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改革展望與鏡鑒

孫寶玲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一、引言

近年來，為加快打造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營商環境，我國積極倡導在嚴重違法違規和重大風險隱患領域建立“吹哨人”、內部舉報人等制度，以發揮社會監督作用。尤其在證券嚴重違法違規領域，中國證監會早在2001年就發布了《關于有獎舉報證券期貨詐騙和非法證券期貨交易行為通告》(以下簡稱《有獎舉報通告》)，并通過2019年《證券法》、2020年《證券期貨違法違規行為舉報工作暫行規定》(以下簡稱《舉報規定》)等對證券有獎舉報制度予以完善。但實踐中勇于舉報并成功獲得獎勵的舉報人寥寥無幾，反映出我國的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從立法設計到實踐層面均存在不足，對舉報人的獎勵過低、保護不足等問題尤為突出。

反觀證券市場較為成熟的美國，在2010年就將證券吹哨人制度加入了《證券交易法》，并在實踐中取得巨大成功，尤其2020年對《吹哨人規則》(Whistleblower Program Rules)的修訂進一步提高了證券吹哨人制度的有效性1，值得我國借鑒。2010年7月，美國國會通過《2010年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和消費者保護法案》(Dodd-Frank Wall Street Reform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 of 2010，以下簡稱《多德-弗蘭克法案》)對1934年《證券交易法》進行了修訂，在《證券交易法》中加入了第21F節“證券吹哨人激勵與保護”(Securities Whistleblower Incentives and Protection)。2其中規定，SEC應制定相關的規章制度，給予吹哨人獎勵。吹哨人自愿向SEC提供有關違反聯邦證券法行為的線索，使相關的司法、行政執法或其他制裁取得成功后，SEC酌情決定對其獎勵的金額。在罰款金額超過100萬美元的情況下，給予吹哨人的獎勵不得低于收取罰款的10%，且不得高于30%。2011年5月25日，SEC根據第21F節的授權制定了《吹哨人規則》，此規則為吹哨人制度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法律定義、規則和程序，明確了吹哨人獲得獎勵應提供線索的形式和方式，以及確定獎勵金額的相關程序等關鍵事項。10年來的實施效果證明，吹哨人制度為SEC規制證券違法違規行為做出了重要貢獻。通過吹哨人提供的線索，SEC成功查處了多起案件，并從中獲得了超過25億美元的經濟性救濟。其中，沒收非法所得超過14億美元，并將沒收的近7.5億美元用于賠償受損投資者。為獎勵吹哨人在此過程中做出的重要貢獻，SEC向80項執法行動中的97個吹哨人發放了超過5.23億美元的獎勵。3

在本次《吹哨人規則》修訂中，SEC對吹哨人制度進行了改革，旨在提高規則實施的透明性、效率性以及明確性。此外，本次修訂一并解決了吹哨人規則實施過程中存在的一些具體問題，包括在原規則的基礎上進行技術性修正，提出關于“獨立分析”概念的相關解釋指南等。與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相對應，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也在逐步發展。本文旨在通過對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的比較分析，在總結SEC新《吹哨人規則》改革趨勢的基礎上，為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不斷完善與具體實踐提供思路。

二、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解析

從發展歷程看，美國的證券吹哨人制度隨著執法實踐的需求與立法的完善而逐步優化。為應對安然丑聞、打擊內幕交易，美國于2002年通過了《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Sarbanes-Oxley Act，以下簡稱《薩班斯法案》)，這是美國證券吹哨人法制史上第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法案。4但由于在吹哨人獎勵及權益保護方面的規范不周延，《薩班斯法案》的實施效果并不理想。2010年通過的《多德-弗蘭克法案》擴大了吹哨人獎勵標準和權益保護的范圍，且授權SEC制定的《吹哨人規則》又為制度實施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細則。由此，美國的吹哨人制度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立法框架，逐漸在SEC的執法行動中發揮出重要作用。

(一)吹哨人制度的立法框架

修訂后的《吹哨人規則》包含18節內容，對證券吹哨人制度作出了較為全面的規定，主要包括規則的適用范圍、獎勵評估及吹哨人權益保護三方面。

在適用范圍方面，《吹哨人規則》第21F-3條規定了吹哨人在SEC執法行動中獲得獎勵的四個條件，第21F-4條則解釋了這些條件的具體含義。第一，吹哨人應自愿向SEC提供線索，自愿意味著吹哨人應在受到調查之前主動提供線索。第二，吹哨人提供的線索應是原始信息。原始信息應來自吹哨人的獨立知識或獨立分析，由吹哨人首次向SEC提供，在吹哨人向SEC舉報之前SEC尚未從其他任何來源獲悉，且排除完全來自司法或行政聽證會、政府報告、審計、調查或新聞媒體而非直接來源于吹哨人的信息。5

第三，吹哨人的線索使SEC成功地完成了司法或行政執法活動。例如，吹哨人向SEC提供了足夠具體、可信且及時的原始信息，使工作人員啟動檢查、展開調查，或重新開始SEC已經結束的調查，或詢問與當前檢查或調查有關的其他行為。由此，SEC完全或部分根據吹哨人提供的原始信息，成功完成司法或行政執法活動。新《吹哨人規則》擴大了可獲得獎勵的執法范圍，除通過正式的司法或行政執法程序查處證券違規行為之外，允許基于美國司法部的延期起訴協議和非起訴協議以及SEC訂立的和解協議等執法行動給予吹哨人獎勵。

第四，在此成功執法中SEC獲得的金錢制裁總額超過100萬美元。金錢制裁是指由SEC的執法行動或其他相關行動而產生的付款命令，如罰款、沒收財產或利息等。根據經修訂的第21F-4(e)條，在認定金錢性制裁的數額時，SEC首先會考慮付款命令是否明確指定為罰款、非法所得或利息中的一種。如是，則該命令中的數額就是此案中金錢制裁的數額；如果沒有明確指定為罰款、非法所得或利息的付款命令，SEC將考慮向投資者付款的命令是否在本質上屬于為違規行為所提供的救濟。

總之，吹哨人獲得獎勵的條件是自愿向SEC提供原始信息，使SEC成功執法并獲得超過100萬美元的金錢制裁。在此一般條件之下，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就獎勵評估以及吹哨人權益保護等方面做出了具體安排。

在獎勵評估方面，吹哨人辦公室(O f f i c e o f t h e Whistleblower, OWB)根據新《吹哨人規則》發布了《吹哨人獎勵評估指引》6，旨在明確評估獎勵金額時應如何適用《證券交易法》第21F-6條的規定。根據此規定，SEC應考慮：(1)吹哨人提供給SEC的信息是否重要；(2)在SEC執法行動中提供的協助；(3)是否可通過給予獎勵來抑制相關違法行為的發生；(4)在公司內部合規體系中的參與度；(5)吹哨人是否也參與了其舉報的違法行為；(6)不合理地延誤舉報；(7)是否抑制公司內部合規和報告體系發揮作用。新《吹哨人規則》明確SEC在適用規則第21F-6(a)和(b)條的“獎勵評估因素”時具有廣泛的裁量權，即在確定獎勵的百分比、具體數目以及二者的組合，考量法律中規定的“獎勵評估因素”時，可以酌情處理。另外，吹哨人必須通過一定的申請程序才能獲得獎勵，SEC不會主動聯系吹哨人并給予其獎勵。

在吹哨人權益保護方面，《多德-弗蘭克法案》擴大了《薩班斯法案》中受保護的吹哨人范圍，不僅為上市公司的員工提供保護，還為上市公司所有子公司和分支機構的員工以及“與提供金融產品或服務有關的任何其他個人”提供保護。此外，如果SEC在處理獎勵申請的程序上有延誤，吹哨人有權即時在聯邦法院提起私人訴訟，而不必等待SEC處理完畢后再提起訴訟。吹哨人制度還規定了專門的保密和反報復保護機制，若吹哨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可通過律師向SEC提供線索或申請獎勵；若吹哨人因向SEC舉報而受到雇主的不公平對待，如降薪、開除等，吹哨人可向雇主索賠，且《多德-弗蘭克法案》將此訴訟時效延長至雇主違法行為發生后的六年內，以切實保護吹哨人利益。

(二)吹哨人制度的運作實踐

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的具體實施可分為四個階段。首先，吹哨人提交線索與發起獎勵申請。在吹哨人向SEC提交線索后，SEC會對吹哨人提供的線索進行分析與調查，并在此基礎上對違法行為進行立案與罰款。若SEC根據吹哨人提供的線索進行執法，案件最終的金錢制裁超過100萬美元，則OWB會在每個月的最后一個工作日在其網頁上發布針對此案的《相關案件通知》(Notices of Covered Actions, NoCA)。當NoCA列表更新時，OWB會向GovDelivery發送電子郵件提示7，吹哨人和其他公眾都可以在此平臺上注冊以通過電子郵件接收NoCA更新。截至2020財年，OWB共發布了105個NoCA。發布針對特定案件的NoCA，并不意味著SEC認定是吹哨人的線索導致委員會對案件展開調查或提起訴訟，也不意味著吹哨人會獲得與此案相關的獎勵。NoCA的作用在于，若吹哨人發現自己提供過針對此案的線索，則可以據此提起獎勵申請。

其次，對獎勵申請進行審查與分析，作出初步獎勵決定。在吹哨人提起獎勵申請后，OWB會對獎勵申請進行初步審查并與案件的調查人員協商，以作出初步評估。之后SEC執法部主任指定的獎勵審查委員會(Claims Review Staff, CRS)將根據《多德-弗蘭克法案》和《吹哨人規則》中規定的標準考慮OWB關于獎勵申請的建議。CRS隨后將發布《初步決定》(Preliminary Determination)，評估是否批準獎勵請求；如果批準，則提出相應的獎勵金額。新《吹哨人規則》優化了此步驟：若OWB認定吹哨人的獎勵請求屬于某些應予拒絕的類別，則可遵循相對簡單的處理程序，由OWB負責審查材料并發布《初步簡易處理決定》(Preliminary Summary Disposition)，闡明拒絕獎勵申請的理由。

再次，處理材料查詢與復議請求。獎勵申請人可在《初步決定》作出后30日內提交書面申請，請求OWB提供賴以作出決定的材料副本。作為提供此材料副本的前提條件，OWB要求獎勵申請人及其律師簽署保密協議，保證此材料僅限在獎勵申請審查過程中使用。OWB有法定的保密義務，將仔細對材料進行編輯，以刪除任何可以識別此案中另一名吹哨人的信息。自作出《初步決定》之日起，獎勵申請人還可在30日內請求與OWB審核人員會面，OWB可酌情批準。此外，獎勵申請人也可在自作出《初步決定》之日起60日內向OWB提交書面請求，要求對《初步決定》進行復議。如果此請求被拒絕且獎勵申請人在規定的期限內沒有提出異議，則CRS的《初步決定》將成為SEC的《最終決定》(Final Order)。

最后，發布《最終決定》或處理獎勵申請人的上訴，進行支付等。在考慮復議請求后，CRS會做出《最終決定提案》(Proposed Final Determination)并提交給SEC。在收到《最終決定提案》后30日內，SEC的任何委員都可要求進一步審查《最終決定提案》。如果在30日內沒有委員要求進行此類審查，則《最終決定提案》將成為SEC的《最終決定》。被拒絕的獎勵申請人有權在SEC的《最終決定》發出后30日內向哥倫比亞特區巡回上訴法院、獎勵申請人住所地或主要居住地的巡回上訴法院提出上訴。SEC的《最終決定》將在對獎勵申請人的身份信息保密的前提下在SEC官網及OWB網頁上公開，若SEC的《最終決定》中對吹哨人予以獎勵，則投資者保護基金向吹哨人支付獎金。在獎勵吹哨人的實踐中，SEC給予了大多數吹哨人法定最高比例30%或接近30%的獎金。SEC已向80項執法行動中的吹哨人發放獎勵，其中大約三分之二的吹哨人獲得了法定最高比例或接近最高比例的獎金額。8

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設計周密，實施效率高，對SEC執法行動的順利開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根據SEC發布的《吹哨人項目2020年度報告》，在線索數量方面，SEC在2020年收到吹哨人舉報的線索數量較2012年增長約74%，達到23650條，吹哨人制度實施以來的獎勵總額于2020財年突破5億美元。且根據《SEC執法部2020年度報告》9，2020年吹哨人制度在獎勵人數、獎勵總額方面均為歷史新高：獎勵人數達到39人，占吹哨人制度實施以來獎勵總人數的37%，較第二高的年份增加200%；獎勵總額達1.75億美元，其中包括歷史最高的單筆獎勵，給予一位匿名吹哨人1.14億美元的獎金。既有實踐中的多項出色數據，充分反映了美國吹哨人制度的良好適用效果。

三、美國新《吹哨人規則》的改革與爭議

新《吹哨人規則》的修訂是對10年來實踐經驗的系統總結，體現了吹哨人制度的發展趨勢，同時也集中反映了吹哨人制度實施過程中存在爭議的問題。

(一)吹哨人制度改革趨勢之一：進一步提升獎金激勵

新《吹哨人規則》反映了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的基本發展趨勢，即不斷提升獎金激勵，鼓勵吹哨人積極舉報證券違法行為。本次規則修訂對吹哨人的激勵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SEC無權以獎金數額巨大為由予以削減。擬議的第21F-6(d)款于2018年首次引入，該規則可使SEC對超過3000萬美元的獎勵予以削減，但此削減規則的設立理由僅僅是獎金數額巨大，這種裁量權基本不會通過立法審查。吹哨人代表也強烈反對這一擬議的修訂規則，認為這一規則會稀釋獎勵對違法行為的威懾作用。在最后通過的規則中，SEC對獎金進行削減的裁量權并沒有被認可，SEC應嚴格根據第21F-6(b)條規定的因素來評估應給予吹哨人的獎金金額，而不應僅因獎金數額巨大而予以削減。10

第二，如果罰款不高于500萬美元，則推定為應給予吹哨人最高額獎金。擬議的第21F-6(c)條規定SEC有權在吹哨人獎金低于200萬美元時調高獎金，這一擬議規則已經非常有利于激勵吹哨人。但最終通過的規則更具激勵性，SEC不僅可以在獎金低于200萬美元時予以調高，且如果罰款不高于500萬美元，則推定為應給予吹哨人最高額獎金。這對吹哨人來說是巨大利好，能夠有效激勵吹哨人積極配合SEC調查證券違法行為。

第三，對線索的形式要求不會導致善意吹哨人無法獲得獎勵。擬議的第21F-9(e)條要求吹哨人首先要以書面形式向SEC提交線索，才有資格獲得獎勵。如果吹哨人采取的是向主席寫信、作為投資者投訴或與SEC執法部門談話等形式，將自動失去獲得法定獎勵的資格。制定此規則的出發點在于，吹哨人提交線索的內容和時間是進行獎金評估和給予權益保護的最重要依據，且以書面形式提供線索會極大地提高SEC的行政效率，但此嚴格的限制性規則遭到吹哨人代表的強烈批評。SEC最終修改了這條規則，規定只有吹哨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提交書面線索的義務，并且在30日內沒有提交，才會失去獲得獎勵的資格。這一修改也允許SEC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判斷是否給予因提交線索的形式問題而失去獲得獎勵資格的吹哨人以獎勵，是對吹哨人的一大激勵。

(二)吹哨人制度改革趨勢之二：提高舉報處理效率

新《吹哨人規則》增設第21F-8(e)條、第21F-18條，旨在提高對濫用獎勵申請程序或提供虛假信息行為的處理效率。其中，第21F-8(e)(1)款授權SEC永久禁止個人提交獎勵申請，如果他們曾向SEC提供無事實依據或欺詐性的線索或獎勵申請，或以其他方式阻礙吹哨人制度的有效運行。這些行為可能導致SEC在處理吹哨人獎勵申請的過程中，作出包含永久性禁止令的最終決定。此外，第(e)(2)款要求吹哨人辦公室將其認定結果通知申請人，并允許申請人在初步簡易處理決定作出之前予以書面回應。如果發出禁止令的事實依據是在作出初步裁定或初步簡易處理決定之后發現的，則申請人有機會根據指定的獎勵申請處理程序予以回應。

第21F-18條則規定了吹哨人獎勵申請的簡易處理程序(Summary Disposition Process)，授權OWB適用簡易處理程序，拒絕特定類別的獎勵申請，以簡化獎勵申請處理程序的流程。具體而言，特定類別的申請主要包括以下五類：(1)超過截止時間；(2)未按照程序提交線索；(3)處理相關執法行動的工作人員未收到或使用申請人的線索，或與申請人沒有任何接觸；(4)未遵守SEC關于提供補充信息和簽署保密協議的相關要求；(5)未指明申請獎勵所依據的具體線索。在簡易程序中，OWB負責審查申請記錄、作出《初步簡易處理決定》并處理申請人的任何書面異議，最后發布擬議的最終簡易處理決定。在普通程序中，則是由CRS負責前述事項。此外，對初步簡易處理決定有異議的申請人可在30日內提出書面異議，并且將收到一份包含相關事實的工作人員聲明，這一點與普通程序也存在不同。在普通程序中，對初步裁定有異議的申請人可在60日內提出書面異議，且將收到一份支持初步裁定的完整行政記錄。

從此次《吹哨人規則》的修訂中可以看出，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的另一個改革趨勢是進一步提高舉報的處理效率。總體而言，吹哨人制度包含兩大程序：線索提交程序與獎勵申請程序。在線索提交程序中，吹哨人規則從線索的實質與形式兩方面予以規定，既要求線索在實質上是原始信息，又要求吹哨人按照規定的形式提交線索。例如，申請人應使用《線索提交表格》(Form TCR)提交線索11，通過對《線索提交表格》的細化設計，可抑制不實舉報、惡意舉報等行為，提高舉報的處理效率。在獎勵申請程序中，通過獎勵資格認定與獎勵處理程序，間接抑制無意義舉報。因為吹哨人進行舉報的一個重要激勵就是獲得獎勵，若吹哨人存在不實舉報、惡意舉報或提交無意義的獎勵申請等妨礙SEC執法效率的行為，則可能喪失獲得獎勵的資格。此次修訂也簡化了特定類別獎勵申請的處理程序，有利于抑制不實舉報、惡意舉報等妨礙吹哨人制度實施的行為，提高SEC處理整個舉報流程的效率。

(三)吹哨人制度改革中的爭議

新《吹哨人規則》在進一步提高獎金激勵、提高線索處理效率的同時，也引發了質疑和討論。

1.線索的實質：關于“獨立分析”的爭議

在吹哨人可獲得獎勵的四個條件中，第二個條件是吹哨人提供的線索在本質上是原始信息，既包括吹哨人的獨立知識，也包括吹哨人通過獨立分析得到的信息。在原《吹哨人規則》中，第21F-4(b)(3)條指出：“獨立分析是指吹哨人自己的分析，無論是單獨進行還是與他人一起進行而得出。分析是指吹哨人檢查和評估可能會公開獲得的信息，最終揭示出通常不為公眾所知或無法獲得的信息。”

在此次《吹哨人規則》修訂中，SEC加入了一份關于“獨立分析”的解釋性指南。其中提到，如欲通過提供“獨立分析”而獲得獎勵，吹哨人提交的線索中必須包含一定的評估、評價或洞見，且超出SEC從公開信息中可合理獲知的范圍。在認定是否滿足此要求時，SEC將根據其在獎勵審核程序中對相關事實的審查，確定是否可以從公開來源的事實中推斷出違規行為。如果從吹哨人所依賴的公共材料和其他公開信息中披露的事實足以推斷出吹哨人線索中可能存在的違法行為，吹哨人對公開信息的檢查和評估就不構成“分析”。這是因為，如果吹哨人指控的違法行為可以由SEC從公開材料中推斷出來，吹哨人的線索或其提交的任何所謂的分析都不屬于“揭露”違法行為，不具有線索價值。而為了使吹哨人能夠提供“獨立分析”，其提供的檢查和評估中應包含“重要的獨立信息”，從而“彌合公開信息與可能的證券違法行為之間的差距”。換言之，吹哨人要通過對公開信息的“獨立分析”提供線索，必須作出SEC無法獨立從中得出的推論，彌補單純的公開信息與使SEC成功執法之間的鴻溝，才能獲得獎勵。12

這一解釋提供的“分析師”吹哨人認定標準是非常模糊的。通過分析公開信息而獲得線索的分析師吹哨人，只有滿足嚴苛的條件才能獲得獎勵，而且在SEC的認定中又包括了很多主觀、模糊的因素，可能導致其不合理地拒絕對分析師吹哨人給予獎勵，因而遭到廣泛的批評。針對此批評，SEC在最終規則中加入了新的要點，將第21F-4(b)(3)條中的“分析”定義為：(1)舉報人對潛在證券違規行為的判斷基于多種信息來源，包括雖屬公開可用，但若沒有專業的知識、特別的工作或大量的成本，公眾不容易識別和獲取的信息；(2)這些信息來源共同形成了對潛在證券違規行為的強有力推斷，而SEC無法從任何單獨的來源中合理得出該論斷。這一定義削弱了SEC“事后諸葛”的可能性，降低了達到“獨立分析”標準的難度。但“獨立分析”標準在實踐中究竟如何適用，何種程度的分析可被認定為有效線索從而獲得獎勵，仍存在一定爭議。

2.與其他執法機構吹哨人獎勵制度的兼容問題

在《多德-弗蘭克法案》中，即使吹哨人的線索被SEC之外的執法機關所用，吹哨人還是可以獲得罰款額10%到30%的獎勵，該規定旨在鼓勵吹哨人與所有執法機構進行合作。新《吹哨人規則》第21F-3(b)(3)條對該規則進行了修正，在其他執法機構也有相關獎勵項目的前提下，SEC可拒絕授予吹哨人獎勵。換言之，只要SEC認為其他執法機構的獎勵項目與所處的罰款更“相關”，就可以否認吹哨人獲得SEC吹哨人項目下獎勵的資格。

新《吹哨人規則》第21F-3(b)(3)條規定的是禁止多重獎勵規則，SEC設立此規則的理由在于：第一，允許一次執法行動獲得多項獎勵可能使總獎金超過吹哨人制度30%的最高限額。第二，在其他執法機構的相關行動中獎勵吹哨人確實是SEC吹哨人項目的一部分，但此部分旨在為吹哨人提供附屬性獎勵，以表彰其向SEC提供線索的行為。附屬性意味著若SEC的吹哨人項目是獎勵的唯一來源，若其他執法機構存在更相關的獎勵項目，則SEC不應重復獎勵吹哨人。第三，允許吹哨人在SEC的獎勵項目和其他獎勵項目下基于同一執法行動獲得獎勵會產生不合理結果，可能導致對同一執法行動進行多次獎金評估，或對同一行為進行多重獎勵。該規則總結了SEC在實踐中處理多重獎勵問題所采用的方法，即在吹哨人申請獲得基于非SEC執法行動的獎勵、而其他執法機構又存在吹哨人項目時，應如何處理不同吹哨人獎勵項目的關系。

批評者認為，SEC對于吹哨人是否可以獲得獎勵的判斷基于主觀標準，在未來的制度實施過程中將引起沖突和不確定性。此外，其他執法機構的獎勵項目通常很陳舊，獎勵上限極低且缺乏明確標準，或不具有與SEC吹哨人項目一樣的法律強制性。因此，新的規則賦予SEC因存在其他獎勵項目而拒絕給予吹哨人獎勵的權力，既違背了《多德-弗蘭克法案》的立法意旨，也不利于調動吹哨人全面協助執法行動的積極性。為回應前述批評，SEC于2021年8月5日宣布審查吹哨人申請的新臨時程序。13新程序涉及對相關執法行動的獎勵，如果：(1)替代吹哨人項目的獎勵上限或獎勵范圍可能對特定吹哨人不利；或(2)SEC知道或吹哨人證明其在替代獎勵項目下可能不會獲得獎勵，而SEC的工作人員確定其在吹哨人項目下可能會獲得獎勵，則SEC工作人員必須考慮否定新《吹哨人規則》第21F-3(b)(3)條規定的禁止多重獎勵規則。這一新程序可能在實質上完全否定禁止多重獎勵規則的效力，再次引起廣泛論爭。由此可見，如何處理SEC吹哨人項目與其他執法機構獎勵制度的關系，目前仍是吹哨人制度實施中面臨的一項棘手問題。

3.與公司內控體系的協調問題

吹哨人制度與公司內控體系具有功能上的一致性，二者都是為了保障公司合法合規經營，打擊公司違法行為。在吹哨人制度的發展過程中，如何與公司內控體系相協調是貫穿制度立法設計始終的焦點問題。不論是線索的定義、獎勵的給予和評估，還是對吹哨人的反報復保護機制，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的設計都涉及與公司內控體系的協調問題。

在線索方面，《吹哨人規則》定義的“原始信息”包括“獨立知識”和“獨立分析”。以“獨立”來解釋線索的“原始”性就是為了與公司的內控體系相協調：即使吹哨人先向公司內部合規部門提供違法行為的線索，再由合規部門向SEC舉報，也不會導致吹哨人喪失“原始信息”提供人的資格，同樣符合獲得獎勵的條件。此時，雖然吹哨人的線索不再具有原生性，但該線索是由吹哨人向公司內控部門提供，具有獨立性，因此也可被認定為吹哨人制度下的線索。與之相對，公司內控體系中的職業會計師等合規義務人本就有義務披露基于職務獲得的線索，因此不構成獨立知識或獨立分析，不能作為線索提供人而受到獎勵。

在獎勵的給予和評估方面，與內控體系的協調問題在《多德-弗蘭克法案》征求意見時就存在集中爭議。《多德-弗蘭克法案》中并無吹哨人須先向公司內部合規部門舉報、無果后再向SEC舉報的前置要求，有論者因此質疑當時擬議的《多德-弗蘭克法案》拋棄了公司內控體系自我糾錯的功能。14因此，在SEC制定的《吹哨人規則》中，對吹哨人制度與公司內控體系的功能發揮進行了適當平衡，例如，前文提到的吹哨人先向公司的內控部門舉報，不會導致其線索失去原始性而喪失獲得獎勵的資格。又如，吹哨人先向內控部門舉報可獲得更高額獎勵等，以鼓勵吹哨人重視在公司內控體系中發揮作用。

在對吹哨人的反報復保護方面，原《吹哨人規則》對《多德-弗蘭克法案》進行了擴大解釋，不論是向公司內控部門舉報的內部吹哨人，還是直接向SEC舉報的吹哨人，都給予反報復保護。但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吹哨人是否必須向SEC報告才能獲得反報復規則的保護，美國法院沒有明確立場，持相反意見的兩方爭論不休。例如，第五巡回法院就持與SEC相反的觀點，認為《多德-弗蘭克法案》中的吹哨人保護機制僅適用于最初向SEC報告的那些人。美國最高法院關于數字房地產信托有限公司訴薩摩斯一案(以下簡稱Digital Realty v. Somers)的判決最終也認可了這一立場15，將內部吹哨人排除在《多德-弗蘭克法案》的反報復保護機制之外。新《吹哨人規則》第21F-2(d)(4)條也采取了此立場，規定如果內部吹哨人沒有在向公司內部紀律部門舉報之前向SEC報告，就不能受到反報復保護。

在司法實踐中，受到反報復保護的吹哨人范圍一直存在爭議。由于原《吹哨人規則》中對可受保護的“吹哨人”范圍過大，一些雇員很容易滿足此定義而享受反報復保護，實踐中若雇主因為某些正當的理由解雇雇員，卻可能被視為對雇員的報復，這對于雇主而言很不公平。雇員因為舉報一項違法行為，卻能享受反報復機制的終身保護，也是不合理的。在Digital Realty v.Somers一案中，美國最高法院認為，法律保護吹哨人不受打擊報復的前提是吹哨人向SEC提交了線索。但在該案中，吹哨人沒有向SEC提交線索，而是向公司的管理層舉報了其上級的違法行為，因此不能適用《多德-弗蘭克法案》中的反報復保護規則。根據SEC的原規則，吹哨人向公司內部管理層舉報的行為可獲得給予吹哨人的獎勵，這是為了鼓勵吹哨人優先向公司內部紀律部門舉報，以充分發揮公司內控體系的作用。而根據最高法院的此項判決，此類主體不能作為吹哨人而受到反報復保護，SEC原規則中對“吹哨人”所作的解釋范圍太廣，因而不予適用。根據修訂后的規則，明智的吹哨人會先向SEC報告，而后再向公司內部紀律部門報告，這實際上不利于公司的自我糾錯機制發揮作用，對公司內部合規體系產生較大沖擊，因此備受爭議。16

四、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審視

結合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改革的趨勢與實踐中面臨的爭議看，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尚存在獎勵激勵性不足、線索質量較低、配套機制不完善等突出問題。對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立法及實踐進行考察，有利于更好地把握該制度的問題癥結及優化路徑。

(一)有獎舉報制度考察

2001年證監會《有獎舉報通告》、2014年證監會《舉報規定》及2019年新《證券法》，共同構成了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規范基礎。

1.立法溯源與實踐反思

證監會于2001年6月24日發布《有獎舉報通告》，旨在獎勵知情人為嚴打提供線索。這是中國證監會發布的第一個關于建立有獎舉報制度的正式文件，主要規定了以下幾方面內容：第一，適用于證券期貨詐騙和非法證券期貨交易行為等違法犯罪行為。為了配合當時的嚴打工作，有獎舉報的適用范圍限于“以證券期貨投資為名，以高額回報為誘餌，詐騙群眾錢財，以及未經中國證監會批準非法從事或變相非法從事證券期貨業務，或非法設立和經營證券期貨交易場所從事證券期貨業務等違法犯罪行為”。第二，可以采用電話、電子郵件、電報、信函、當面陳述等舉報方式，舉報人在舉報方式選擇上有較大隨意性。第三，對于一般案件提供線索屬實的，獎金不高于3000元；對于重大案件提供線索屬實的，獎金不高于2萬元，且“舉報重大線索或有特殊貢獻的，可給予重獎”。同時明確獎金從證監會各派出機構的稽查辦案經費中支付，由證監會統一劃撥。第四，強調證券監管機構將積極保護舉報人的合法權益，對舉報人身份和舉報內容嚴格保密。若違反保密規定，依法承擔法律責任。值得注意的是，根據《有獎舉報通告》，有獎舉報機制的建立由證監會各派出機構與當地政府和有關部門協商并制定細則，此時的有獎舉報機制是派出機構與地方政府商榷的結果，證監會未作出統一規定。

2014年，證監會出臺《舉報規定》，進一步完善了我國的證券有獎舉報制度。但實際的實施效果卻乏善可陳，究竟是否有舉報人根據《有獎舉報通告》以及相關的地方細則受到過獎勵尚不得而知。自2014年《舉報規定》公布以來，證監會只據此通報過一次證券期貨違法違規行為舉報中心(以下簡稱舉報中心)受理舉報線索情況，以及一次給予舉報人獎勵的情況。截至2014年7月13日，舉報中心收到各類舉報材料494件，其中最多的是反映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線索，占比15.2%。17但是，不見后續關于獎勵舉報人的消息。這一方面說明群眾舉報積極踴躍，另一方面說明舉報人提供的線索質量不高或沒有得到認真處理，許多舉報人或許只是抱著僥幸獲獎或報復心理濫用有獎舉報機制。在舉報中心此次通報受理線索相關情況后，有獎舉報制度的實踐銷聲匿跡。時隔五年后，證監會于2019年8月2日宣布擬對三起案件線索的舉報人給予獎勵18，這是有獎舉報制度建立以來的第一次完整實踐。在新《證券法》施行后，證監會于2021年4月2日宣布擬對五起案件提供線索的舉報人進行獎勵。19自2014年《舉報規定》出臺至今的七年實踐中，證監會總共只公布過對八起案件線索的舉報人給予獎勵。與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2020年單年就對32起案件線索舉報人給予獎勵相比，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實踐應用嚴重匱乏。

2.新《舉報規定》與制度優化

2020年1月14日，證監會公布了修訂后的《舉報規定》。此次修訂是在2014年《舉報規定》基礎上進行的增減變動，進一步優化了我國的有獎舉報制度。相比于原《舉報規定》，本次修訂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內容：

第一，擴大舉報獎勵的適用范圍。在原《舉報規定》中，舉報獎勵適用的違法行為包括四種：內幕交易或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操縱證券、期貨市場，信息披露違法違規以及欺詐發行證券；新《舉報規定》增加了一項兜底條款，即除以上四種違法行為的舉報可以適用舉報獎勵外，還包括“其他重大證券期貨違法行為”。

第二，明確舉報方式。在原《舉報規定》中，第3條規定“舉報人可以通過中國證監會互聯網站舉報專欄、舉報電話、信函、來訪等方式”進行實名或匿名舉報；新《舉報規定》則只規定了兩種舉報方式，一種是通過證券期貨違法線索網絡舉報系統(以下簡稱舉報系統)，另一種是通過信函。且舉報系統只接收實名舉報，匿名舉報需以信函的方式提供，進一步明確了舉報的具體方式。

第三，提高內部知情人員的最高獎勵額度。對于一般獎勵額度，新《舉報規定》沒有變化。如舉報事實經調查屬實，且罰沒款金額在10萬元以上的，按照罰沒款金額的1%對舉報人進行獎勵，但獎勵金額不超過10萬元。如果舉報的是重大違法案件線索，獎勵金額上限為30萬元。但新《舉報規定》特別提高了內部知情人員提供重大案件線索的最高獎勵額度，將上限提高為60萬元，旨在加強對內部知情人員提供線索的鼓勵。20

第四，明確反打擊報復規則。關于反打擊報復規則，原《舉報規定》只是在第21條中籠統地規定打擊報復舉報人，依法承擔法律責任；新《舉報規定》則明確了“被舉報人不得采取暴力、脅迫、誹謗、泄露個人隱私或者其他違法手段打擊報復舉報人”，且“被舉報人不得以解除、變更勞動合同或者其他方式打擊報復單位內部舉報人”。除了保護舉報人免受打擊報復的具體手段，還特別明確了單位內部舉報人免受雇主特有的打擊報復方式，提高了規則的明確性。

《舉報規定》的本次修訂可以被視為對2019年《證券法》修訂的回應。新《證券法》第176條肯定了對涉嫌證券違法、違規行為的舉報行為給予獎勵，并規定了對舉報人身份信息保密的保護措施，為我國有獎舉報制度提供了法律層面的規范基礎。

(二)有獎舉報制度檢視與改進

雖然新《舉報規定》在一定程度上優化了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適用范圍、舉報方式、獎勵金額與舉報人權益保護，但我國的有獎舉報制度仍存在以下幾方面問題：

1.舉報激勵機制待優化

有獎舉報制度中的激勵機制主要體現在對舉報人的獎勵以及權益保護。在舉報人獎勵方面主要存在以下問題：首先，獎勵額度偏低。根據新《舉報規定》，通過舉報人提供的線索成功作出行政處罰的，按罰沒款金額的1%給予舉報人獎勵。雖然將舉報人的獎金與罰沒款相關聯，但獎金所占比例僅有1%，與美國吹哨人制度中最低10%的獎金比例相差甚遠。在新《證券法》提高違法成本的背景下，舉報重大案件的獎金仍有30萬元上限，表明我國有獎舉報制度的設計本質上仍未從道德性獎勵的觀念中跳出來，沒有積極承認社會監督在證券市場監管中的重要作用。且單位內部知情人員獎金最高不超過60萬元，這一獎勵上限對于很多上市公司的“內部知情人員”算不上一個激勵，非常不利于鼓勵舉報人積極提供重大案件的線索。

其次，獎勵評估標準不明。我國沒有像美國吹哨人制度一樣明確規定獎勵評估標準，如根據吹哨人所提供信息的重要性、在SEC執法行動中提供的協助等綜合評估舉報人應獲得的獎勵。明確獎勵評估規則有利于激勵舉報人全面協助證監會的執法行動，也有助于舉報人通過訴訟程序合理維護其領取獎勵的權益，促進有獎舉報制度的良性發展。獎勵評估的要素不明、獎勵額度的調整規則不清，舉報人便無法對自己獲獎的金額產生合理期待。

在舉報人權益保護方面，對合法權益的保護力度不足。第一，針對舉報人的身份保密機制，匿名舉報需以信函的方式提供，且舉報獎勵只適用于實名舉報，這非常不利于激勵真正擁有線索的舉報人走上前來協助執法部門。美國吹哨人制度特別規定匿名舉報也可獲得獎勵，而且可以采取請代理律師作為信息中介的方式實現匿名效果。從線索提供到協助執法行動，乃至最后的獎勵申請程序都可由律師出面，舉報人只要在最后領取獎勵時提供必要的信息即可。這種制度設計極大地降低了匿名舉報人的暴露風險，有利于執法機構獲取有價值的線索，但我國《舉報規定》卻強調實名舉報，實為缺憾。

第二，針對舉報人反報復保護機制，我國的有獎舉報制度雖然一直重視舉報人的身份保密，但在具體保護舉報人免受打擊報復方面的規則卻較為薄弱。例如，美國吹哨人制度明確規定，若內部吹哨人受到雇主的打擊報復，有權在適當的地方法院提起訴訟。在訴訟中勝訴的吹哨人有權獲得以下救濟：恢復到與受歧視之前相同的職位和資歷，同時雇主應雙倍支付吹哨人在受到歧視期間應得的薪資以及賠償相關的訴訟費用，包括專家證人費和合理的律師費等。21這為內部舉報人提供了具體的權益保護規則，為他們更勇敢地站出來與違法行為作斗爭提供了激勵。因此，加強對舉報人的權益保護，明確賦予其反報復的訴權，通過與《勞動合同法》《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中的規定相協調進而有力保障內部舉報人免受雇主的打擊報復，是我國有獎舉報制度需要深入優化之處。

2.線索質量保障機制待加強

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對舉報人所提交線索的實質性審查規則存在空白，實踐中出現大量惡意、不實舉報，浪費執法資源且不利于提高線索處理效率，“擠兌效應”明顯。22相較而言，美國吹哨人制度從線索的實質和形式兩方面入手進行明確規定，若吹哨人多次提供不實線索，可能被永久禁止“吹哨”，更遑論獲得獎勵。此外，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還將獎金數額與執法行動的效果聯系起來，使吹哨人從線索的有用性中受益，也削弱了其提交無用舉報信息的動機。新《吹哨人規則》更在獎勵申請程序方面采取了抑制不正當申請的各種措施，以提高舉報的處理效率，值得我國借鑒。

此外，從法律的私人執行角度對我國的證券有獎舉報制度進行設計以提高線索的質量保障，也是一種思路。法律的私人執行是與公共執行相對應的概念，與通過公共機構進行調查、提起公訴等執行法律的方式不同，法律的私人執行是指通過私人提起訴訟達到落實法律、抑制違法行為的目的。具體到我國證券有獎舉報的制度性設計，是指通過賦予舉報人提起訴訟的權利，達到制裁證券違法行為、實施法律的目的。與美國《虛假陳述法》(False Claims Act)中的“分享訴訟”類似，舉報人可以通過民事訴訟對違法行為予以罰款，罰款由提起訴訟的個人與公共機構“分享”。此種制度設計實質上將證券執法由以證監會為中心轉為以法院為中心，在無法判斷舉報人的線索是否對制裁違法行為真正有價值之時，以法院為中心的有獎舉報制度模式能夠激勵舉報人走上前來，提供更有價值的線索。法律的私人執行能夠起到過濾線索的作用，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在我國證券司法實踐逐漸成熟的背景下，以法律的私人執行為模式設計我國的證券有獎舉報制度，不失為一個提高執法效率的選擇。23

3.配套機制待完善

除對舉報人的激勵不足、線索質量保障不足之外，配套機制的匱乏也削弱了有獎舉報制度的功能發揮。例如，雖然我國也建立了舉報中心作為專門處理證券舉報的機構，但缺乏相應的信息公開機制，其在實踐中的工作狀況無法被公眾知曉。在獎勵資金來源上，雖然我國也有相關的證券投資者保護基金24，但其在有獎舉報制度中發揮的作用還很有限，與證監會作出的獎勵決定之間如何協調也未可知，由此所致的實踐障礙有待規則理順。此外，對于制度實施過程中可能遇到的深層次問題，如與其他舉報獎勵制度的兼容問題、與公司內控體系的協調問題、與《勞動合同法》《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等相關法律的銜接問題等，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并未作出規定，還需進行深入研究。

五、結語：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展望

2019年修訂的《證券法》中加入了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相關條款，國務院也通過《國務院關于加強和規范事中事后監管的指導意見》第一次從國家層面明確提出建立“吹哨人”制度，“對舉報嚴重違法違規行為和重大風險隱患的有功人員予以重獎和嚴格保護”。2020年對于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發展來說更是一個新起點，新《舉報規定》進一步優化了證券有獎舉報制度的舉報方式、獎勵金額與反報復保護機制。

但與美國吹哨人制度相比，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還存在一定的不足之處。美國通過2020年修訂的新《吹哨人規則》，進一步提高了證券吹哨人制度的透明性、效率性以及明確性。反觀我國的證券有獎舉報制度，在立法理念上沒有足夠重視社會監督的作用，較低的獎金比例反映出我國立法更多地將舉報人的行為視為一種道德行為；沒有從“罰沒分成”甚至是法律的私人執行等角度進行規則設計，勢必導致有獎舉報制度對舉報人的激勵作用有限。25就立法層級而言，對我國證券有獎舉報制度規定最為全面的規范基礎還只是部門規范性文件，沒有從法律的高度重視有獎舉報制度在證券執法中可能做出的重大貢獻。就立法規則而言，我國目前的制度設計對舉報“擠兌效應”的處理效率不高，獎勵激勵不足，舉報人權益保護較弱，有待逐漸完善。

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依法從嚴打擊證券違法活動的意見》，要求顯著提升“證券執法司法透明度、規范性和公信力”。全面、明確的有獎舉報制度，是提高證券乃至社會各個領域執法司法透明度、規范性和公信力的必然要求。從社會監督理念的角度出發，建立綜合性的有獎舉報制度，是回應證券執法實踐乃至新冠疫情背景下社會各領域執法的要求。“勇夫”還須“重賞”，要真正發揮有獎舉報制度打擊違法違規行為的重要作用，還需立法理念的轉變以及學界針對有效實施法律進行更為深入的“體系后”研究。26■

[基金項目：司法部法治建設與法學理論研究部級科研項目“提升證券市場信息披露有效性之監管規則優化”(項目編號：20SFB2021)]

注釋

1. 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 Whistleblower Program Rules. September 23, 2020.

2. 參見仇曉光, 楊碩. 證券舉報人制度——價值源流、規則構成與啟示[J]. 社會科學戰線, 2016, (11): 218-225.

3. See 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 2020 annual report to congress: whistleblower program[R/OL]. [2021-10-14]. https://www.sec.gov/files/2020%20Annual%20Report_0.pdf.

4. 參見葉琦. 論資本市場注冊會計師吹哨人制度的構建[J]. 證券市場導報, 2020, (4): 71-78.

5. 參見李虹. 美國證券違法舉報者“罰沒款分成”機制及借鑒[J].證券市場導報, 2012, (12): 4-9; 馬一. 金融舉報者激勵和反報復保護法律制度研究——以美國薩班斯法和多德-弗蘭克法為核心[J]. 比較法研究, 2017, (2): 161-175.

6. See Office of The Whistleblower. Guidance for whistleblower award determinations[EB/OL]. [2021-10-14]. https://www.sec.gov/files/owb-award-determination-guidance2.pdf.

7. GovDelivery是一家為美國公共機構提供通信服務的供應商。

8. 同注3。

9. See SEC Division of Enforcement. 2020 annual report[R/OL]. [2021-10-14]. https://www.sec.gov/files/enforcement-annualreport-2020.pdf.

10. 但2021年8月5日，SEC又發布了《委員會根據1934年<證券交易法>第21f-3(B)(3)條和第21f-6條使用某些權力的程序》，這一涉及獎金數額認定程序的新規定指出，若工作人員或SEC考慮“以獎金數額巨大為由予以削減”，則工作人員將通知吹哨人其正在考慮這一情況。吹哨人可要求在臨時政策審查期間擱置此事。因此，新修訂的第21F-6條在實踐中的效力究竟如何，還需觀察(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 Procedures for the commission’s use of certain authorities under Rule 21f-3(B)(3) and Rule 21f-6 of the Securities Exchange Act of 1934, Release No. 34-92565, August 5,2021)。

11. Tip, Complaint or Referral, 即舉報、投訴或參考，通常指代線索。

12. 例如，SEC在此指南中舉了一個例子解釋什么情況下可被認定為符合“獨立分析”標準，即為揭露伯納德·麥道夫(Bernard Madoff)的龐氏騙局，哈里·馬科波洛斯(Harry Markopolos)所提供的“獨立分析”。馬科波洛斯運用他作為注冊舞弊檢查師(certified fraud examiner)的專業知識，以及對期權市場的了解，指出了麥道夫所謂的投資策略無法產生其聲稱的投資收益。如馬科波洛斯在2005年提交的一份線索中指出，根據麥道夫在某些市場營銷文件中所提供的數據，麥道夫要對沖他的股票，必須持有OEX認沽期權未平倉頭寸總額的100%以上；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此麥道夫所稱的投資回報“太好了以致于不可能是真的”。SEC指出，若馬科波洛斯的線索在擬議的規則下提交，依然會被認定為符合新《吹哨人規則》(并在此指南進一步解釋)定義的“獨立分析”。因為馬科波洛斯的信息超出SEC從公開可獲得的信息中合理可知的范圍，“揭露”了麥道夫聲稱的回報在實際市場條件下是無法實現的。

13. 參見注10。

14. 參見郭靂. 證券違法活動檢舉人的激勵與保護機制——美國的相關實踐及啟示[J]. 江漢論壇, 2016, (4):129-135.

15. Digital Realty Trust, Inc. v. Somers, 138 S. Ct. 767 (2018).

16. See Howard A. Gold star for internal compliance: why a broader protection of Dodd-Frank whistleblower is beneficial[J]. University of Puerto Rico Business Law Journal, 2017, (9): 54-70.

17. 參見證監會. 證監會通報證券期貨違法違規行為舉報中心受理舉報線索相關情況[EB/OL]. [2021-10-14]. http://www.csrc.gov.cn/pub/newsite/zjhxwfb/xwdd/201407/t20140718_257984.html.

18. 參見證監會. 證監會擬對3起案件線索的舉報人給予獎勵[EB/OL]. [2021-10-14]. http://www.csrc.gov.cn/pub/newsite/jcj/gzdt/201908/t20190823_360952.html.

19. 參見證監會. 證監會擬對5起案件線索的舉報人給予獎勵[EB/OL]. [2021-10-14]. http://www.csrc.gov.cn/pub/newsite/zjhxwfb/xwdd/202104/t20210402_395301.html.

20. 2001年的《有獎舉報通告》還規定“舉報重大線索或有特殊貢獻的，可給予重獎。”這可以視為提高獎金上限的賦權條款。但目前的《舉報規定》并無允許證監會提高獎金上限的相關條款，可謂缺憾。

21. Dodd-Frank Act § 922 (a).

22. 參見曾斌. 美國證券吹哨人制度的最新情況及啟示[J]. 清華金融評論, 2020, (7): 79-82.

23. 參見李俊峰. 法律實施中的私人監督：“罰款分享”制度的經驗與啟示[J]. 社會科學, 2008, (6): 3-11; Casey A J, Niblett A. Noise reduction: the screening value of qui tam[J]. Washington University Law Review, 2011, 91(5): 1169-1174; Rapp G C. Mutiny by the bounties?the attempt to reform wall street by the new whistleblower provisions of the Dodd-Frank Act[J]. Brigham Young University Law Review, 2012,2012(1): 73-152; Ventry D J. Whistleblowers and qui tam for tax[J].Taxes Law, 2008, 61(2): 357-406.

24. 即中國證券投資者保護基金有限責任公司。

25. 同注23，Rapp文; 俞志方, 劉沛佩. “罰沒分成”的證券監管有獎舉報制度構建[J]. 江西社會科學, 2018, (5): 168-176+256; 王貴松.論公益性內部舉報的制度設計[J]. 清華法學, 2014, (4): 72-81; 李飛.法律如何面對公益告發？法理與制度的框架性分析[J]. 清華法學,2012, (1): 136-163; [美]理查德·波斯納. 法律的經濟分析(下)[M]. 蔣兆康, 譯. 北京: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 1997: 780.

26. 陳甦. 體系前研究到體系后研究的范式轉型[J]. 法學研究,2011, (4): 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