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
譯者注歷史悠久,自有不同語言著述的文化傳播與交流開始,譯者注便隨之產生和發展。我國譯者注的發源要追溯至域外文化傳播之際,具體可以追溯至西漢時期對異域佛經的翻譯活動①熊宣東:《佛典譯論譯史研究:意義、現狀與對策》,《上海翻譯》2019年第6期。。譯者注是跨文化傳播而產生的一種文化解釋現象與活動。總體而言,其歷史要晚于本土文獻的注釋活動。
譯者注是翻譯者對其翻譯內容所作的注釋。對原文本而言,譯者注屬于他注,是在原文本對象翻譯之外的一種衍生寫作行為。而本土文獻的注釋,則可以是他注,也可以是自注。譯者注和普遍意義上的注釋一樣,最開始的主要目的是便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本的內容。后來,譯者注寫作加入了翻譯者的主觀理解等內容。譯者注活動可以反映出,在跨語言與跨文化傳播過程中,翻譯者注重讀者理解力的問題。從閱讀學的角度看,譯者注一方面反映了翻譯者對翻譯文本的理解與思考,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翻譯者將讀者的理解和接受置于文化傳播中重要位置的思想。
本文以盛楊燕、周濤兩位譯者翻譯的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肯尼斯·庫克耶合著的《大數據時代》②[英]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肯尼斯·庫克耶:《大數據時代》,盛楊燕、周濤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的譯者注為主要研究對象,兼及選取其他幾本譯著中的譯者注為參考對象,通過對選取譯本中的譯者注樣本進行文本分析與一定程度的量化分析研究,歸納和總結譯者注寫作的類屬與層級,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譯者注的知識背景與寫作原則。本文認為,譯者注寫作要遵循補償原則、普及原則、參考原則、指瑕原則、交互原則五個基本原則。
譯者注寫作研究的基礎樣本應該滿足三方面條件:原著圖書質量高,且是比較權威性的著作;圖書應為專業領域圖書,且需要添加一定數量譯者注來輔助一般讀者閱讀的圖書;圖書宜為暢銷書,具有基于小眾內容又適合大眾閱讀的特點。
第一,《大數據時代》一書的第一作者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是被譽為“大數據時代的預言家”,是牛津大學網絡學院互聯網研究所治理與監管專業的教授,是歐盟及諸多國家的智囊;此書的第二作者肯尼思·庫克耶是《經濟學人》的數據編輯。這是國內較早且影響力較大的一本大數據圖書,也是一本優秀的專業領域學術著作。這本書所涉及研究領域的學界和業界對該書都有諸多好評。正如譯者周濤在該書譯者序《在路上·晃晃悠悠》中所寫:“《大數據時代》這本書是200%的好。”
第二,《大數據時代》一書是互聯網信息領域內的專業圖書。圖書的副標題是“生活、工作與思維的大變革”,其意在用信息領域內專業的大數據知識與思想闡釋、分析、反思與改變現有的人類生活、工作觀念及思維方式。其寫作的特點是既專業又聯系生活和工作實際,書中的觀點提煉與例證說明,都切中肯綮,簡明扼要,其所使用的語言也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盡管如此,作為一本專業性極強的圖書,翻譯者仍然要在翻譯過程中對一些讀者難以理解的專有名詞、背景知識等內容進行注釋。這本圖書共有譯者注52處,在譯者注數量上,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整體分析樣本。
第三,《大數據時代》一書出版于2013年1月,在2013年2月其版權頁即顯示為第三次印刷,到2013年8月為第7次印刷,到2014年1月,此書已重印了10次。在學術著作出版史上,這不可謂不暢銷。專業領域內的小眾圖書如此暢銷,其原因自然是多元的:基礎前提是該書質量好,時間原因是該書翻譯較早且正當大數據流行之時,而此書暢銷的直接原因則是其符合大眾閱讀的諸多條件和需求。后者的原因一般被歸結為圖書寫得好、譯者譯得好。但本文認為,該書的譯者注做得好,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積極作用,并且該書的譯者注體現了譯者注的諸多特點、類屬、層級與原則。
業界與學界對該書的評價頗多,但從譯者注寫作的角度評價該書,則未有之。研究發現,該書的譯者注自成特色,既有解釋性又有創造性,既有研究性又有拓展性,既有時代性又有交互性。譯者注對該書正文譯文做了非常好的解釋、補充、研討與評價。該書譯者注對讀者更好理解全書甚或大數據這一主題有較多額外的幫助。本文對該書的全部譯者注進行文本分析,考察其譯者注寫作思路與原則,以期為專業領域著作的譯者注寫作提供經驗。此即為本文選取該書為主要研究樣本的原因與合理性所在。
本文對以該書為主要研究樣本的譯者注文本的分析,主要從如下兩個方面進行。
其一,對以《大數據時代》一書為主要研究樣本的譯者注文本類型進行歸納。歸納過程主要有兩個依據,一是對正文文本的功用,二是對讀者閱讀的作用。縱觀我國注釋類文本的特點,注釋對正文文本的功用主要表現在解釋、補充、修正、考據、評點、批評等多個方面。譯者注也具備注釋的基本特點,但也有自身的跨文化方面的特征。但總括起來,譯者注對正文文本的功用是我們歸納譯者注文本特征、類型等問題的主要依據。譯者注對正文文本的闡釋作用與對讀者閱讀和理解正文文本的作用是一體兩面的。本文雖然沒有涉及大量的讀者閱讀效果研究,但是本文對譯者注文本的分析過程本身即為一種閱讀與接受的過程。
其二,在歸納分析的基礎上,進行問題探討和譯者注寫作原則總結。這個過程結合我國現有的圖書著錄原則與方法、譯者注作為一種副文本的流行觀點、著作權中有關原創作品的內容等問題進行多方面的分析和探討。在歸納分析中,我們注意到,有一個隱含的問題被懸置在這些探討之上,即“譯者注作為一種特殊的寫作文本,是否有其自身的形式和寫作原則”。這個問題構成了本文的主要研究問題,而要回答這個問題,則必須要對作為文本的譯者注做歷史和文類觀察,即對譯者注寫作的前世今生、特征和價值加以說明。
我國古代注釋寫作的類別有很多,諸如傳注、章句、音義、義疏、集解、評點、批注等等。其注釋的類屬與層級也頗多,從最基礎的語言文字層面的音形義的訓詁與考據之注釋,到較高級層面的文義正疏與闡釋之注解,再到可以加入注釋者主觀理解與思想的評點與批注之注釋,都可謂注釋。譯者注在其發展過程中,雖然一直秉持著忠實原著的“信”的注釋理念及便于讀者理解的閱讀學思想,但是其注釋的類屬與層級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
有研究者在簡單梳理了譯者注的歷史演變后,總結了譯者注寫作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特征,認為晚清時期的譯者注寫作具有評譯結合的特點,這主要表現在譯者在國外小說譯本前后和正文中添加的總評、批解、回評、眉批與夾評等諸形態上,此一時期譯者注形態與內容多樣且雜糅;在“五四”之后,譯者注主要夾雜于正文之中,且趨于規范與統一,多采用“譯者按”“譯者注”等術語對譯者注加以提示;“新中國成立后,譯者注形式更為多樣化,有夾注、腳注、章節注、尾注四大種類。現今出版的譯著中,采用夾注形式標識譯注的情況較為少見”①黃艷群:《試論譯者注的歷史演變及多重價值》,《中國出版》2016年第11期。。當代譯者注多采用頁腳注及章節注的注釋格式,就我國當代譯者注的類屬與層級來看,譯者注基本吸收、借鑒和融合了我國傳統的注釋活動的一些經驗和思想,從而使得自身成為一種需要引起關注的特殊寫作活動。總體而言,我國當代譯者注寫作活動呈現了與傳統文獻學研究中訓詁、考據與點評相融合的注釋特征。譯者注寫作已經從基礎的文本解釋性寫作活動,逐漸轉變為一種較為綜合且具有一定創造性的寫作活動。
金宏宇對中國現代文學副文本研究時,引入法國文論家熱奈特在《廣義文本之導論》(1979年)、《隱跡稿本》(1982年)、《門檻》(1987年)、《普魯斯特副文本》(1988年)等諸多文獻中對“副文本”概念的界定、分類及研究成果。熱奈特將注釋與主副題目、插入性材料、獻辭、題記、序跋、編者前言等文本并列,均稱為“副文本”,并將“副文本”概括為“文本周圍的旁注或補充資料”。金宏宇認為副文本是“正文本的互文本”,是“整個文本的構成部分”,“具有史料、闡釋、經典化等多重價值”②金宏宇:《中國現代文學的副文本》,《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6期。。譯者注屬于注釋的一種,具有注釋這種“副文本”所具有的普遍特征,同時又具有譯者注自身的獨特特征與價值。
首先,譯者注是建立在跨文化傳播基礎上的文本注釋,其不僅具有普通注釋的闡釋文本的特征,也具有跨民族跨地域的語言、思維等廣泛傳播的特點。例如,修佳明譯著《如何創作炫人耳目的對話》一書,在譯及“page turner”時做了譯者注:“英語口語中一種非正式的表達方式,字面意思為翻頁器,比喻令人興奮得忍不住快速翻頁的書。”③[美]詹姆斯·斯科特·貝爾:《如何創作炫人耳目的對話》,修佳明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頁。該書正文直譯為“翻頁器”,若不加注,恐怕讀者難以意會美國人的隱喻。
其次,譯者注是譯者根據經驗、知識或文化等差異斟酌讀者的閱讀力和理解力而自行選擇添加的注釋文本。這種注釋文本的添加標準和條件,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譯者注寫作的多少、深廣繁簡、長短等尺度。多數譯者注都是遵循能簡則簡、避免干擾正文閱讀的寫作原則,但也有譯者出于使得文本深入淺出,便于讀者閱讀和接受的目的,對原正文中的特定名詞進行詳細注釋的。例如在刁克利翻譯的《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一書中,譯者對原正文中出現的“貝阿姨”一詞進行了詳細注釋:“貝阿姨(Aunt Bea),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電視劇The Andy Griffith Show中的一個人物,全名為Beatrice Taylor。”如果譯者僅注釋到此處,那么讀者恐怕只能知道有這樣一個電視劇人物,也未必能夠深入理解“貝阿姨”的實際指稱。所以譯者繼續做了詳細的譯者注:“在劇中,她經常為社區和教堂準備食物,還給當地的監獄囚犯送食物。她在廚房中系著圍裙忙碌的形象深入人心。”①[美]雪莉·艾利斯:《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刁克利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37頁。這樣的譯者注文字雖長,但正因為較為詳細,而使得原正文中因為文化傳播差異而令讀者產生的概念陌生感得到一定程度的消解。
再次,傳統意義上的注釋,主要職責在于闡釋文本,這也構成其作為“副文本”之一種形態的主要特征。而對譯者注而言,由于譯者往往是所譯文本在版權意義上的第一(或唯一)翻譯者、傳播者、注釋者、評價者,所以譯者注在更深廣的層面上講,還具有針對文本和譯文中可商榷處或值得深入探討處的評價、商討之責任,這也構成了比較高級層面的譯者注的文本特征。例如,在《大數據時代》一書中,譯者針對原作者表述的觀點“對于人類來說,唯一一個最重要的物理定律便是萬有引力定律。這個定律無時無刻不在控制著我們。但對于細小的昆蟲來說,重力是無關緊要的”,加以譯注道:“這是一個美妙有趣的例子,但是對于學習物理的人來說總是有些怪異。顯然,萬有引力一如既往起著作用,不過是因為空氣阻力在不同密度和體積的物體上產生了不同的效果。如果把蟑螂從真空環境的高樓往下扔,恐怕也是兇多吉少。”(p.15.為方便故,本文以下凡引自《大數據時代》一書的引文均依此樣標示頁碼)這段譯者注是評價、議論式的,從物理學的角度思考原文本中闡述的觀點,并用“有些怪異”“恐怕也”等帶有質疑與商榷性質的詞匯提醒讀者加以注意,引發感興趣的讀者進一步思考和研究。
概括而言,譯者注除了具備一般注釋的特征與價值之外,還有對原文本中陌生的域外文化元素的闡釋功能,對跨文化傳播與交流中出現的問題與思想的思考與評價作用。譯者注也從文本的第一讀者視角以及預期讀者和理想讀者的視角,對文本進行全方位的詮釋、補充、評價等方面的“再創造”。
此外,譯者注也可以認為是一種翻譯補償。譯者在翻譯原文本的時候,由于一般讀者缺失文化背景和文化語境,導致其對譯文的文化認同感弱,加之譯者自身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致使原文本的信息、意義、語用功能、文化因素、審美形式、文化功能等內容受損,所以,需要借助譯者注對原文本進行一定意義上的補償。夏廷德認為:“由于源語與目的語之間存在語言、文化和思維方式的差異,任何翻譯從整體而論都難免發生損失。”②夏廷德:《善譯必由之路:論典籍翻譯的補償》,《外語學刊》2009年第2期。這種補償既是面對讀者的外向性的補償,也是面向原文本的內向性的補償。前者是幫助讀者理解文本,進而實現文本的傳播與閱讀價值;后者是幫助文本盡可能在完全意義上走進另外一種文化語境,進而保持文本自身的獨立與完整。
按照譯者注對文本闡釋和讀者閱讀所起到的功用標準,筆者將譯者注的種類具體劃分為五種,即解釋說明類、知識普及與拓展類、提供參考文獻類、評價探討類與綜合類。對譯者注寫作的種類進行劃分,是為了更清晰和深入地看清譯者注寫作作為一種副文本的內在層次。這種劃分標準是根據譯者注作為副文本所具有的闡釋功能和輔助閱讀功用而確立的。文學文體可以劃分為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種類,種類之間并非絕然無關,而是存在共同的文學性和共通的表達方式。同樣,譯者注文本內部的劃分難免存在種類之間的某種共同與共通的關聯。這種重疊恰恰反映了譯者注文本及其寫作的復雜性和特殊性。例如,綜合類并非可以與其他四類并列自成一類,但它作為一種普遍和相對獨特的譯者注寫作形態,并非是簡單的前面四類的形式疊加,而是具有了一種對所注寫對象的整體性闡釋價值。所以,在關注譯者注寫作內部種類的時候,這種視角的劃分只是為厘清譯者注寫作形態提供了一種相對有效的可能。基于這五個譯者注種類,譯者注又可被歸納為三個層級,即文本釋義層、文本拓展層和評價探討層。這樣分析,譯者注作為一種副文本或一種潛在文體的基本狀貌就相對清晰和明確了。
解釋說明類譯者注是最基本的譯者注類型,其主要特點是對文本中出現的陌生文化元素進行注解,其功能是令讀者理解文本表述的基本含義。因為此種譯者注和譯者翻譯文本的基礎工作密切關聯,所以在任何譯著的譯者注中,此類別的譯者注占比最多。在《大數據時代》中亦不例外。這樣的例子很多。例如,針對原文本中提及的一個專業術語“技術成熟度曲線”,譯者注:“技術成熟度曲線又叫技術循環曲線,或者直接叫作炒作周期,是指新技術、新概念在媒體上曝光度隨時間的變化曲線。”(p.9)再如,針對原文本中的術語“模擬數據”,譯者注:“模擬數據也稱為模擬量,相對于數字量而言,指的是取值范圍是連續的變量或者數值,例如聲音、圖像、溫度、壓力等。模擬數據一般采用模擬信號,例如用一系列連續變化的電磁波或電壓信號來表示。”(p.12)這類解釋說明類譯者注,通常都是針對文本中的特定術語、罕見詞匯、跨文化元素等進行具體解釋。這種解釋可以是簡單的概念性解釋,也可以如以上第二個例子那樣舉例,對釋義加以形象化和具體化的說明。
知識普及與拓展類譯者注也是占比較多的一種譯者注類型,其特點是圍繞原文本中簡要提及的某一知識點,進行知識普及、背景知識介紹或相關知識拓展等,使讀者深入了解這一知識點及其相關知識。因為這種注釋帶有科學普及的性質,所以筆者稱其為知識普及與拓展類譯者注。
《大數據時代》譯者對原文本中提及的計算機象棋程序的計算原理及走法的數據表格進行了知識普及性的注釋:“計算機象棋的殘局的確可以做到完美,但其摧枯拉朽的表現主要還不在于殘局。有訓練的棋手都能在6個子的情況下不犯錯誤。這方面的分析和思索,不妨參照一代棋王加里·卡斯帕羅夫(Garry Kasparov)的作品,他亦是對壘‘深藍’的棋王。”(p.50)再如,該書對原文本中提及的亞歷山大圖書館代表知識量相關論述所做的注釋:“亞歷山大圖書館藏書豐富,有據可考的超過50000卷(紙草卷),包括《荷馬史詩》《幾何原本》等。亞歷山大圖書館建成之時正是中國戰國時代的末期,此時百家爭鳴,較有影響的十大家(儒、道、墨、法、名、陰陽、縱橫、雜、農、小說)多有著述,且已出現如《詩經》《楚辭》《離騷》等文學作品,雖沒有像亞歷山大圖書館一樣的集中式藏書中心,但也占據了世界知識量的相當份額。”(p.13)以上兩例譯者注已經超出第一類譯者注的單純解釋說明功能,進入到知識普及和拓展層面。這種類似于對原文本中一些一帶而過的略述文字和簡略知識進行拓展性論述的譯者注寫作,已經具有了一定的原創性因子。
提供參考文獻類譯者注在《大數據時代》一書中體現得較為明顯,是一種知識和信息的針對性和集中性拓展,能夠為讀者提供深入理解和研究原文本的參考資料。例如,該書論及“并非原子而是信息才是一切的本源”時,譯者注:“通過閱讀Toyabe等人在《自然·物理》上發表的名為Experimental Demonstration of Information-to-Energy Conversion and Validation of the Generalized Jarzynski Equality一文必會加深讀者對該問題的理解。”(p.125)再如,原文本提及Farecast幫助消費者節省機票錢的大數據購票方法時,譯者注:“有趣的是,這些飛行記錄和谷歌的搜索記錄一樣,也可以用來預測和評估疾病的流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2010年第12期《科學通報》上名為‘HIN1甲型流感全球航空傳播與早期預警研究’的研究論文以及2011年Bajardi等人在PLoS ONE上發表的名為Human Mobility Networks,Travel Restrictions,and the Global Spread of 2009 HIN1 Pandemic的研究論文。”(p.6)此類譯者注通過為讀者提供參考文獻的方式,將原文本、譯者與讀者三者交互在一起,這即為一種“互文本”狀態下的副文本寫作活動。雖然此譯者注未能為讀者提供訪問參考文獻和相關資源的二維碼地址,但是其已經為讀者指出了文獻資源的具體位置。這種提供參考文獻類的譯者注對準專業或專業讀者有較大價值。
評價探討類譯者注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超越了對原文本的基本闡釋界限,而轉入參與原文本的意義生成與建構層面了。此類譯者注的特點是具有觀點性,經常以質疑、探討、商榷、評價、糾正等態度干預原文本的意義傳達。例如《大數據時代》一書探討隨機采樣的成功與缺陷時,譯者注:“剛才討論的還只是最簡單的經典抽樣問題。盡管奈曼等人指出了其中非平凡的問題,但畢竟存在最優抽樣的判斷標準和最優方法。最近,祝建華教授在一次討論中指出,如果抽樣的對象更復雜,例如是一個網絡,那么根本找不到一個‘最優抽樣’的標準,更不可能奢求抽樣得到的小網絡能夠反映總體的所有結構特性。”(p.34)這是一種引證與評價相結合的譯者注寫作類型,如果譯者沒有此方面較為深廣的認知,恐怕難以進行此類譯者注的寫作。
再如,書中提及約翰·格朗特采用一種統計學方法推算出鼠疫時期倫敦的人口數時,譯者在約翰·格朗特后添加一條譯者注:“約翰·格朗特的嘗試可以參見他聞名世界的著作Natural and Political Observations Made upon the Bills of Mortality。盡管他并未真正給出一種有效的辦法來推斷疾病流行時的人口數或死亡率,但是他首次建立了區分各年齡段的存活率表。因此被認為是人口統計學的主要創始人之一。”(p.31)這是一種觀點延伸和評價結合的譯者注寫作方式,既明確評價了約翰·格朗特研究存在的不足,也評價了其在人口統計學上所做的貢獻。
又如,書中言及關系網的鏈條整體性和關聯性問題時,對原文本中的一段論述加以注釋,譯者注:“作者對這項研究的理解稍有不妥。該研究并未關注從網絡中移除節點(手機用戶)的情形,而是考察從網絡中移除鏈路(通話關系)對網絡結構的影響。借鑒滲流理論(Percolation Theory),作者發現,移除弱關系而非強關系反而會導致快速破碎成若干小碎片。詳細分析可以參考Onnela等人2007年在《美國科學院院刊》上發表的Structure and tie strengths in mobile communication networks一文。”(p.43)這里的譯者注明確指出了原文本中的論述的疏漏之處,且加以簡短的論述,在其后又提供了支撐性參考文獻。這種指瑕性的譯者注已經可以看作是一種微型學術研究文本了。150字以內的譯者注中,有觀點,有論述,有例證。這使得譯者注寫作既是原文本翻譯,又是學術交流;既是為讀者提供可交互文本,又為潛在的研究提供參考。
綜合類譯者注實際上是以上四類譯者注的混合體,但也并非是全量意義上的混合。一般而言,綜合類譯者注要具備以上四種類型譯者注之二。此類譯者注通常適用于原文本中需要注解的比較復雜之處。例如,《大數據時代》原文本中述及林登和同事申請“item-to-item”技術專利時所做的譯者注:“算法思路可參考林登2003年在IEEE Internet Computing上發表的名為Amazon.com recommendations:item-to-item collaborative filtering一文。當然,如同谷歌源于PageRank而現在遠不僅是PageRank,亞馬遜目前的推薦也遠遠不止基于對象的協同過濾那么簡單。舉例而言,我所熟悉的百分點通用推薦引擎就包含了數十種常用算法,數千條行業規則和針對用戶意圖的場景預測模塊等。”(p.69)此處譯者注即為參考文獻、評價、例證結合的綜合注解。
再如,關于關系網中好友與網外人關聯的重要性問題,譯者注:“就個人而言,可以通過重疊社區挖掘的方法找到同時屬于多個社區的節點,這些人往往對網絡連通性至關重要。就聯系而言,可以挖掘起橋接作用的連邊,這些連邊往往對網絡連通性至關重要。這方面的概念和算術可參考2005年Palla等人在《自然》上發表的名為Uncovering the overlapping community structure of complex networks in nature and society一文及2010年程學旗等人在《統計力學雜志》上發表的名為Bridgeness:a local index on edge significance in maintaining global connectivity一文。”(p.43)此注有個人觀點,也有論述和參考文獻,是綜合類譯者注。
上述譯者注的五個類型,可以根據譯者注對原文本知識、意義的深入層面不同,歸納為三個層級,即文本釋義層、文本拓展層和文本評價層。解釋說明類譯者注屬于文本釋義層。這一層面的譯者注主要是對原文本所提供的陌生、不詳細或模糊的信息和知識進行基礎釋義,以方便和幫助讀者理解文本的基本意思。知識普及與拓展類、提供參考文獻類兩種類型的譯者注屬于文本拓展層。這一層面的譯者注主要是對原文本所提供的信息和知識進行更深廣層面的拓展,以便讀者深入理解和研究相關知識和信息。評價探討類、綜合類(據觀察研究樣本,一般綜合類譯者注往往都具有一定的評價性)兩種類型譯者注則可歸為文本評價層。這一層面的譯者注主要是對原文本相關內容進行評價、探討等深廣的思考與研究,也經常加入譯者自身的觀點和感受。
以上三個層級基本描繪了當下我國譯者注寫作從闡釋到評價的空間維度。如果用環形圖表示的話,文本釋義層是基礎和中心位置的核心圈層,其外圍是文本拓展層,最外圍是文本評價層。從歷時性角度看,這三個圈層的由內向外的空間排布也與譯者注文本類型的歷史發展順序基本趨同。從翻譯寫作的文體性質而言,三個圈層中的基礎圈層文本釋義層也與翻譯以“信”為基礎出發點的寫作性質與特征一致,而譯者注作為翻譯文本的副文本,增加了翻譯文本的“羽翼”,既可以補償翻譯中的各種損失,更可以對原文本進行譯者視域下的文本“重建”與“再造”。而這種“再造”,在寫作學意義上,即可以視為一種具有創造性的作品性質的文本類型。
據國家版權局引進版權圖書統計數據顯示,我國2009年至2018年引進版權圖書總數分別為12914種、13724種、14708種、16115種、16625種、15542種、15458種、16587種、17154種、16071種。宏觀看10年數據,我國引進版權圖書的總數呈遞增趨勢。圖書翻譯活動,既是重要的文化傳播與交流活動,也是一種重要的寫作活動。關于翻譯圖書質量問題,我國政府、行業、學界都有要求,且翻譯質量穩步提高。然而,關于譯者注寫作仍然存在較多問題,有待譯者、編者、學者等共同努力,予以解決。
第一,翻譯圖書的譯者注面臨的版權認可問題。由于我國著作權登記制度中存在著、編、編著、譯、譯校、繪等幾種著作登記認可類型,而未有“譯注”這種形式。這致使我國譯者在著作權登記中填寫創作類型時無法將“譯注”納入創作范圍。這在很大程度上使編者、譯者、出版者、讀者都傾向于認為,翻譯作品中的譯者注文本不能稱為譯者的原創性作品。也就是說,譯者翻譯作品一般是指對原文本的翻譯,而譯者在原文本之外所額外寫作的譯者注,不能得到著作權的形式意義上的認可。一般而言,譯者都是某個或多個領域內的專家,所以,譯者對于翻譯對象的了解比較深廣,而能否添加和撰寫譯者注,則成為了著作權之外的譯者自身的訴求。在研究過程中,筆者注意到很多譯著雖然在著作權上登記為某某“譯”,但實際上該譯者除原文本翻譯之外,還做了許多注釋工作,許多注釋工作是具有評價性、探討性、啟發性等原創性特征的寫作活動。故此,含此種譯者注的譯著,其著作權應給予“譯注”登記為好。
例如,刁克利翻譯的《開始寫吧!非虛構文學創作》一書封面署“譯注”,而版權頁只能署“譯校”。“注”和“校”顯然是文獻整理和評價中的兩個層面,有嚴格的區分。但我們所見的市面上絕大多數的譯著,其著作權登記均為“譯”,包括本研究樣本《大數據時代》等書。譯者注這種副文本是既包括譯者對原文本的注解與闡釋,也包括譯者對原文本的評價與探討,同時這種類型的文本也可以看作一種開放性的文本,可以寫入譯者自身的觀點、思想和感受。后兩者性質的寫作活動已經進入了著作權規定的作品創作活動范疇。
第二,很多譯著無譯者注或極少譯者注。這是中國引進版權圖書中一個不爭的事實。不論是大眾圖書,還是小眾圖書,都有極大數量的譯者不會給譯著撰寫譯者注。除去以上所說的著作權原因,其他原因可能有如下幾種:1.譯者注寫作并非是出版方的必然要求,便沒必要寫;2.譯者注寫作十分耗費譯者精力,又屬翻譯原文本之外的工作或創作任務,且并無稿酬;3.譯者沒有建立通過譯者注文本與讀者建立溝通橋梁的想法;4.譯者沒有譯者注寫作的意識。譯著中無譯者注或極少譯者注的例子都很多。例如鄭霞翻譯的瓦爾特·本雅明著的《莫斯科日記》(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書中便極少譯者注。其實,不論從大眾閱讀和小眾研究的角度看,這本書可“注”之處頗多,例如該書71頁談及的瓦格納作品《特里斯坦》,便可進行解釋說明性注釋。此類可注之處還包括一些電影、戲劇、人名等。
第三,許多譯著中的譯者注與編者注、作者注混淆,未能獨立標明。這一方面做得比較好的譯著是吳昌杰譯的《閱讀史》,其為章節注,將譯注標示出來,處理得比較嚴謹、明晰,且譯者注內容明確、概括,又不失周詳。
第四,通過對《大數據時代》等研究樣本的量化分析,筆者發現,譯者注中占比較多的譯者注類型是解釋說明類譯者注,在眾多譯著樣本的譯者注類型中,占比至少超過30%,至多則能夠達到100%。而提供參考文獻類、評價探討類、綜合類譯者注占比較少,甚至某些類別沒有出現的意思。因為本文的研究主體是譯者注寫作的文本類型,所以對譯者注多少及譯者注文本類型的占比與譯著暢銷度是否存在關聯性的研究,不在本研究范圍之內。但可以看出,當下譯者注寫作均以解釋說明類為主體文本類型,輔之以其他類型的譯者注文本。
在翻譯理論中,適用于譯者注等副文本寫作與建構的理論主要是翻譯補償理論。學界對翻譯補償理論的系統論述始于20世紀90年代赫維(Hervey)、希金斯(Higgins)等人的翻譯理論。阿皮亞(Appiah)曾提出“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的概念。“深度翻譯概念本身包含實現深度翻譯的方法,它不僅是譯文本身和評注,還特別注重細節、語境和闡釋方法。因為譯文本身的空間有限,為最大限度地保持譯文的可讀性,譯者常常把源語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學術闡述放在注釋里。因此,深度翻譯其實質是增量翻譯,把原文中的歷史、文化語境最大程度地呈現給讀者。”①張璐:《注釋作為典籍英譯翻譯補償手段有效性的實證研究》,《外語學刊》2020年第4期。國內段峰、曹明倫、王雪明、夏廷德、張璐等眾多研究者也提出了許多具體的翻譯補償或深度翻譯的手段。這些手段和原則均可為譯者注寫作原則提供一定參考。
1.補償原則
補償原則,實際上就是因語言、結構、語用、語義、功能等在翻譯過程中產生的各種文本和文化損失而采取的補償性增量翻譯。譯者注是翻譯補償的一種有效手段,而這個補償原則,通常來講是需求原則,即必要原則,意即只有在譯者的翻譯產生某種損失時,譯者才會采取一種被動需求之下的主動且必要進行的翻譯補償。但如果譯者不能注意到自己的譯文存在某種損失,那么在此原則之下的翻譯活動將不會產生翻譯補償行為。也就是說,翻譯補償原則是相對原文本和譯者譯文的一種翻譯原則。在此原則驅動之下,譯者注呈現為一種被動的、補償性的、必要性的寫作文本類型。
2.普及原則
普及原則和補償原則相對,不是面向原文本和譯者譯文的寫作原則,而是面向閱讀者的寫作原則。這一原則建立在原文本的跨文化傳播與交流基礎上,譯者成為原文本和閱讀者的閱讀、認知與理解的橋梁。需要注意的是,譯者的使命在這個原則之下有所延伸,即譯者不僅僅是將原文本全額翻譯即完成自身使命,而是需要對原文本中譯者認為讀者可能陌生、模糊、不理解等內容的普及性注釋。這種普及性注釋一般情況下止于概念性的解釋說明,但也可以擴大為知識性的闡釋與拓展。
3.參考原則
譯者在原文本翻譯過程中,難免會查閱很多關于原文本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背景資料,甚至原文本中提及的卻未詳盡注明的參考文獻和相關資源等。譯者在查閱諸多資料后確立譯文,但與此同時,譯者也可以對其認為有助于讀者進一步理解和研究原文本的參考文獻和相關資源加以注解,形成參考文獻類的譯者注文本。阿皮亞提出的“深度翻譯”理論包含了話語語境、主體意圖和感情表現三大要素①章艷、胡衛平:《文化人類學對文化翻譯的啟示——“深度翻譯”理論模式探索》,《當代外語研究》2011年第2期。。這里的語境、意圖、感情共同建構了一個整體性文本,但是這個文本無法脫離大的文化背景,同時也必然會建構和延伸一種新的文化語境。而能夠為讀者提供參考文獻和相關語境資源的譯者注,則會成為讀者深度閱讀和深度理解原文本、譯本的重要依據。
4.指瑕原則
譯者對原文本中的錯誤、疏漏和某種原因導致的謬誤有必須指出的責任和義務,而最適合指瑕的文本類型是譯者注。這一原則是譯者必須遵循的重要原則。即便在鄭霞翻譯的譯者注極少的本雅明著《莫斯科日記》一書中,譯者也對原文本中出現的謬誤給予注釋。譯者針對原文本中本雅明寫“周一(16日)”加注道:“據所載日記內容推算,此處寫16日疑有誤,當為17日。”②[德]瓦爾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記》,鄭霞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頁。在《大數據時代》中也有幾處這樣的例子,此不贅述。
5.交互原則
阿皮亞“深度翻譯”理論對應的翻譯文本應具有強調語境、強調意圖、關注差異的特征。不可否認,“深度翻譯”理論的目的是為讀者和原文本建立一種無差別的相等的文本理解路徑。這個路徑的建立者是翻譯者。阿克塞爾·布洛赫(AxelBǜlher)的闡釋性翻譯結論認為,翻譯是一種純粹的闡釋性活動。翻譯者的目標是“對原文作者交際意圖的確認”“對原文作者思想的確認”“對源語言成分的約定俗成的意義的確認”和“為適應目的語使用者而對原文進行改寫”③陳永國:《翻譯與后現代性》,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6頁。。按照阿皮亞和布洛赫的觀點,譯者所作的譯文和譯者注是闡釋性的、建構性的、消除歧義與差異性的活動。不過,不容置疑的是,翻譯者在成為文本和文化中介者之前一定首先是讀者。也就是說,譯者具有讀者的身份屬性、思想感情和話語邏輯,只不過譯者是一個相較大眾讀者而言相對優秀的讀者,是一個努力走向“理想讀者”境地的和原文本有全面深入交互的讀者。如此一來,譯者便需要進行三個方面的“交互”:一是作為個體讀者在閱讀原文本時產生的“交互”,二是作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產生的“交互”,三是作為譯者思考原文本目標讀者的接受效果時的“交互”。所以,譯者注這一文本類型在譯者寫作時已經潛在了三種交互行為。而譯者注是這三種交互行為的效果產物。但是,筆者也注意到,雖然所有譯者都會在翻譯過程中實踐這三種交互活動,但是并非所有譯者都能夠用譯者注這一文本類型外化和表現其交互活動。這是后續研究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譯者注作為一種“副文本”,是人類文化傳播與交際過程中的必然產物,其作用已逐漸被翻譯者、出版者和研究者所注意。本文以《大數據時代》一書的譯者注寫作為主要研究樣本,對譯者注寫作的文本類型進行分析,并指出了譯者注及譯者注寫作存在的諸多問題,探索譯者注寫作的主要原則。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是從譯者注寫作文本為出發點的研究,雖然在論述和分析過程中注意到了譯者注文本作者的心理及相關翻譯理論的影響,但是未能從讀者的視角對譯者注文本進行量化分析和質化研究。雖然本文注意到譯者對原文本的閱讀活動及接受、轉化與注釋問題,但未能從接受理論、讀者反應理論及傳播學的受眾理論等視角對譯者注這一文本類型進行更廣泛和深入的研究,是一種缺憾。此外,譯者注這種副文本,是否可以作為一種具有潛在生命力的寫作文體,或者是否可以視為一種具有一定創造性的寫作成果或作品,也還有很多可商榷與探討之處。但就目前所見,確實有很多譯者注文本,在內容和觀點上,具有譯者的原創性,雖然那些注釋文本無法單獨作為通常意義上的文章,但是譯者的全部譯者注文本集合起來,則構成了一種寄寓于原文文本的具有創造性的寫作文本。這樣的譯者注文本有很多,朱光潛為黑格爾《美學》(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一書所作的譯者注,即為譯者注的典范。這樣的譯者注寫作文本,單獨看來似注解或評析小品,集合起來又似評價或批判文章,很有特色。譯者注寫作文本到文體的距離,也就構成了本文之外的另一個值得研究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