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德對中華文化的改編
——一個新歷史主義視角

崔 放 姚成賀

(1.河北環(huán)境工程學院基礎部，河北秦皇島；2.北京師范大學外文學院，北京)

1. 引言

對中華文化的譯介是詩人、翻譯家龐德(Ezra Pound, 1885-1972) 的重要文學成就之一，其漢詩譯作在美國被奉為經(jīng)典，推動了美國詩歌文學的發(fā)展。由于龐德的漢詩譯作以及其他一些有關中華文化的譯介作品與原作和史實出入較大，解構特征明顯，因此常被冠以“亂譯”“不忠”，乃至“帝國主義的產(chǎn)物”之名。《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將龐德的這一行為描述為“adapted”(改編)。隨著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與社會轉向的興起，中國龐德譯介研究學者的觀點也打上了社會歷史的烙印。例如，有學者認為龐德對中國文化的專注是“對有關東方主義的論辯提出的重要問題”(Qian, 2003: 2)。另有學者認為其漢詩譯作雖然存在種種叛逆，卻體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翻譯的精神，有時甚至超越了原詩，在回顧漢學概念史時，將龐德定義為“漢學主義者”(Sinologism) (Zhang, 2018:36)。新歷史主義(New Historicism)主張，將文本研究與歷史語境相結合，發(fā)現(xiàn)文本背后的“權力話語”(power discourse)，從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兩個維度出發(fā)，超脫了單純的東方主義抑或是漢學主義的簡單歸類，為龐德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徑，有助于對龐德文化身份及改編行為作出更為客觀公正的評價。

2. 新歷史主義概述

新歷史主義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主要代表人物為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路易斯·蒙特魯斯(Louis Momtrose)以及喬納森·多利莫爾(Jonathan Dollimore)等人。該理論超越了以往的文學本體論，“打破歷史與文學的對立。文學與歷史不再是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而是相互影響、相互塑造”(Greenblatt, 1995: 225)。新歷史主義突出了文學話語與其他話語、文化產(chǎn)品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作用與反作用關系，認為文學生產(chǎn)與文學闡釋的形成受當時社會歷史和政治條件的制約，又反過來影響它們，“對文本歷史性與歷史文本性采取一種交互關注”(Greenblatt& Gunn, 2007: 410)。蒙特魯斯用“文本的歷史性”(historicity of texts)與“歷史的文本性”(textuality of histories)這一對稱術語巧妙地概括了新歷史主義研究的特征。“文本的歷史性指一切寫作和閱讀方式——不僅包括批評者所研究的文本，還包括批評文本本身，都有著具體的歷史背景，都產(chǎn)生于一定的社會和物質(zhì)環(huán)境，并且參與了歷史的編寫。歷史的文本性則是因為我們無法返回到原原本本的歷史，后來者只能借助記載并流傳下來的文本認識歷史，而記載本身又是選擇、保留與舍棄的結果；與此同時，一旦從事人文學科研究的人把這些記載當成歷史檔案來理解，他們在描述、闡釋歷史事件時，又會做出進一步的調(diào)整與變更”(Montrose, 1998: 782)。

作為文化交流的翻譯活動，將文化交流的跨學科特征與不同權力話語間的斗爭詮釋得淋漓盡致。因此，對翻譯活動的研究必須放入到歷史語境之中，考察其背后的權力話語。就新歷史主義與翻譯研究的關系而言，有學者認為二者間呈現(xiàn)諸多相似性并進行了如下總結，“首先，二者均具有跨學科性；其次，文本間的交流勢必牽扯到不同文化間的權力斗爭；最后，二者均具有歷史意識形態(tài)性”(朱安博, 2005: 11)。就龐德的翻譯研究而言，有學者更是認為“龐德的詩學與新歷史主義批評展現(xiàn)出了高度的親緣同類性，具有相同的文化詩學觀”(黃運特, 2006: 29)。因此，從新歷史主義的視角對龐德譯作進行研究，既能夠避免利用代表不同文化身份的理論進行研究的偏頗，又能有效地拓寬研究維度。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研究須以剖析龐德的譯作及其經(jīng)濟、政治、文化經(jīng)歷之間的親緣關系為本，展現(xiàn)龐德的詩學與經(jīng)濟、政治理念。

3. 新歷史主義視域下龐德譯介作品的批評

龐德研究中，傳統(tǒng)的研究只局限于文本，而“完整的領域是作家及其生活，是作家運用話語實踐干涉其所處生活語境的行為和結果”(林瑋， 2016: 166)。龐德一生投身于文學創(chuàng)作與翻譯活動中，其文學產(chǎn)品可以說是其一生的寫照。通過對其人生軌跡的探尋，結合其文學作品所蘊含的隱喻，可以清楚地感知“文學即是人生，人生即是文學”的道理。再將社會歷史這一大的文本引入到龐德個人的人生文本之中，會對“文本歷史性與歷史文本性”這一命題有更深刻的領會，從而對龐德的文化身份及譯作性質(zhì)進行更加清楚的界定。

3.1 文本的歷史性

“文本的歷史性”包含兩個維度。首先，文本展現(xiàn)時代的風貌，書寫歷史；其次，文本一旦生成，自身便成了一個歷史片段，參與歷史的建構。文本的歷史性主張透過文字表面去考察其背后蘊含的歷史話語，從而體認到文本之真意，即“知人論世”。龐德不同階段的譯介作品各有其主題，展現(xiàn)著不同的時代特征。這些發(fā)展變化不僅與龐德個人的人生軌跡息息相關，更與社會歷史的大語境緊密相連。

龐德開始其文學生涯正值歐美社會發(fā)生巨大轉型時期。文化上的轉變卻遠遠落后于經(jīng)濟與政治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巨大落差。這種落差迫切地呼喚著文化上的變革，對抗舊的社會詩學成了時代主題，現(xiàn)代主義的思潮應運而生。龐德是詩歌變革運動的代表。韋努蒂(Venuti)認為，“龐德的翻譯之所以是挑戰(zhàn)英美文化霸權的異化翻譯，在于其翻譯策略抵抗當時的英美文化和文學的主流價值觀”(2008: 30)；根茨勒(Gentzler)也認為，龐德“將翻譯作為文化斗爭的工具，挑戰(zhàn)西方社會的主流品味和文化觀念”(2001: 24)。對措辭冗長、文字奢靡、內(nèi)容空洞無物的維多利亞式舊體詩風的挑戰(zhàn)成了文學變革的首要任務。

1913年，龐德得到了費諾羅薩(Earnest Fenollose)有關中國詩歌的遺稿，從中獲得靈感，認為中國詩對意象的注重以及簡潔有力的描述對于變革西方詩風具有重要意義。從費氏的一百多篇詩歌遺稿中，龐德選取了十幾篇意象特征鮮明、符合自己詩學理念的詩歌，翻譯成集，即《華夏集》(Cathay)。其中許多詩歌捕捉到中國詩學的特征：間接稱呼，流放主題，以及對經(jīng)典的模仿。在幾乎不懂中文的情況下，龐德借助詞典開始了漢詩英譯。“龐德可能一直在半黑暗環(huán)境中工作，但《華夏集》表現(xiàn)了詩人在有限接觸到的傳統(tǒng)內(nèi)，對體裁和韻律問題的敏感”(Byron,2019: 101)。為了表明其意象主義的詩學理念，龐德大膽地借用翻譯賦予這些詩作意象主義的新生。在《華夏集》出版前，龐德便翻譯了劉徹的《落葉哀蟬曲》，結尾“感余心之未寧”的翻譯更是采用了創(chuàng)造性的手法進行再創(chuàng)作，譯為“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突出展現(xiàn)意象主義詩歌的特征——意象乃是情感與理性在一瞬間的結合。龐德還將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六)》中的“驚沙亂海日，飛雪迷胡天”直接譯為“Surprised. Desert turmoil. Sea sun. Flying snow bewilders the barbarian heaven.”(Pound, 1915:31)。《胡關繞風沙》中的“荒城空大漠，邊邑無遺堵”譯為“Desolate castle, the sky, the wide desert.”(Pound, 1915: 16)。這幾首詩均有意象密集并置的特點，龐德在翻譯時，打破了英語的句法結構，采用平移的手法，直接將這些意象進行跨語言的平移。這種處理手法，既言說龐德的意象主義詩學理念，又對整個印歐的語言習慣造成沖擊。簡潔明快的語言，帶著中國古詩的深深烙印。

一戰(zhàn)的爆發(fā)使反對戰(zhàn)爭、頌揚和平成為龐德在這一時期譯介活動的另一主題。《華夏集》的主題以戰(zhàn)爭、閨怨和離愁為主。第一首詩《采薇》直接描繪了周宣王出征的史實，恰好為龐德反戰(zhàn)思想的表達提供了素材來源。其中的“戎車既駕，四牧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牧，四牧骙骙”，龐德譯為“Horses, his horses even, are tired. They were strong. We have no rest,three battles a month. By heaven, his horses are tired.”(Pound, 1915: 5-6)。龐德將其中“既駕”的譯文“tied(栓)”改為“tired(勞累)”，將“一月三捷”變?yōu)椤耙辉氯螒?zhàn)斗”，又添加了“By heaven(天啊)”，直抒胸臆，反戰(zhàn)之情溢于言表。另一首詩歌《長干行》則直接抒發(fā)了生離死別之情。龐德將標題譯為“The River Merchant’s Wife: A Letter”(《河商之妻的一封信》)，直接點明主旨，拉近與讀者的情感距離。表明情感主旨的“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龐德譯為“They hurt me, I grow older.”(Pound, 1915: 12)。簡潔有力，情感表達直指人心，譯者已然成了情感的訴說人，也就是另一個作者。在龐德看來“詩歌是技術，詩歌是道德與精神的源泉，最后詩歌是拯救文化的方式，它贖回歷史”(Gray,1990: 73)。

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使當時的文人著力為西方社會尋求一條精神出路。龐德將目光投向中國，希望從中華文化中獲得救贖。為此，他開始了《論語》《大學》《詩經(jīng)》等作品的翻譯。在龐德看來，儒家思想中的倫理等級觀念恰好可以成為拯救西方社會無序與混亂現(xiàn)實的一劑良藥。同時，語言的腐朽與西方社會的衰落密不可分。在翻譯《論語》時，龐德將“名不正，則言不順”譯為“If words (terminology) are not (is not)precise，they cannot be followed out，or completed in action according to specifications.”(Pound, 1953:59)，從而將儒家的等級秩序觀與語言的精確使用(正名觀)合二為一。又如，“有恥且格”被增譯為“their sense of shame will bring them not only to an external conformity but to an organic order.”(Pound, 1953: 13)。在翻譯“歸順”之意的同時又增加了“有機的秩序”這層含義，書寫其秩序觀。對集權主義政治的追尋是龐德的另一重要政治理念，《詩經(jīng)》的翻譯體現(xiàn)了這一點。《詩經(jīng)》包含大量祭祀以及歌頌禱告類的詩篇，“這些詩是統(tǒng)治者構建意識形態(tài)，樹立至高無上的極權地位的工具”(李玉良, 2009: 91)。《我將》的譯詩彌漫著濃重的極權思想，其中“‘Let heaven stand right’與‘King Wen’s law is our right’這兩句翻譯乃是該詩的核心，將極權思想直接言明”(李玉良, 2009: 91)。龐德的翻譯雖與原作有一定出入，但如果回溯《我將》一詩的原文，會發(fā)現(xiàn)原詩中也彌漫著一種原始宗教性的神秘色彩，表達了對天與神的敬畏。而“王”則成為天與神在人間的化身。在形式上，譯作展現(xiàn)出獨立的藝術生命，但在思想上，二者卻有著相同的本源，展現(xiàn)出“同源異體”的形態(tài)。

二戰(zhàn)結束后，龐德因法西斯分子的身份而成了祖國的敵人，臥病在床，并接受審判，內(nèi)心的孤獨無依與憤憤不平可以想見。龐德再次借用詩歌翻譯抒懷，表達無助與苦悶的情感。例如《黍離》中的“悠悠蒼天”，譯為“This, here, who,how?”，將原詩的一問變四問，簡潔明快，更表達了作者內(nèi)心的無奈。龐德晚年時，由于他推崇的儒家文化下的政治治理在西方最終成為幻影，此時的作品也漸漸脫離了對儒家文化與政治的關注，轉而投向神秘的民族宗教。《詩章》(Cantos)最后一部分的《納西詩章》通過對納西族宗教風俗的描繪，謳歌了男女間對自由愛情的浪漫追逐，刻畫了一個山清水秀、理想王國般的人間天堂。

由是觀之，龐德的譯介作品體現(xiàn)了對中華文化的改編。這種改編是時代的要求，而中華文化恰好為龐德的詩學與政治理念提供了源泉。龐德的改編行為使他已然超脫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譯者身份，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以對中華文化的譯介為工具，龐德“譯它言己、譯古喻今”(李玉良,2009: 91)，這是其譯介活動的鮮明特色。而這一特色與其人生軌跡，更與社會歷史這一大文本息息相關。

3.2 歷史的文本性

“歷史的文本性”包含兩層含義。其一，歷史由文本寫就，文本為我們提供了了解過去的渠道；其二，既然歷史是書寫而成的，其中不可避免地摻雜著書寫者的主觀因素，隱含權力建構。龐德以有意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翻譯活動闡釋歷史，顛覆傳統(tǒng)話語，在自身認知視野內(nèi)建構新的歷史。通過對中華文化的譯介，龐德建構起自身認知視野下的中國，更希望以此推動歐美世界建構起一個新社會。在新歷史主義看來，“歷史的編撰方式是‘編織情節(jié)’，從時間之中抽出特定事件，將這些事件作為情節(jié)進行編碼，從而將孤立的事件串成故事。這種方式與文學話語的建構如出一轍，從而打破歷史與文學的界限”(White,1978: 81)。如果放眼整個社會歷史這一大的文本，那么《詩章》無疑是闡釋龐德譯介作品歷史文本性的最佳工具。作為一部浩大的史詩，《詩章》與傳統(tǒng)的史詩有所不同，以一種零散的、碎片化的方式呈現(xiàn)，以看似無序的歷史事件言說作者的“話語”。對于這種異質(zhì)化的表現(xiàn)方式，學界認為“龐德傾向于讓事實本身在相應的歷史環(huán)境中直接外現(xiàn)，進而讓讀者感受到這些史實只是詩人思維模式的再現(xiàn)”(熊琳芳, 2010: 82)。這種撰寫手法，既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又顛覆了傳統(tǒng)的歷史編纂方法。任何一段歷史一旦經(jīng)由語言書寫，便染上了編撰人的主觀色彩。因此，龐德的《詩章》不僅有其主觀性的表達，更是一種異質(zhì)化的歷史。各種史實散落在時空的長河之中，映射著歐美社會殘敗、破碎的狀態(tài)。

在經(jīng)濟主題上，一戰(zhàn)二戰(zhàn)以及經(jīng)濟危機的爆發(fā)使資本主義社會盛行的高利貸以及貨幣債務等問題更為突出，龐德認為經(jīng)濟問題是導致戰(zhàn)爭及社會動蕩的罪魁禍首。他深信道格拉斯的社會信用論，該理論關注國家剩余財富的分配，竭力消除貧富差距，建立人人平等的和諧社會。這與龐德眼中自給自足、小農(nóng)經(jīng)濟之下的東方社會美好景象不謀而合。在龐德看來，“我們有必要向其他民族學習，看看其他民族在類似情況下是如何取得成功的”(Pound, 1954: 219)。龐德繼而由對美國社會經(jīng)濟問題的描繪轉向了理想中的中國，向中國尋求出路，以抵抗西方社會當時的經(jīng)濟秩序，創(chuàng)作了《中國詩章》《亞當斯詩章》等。

在《詩章》中，龐德將西方與中國社會的經(jīng)濟秩序作出對比性的結構安排，突出其對高利貸放任自由，對商品經(jīng)濟過度依賴等西方經(jīng)濟中存在的現(xiàn)象的批判，表達了對君主專制之下的自然經(jīng)濟的推崇。中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與美國社會的腐敗和高利貸危機形成鮮明對比。49詩章寫道，“1700年清臨此山湖，陽光普照南國天際/創(chuàng)造財富的國家就該陷入債務?這是丑行!這是格利安!大運河依然直通天子/故帝當年為取樂筑此運河”(Pound, 1996: 245)。在龐德看來，國家經(jīng)濟的健康運轉離不開農(nóng)業(yè)、流通和分配的密切配合。第53詩章寫道，“成湯之時，經(jīng)年旱象，滴雨未降，糧食奇缺，價格暴漲/故公元前1760年成湯開銅礦，制通貨，幣圓而孔方，散予百姓，以利其購買谷糧”(Pound, 1996: 264)。龐德同時認為，國家經(jīng)濟的良好運轉需要政府的干預，這與資本主義長久以來放任自由的政策形成了鮮明對比。龐德利用劉與義的奏折表達了這一思想，“皇帝欽準”四字將國家干預的思想直接言明：“反常年歲貸給百姓，大災之年開倉濟賑/劉與義/皇帝欽準”(Pound, 1996: 335)。龐德還創(chuàng)造性地把貨幣發(fā)行和利率問題與王朝統(tǒng)治時長相關聯(lián)，如“圣諭16條為利率所搞糟，而拜占庭帝國的統(tǒng)治更為長久”(Pound, 1996: 692)。龐德經(jīng)濟思想的另一個鮮明特點是，經(jīng)濟思想與理想自然間的結合。龐德對中國君主專制社會的推崇，從經(jīng)濟角度上講在于“中國的經(jīng)濟是以實物而非貨幣的形式運作”(孫宏 李英, 2011: 10)。重“本業(yè)(農(nóng)業(yè))”是其思想的一大特點，在《御座詩章》中，“本業(yè)”這兩個漢字頻繁出現(xiàn)。管子的“務在四時，守在倉廩”的觀點恰好與龐德對自然經(jīng)濟的向往不謀而合。事實上，“在《管子》中，幾乎所有的關于國策和法律的討論，包括貨幣的確定與運用，都與山河田野、春去秋來的自然生活息息相關”(錢兆明 管南異, 2014: 123)。而在利用管子的思想建構自身的經(jīng)濟理想時，龐德更是將其與自然相連，如歌頌五谷，描繪開采鑄幣金屬的神秘傳說等，如此一來，其經(jīng)濟思想便成為一種浪漫主義的文學抒懷。

在政治主題上，龐德利用儒家學說宣揚其政治理念。通過對儒家學說進行譯介與改編，龐德為其政治理想提供理論基礎，維護世俗政權的權威。龐德的努力是為了幫助西方實現(xiàn)文化自省，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而另一個自我恰好存在于中國，因為“在中國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希臘”(Cheadle, 1997: 9)。秩序觀是龐德的一個政治主題。龐德曾明確表示，《大學》乃是其一生的信仰與追求。《大學》闡明了儒家的政治理念及其社會建構思想。而在對《大學》等典籍的翻譯中，龐德明確地展現(xiàn)了自身對秩序觀的態(tài)度，并利用翻譯重新闡釋秩序觀的思想。他利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觀點闡釋“秩序”，寫道“孔子說過，并在竹簡上寫下，一個人心術不正，如何匡正他人？一個人自身無序，如何使其家有序？一國之君自身無序，又豈能使國家有序？”(Pound，1996: 59)，而在處理“修、齊、治、平”時，龐德統(tǒng)一使用order(秩序)一詞。可見，龐德的改編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基于自身認知視野的建構行為。

龐德按照自身的認知標準建構他眼中的歷史。這種建構帶有極強的主觀性與目的性，已經(jīng)超脫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書寫概念。在他看來，歷史可以成為一個有機整體，各文明相互交融，而某一時期內(nèi)某一國家的文明成果可以用來解決另一個國家在歷史進程中遇到的問題，“這種追求超越國界與時代的世界文學的標準是他重視翻譯的內(nèi)在動力，因此他常能從翻譯中或借助翻譯發(fā)現(xiàn)時代需要的東西”(蔣洪新, 2001: 79)。這既印證了歷史的文本性，又說明龐德對歷史的闡釋是其詩學主張的實踐，而這種闡釋在很大程度上是借用異國歷史之“體”，言說其自身的態(tài)度與理念。在歷史的建構過程中，龐德實現(xiàn)了建立一種“世界性文化”(global culture)的主張。

4.結語

“‘詩學考據(jù)’的龐德研究方式，通過‘知人論世’的全景式視野和‘以意逆志’的‘直覺透視’，對龐德詩歌創(chuàng)造力的鉤沉，無疑具有對癥下藥之效”(何正兵，2018: 88)。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這兩個維度恰好與文本的歷史性、歷史的文本性不謀而合。置身于社會歷史的文本之中，龐德的譯介活動是對中華文化浪漫維度的伸張，是一種斗爭武器，借以對抗社會歷史現(xiàn)實。“如果把龐德一生看成一個文化敘事，那么龐德就是這個敘事中肩負使命的現(xiàn)代奧德修斯，而他的使命就是文化救贖”(王慶 董洪川，2018：101)。龐德以“漢學”為體，構起自身的理想王國，自覺地踐行時代賦予的使命。通過將新歷史主義引入到龐德譯介作品的研究批評之中，可以將文本與歷史語境相結合，看到隱藏在語言之下的歷史的“言語”，以及文本對于歷史的塑造及影響，更為客觀地定義龐德的文化身份及其漢詩譯作之性質(zhì)。

伽達默爾(Gadamer)曾討論翻譯以證明語言是理解的核心和媒介，指出翻譯典型地表現(xiàn)了視域融合的過程。“無論翻譯者如何力圖將自己想象為原作者，翻譯都不可能是原作者心理過程的重新喚起，而只能是對文本的再制作。翻譯者需要將自己的視域和他自己的理解帶入原文的翻譯中，形成視域的融合”(伽達默爾, 2007: 389)。而龐德對中國文化的譯介過程，展現(xiàn)了歷史與現(xiàn)實、東方與西方雙重的視域融合。新歷史主義的出現(xiàn)是對傳統(tǒng)的“舊”歷史主義的反撥，“后來”的史學家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逃避由時空差異造成的歷史主體性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文化上的局限性。“我們的歷史意識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能聽到過去反響的聲音。只有在這些眾多的聲音中，過去才表現(xiàn)出來”(伽達默爾, 2007: 289)。龐德及其譯作研究涉及文學、文化、歷史與社會等多重元素，新歷史主義的視角既拓寬了龐德研究的維度，也為未來的龐德研究提供了靈感與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