穆天子相見飲酒交歡唱歌,已具神仙風采。與此同時或稍晚的《歸藏》記載,嫦娥服西王母不死之藥奔月成為月精,這時的西王母儼然成為一個掌管著長生不死仙藥的神仙。至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關于西王母神仙形象的描述更多。在《漢武故事》《漢武帝內傳》《西王母傳》《神異經》《別國洞冥記》中,西王母從西方刑殺之神演化為神仙的首領,掌管著仙藥。不僅西王母被仙話化,甚至她身邊的人和物也都成了仙。在《神異經·中荒經》中,西王母還找到了配偶東王公。在葛洪《枕中書》中,她成為元始天王和太元玉女所生之女,被稱為太陰之精、天帝之女。唐代以后,西王母與玉皇大帝結合,成了玉皇大帝的夫人,被稱為“王母娘娘”。然而在民間,西王母卻是可惡的仙界人物,因為她用銀河分開了牛郎與織女,又拆開了七仙女與董永,給世間留下了無盡的遺恨。
5.大禹神話的仙話化
大禹的神性特征明顯,大禹治水神話更是家喻戶曉。大禹神話的仙話化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開始。《荀子》曰“禹學于西王母”,《呂氏春秋》載禹至“不死之鄉”,《列子》載禹游歷理想的道教王國終北國。漢魏以后,大禹仙話豐富多彩,情節完整,脈絡清晰。《繹史》卷11中注引《遁甲開山圖》說大禹是女媧的第19代孫,活了360歲,得道成仙飛入九嶷山,3600年后,為幫堯治理洪水,他化生成石紐山泉出世。《藝文類聚》卷96記載,禹殺死防風氏后“療以不死草,皆生,是為貫胸國”。《抱樸子》中說禹服靈寶之方而仙化不死。《太平廣記》卷56中說王母之女云華夫人幫助大禹治水,把大禹變成道教中人,封為紫庭真人,至此大禹也進入了仙班。
6.羿與嫦娥神話的仙話化
羿又叫后羿,其作為神話英雄以善射而著稱;嫦娥又稱常羲、姮娥、常儀、羲和,其作為帝俊妻,以生十二月而聞名。戰國的《歸藏》載嫦娥服了西王母的不死藥奔月成為月精。此時,嫦娥奔月神話出現,嫦娥也染上了仙化色彩,但她與羿無任何關聯。到了漢代,嫦娥卻成了羿的妻子。《淮南子·覽冥訓》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娥竊以奔月。”高誘注曰:“娥,羿妻。羿請不死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張衡《靈憲》載,奔月前,嫦娥求道術,“枚筮之于有黃”。漢代,嫦娥奔月神話初步完成仙話化的過程。唐代對道教十分重視,神仙信仰達到高潮,嫦娥奔月故事在“羿燒仙藥”“吳剛伐桂”等新情節的渲染下更加豐富完美。至此,嫦娥奔月神話徹底完成仙話化的過程,演變成為純粹的仙話。
總之,古代神話的仙話化使神話中的神與仙話中的仙在雜糅中交叉、疊合,甚至融為一體。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文化的發展,雙方進一步相互影響,結果是道教仙話的神仙信仰通過神靈得到廣泛傳播,神話借助道教仙話的傳播得到持續流傳。
神話仙話化的過程與神仙信仰的發展演變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發展歷程久遠漫長,大致可以分為萌孕期、起步期、發展期、鼎盛期、完備期五個階段。
1.萌孕期
在春秋以前,有“神”無“仙”,神在人們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先民們所崇信的是由原始信仰而產生的天神、地祇等神靈及神話,但其中蘊含有早期巫術、鬼神觀念、長生不死與自由飛天等神仙觀念的因子。這些因子成為神仙信仰的直接源頭,是仙話的主題與素材。神仙長生不死、餐風飲露、自由飛天等特性,是神話仙話化的誘因與條件。
2.起步期
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古代神仙信仰經過艱難的孕育和發展而終于得以成型的時期。這一時期,人們自我意識覺醒,在關注靈魂不滅的同時,也開始關注人種的繁衍、族群的延續、社會的發展、理想人格的塑造,同時也更注重個體生命的不死以及存在價值,甚至希望肉體與靈魂一樣得到永生。為了逃避社會現實,關注現世享受與自身健康,追求生命的永恒,人們產生了長生不死的神仙觀念,把對神話大神的信任依賴轉向對長生不死的神仙的追求,神仙信仰得以產生并發展。戰國時期,各種有關長生不死之人的記載陸續出現并廣泛傳播,出現神人、真人、至人、大人等神仙稱謂,神仙思想廣泛流行漸成一種信仰。戰國中晚期,“不死”信仰廣泛流行,神仙方術信仰大行于世,神仙信仰受到極力追捧,出現為統治集團倚重的龐大的方士集團,此時神仙信仰已經形成。戰國后期,方仙道形成,神仙信仰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在對統治階級的影響上達到一個新的水平。春秋戰國時期的仙道方士除了創作神仙故事,還有意識地對神話進行改編和再創造,借此宣傳自己的神仙信仰,神話仙話化開始出現。此時的神話仙話化處于起步期,數量少、程度輕、情節不完整,仙氣不濃,神與仙的結合遮遮掩掩。
3.發展期
秦漢時期,上至帝王、下至庶民熱衷求仙長生,神仙信仰得到充分發展。秦始皇本人是一個狂熱的神仙信仰者,他封禪泰山、禮祠名山大川、東游海上,并派徐福率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他還南下至湘山、登會稽,希望在蓬萊、方丈、瀛洲三仙山求取能夠長生不死的奇藥,最后死在求仙之路上。西漢立國后,神仙方術思想、長生不死信仰更是熾盛不衰。西漢早期以黃老道治國,神仙信仰流行。漢武帝希冀長生不死,帶頭信仰神仙,求仙五十余年,甚至把女兒嫁給方士,在皇家園囿中修建模仿仙境的宮殿甘泉宮、通天臺等。元帝、成帝、哀帝皆信仰神仙,其間民間道教出現,影響范圍不斷擴大。到東漢神仙信仰之風仍興盛不衰,東漢中晚期,太平道、天師道、五斗米道等不同的道教派別相繼問世。它們宣稱能借助所謂的神仙力量,驅趕疾病,延長生命,極大地推動了長生不死信仰在民間的傳播。受神仙方術思想和長生不死信仰的影響,漢代仙話小說大量產生并流行。這些仙話小說多借助神話的內容,也有很多仙話內容滲入神話中去,加速了神話的仙話化。如在《淮南子》一書中,女媧、黃帝、炎帝、堯、舜、禹、羿、嫦娥、夸父等神話人物都有仙話的描述。另外,還出現專門依托神話而作的仙話專著,如《穆天子傳》《神異經》《海內十洲記》《列仙傳》《西王母傳》《漢武故事》等,這些都增加了神話仙話化的分量。
4.鼎盛期
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動蕩不安,政治環境險惡,士大夫為了明哲保身紛紛逃避現實,轉而熱衷于長生不老的神仙信仰。為了增強本土宗教道教對外來宗教佛教的斗爭力量,寇謙之、葛洪、陸修靜、陶弘景等著名道教人物對道教理論進行全面改造,使道教完成從追求救世太平到追求不死成仙的重大轉變。這一轉變增強了道教的戰斗力,并使之走向成熟與成型,由此也激發大量仙話的創作。具體而言,曹魏時期,道教分化為上層神仙道教和下層民間道教兩個層次。北魏時期,在寇謙之的規范下,道教向官方體制靠攏,變為符合士大夫階層的上層道教。東晉時期,針對當時很多人對不死成仙的懷疑、對神仙存在的否定,葛洪撰《抱樸子》,證仙揚道,建立了道教的神仙理論體系,促使道教轉向以追求長生成仙為最高目標,將神仙思想發展到一個新階段,推動了道教的崛起。南朝時期,陸修靜著《三洞經書目錄》,糾正了道教經書的混亂,為后世道教經典《道藏》的纂修奠定了基礎。陶弘景對道教貢獻更大,他撰寫50多種道教著作,其中《真靈位業圖》建立了較為系統、完善的神仙信仰體系。這一時期,不僅道教著作豐富,仙話著作也十分豐富,《神仙傳》《神異記》《拾遺記》《搜神記》《幽明錄》《述異記》等仙話創作高潮迭起。這些作品極力宣傳神仙信仰,其中很多內容用神話作為素材,促進了神話的仙話化。
5.完備期
唐宋時期,統治者對道教大力提倡,追尊道教教祖李耳為太上玄元皇帝,這種認祖追封行為對道教的傳播與流行起到有力的推動作用。這一時期,人們迷戀神仙,熱衷煉丹,追求長生,道教發展迅猛,仙話大量產生。《獨異志》《游仙窟》《續仙傳》《墉城集仙錄》《仙苑編珠》《三洞群仙錄》《集仙傳》《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等仙話對神話仙話化起到補充與完善的作用,神仙信仰再次得到社會認同。
從神話與仙話的內容與特性來看,兩者有著對“不死”的共同追求,以及相似的神性、思維與表達方式,這些共同性是神話仙話化的前提基礎。
1.對長生“不死”的共同追求
神話與仙話有著共同的“不死”追求。神話與仙話中都蘊含著對生命不息的憂患與渴望,表現為對“不死”、復生與變形、仙境樂園等的期昐與追求。神話中記載了很多“不死”的現象,仙話中則大書特書“長生不死”的神仙信仰。
神話典籍《山海經》中有很多“不死藥”“不死之國”“不死民”“不死之山”等“不死”現象的記載。如刑神西王母掌管的不死之藥、巫彭等所操的“不死之藥”與仙藥同,巫山與云雨山的“帝藥”、靈山的“百藥”也是不死之藥。道教與仙話中的仙藥很多,其中以煉成的丹藥為上乘,主要功能是讓人服食后長生不死,故方士與道士都把煉丹作為主要職責。神話中的“不死藥”是對身體健康、生命長存的關注,與仙人道士煉丹求仙藥的目的一致,“不死”亦是仙話與道教共同的追求。神話的“長生不死”也成為殷周之時長生不死神仙說產生的基礎。
長生不死是一種美好愿望,死亡卻是不可避免。神話創造性地采用“復生”與“變形”的方式來破解這一難題,表達自己的生命觀——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一種新生命的開始。“復生”與“變形”表達了先民對死亡的憂患和對生命不息追求的集體意識。經典神話顓頊變魚婦、鯀化禹、稷為后稷、女娃變精衛、馮夷變河伯、宓妃變洛神、蚩尤桎梏為楓林、夸父之杖為鄧林等,皆為此類。
神話中的不死觀念表達的是先民對生命的愿望,追求的是人類的生生不息;仙話中的不死觀念表現的是人們對性命的關注,追求的是自身享樂。神話中包含有靈魂不死的觀念,靈魂不死觀念是神仙信仰產生的動因,神仙信仰的主要內容與目的就是追求個人的長生不死。靈魂不死觀念在神話中表現為大神死后幻化為其他生物,在仙話與道教中表現為仙道通過道術煉丹追求個性生命不死。總之,神話與仙話相同的內核因子,即對生命不死的信仰與追求,使仙話篡改神話宣傳神仙信仰成為可能,也使神話依賴仙話豐富發展自己變為現實,進而使神話仙話化得以實現。
2.相似的神性、思維與表達方式
神話與仙話有著相似的神性、思維與表達方式,表現為:其一,神話中的神與仙話中的仙有著相似的超自然神性,這是神與仙能夠疊合、趨同或融合的基礎。正因為如此,始祖神黃帝成了道教教主,刑神西王母成了王母娘娘,開辟神盤古成了元始天尊居諸仙之首等。其二,神話與仙話有著奇特、大膽、荒誕、幼稚等相同的思維方式,能夠想象與虛構出相同的宇宙論與自然觀,采用相同的變形手法與形式等。其三,神話與仙話有著相同的文學表達因素,以神魔形象、法術幻想,構筑成豐富多彩的神秘文學空間。仙話既能較多地保存古代神話的本意,也能傳其神韻。總之,這些形式特征推進了神話仙話化。
神話仙話化現象的產生是受主體觀念、歷史文化、社會變遷的影響所致,主要表現為以下方面。
1.主體意識的覺醒與改變
人們邁進文明時代后,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與人們認知水平的提升,神話逐漸失去了生產、發展的土壤。殷周時期,人們解決了生活之需,開始關注現世快樂和自身長壽。與這種精神需求相適應,周代的巫覡提出神仙說,并依托神話的影響力進行神仙說的傳播。春秋戰國時期,人們自我意識覺醒,自我人格開始形成。人們相信求神不如求己,人為地修煉成仙可以實現自我靈魂不滅、長生不死、快樂自由的愿望。于是,神仙思想與神仙信仰得以產生并流行。神仙信仰的盛行體現了人們對生命的眷戀、對長生不死的追求,這種時代價值觀促使仙話大量產生并流行。一方面,由于仙話與神話在“神性”與“不死”觀念上有很高的契合度,于是方士們就利用古代神話的社會影響對其進行改編和再創造,使神話仙話化成為一種既成事實;另一方面,失去生存環境發展停滯的古代神話也在仙話的篡改中逐漸向仙話靠攏,使神話仙話化成為一種自覺。可見,神話仙話化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是農耕文化自我覺醒意識的內在選擇,是主體意識的覺醒,是生命價值的自我追求,是神話與仙話的共同需要。
2.方士集團的鼓吹與宣傳
方士源于周代以前的巫覡階層,他們為部族首領與神話英雄,兼有巫、醫之長,是部族中的通天人物。在神話仙話化歷程中,春秋戰國時期崛起的仙道方士發揮著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中的仙道方士異常活躍,他們吸取道家、陰陽家等理論素養,以修煉成仙為道術,專談“修身”,提出神仙信仰,傳播神仙方術,宣揚長生不死,逐漸形成一種以追求長生不死、快樂自由為主要內容的方士文化,助推了神仙信仰的發展。戰國中晚期,以“不死”為主要追求的方士在楚、燕、齊國等地區大量出現,方士文化廣泛流行,神仙信仰大興。漢代神仙信仰更是盛行,皇帝們普遍深信神仙可求、長生可得,一大批神仙方士趨之若鶩,營造了濃厚的求仙氣氛。東漢時,求仙信仰一直不衰,眾多道派和道術相繼問世,極大地刺激了長生不死觀念扎根民間。方士集團的壯大、方士文化的盛行與道教的形成,加速了神仙思想的傳播,使神仙信仰暢行不衰,進而催生了漢代仙話小說的大量產生。方士道士們以神話作為宣傳工具,借助神話的社會影響力為其服務,客觀上推動并加速了神話的仙話化。
3.帝王的崇信與踐行
方士們對神仙信仰的鼓吹宣傳,不僅讓庶民信仰神仙,就連最高統治者也都熱衷崇信神仙并積極求仙。戰國時齊威王、齊宣王、燕昭王倚重方士,信仰神仙,把燕齊大地神仙信仰推向高潮。秦始皇為了追求長生不死,上泰山封禪,派人入海求仙。漢代帝王們普遍是神仙的信奉者,高祖定都長安后即用巫祭,漢武帝對神仙癡迷向往,他寵用方士,多次差遣方士入海求仙,大肆舉行封禪活動,并建仙人乘露盤,郊祀太一,筑通天臺以候仙,還建蓬萊、方丈、贏洲、壺梁等仙苑,聊寄思仙之情,他追求長生不死的求仙行動可謂不遺余力。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不斷進行改革,上層神仙道教得以形成,追求不死成仙成了道教主要內容,同時也不斷得到帝王認可。唐時更是把道教定為國教而大力提倡。帝王們對神仙方術長生不死的崇信與不懈追求,在客觀上起到了引領神仙信仰盛行的作用,在推動了仙話創作的同時,也進一步促進了神話的仙話化。
4.對神話歷史化的對抗與反撥
進入文明社會后,為了炫耀自己高貴的血統,塑造理想的人格,加強王權力量,鞏固王朝統治,滿足民族、國家及時代的需要,人們對原始時代奉為圭臬的神話進行了歷史化的篡改與肢解,這就是神話的歷史化。神話歷史化開始于夏,完成于漢初,主要表現為神話的儒教化。它拉長了民族的歷史,重塑了民族的文化觀念,促進了民族的凝聚融合,但同時也破壞了神話的原生態,消解了神話的神性特征。
面對神話歷史化這一文化主流現象,龐大的方士集團不甘示弱,他們利用仙話與神話的“近親”優勢,積極對神話進行“篡改”,竭力宣傳自己的神仙思想與神仙信仰。這種主觀的意愿與積極的實踐不僅使古代神話朝著仙話化的路子不斷前行,與神話歷史化形成抗衡;同時也在客觀上對神話起到一種“保護”作用,使神話的某些神性特征在仙話中得以保存。這在客觀上起到了維護原始神話,保護文化原生態平衡的作用,對神話歷史化也有一定的“反撥”作用。如果說,神話歷史化是對神話的消解和擯棄,那么,神話仙話化則是對神話的回歸與重構,只不過這種回歸與重構是以仙話的宗旨為轉移的,不能與神話同日而語。神話歷史化結束后,神話仙話化仍在繼續,最為明顯的表現是,除了神仙方術思想和神仙信仰的盛行外,仙話專著及含有神話因素的古史著作和志書大量出現與流行,其中含有古代神話的因素,是神話仙話化的重要表現。可以說,神話仙話化是后期神話發展的主干和主流。
總之,神話與仙話都是原始思維的產物,有著相同或相似的信仰、期待、思維方式、表現手法,晚起的仙話顯然受到神話的啟發。仙話在發展過程中,不斷改編神話來為己所用,借助神話的影響抬高并宣傳自己,致使神話仙話化。神話仙話化在宣揚仙話與道教的同時,促進了道教的發展,同時也促進了神話的流傳,豐富并保存了神話。
注釋
①[德]馬克思:《摩爾根〈古代神會〉一書摘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54—55頁。②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1—122頁。③聞一多:《聞一多說神話》,江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29頁。④劉安:《淮南子全譯》,許匡一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