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永根：把根深深扎在泥土里

盧琳綿

華南農業(yè)大學昭陽湖畔西側，臨著植物種質創(chuàng)新與細胞生物學實驗室，農學院八樓有一排生機盎然的野生稻，它們來自廣東高州、佛岡、遂溪、增城、博羅、惠來和江西東鄉(xiāng)、海南瓊海等地。

野生稻對面的照片正是它們的收集者——盧永根。他是作物遺傳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華南農業(yè)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前校長。2001年10月7日，在佛岡縣龍山鎮(zhèn)湴鎮(zhèn)村石鼓嶺，盧永根拄著拐杖，拍下了這張照片。他簡易的紅帽子下，臉有暴曬過的痕跡。

此時他已71歲，聽說廣東佛岡山間有野生稻，興致勃勃地跟著學生翻山越嶺去到田間。這株野生稻位于靠近山頂?shù)囊惶幇枷莸纳教痢疤炜印敝校闹鼙粏棠竞凸嗄景鼑Ｕ訚傻兀猩饺冯y走。盧永根不覺得麻煩，“作為一名農業(yè)科學家，你必須把根深深扎在泥土里，一定要親自察看現(xiàn)場，不能遺漏一絲一毫的細節(jié)。”

作為一名老黨員，盧永根畢生致力于水稻遺傳育種研究和農業(yè)科學教育事業(yè)。他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自勉的四個“一點”：多干一點;少拿一點;腰板硬一點;說話響一點。2017年，盧永根被評為廣東省優(yōu)秀共產黨員;2018年被選為“感動中國2017年度人物”;2019年8月12日，盧永根在廣州逝世，享年89歲。2019年，中共中央宣傳部追授盧永根“時代楷模”稱號;2020年，中共中央追授盧永根“全國優(yōu)秀共產黨員”稱號。

半為儒者半為農

1930年，盧永根出生在香港一個中產家庭，排行老四，父親是律所的高級職員。1941年，香港淪陷，正讀小學六年級的盧永根被送到廣州花都鄉(xiāng)下避難。在《我的科教生涯》一文中，盧永根回憶：“在家鄉(xiāng)兩年多的逃難日子里，我加深了對農村的了解和認識，同情農民，樂于同農民親近。”這期間，父親托人捎來兩句家訓：“身勞苦學”;“既買鋤頭又買書，田可耕兮書可讀，半為儒者半為農。”

16歲時，盧永根開始在香港培僑中學讀高中，這被他認為是“樹立人生觀的重要三年”。此時正值解放戰(zhàn)爭時期，盧永根也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同志會”和中共地下黨。高中畢業(yè)后，在黨組織的安排下，他離開香港，回到內地的嶺南大學讀書、從事革命工作。

1984年，盧永根在華南農業(yè)大學紅滿堂草坪上給牧醫(yī)及農學系學生作了題為《把青春獻給社會主義祖國》的報告，講到這段青年時期的經(jīng)歷：“我為什么要摒棄比較安逸的生活，放棄個人名利而回內地呢？主要是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現(xiàn)實教育了我，使我覺醒到當亡國奴的悲慘。我是炎黃子孫，要為自己的祖國復興效力。”

1952年11月，中山大學農學院、嶺南大學農學院和廣西大學農學院畜牧獸醫(yī)系及病蟲害系的一部分合并成華南農學院，盧永根隨之成為華南農學院大四的學生。畢業(yè)后他留在華南農學院擔任作物遺傳育種學的助教，開始了水稻遺傳育種研究工作。

1955年8月，盧永根參加教育部委托北京農業(yè)大學舉辦的全國作物遺傳育種進修班，接觸到了摩爾根遺傳學說。生物學史上，曾存在著摩爾根學派與米丘林學派的爭論——美國生物學家摩爾根以果蠅為研究對象，創(chuàng)立了基因學說，提出基因控制生物的遺傳與變異;蘇聯(lián)植物學家米丘林則主張通過外界環(huán)境作用定向培育生物的生長發(fā)育，否認“基因”這種“特殊”物質的存在。

分子生物學的建立，進一步證明了摩爾根學派的正確。今日，摩爾根學派已成為現(xiàn)代遺傳學的根基。但上世紀50年代，中國基本只認可米丘林遺傳學，反對摩爾根遺傳學。

“當時正大力倡導學習蘇聯(lián)，學習‘先進的米丘林遺傳學，批判‘反動的、‘唯心的摩爾根遺傳學。北大有兩位全國知名的教授‘屢批不改地支持摩爾根遺傳學觀點，一位是雜交玉米專家李競雄，另一位是植物多倍體專家鮑文奎。”盧永根回憶，“實踐證明李、鮑兩位教授是正確的，讓我覺得一個科學工作者應該誠實、正直，堅持實事求是，敢于獨立思考，不趕浪頭。”

作為傳承的野生稻

20世紀30年代，我國水稻育種領域有著“南丁（穎）北趙（連芳）之稱。作為中國現(xiàn)代稻作科學的主要奠基人，丁穎畢業(yè)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農學部。日本學者渡部武主編的《中國的稻作起源》一書將丁穎稱為“中國稻作科學之父”。

1957年，作為中國農業(yè)科學院首任院長兼任華南農學院院長，丁穎在華南農學院給高年級學生講授專業(yè)補充課，內容是中國栽培稻種的起源演變和中國稻作區(qū)域劃分，深深吸引了盧永根。1962年，盧永根開始擔任丁穎的秘書、科研助手，到中國農業(yè)科學院工作。

1926年，丁穎在廣州市東郊區(qū)犀牛尾的沼澤地發(fā)現(xiàn)了普通野生稻自然雜種后代，首次用野生稻與農家種雜交育成了“中山一號”，即世界上第一個具有野生稻血緣的新品種。

“中山一號”開創(chuàng)了栽培稻與野生稻雜交選育新品種的先河，出現(xiàn)了“農人爭種中山白”的盛況。由此衍生的品種，推廣時間超過60年，累計推廣面積達1.24億畝。這個發(fā)現(xiàn)，印證了野生植物種質資源是蘊藏豐富的自然財富這一觀點。所有栽培植物，均由野生植物或從野生植物中篩選出的特殊種質經(jīng)雜交育種而成。植物種質資源是在不同生態(tài)條件下經(jīng)過上千年的自然演變形成的，有各種潛在的可利用的基因。

“種質資源是非常重要的，”盧永根的第一個博士生、華南農業(yè)大學原農學院院長張桂權強調，“要把這些不同的、分散各地的水稻種質資源收集起來，再比較有什么差異、優(yōu)點、缺點、特點，研究怎么去利用它們。育種都要有一個親本，我們不可能無中生有地培育出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所以野生稻種質資源是要保存下來的，要有這個意識。”

丁穎去世后，盧永根繼承了這份責任。他將丁穎生前收集的七千多份野生稻種和許多尚未整理的科研數(shù)據(jù)，擴充到一萬多份，成為我國水稻種質資源收集、保護、研究和利用的重要寶庫之一。

華南農業(yè)大學農學院教授劉向東作為盧永根招收的第三個學生，曾在接受采訪時說，“當時也沒有像樣的實驗室，沒有保存稻種的條件。相比在實驗室搞實驗和寫論文，這項工作學術成果‘顯示度并不高，每隔兩年，要把土壤翻新，重新播種，工作量非常大，費力不討好，如果是一般人就放棄了。”但盧永根堅持了。

1979年，盧永根負責的“華南農業(yè)大學稻屬種質資源保存基地”建成。

2007年，在接受《科學時報》采訪時，盧永根表示，野生稻在水稻的常規(guī)育種、雜交稻育種、生物技術育種和稻種起源、演化及其分類等基礎理論研究中都起到重要的物質基礎作用。“在進化過程中，植物在自然環(huán)境中形成了很多帶有抗性或有助于高產穩(wěn)產的基因，然而由于人工育種過程的介入以及農藥化肥等的施用，這些基因在人工環(huán)境下已經(jīng)丟失。在保護環(huán)境、回歸自然的理念日益深入人心的今天，有很多我們需要的東西還只能從野生植物資源中尋找，野生稻便是其中極其重要的來源。”

今天，華南農業(yè)大學稻屬種質資源保存基地已擴建至7000平方米，有網(wǎng)室、溫室、居群池、繁殖區(qū)和盆栽區(qū)，繼續(xù)著“丁氏收集的稻種種質資源”和盧永根院士收集的野生稻保護、利用與創(chuàng)新。

到田里去

20世紀80年代，盧永根開始帶領團隊研究水稻的雜種不育性。秈稻和粳稻是亞洲栽培稻的兩個亞種，從地理分布上看，秈稻多種于濕熱南方。粳稻則適于高緯度、高海拔地區(qū)種植，例如東北稻區(qū)。

“我們平常稱的雜交水稻，其實是秈型雜交水稻。”張桂權介紹，秈粳亞種間的雜種優(yōu)勢要遠大于秈粳亞種內的優(yōu)勢。但亞種之間存在的生殖隔離法則，會導致秈粳亞種間育性下降，以及秈粳不育，“但我們要讓它的產量表現(xiàn)出強大優(yōu)勢。”

利用亞種之間更加強大的雜種優(yōu)勢以實現(xiàn)超高產，是農學在育種上從不間斷的追求。

盧永根跟張桂權一起提出了水稻“特異親和基因”的概念，以及應用“特異親和基因”克服秈粳亞種間不育性的設想。這被業(yè)界認為是對栽培稻雜種不育性和親和性比較完整和系統(tǒng)的新認識，對水稻育種實踐具有指導意義。

1963年8月，盧永根（右三）隨丁穎院士（左三）在寧夏引黃灌區(qū)考察水稻

2000年6月，盧永根在水稻試驗地指導博士研究生劉向東（左）、莊楚雄（右）

張桂權表示，盧永根經(jīng)常下地的習慣以及多年在華農的學術氛圍，讓他感到育種的重要性。辦公室里張桂權常年放著一輛山地車，每天都要騎到基地去，“要到田里去，要去育種。只做理論研究是遠遠不夠的，育種家實際上現(xiàn)在就是新的農民，我們的研究一定要為育種服務。”

趙杏娟是盧永根的秘書，1997年自華農畢業(yè)后就一直跟著盧永根。“跟著他出去開報告，都是很有意思的，他很風趣，講得深入淺出。”趙杏娟說，盧永根也會講很多方言，去各種地方的田里，要跟農民打交道，很親切，“他都會講，粵語、潮汕話……”

盧永根也不愛麻煩人，“發(fā)表的文章、發(fā)言稿、學術報告等都是他自己去收集材料、起草的。我整理后，他會認真修改文章的排版布局，反復推敲用詞造句，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趙杏娟說。

晚年，盧永根的生活保持著簡樸，秉承物盡其用的傳統(tǒng)，與夫人吃食堂里的飯菜，一身布衣。在感動中國短片拍到的鏡頭中，盧永根家里只有簡單的幾樣家具：木沙發(fā)、鐵架床、蚊帳和一臺老式電視。

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飯吃

1994年，盧永根寫了一封公開信，駁斥當時的留學生“不愿回國”的各種言論：“一切有志氣的真正愛國的青年科學家都應扎根祖國，外國的實驗室再先進，也不過是替人家干活。我們現(xiàn)在實行開放政策，有各種渠道跟蹤國外的發(fā)展動態(tài)，緊密保持同國外的接觸，如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出國短期訪問、共同合作科研等等。在國內從事科學研究照樣能出成果，關鍵是要努力去開拓和爭取。”

他也盡心地去提供這份條件——2017年3月，盧永根與夫人徐雪賓將十多個存折里的存款，轉入了華農教育發(fā)展基金會賬戶，前后花了一個半小時。他們將畢生積蓄8009446元捐贈給華南農業(yè)大學，成立“盧永根·徐雪賓教育基金”，用于扶持農業(yè)教育事業(yè)。

“他從來沒有離開過農業(yè)，沒有離開過農業(yè)教育，他對農業(yè)真的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他肯定是希望華農特色農學越辦越好，他知道農業(yè)的重要性、糧食安全的重要性，而且知道現(xiàn)在學農不容易，他是為了鼓勵大家學農愛農。”趙杏娟說。

華南農業(yè)大學教授張澤民是張桂權的學生，曾跟盧永根同在一個實驗室。“住院之前，他一直在關心中國的糧食安全問題。作為農業(yè)領域的專家，他非常關注我國的糧食進口問題。他一直說，不能因為現(xiàn)在國際上糧食便宜了，就可以不重視農業(yè)生產，一定要有憂患意識。”張澤民回憶。

“假如那么的一天到來喲，人人有田耕，人人有屋住，人人有飯吃……假如那么的一天到來喲，人人有書讀，人人都是詩人，都是音樂家……我們的生活啊，就是詩境。我們的語言啊，就是音樂。”

16歲時，盧永根以筆名平原寫下了這首詩。那是他對農業(yè)與未來的美好愿景。

（參考資料：《盧永根：識得神州稻谷香》《我的科教生涯》《盧永根的選擇與傳承》《“布衣院士”盧永根：書寫大寫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