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永祥
北大古文獻研究所編纂《全宋詩》,自1986年至1998年歷時12年,千辛萬苦,終于完成。但如果沒有舊題宋陳思編《兩宋名賢小集》,清初吳之振、呂留良等編《宋詩鈔》,以及清中葉厲鄂的《宋詩紀事》、陸心源的《宋詩紀事補遺》等書,做了一些宋詩總集收集編纂的基礎工作,《全宋詩》的編纂是不可想象的。
《宋詩鈔》當時沒有編纂完成,吳之振急于求名謀利,就在紙熱墨新之際,拉了一船的書,從浙江桐鄉碼頭下船,沿大運河北上,到北京后就往學界名流和達官貴人家送書,以求揚名,結果《宋詩鈔》一時轟動,給他贏得了很好的名聲。
吳之振在北京待了一段時間,發現無根無底,做北漂還真是一件苦事,花銷又大,衙門又深,官場又壞,人情又薄,于是他心灰意冷,就掉頭南下,回到家鄉后,吃喝玩樂,不思進取。他當時刻的書名為《宋詩鈔初集》,他也沒心思再續刻,但后來市場上陸續出現了《宋詩鈔二集》《宋詩鈔三集》《宋詩鈔四集》,都是書商為謀利造的假書。那么,我們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家看看下列兩頁書影,文字有什么不同?粗看起來,完全一樣。但你仔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發現在第四行有不同的兩個字,一個版本是“余與晚村自牧”,另外一個是“余與家弟自牧”,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呢?

《宋詩鈔》真本書影

《宋詩鈔》盜版本書影
吳之振當時年輕,也沒多大學問,收集宋人詩集,并摘抄選編,主要是呂留良幫助主持,另一個人就是吳爾堯,吳之振家境饒裕,主要是出錢出力。這頁書影是《宋詩鈔序》,吳之振用的是呂留良(晚村)、吳爾堯(自牧)的字號,所以說“余與晚村、自牧”一起選詩。那么,另一頁為什么“晚村”變成了“家弟”呢?
話說雍正十年(1732),已經死去多年的呂留良,因受曾靜、張熙案的影響,被牽連其中,慘遭剖棺戮尸,殃及子孫門人,成為著名的“文字獄”案犯。于是,當時人凡在書中遇到呂留良姓名字號時,就要么剜改,要么刪汰,要么用墨釘涂抹遮蓋,所以我們看到的另一張書影中,就把“晚村”剜改成了“家弟”。但是憑“家弟”二字,我們就立即能斷定這是盜版書。大家會說,那吳家再版時也可以剜改啊,為什么七爺你就這么肯定這書是盜版呢?
因為吳爾堯是吳之振本家的侄子,二人歲數可能差不多,甚至爾堯更大,但在古代大家族中,兩個同年齡段的人差一輩甚至兩三輩,是常有的事兒。七爺在老家漆家山,在同族中就輩分很低,因為我家祖上是老大,幾代老大排下來,比其他房就多出了一兩代人。因此,如果是吳家再版剜改,那絕不可能將輩分弄錯,一定會改成“余與家侄自牧”,而絕不可能是“家弟”,只有書商不了解吳家的輩分關系,所以才冒昧猜測改成了“家弟”,這也就是我們僅憑“家弟”二字,就可以斷定這是部盜版書的理由。
吳之振當時只刻了《宋詩鈔初集》,原本是要繼續刻,但后來他對此事已經不感興趣,所以就沒有續刻。我們現在看到的,有《宋詩鈔初集》《宋詩鈔二集》《宋詩鈔三集》《宋詩鈔四集》,就是原刻《宋詩鈔初集》共分為四函,盜版者就順勢印成了初、二、三、四集,來蒙騙宋詩愛好者。因為呂晚村的姓名不能出現在書中,所以后來《宋詩鈔》的各種版本中,封面并列提名的“吳孟舉/呂晚村/吳自牧同選”,也就變成了“吳孟舉/吳自牧同選”,逐漸地大家就不知道這書和呂晚村有什么關系了。

《宋詩鈔》真本書影

《宋詩鈔》盜版本書影
非常有意思的是,《宋詩鈔》的盜版本竟然堂而皇之地被乾隆爺收藏,吳之振的書齋名為“鑒古堂”,刻書時的牌記就是“州錢吳氏鑒古堂藏”。乾隆爺恰好也有“鑒古堂”的齋號,所以他收藏到《宋詩鈔》時,還挺得意,寫了一首了無詩意的歪詩以為紀念。其詩曰:
步陟巖廊別一區,書堂初景詠含蘇。
宋詩鈔亦宛在架,之振可知今日無?
乾隆爺說沒想到我的“鑒古堂”,竟然收藏了吳之振“鑒古堂刻的《宋詩鈔》,不知道吳之振能不能預測到他的書竟然藏在我的架上啊。呀咦喂!這簡直是天意。乾隆爺也不知道這書竟然是呂留良參編,要是知道的話,他肯定又下令全國范圍內搜尋焚書毀版了。所以,我們一是不會想到乾隆爺宮內書架上居然收藏有盜版書;二是不會想到正是因為盜版者刪除了呂晚村的字樣,反而保護《宋詩鈔》安然無恙地流傳到了今天。這么看來,盜版的書商也在無意中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使《宋詩鈔》之安然度劫,存留至今。
東漢末年,經學大師鄭玄遍注六經,是經學史上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清人甚至稱他為“素王”?!逗鬂h書·鄭玄傳》,有一封鄭玄寫給兒子的《戒子益恩書》,像今天你們的父母一樣,先從憶苦開始,講自己早年求學的不易,試圖打動不愛學習的兒子。他說:
吾家舊貧,不為父母昆弟所容。去廝役之吏,游周秦之都,往來幽、并、兗、豫之域,獲覲乎在位通人,處逸大儒,得意者成從奉手,有所投焉。
按:鄭玄為漢末大儒,也是道德之師,東晉袁宏《后漢書》稱“鄭玄造次顛沛,非禮勿動”,但他年輕時竟然“不為父母昆弟所容”,這與儒家禮節完全不合。因此歷代的鄭玄黑粉則堅稱其少年時代乃目無尊長之輩,這樣的人怎么能是儒家典范呢?簡直就是人渣;而鄭玄的鐵粉們,很難替他這一點辯護,實在是既充滿疑惑,又極度抑郁。
就這樣一直到了清乾隆六十年(1795),阮元任山東學政,前往山東高密鄭玄故里拜謁并建造新祠,在積沙中挖出金承安五年重刻唐萬歲通天史承節所撰碑文,竟然發現此碑中“不為父母昆弟所容”一句,無有“不”字!阮元《小滄浪亭筆談》卷四云:
承節之文,乃兼取謝承諸史,非蔚宗一家之學。其補正范書,昭雪古賢心跡,非淺也。……《傳》“不為父母昆弟所容”,碑無“不”字。……“為父母群弟所容”者,言徒學不能為吏以益生產,為父母群弟所含容,如得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故《傳》曰:“少為鄉嗇夫,得休歸,常詣學官,不樂為吏,父數怒之?!狈蚋概?,云“為所容”,此儒者言也。范書因為父怒而妄加“不”字,于司農本意相反。
阮元從儒家道德層面上分析,并據碑文,以為乃范曄(蔚宗)纂《后漢書》時,因有“父數怒之”之語,遂妄添“不”字,與鄭玄本意相反。后來陳鳣從元刊本《后漢書》中發現,范《書》中亦無“不”字。錢泰吉《曝書雜記》卷上曰:
鄭公心事,為淺人所誣久矣,得此乃大白,有元刻可證,則亦非范《史》妄加也。校書之有功于先儒如此!
范曄《后漢書》元刊本不誤,沒有“不”字,給范曄也平了反??梢娞怼安弧笔呛髞淼氖虑椋膊恢悄奈桓傻暮檬拢傊亲屶嵭尚呓?,可見一字之誤,竟然能引起聚訟千年的口水大戰。
據《清實錄》記載:乾隆元年(1736)七月庚子,命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朱軾,兵部尚書甘汝來為三禮館總裁,禮部尚書楊名時,禮部左侍郎徐元夢、內閣學士方苞、王蘭生為副總裁。
有學者根據這條材料,認為這是清代學術界發展的新動向,是乾隆朝在學術界由“理學”轉向“禮學”的證明與風向標。由此,論證清中葉“以禮代理”的思想轉變成功。那么,史實真的是這樣么?
清朝自順治皇帝入關,定鼎中原,平定三藩之亂,收復臺灣,整日打仗,顧不上文化建設。自康熙爺起,逐步實行文治。即以經書而論,開始有計劃地編纂書籍,起初是為康熙帝講課用的講義,統計大概如下:
《日講易經解義》十八卷,康熙二十二年
《周易折中》二十二卷,康熙五十四年
《日講書經解義》十三卷,康熙十九年
《書經傳說匯纂》二十四卷,雍正八年
《詩經傳說匯纂》二十卷,康熙六十年
《春秋傳說匯纂》三十八卷,康熙三十八年
《日講春秋解義》六十四卷,雍正七年敕撰
《日講四書解義》二十六卷,康熙十六年
從古以來,人們都撿輕怕重,因為“三禮號為難治”,所以就往后推,到乾隆元年剛好有個犯官方苞,號稱禮學專家,就由他來主持“三禮館”。到了乾隆十三年纂成:
《周官義疏》四十八卷
《儀禮義疏》四十八卷
《禮記義疏》八十二卷(合稱《三禮義疏》)
同時成書的還有《日講禮記解義》六十四卷。因此,從康熙爺對諸經開館編纂一路看下來,到乾隆元年開“三禮館”修書,跟思想學術界“理”與“禮”的較量,其實沒有多大關系,只是皇家修書,先易后難,且一時找不到如方苞這樣合適的項目主持人,所以就耽延到乾隆朝。乾隆帝剛登大寶,才二十五六歲,就開始新政,一下子把“理學”推翻而轉向“禮學”,他既沒那么高的眼光,也沒那么大的魄力,更沒有那么大的治國能力吶。
2016年,美國漢學家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鶴歸,微信圈里都在悼念,他寫了一本書《叫魂:1768年中國嫵術大恐慌》(Soulstealers:The Chinese Sorrery Scare of 1768),講的是乾隆朝某段時期,有一件事特別奇怪,清人不是有辮子嗎?晚上睡覺睡得好好的,早上起來辮子莫名其妙就被剪掉了,一時引起恐慌。所以有的人晚上都抱著辮子,不敢睡覺。你讀了孔飛力的書,就感覺乾隆年間有段時間,清朝人整天就是有人剪辮子,官方抓剪辮子的人,全國人民都只干這一件事。國外的漢學家做研究時,特別喜歡把一件事孤立出來、突顯出來,拿民族學、考古學、民俗學、文化人類學等方面的資料,縱橫引證,讓人感覺史實如此,鐵證如山,實際上并不完全靠譜。
如果你通看一遍《清實錄》,就知道這樣的事情記載得實在是太多了,司空見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七爺小時候都很常見,我上小學時,就有人傳一張紙條,上面寫把這紙上的字念三遍,燒成紙灰,全家人沖水喝掉,不然全家人死光。而且你喝完之后,自己還要照抄小紙條,再傳給三個人。這不就到處都傳起來了嗎?我那時已經是紅小兵了,覺得這是封建迷信,屬于牛鬼蛇神,就堅決不干,被媽媽追著打,這和剪辮子是同一類型,要么是謀人錢財的,要么是民間秘密宗教在搗鬼,但都掀不起大風大浪,過一陣就自然消停了。
現在日本、韓國傳教的人很多,有一年我在日本大街走著,突然有兩個美女讓我閉上眼睛,我心想:“打劫啊?”我身上也沒什么東西,我就假裝閉上眼睛,偷偷看她們要干什么。結果發現她們嘰里咕嚕地在念經,然后送你幾本小冊子,原來是傳教的。對此現象,如果單獨把它拉出來講,那就都是大事啦。
所以,我們看一個歷史事件,從整體上看是一回事,單獨拿出來看是另一回事。我們在研究一個人、一件事的時候,往往容易把它孤立起來。你研究的詩人都是李杜,文章勝似韓柳,書法超邁鐘王,義理高于程朱。我們很容易把一個人寫得過于偉大,或者過分擴大一件事情的影響力。比如你去看看你們府州縣的地方志,沒有你那一塊地方的人物,中國早就不是中國了,各個地方都覺得中國缺不了他們。我的老家窮山惡水,但你打開《首陽府志》,開卷兩個人物就把你們嚇死——伏羲、女媧。女媧摶土造人,伏羲畫八卦,伯夷叔齊是在我們隴西的首陽山吃蕨菜,你們敢和我們比歷史的悠久嗎?呵呵!
清朝嘉道時期的學者江蘇揚州人江藩,著有《漢學師承記》八卷,傳世各本記他的老師王昶時,在乾隆三十二年“陛刑部江西司郎中”下,緊接著記載“三十三年,兩淮運使……”等。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李慈銘校評嘉慶二十三年初刻本,在“郎中”下“三十三年—前,中間還有一段日:
是年,詔開經咒館,令章嘉胡圖克圖偕其徒重譯《首楞嚴經》及諸經秘密咒,充兼校經咒館。先是,純皇帝以三藏中有俚俗猥瑣者,命劉文正公議加刪定,公以屬之先生與汪舍人孟鋗,按日稽覽,六閱月而畢。上知先生深入內典,故有是命。
江藩十二歲起從薛起鳳受句讀,又嘗從汪縉游。薛、汪兩位老師都出入儒佛,江藩父起棟、江藩與妹妹江珠也深溺佛學。江藩年輕時自稱“昔日不味葷與酒,我亦婆羅門里人”。有人夸他“詩文有蘇子之風”,他就暗自得意:“是嗎?我的詩文像蘇東坡?真像東坡誒!”但到了后來,他畫風一變,甚至喝醉了酒,就大喊:“吾文無他過人,只不過不帶一毫八家氣息?!币簿褪钦f:我的文章雖然很一般,只不過一點八大家的味道都沒有。為什么同一個人,早年和后來的變化就這么大,甚至啪啪地自打自臉呢?
原來,江藩后來拜清代經學大師惠棟的弟子江聲、余蕭客為師,遵從漢學,又跟阮元、焦循、凌廷堪等揚州學者往來密切,遂專意經學,不再佞佛,也不再嗜好八家。所以,如果再說他的詩文“有蘇子之風”,他就會跳起來說:你說我的詩文像蘇東坡,這不胡扯么?不可能!我的文風跟八家一點關系都沒有。這就是他早年和中晚年思想的一個特別大的轉變。
因此,江藩在《漢學師承記》中,記載他的老師王昶曾經受乾隆皇帝指命,配合整理宮中佛經,以證明其師“深入內典”,受皇帝重視。后來覺得一位漢學大師,怎么還深通佛理呢,實在是不妥,非儒者所當為,于是再刊時就將此段悄悄刪除,故此段僅見于初刻本,后來各本皆無。這和江藩后來的思想轉變,就完全一致了。
我整理《江藩集》的時候,把他早年《伴月樓詩鈔》的鈔本也一并整理出來了,等于把他早年的老底兒全給翻出來了。我們說整理一個古人的著述出版,古人應該給我們磕頭感謝才好,但是江藩如果看到我整理的《江藩集》,他會極其不爽。他會說:“我早年信佛崇佛、喜歡八大家的那些丑事,都給你抖出來了,真是多此一舉,太讓我難堪啦!”我們通過江藩刪改的這段文字,通過他自己早年和晚年說的話,就可以考察一個人學術思想的變化與轉捩點,可見小小的刪改,其實隱藏了作者不少私密的小糾糾呢。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六月,已退休居家的前兩淮鹽政盧見曾因營私貪污被揭出查辦,但在搜查盧家時,幾乎空無一物,乾隆帝震怒,以為必有通風泄密之人。最后查出紀昀、王昶、趙文哲均有嫌疑。而紀昀的女兒是盧氏的孫媳婦,據稱紀氏連夜派人往盧家送了一點食鹽和茶葉,封在一個未著一字的空信封里。盧見曾從中悟出其中的隱語——“鹽案虧空查封”,遂連夜轉移贓物。事泄后的同年十月,紀昀被遣戍烏魯木齊效力。
但在乾隆帝開四庫全書館后,這么大一件亙古未有的文化大工程,紀昀竟然成了《四庫全書》的總纂官。在清中葉學者輩出,京師人文蔚興的大環境里,按理論學、論德、論齒、論資歷,都輪不到紀昀,何況他還是一個有前科的污點官員,怎么能得到乾隆帝如此高的信任呢?我們現在看了數十種研究紀曉嵐專著以及年譜、傳記、電視劇等,他們論述的原因沒有一條能說服我。
我在讀《清實錄》時,偶然發現《清高宗實錄》卷696乾隆二十八年十月丁酉(十四日)記載:
軍機大臣等議覆福建學政紀昀奏稱:“坊本經書尚全刻廟諱御名本字,應仿唐石經、宋監本例,凡遇廟諱俱刊去末一筆,并加有偏旁字者俱缺一筆;又武英殿官韻及各經書于御名本字尚系全刻,及加有偏旁字者,俱未缺筆。請將本字及加有偏旁字者并行缺筆,載入《科場條例》。如誤書者,依不韻禁例處分。武英殿書板校正改刊,并行文各省一體遵奉,將坊刻各經籍改刊。”從之。無獨有偶,又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看到了錢大昕的《講筵日記》手稿本,錢大昕和紀昀是同榜進士,二人是同學,又是好友,當時就有“南錢北紀”的說法。紀昀從烏魯木齊放回,錢大聽去北京遠郊迎接,二人一見面,紀昀就從懷里掏出一卷詩,請錢氏給他寫序,所以紀昀的《烏魯木齊詩序》是錢大昕寫的。
錢大昕的《講筵日記》,是他當時任日講起居注官期間寫的日記。乾隆二十八年(1763)十二月癸未,錢氏《講筵日記》記載:“福建學政紀昀奏經史諸書應避廟諱御名,請交武英殿修書翰林校對改正。”《講筵日記》中記錢氏奉命所改避諱字者有《周易折中》《元史》《清一統志》諸書。錢大聽白天上班,晚上把這些書拿到家里校改,他心里肯定不知道罵了多少遍紀昀:“你這馬屁精!為了向皇上表忠心,害得我加班加點干活。”
我們從《清實錄》可以看出,乾隆帝真的同意了紀昀的提議,下令校改經史書籍;從錢大昕的記載,可以看到這事還真干了。可是這類書實在是太多了,怎么改得過來呢。果然,過了一年多,《清高宗實錄》卷731乾隆三十年(1765)閏二月乙丑(二十日),記上諭曰:
前據福建學政紀昀條奏敬避廟諱御名一折,經大學士等會同禮部議覆,請將偏旁各字,缺筆書寫,原屬臣子敬謹之意。嗣經武英殿校改書版,推廣字類,如“率”“衒”等字,亦俱一律缺筆。朕思廟諱御名,偏旁字畫,前代如石經刊本,俱系缺筆,自應仿照通行。但祗可令現在臨文繕寫,及此后續刊書版,知所敬避。若將從前久經刊藏之書,一概追改,未免事涉紛擾,至上中嵌寫之字,與本字全無干涉,更可無須回避。嗣后如遇廟諱御名,應行敬避缺筆之處,仍照舊例遵行外,所有“武英殿頒行”字樣,及紀昀所請改刊經書之處,俱不必行。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那就是還按老規矩辦,經書中的御名犯諱處,不必再改了,這件事情干到中途就停下來了。但清廷在開四庫全書館后,紀昀得到乾隆帝的高度信任,主持全書之編纂,借此可窺到因由,這個理由足以說服我,為什么乾隆帝選擇紀昀為此件文化大工程的總纂官。
因為,在乾隆帝看來,紀昀不僅學術眼光與能力足以勝任,組織協調能力強,有文藝理論思想(紀氏研究《文心雕龍》,這一點他比錢大昕強),更為重要的是乾隆帝認為紀氏能夠忠實貫徹自己的編纂意圖,所以才將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他來負責。后人研究紀氏學行的傳記與所纂《年譜》,不下十余種,皆漏此研究紀氏之重要史料,就是因為《清實錄》這樣大部頭的書,沒有幾個人愿意翻閱,而不花氣力搜尋材料,揀幾條盡人皆知的材料,當然就得不出客觀而有創見的結論了。
大家會說,紀昀這么正直的人,也干拍馬屁的事嗎?我們都是上了戲曲的當,在傳統戲劇中,好壞兩半,忠奸分明。好人就是赤臉長髯,永遠正直不阿;奸臣就是黑臉白窩子,從頭到腳都壞透了。但實際的現實社會中,無論古今都不是這么簡單。乾隆朝的陜西韓城人王杰,乾隆二十六年(1761)中進士,本來他是第一甲第三名,第一甲第一名是江蘇人趙翼,但當時正值平定準噶爾部不久,加上入清以來陜西一直沒有出過狀元,而江蘇是狀元大省,多一個少一個沒太大關系,王杰又寫得一筆好書法,于是乾隆帝把第一名與第三名對調,王杰就成了狀元。不僅如此,乾隆爺還作了一首詩,稱“西人魁榜西平后,可識天心偃武時”,用來彰顯清明之治,以粉飾太平。已經穩穩裝在自己口袋中的狀元果,硬讓皇上給活生生掏出來換了個探花郎,可把趙翼給委屈死了。
王杰既然獲得乾隆帝如此厚愛,當然就得賣命工作才行啊。王氏在乾隆、嘉慶兩朝,以忠直清廉著稱,是敢于與和坤對著干的硬骨頭,有次和坤握著王杰的手開玩笑說:“何柔荑乃爾!”杰正色曰:“王杰手雖好,但不能要錢耳!”把和坤給懟了個臉紅脖子粗。王杰退休的時候,嘉慶帝贈詩有“直道一身立廊廟,清風兩袖返韓城”之句。王杰歷事兩朝,持守剛正,和藹近情,可謂有始有終者。
但就是如此忠直正派的王杰,也馬屁拍得賊溜兒精圓。王杰在做浙江學政的時候,曾給乾隆爺上了一道奏折,其《請刻御制詩三集折》曰:
【乾隆帝之詩文】包含宇宙,囊括群言。一本粹精之蘊,以宣造化之奇,實為自古帝王卿云復旦以來未有之盛事。而況一名一物,悉賅至道,縱極騷雅之后諸詩人所力為揚拖者,豈能仰企圣文于萬一。臣日侍內廷,雖愚陋不能上測高深,然親睹睿藻輝煌,麗并三辰,光同五緯,日新盛德,天縱多能。譬諸陽春煦而蟄蟲奮,韶凄作而牛鐸鳴。歡喜贊嘆,心悅誠服,久積于中,莫能自喻。
《御制詩初集》《御制詩二集》已經被前浙江學政錢維誠奏請刊版印行,王杰當然不能落后,所以接著說:
今《御制詩三集》尚未重鐫,臣仰蒙恩命,再任學政來浙,習聞諸人士,莫不喁喁以先規為幸,咸深冀望。臣思浙省欣逢盛典,屢駐鑾輿。凡名區勝地,奎章景鑠,元氣彌綸,銀膀翠珉,固已照耀湖山,昭回云漢。而多士猶思盥誦鴻篇之美富,冀瞻天矩之光華。推之薄海內外,久沐化成,自必共切訓行之愿,彌殷欣仰之誠。……
王杰說為了達到以光文治,以慰重望,請將《御制詩三集》頒發各省布政使刊刻,廣布藝林,永為盛事。至浙省一部,并請自行選工敬刊。王杰把乾隆帝夸成了太陽,不僅照亮了宇宙,而且自古以來的詩家詩作,都不及乾隆爺之萬一。尤其浙江學子,更是冀望早日跪讀乾隆帝描摹當地風光的詩歌,詠誦鴻篇,以瞻光華。奏文極盡諛頌之能事,肉麻到了極點,估計王杰當時自己都感覺臉紅發熱了吧。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文津閣《四庫全書》
所以,我們說直臣忠良并不是不拍馬屁,只不過他拍馬屁的方式不一樣,拍得比較有文藝范兒而已。像紀昀、王杰這樣的人,當然也想仕途亨通,也想高官厚祿,也想得到皇上的重用,往高大上了說想給國家做點事情,所以拍馬屁也很正常。乾隆爺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選用了紀昀,就是紀昀在福建學政任上的這道奏折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我們回到最初的一句話:一部書的流播是有生命的,是九死一生、命懸一線才傳到今天的。我們在愛惜書籍尤其是古代經典的同時,還要明白一個深刻的道理和沉甸甸的責任:我們都終將老去,就算活100歲、200歲,我們仍然是天地一過客。目前存世的這20萬種古籍,經過前人的手傳遞到了我們這里,要經過我們的手中再傳遞到你們的手里。前賢做得非常好,我們這一代人,由于主觀水平與客觀情勢所致,做得并不好,而且很不好,我們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你們。那么你們作為新世紀人才,作為國家未來的棟梁,你們能不能看護好、整理好、解釋好、研究好這些珍籍呢?我們能不能像前面所舉例子中的那些先賢一樣,貫注精氣而全力以赴地學習、工作和生活呢?
你看看好多10年前出的書,今天有幾本還有人看?還有人記得這些書的作者和書名?目前印出來的各類新書,其中90%以上的如曇花一現,永遠都不可能再版,真的是對資源的浪費、對環境的污染。請同學們認真地思考一下,不管你將來是做學術研究,還是從政、經商,抑或浪跡天涯,我們總得給后世留下一些東西。所以大家要好好考慮,作為中文系的學生,你將來的出路在哪里,應該做些什么。如果你“立德”無望,“立功”無門,而欲“立言”,那么與其飛沫販賣一些虛浮的主義,夸夸其談一些所謂的理論,中不中,西不西,古不古,今不今,給這個本就物資匱缺的世界再增添一些垃圾,那還不如專力整理研究一部古籍,并將其傳之千秋萬代,這也許才是你“立言”的最佳方式,是不朽的正途!
各位賢俊!光陰大好,萬事齊備,東風勁吹,勖哉勉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