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斯韋之妖

［美］劉宇昆

1943年2月

圖勒湖1戰(zhàn)時轉(zhuǎn)置中心離營申請表

姓名：山城貴子

問題27：你是否愿意效力于美國武裝部隊并在任何地點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wù)？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是女人，沒有資格參加戰(zhàn)斗。

問題28：你是否愿意宣誓效忠美利堅合眾國，忠實地捍衛(wèi)美國免受國內(nèi)外一切武裝力量的攻擊，并放棄對日本天皇或其他任何外國政權(quán)與組織的忠誠？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出生在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從未以任何形式效忠于日本天皇，因此也無所謂放棄。當(dāng)我的祖國能給予我和家人自由時，我愿意無條件地效忠于它。

1943年8月

貴子沿著筆直的道路走向行政樓群，兩邊是整齊劃一的低矮營房，每一棟分成六間屋子，每間屋子里住一家人。她可以遠遠地望見東邊圓筒狀的鮑魚山。她想象從山頂俯視井然有序的營房：就像小時候父親給她看的一本書里所畫的古代奈良，布局規(guī)整而勻稱。

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棉布連衣裙，一陣輕風(fēng)拂過，化解了北加利福尼亞州八月的暑氣。但她懷念陰涼濕潤的西雅圖，懷念普吉特海灣無休無止的雨水，懷念家鄉(xiāng)朋友們的歡笑，懷念不受瞭望塔和鐵絲網(wǎng)限制的地平線。

她來到營地的指揮部，向警衛(wèi)報上姓名。他們押送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又穿過幾間滿是煙臭味的大屋子，里面坐著一排排打字員，鍵盤敲得噼啪作響。最后，他們來到指揮部深處的一間小辦公室。他們在她身后關(guān)上門，外面辦公室嘈雜的機械聲和話語聲消退下去。

她不知道為何受到傳喚。她站在那里，看著桌子對面穿軍服的男子。那人正愜意地靠在椅背上抽煙，身后的電扇把煙吹向她。

副主管注視著那女孩。漂亮的日本鬼妹，他心想，漂亮得幾乎能讓你忘記她的身份。他甚至有點遺憾必須放她走。要是留著的話還可以提供一點兒有意思的消遣。

“你就是山城貴子，那個愛說不的姑娘。”

“不，”她說道。“那些問題我沒有答‘不。我不過是限定了我的回答。”

“假如你是忠誠的，只需回答‘是就可以了。”

“我在表格上解釋了，那些問題沒有意義。”

他示意她坐到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但沒有給她倒水。

“你們?nèi)毡救颂欢卸鳌！彼f道，“我們把你們帶到這兒，是為了保護你們，結(jié)果你們就知道抱怨和罷工，還表現(xiàn)得鬼鬼祟祟，心懷敵意。”他望向貴子，看她敢不敢反駁。

但她一言不發(fā)。她想起鄰居和同學(xué)眼中的恐懼與厭惡。

過了一陣，他深吸一口煙，繼續(xù)說道：“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沒那么野蠻。我們知道日本人有好有壞，但問題在于很難分清好壞。于是我們稍稍打開一扇門，問一些問題。好人很快就跑出來了，壞人仍舊留在里面。人的行為總是服從于本性，忠不忠誠自然會見分曉。然而你非得把問題搞復(fù)雜化。”

她張開嘴，但忍住了。這個人的世界里容不下不帶任何標(biāo)簽的山城貴子，她最多只能是“好日本人”或者“壞日本人”。

“你上過大學(xué)？”他換了個話題。

“是的，物理學(xué)。我在讀研究生，然后……就到了這里。”

他吹了個口哨，“從沒聽說過有女物理學(xué)家，不管是不是日本人。”

“我是班里唯一的女性。”

他打量著她，就像打量馬戲團的猴子，“你一定很自豪，覺得自己非常聰明。也許說滑頭更合適。這就解釋了你的態(tài)度。”

她平靜地注視著他，一言不發(fā)。

“不管怎樣，你似乎有個機會為美國提供幫助，證明自己的確是忠誠的。華盛頓那邊的人特別指定要你。如果你同意，就在這些文件上簽字，他們明天來接你時會告訴更多詳情。”

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離開圖勒湖？”

“別太激動，你不是去度假。”

她迅速翻閱了一遍面前的那堆紙，驚愕地抬起頭，“這些文件要我放棄美國國籍。”

“當(dāng)然，”他被逗樂了，“我們不能把你作為一個美國公民送回日本帝國，對不對？”

送回？她從沒去過日本。她在西雅圖的日本城長大，然后直接去了加利福尼亞州讀大學(xué)。她只見識過那么一小片舒適安逸的美國國土，然后就來到了這里。她感覺一陣暈眩，“假如我拒絕呢？”

“那就證實了你不愿幫美國打這場仗。我們會相應(yīng)地處置你和你的家人。”

“我得放棄美國國籍來證明自己是愛國者。你看不出這有多荒謬嗎？”

他聳聳肩。

“我的家人怎么辦？”

“你的父母和弟弟留在這兒，由我們照看。”他微笑著說，“這能確保你始終專注于工作。”

貴子被指控為日本的忠實擁護者，是個愿意為天皇效死的二代日裔美國人，而且還迫不及待地放棄了國籍。美國政府出于同情，不愿傷害一個弱小的女孩，將她列入遣返日本的囚犯名單，以換取在香港被日本俘虜?shù)拿绹恕Ｔ趫D勒湖，親日的營友們對她的父母表示祝賀，稱贊她的英勇，其他大多數(shù)營友則以憐憫的目光看待她的家人。這讓山城夫婦感到很困惑。她弟弟也是個“愛說不的小伙子”，對那些問題同樣出于原則拒絕回答，還常常跟其他囚犯打架。不久，他們一家被帶到禁閉區(qū)，跟營地里的其他囚犯隔離，以便“保護他們”。

華盛頓來的人向貴子解釋了到達日本之后的行動。日本人會懷疑她，會對她進行盤問審訊。她必須盡一切可能用言行來證明自己對日本帝國的忠誠。為支持她的故事，政府將釋出消息，說她的家庭成員因帶頭發(fā)動囚犯騷亂而被處死，營地隨即實施戒嚴(yán)。這樣日本人便會認(rèn)為她跟美國已沒有任何瓜葛。她要利用一切資源——那些人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婀娜的身軀——獲取有用信息，尤其是關(guān)于日本的工程技術(shù)發(fā)展。

他們告訴她：“你給我們的信息越多，你的家人和祖國就越安全。”

貴子的日語是在西雅圖日本城的集市里學(xué)的，因此，在憲兵隊的審訊人員面前，她的語言能力受到了嚴(yán)峻的考驗。她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同樣的問題。

你為什么恨美國人？

你是否一直對日本帝國懷有忠誠？

你聽到珍珠港大捷的新聞時是什么感受？

最后，他們宣布她是天皇的忠實臣民，是個驕傲的日本人，而且曾在野蠻的美國人手里備受折磨。由于她的英語技能和理科學(xué)歷，她被安排去幫助軍方的科學(xué)家工作，翻譯英語論文。她感覺自己仍受到憲兵隊的監(jiān)視，但也不太確定。

政府宣傳人員拍攝了她身穿白色實驗服在東京工作的視頻。一名拋棄美國、為國爭光的女物理學(xué)家！她象征著新興的日本。她看著鏡頭，妝容精致，微笑端莊。她心想，這不是狗跳舞跳得好不好的問題，而是狗必須跳舞。

帝國陸軍軍官、物理學(xué)家秋葉聰對她很感興趣。他四十多歲，儀表堂堂，曾去過英國和美國留學(xué)。他俯身低聲問她，是否有興趣跟他去沖繩，參與一個重要項目？他一邊問，一邊伸手撥開她眼前的一縷頭發(fā)。

1944年3月

在距離東京千里之遙的沖繩，春季非常暖和，甚至算得上炎熱。與本土諸島的繁華都市相比，沖繩顯得平靜安寧，幾乎與現(xiàn)代社會隔絕。這里沒有不斷勸導(dǎo)人們?yōu)閼?zhàn)爭獻身的廣播，讓戰(zhàn)爭顯得遙遠、虛幻。有時候，貴子甚至可以假裝自己只是一個在讀的研究生。

她在大院里有自己的房間，但很少去那里睡。大多數(shù)夜晚，秋葉院長要求她在一旁做伴。有時，他一邊讓貴子按摩，一邊給在家鄉(xiāng)廣島的妻子寫信。還有時，在他們上床前，他要求貴子用英語跟他交談，為了“練習(xí)一下”。她的美式生活習(xí)慣和美式教育似乎對他有特別的吸引力。

貴子不知道98號部隊的任務(wù)。秋葉似乎并不完全信任她，也從不跟她聊起戰(zhàn)爭進展和他的工作。他很謹(jǐn)慎，只給她分配最無關(guān)緊要的任務(wù)：閱讀并總結(jié)西方那些看似毫無實用性的研究，比如氣體擴散實驗、原子內(nèi)部能量的計算和心理學(xué)中的競爭理論。但大院里戒備森嚴(yán)，有大約五十名科學(xué)家在其中工作。附近的農(nóng)場都已清空，村民們被強行遷走。

她的美國聯(lián)絡(luò)人通過仆人與她取得聯(lián)系。如果她要傳遞重要物品，便用衛(wèi)生巾將其裹住，丟在垃圾筒里。仆人會把衛(wèi)生巾帶出大院，封進一個罐子，交給漁民家庭，投入菲律賓海的某個海底環(huán)礁內(nèi)。之后，會有美國潛艇把它撈起來。

她心想，那衛(wèi)生巾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旅途才能抵達美國。沾有經(jīng)血的白色衛(wèi)生巾仿佛是對太陽旗的拙劣模仿，人們往往不愿仔細(xì)查看。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聯(lián)絡(luò)人很聰明。

有一天，秋葉心事重重，想到內(nèi)陸的樹林里走一走，并要求貴子一起去。他們把車一直開到路的盡頭，然后走向森林深處。貴子心情不錯，自從到?jīng)_繩以來，她還沒有機會探索這座島嶼。

他們經(jīng)過一片巨大的銀葉樹林，其垂直的板狀根就像大自然制作的日式屏風(fēng)。他們聽到?jīng)_繩啄木鳥吱吱的叫聲，又看到細(xì)葉榕扭曲的氣根，仿佛森林仙子從枝頭滑落。貴子經(jīng)過這些圣樹時，心中默默祈禱，就像小時候母親教的那樣。

一小時后，他們來到一片林間空地。空地的另一頭是個黝黑的山洞口，直通地下。一條小溪流入山洞，叮叮咚咚的水聲在洞壁間回響。

貴子感覺到山洞里有一股敵意。她似乎能聽見呻吟、尖叫和嘶喊責(zé)罵。她站得越久，那些聲音就變得越響。她膝蓋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身體前傾，雙手和額頭伏在地上，然后說道，“穆諾由烏伊由露姆。”不要指責(zé)他人。這是一種她許久不曾使用的語言，就連在她自己耳中聽來都很怪。

那些聲音安靜下來，她抬起頭，看到秋葉站在一邊，帶著難以解讀的表情低頭望著她。

“對不起，”她說道，然后跪伏在他面前，“小時候，母親和外祖母都跟我講琉球語。”

她記起母親說過的事。她母親在沖繩上學(xué)時，老師讓她把“罰札”掛在脖子上，那相當(dāng)于一塊公示牌，說明她是個講琉球語、不講日語的壞學(xué)生。她母親的女性先祖世世代代都是靈媒，擅長與亡靈溝通。本島人認(rèn)為靈媒和祝女1是危險的原始迷信，不利于國家團結(jié)，這些習(xí)俗必須廢除，以便讓沖繩人洗凈污點，成為日本民族的正式成員。

講琉球語的都是叛徒和奸細(xì)，這是一種禁忌的語言。

“沒關(guān)系，”秋葉說道，“我不是語言狂熱分子。我知道你的家庭背景。你以為我為什么要你一起來？”

秋葉解釋說，這山洞據(jù)說是數(shù)百年前日本軍隊征服該島之前，古琉球國王藏匿寶藏的地方。皇軍的一些官員認(rèn)為這個說法值得深入調(diào)查，于是他們把一批來自中國和朝鮮的奴工，以及被判刑的親共分子送到山洞里干活。由于指揮官過分熱衷于侵吞項目資金，導(dǎo)致囚犯食物不足。他們于去年發(fā)動暴亂，所有人都被打死，大約五十具腐爛的尸體仍留在山洞里。他們沒發(fā)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你能聽見他們說話，對不對？”秋葉問道，“你繼承了母親的靈媒天賦。”

他繼續(xù)解釋說，科學(xué)研究者不應(yīng)該不經(jīng)核查便貿(mào)然否決某種現(xiàn)象。建立98號部隊的目的就是研究超自然現(xiàn)象：超感、隔空移物、死者復(fù)生，等等。沖繩的靈媒世世代代與亡者溝通，他覺得最好從這方面入手，看看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許多靈媒聲稱能與橫死者對話，但我們一直無法讓死者派上用場。他們?nèi)鄙俚氖强茖W(xué)解釋。

“但現(xiàn)在我們有了你。”

貴子說服兩個亡靈，阿泰和三樂，讓他們依附到一把丟棄在洞口的鐵鍬上。他們生前用過這把鐵鍬，因此比較容易接受。她能依稀看到兩個饑餓消瘦的人影附在鐵鍬柄上。

他們給她看滿洲家鄉(xiāng)的高粱地，大片紅色的植株搖擺起伏，仿佛海浪。他們給她看爆炸的場面和燃燒的房屋，以及一隊隊行進的士兵。他們給她看婦女的肚子被刺刀剖開。飄揚的太陽旗下，年輕的小伙子跪成一排，然后被斬下頭顱。他們給她看鐐銬與鎖鏈，黑暗與饑餓，而當(dāng)最后的時刻來臨時，他們已無可復(fù)失，死亡幾乎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別說了，”她懇求他們，“不要再說了。”

她回想起一件事。那是在西雅圖，在他們家狹小的單間公寓里。一如平常，外面在下雨。六歲的她是第一個醒來的。外祖母睡在她身邊。

她側(cè)過身，把毯子往上拉，蓋住外祖母。恩嬤生病了，夜里會發(fā)抖。她用手觸摸外祖母的臉頰。每天早上，她總是這樣叫醒外祖母，然后她們躺在一起低聲說笑，等著窗外逐漸亮起來。

但這次有點不對勁。外祖母的臉很冷，而且像皮革一樣硬邦邦的。年幼的貴子坐起身，看到外祖母的幽靈坐在地墊另一頭。貴子看看身旁的軀體，又看看幽靈，她明白了。

“恩嬤，瑪卡伊伽？”她問道。你要去哪里？盡管父親說這是個壞習(xí)慣，但外祖母一直跟她講琉球語。“如今在日本城，我們都得做日本人，”他說，“沖繩人沒有未來。”

“納瑪里基瑪，”外祖母說。回家。

“恩基恰阿比拉。”再見。她開始哭，而大人們也醒來了。

母親帶著外祖母的一枚戒指獨自回到?jīng)_繩。貴子和母親一起勸說外祖母依附到那枚戒指上。“牢牢地附住，恩嬤！”外祖母在她頭腦中綻露出微笑。

“你現(xiàn)在也是個靈媒了，”母親對她說，“沒什么比客死異鄉(xiāng)更慘的。死者的靈魂回不去家鄉(xiāng)便無法安息。幫助他們是靈媒的職責(zé)。”

他們將那鐵鍬帶了回去。秋葉非常興奮，一路上吹著口哨，哼著歌。他向貴子詢問幽靈的詳情：他們長什么樣，聲音如何，他們想要什么。

“他們想回家，”她說道。

“是嗎？”秋葉踢了一腳路邊的一叢蘑菇，碎屑四處飛散，“告訴他們，如果幫我們?nèi)〉脩?zhàn)爭勝利，他們就可以回家。他們活著的時候太怠惰，沒能為天皇效力，但現(xiàn)在還有機會補償。”

他們經(jīng)過榕樹林和銀葉樹林，經(jīng)過一叢叢木槿和葉片猶如巨大象耳的姑婆芋。但貴子無心再欣賞風(fēng)景。她感覺幾乎難以把持體內(nèi)的“瑪布伊”，即生靈之氣。

秋葉給她看產(chǎn)品原型：一個中間有塊隔板的金屬盒，隔板上布滿覆有半透明絲膜的小孔。

“靈媒告訴我，幽靈很虛弱，幾乎無力移動實物，甚至不能從桌上拿起一支筆。他們最多只能稍稍挪動一根絲線。是這樣嗎？”

她表示贊同。幽靈跟物質(zhì)世界的互動的確很有限。

“我猜那些女人說的是實話，”秋葉沉思道，“我們對其中一些人用了酷刑，看她們是不是對能力有所隱瞞。”

她盡力模仿著他平靜的表情。

“戰(zhàn)況不太順利，”秋葉說，“跟宣傳人員講的不一樣。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處在防御狀態(tài)，美國人通過太平洋上的一座座島嶼不斷推進。他們?nèi)鄙儆職夂图记桑瑓s擁有財富和無窮無盡的補給物資。這一直是日本的弱點。我們的石油和其他重要物資即將耗盡，需要尋找意想不到的能量來源，以扭轉(zhuǎn)戰(zhàn)局。”

秋葉撫摸著她的臉，雖然不太情愿，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輕柔的觸摸下變得松弛下來。

“1871年，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設(shè)計了一種巧妙的引擎，”秋葉繼續(xù)說道。貴子想說，她知道麥克斯韋的理念，但秋葉不予理會，演講興味正濃。“他不是日本人，但也算很聰明了。”他補充道。

“一盒空氣里充滿高速運動的分子。它們的平均速度就是我們認(rèn)知中的溫度。

“但實際上，空氣分子的速度并不相同。能量較高的分子移動速度快，另一些分子則移動較慢。假設(shè)盒子中間有一道活板門，我們讓一個小妖1站在門邊。小妖觀察著盒子里來回反彈的分子，當(dāng)他看到速度較快的分子從右側(cè)朝著門的方向運動，就打開門，讓它進入左側(cè)，然后立刻把門關(guān)上。當(dāng)他看到速度較慢的分子從左側(cè)朝著門的方向運動，就打開門，讓它進入右側(cè)，然后立刻把門關(guān)上。一段時間過后，盡管小妖沒有直接操控分子，也沒有將能量導(dǎo)入系統(tǒng)，整個系統(tǒng)的熵值卻下降了，盒子左側(cè)都是高速運動的分子，變得比較熱，而右側(cè)都是較慢的分子，變得比較冷。”

“利用熱量的差異，可以完成一些實在的工作，”貴子說，“就像截住水流的大壩。”

秋葉點點頭，“小妖只是讓分子根據(jù)自身的特性進行分類。在此過程中，他將信息轉(zhuǎn)換成能量，繞過了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我們必須造出這樣的引擎。”

“但那只是一個思想實驗，”貴子說，“要去哪里找這樣的小妖？”

秋葉對她露出微笑，貴子感覺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蔓延。

“這就是你的任務(wù)了，”秋葉說道。“你去教那些幽靈把熱分子和冷分子分開，為引擎提供動力。成功之后，我們就能憑空產(chǎn)出無窮無盡的能量，建造出不燒柴油也無須浮上水面的潛艇，不耗燃料也無須著陸的飛機。利用亡靈提供的能量，我們將讓紐約和舊金山陷入火海，把華盛頓炸回一片沼澤，所有美國人都將喪命，在恐懼中尖叫。”

“咱們試試這個游戲，”貴子對阿泰和三樂說，“如果你們能做到，我也許有辦法送你們回家。”

她閉上眼睛，讓靈魂飄蕩出去，與幽靈的意識相融合。她試圖與他們共享視覺，透過他們的眼睛觀察周圍環(huán)境。由于不受物理實體的限制，他們可以將感官聚集于極小的尺度和極短的時間，讓一切都顯得巨大而緩慢。但他們不識字，也沒受過教育，不知該如何觀察。

她繼續(xù)穩(wěn)住他們的注意力，同他們分享她的知識，教他們把空氣看作一片由來回反彈的玻璃珠構(gòu)成的海洋。

她引導(dǎo)他們帶到盒子中間，那里覆蓋著隔板的薄膜由一縷縷絲線構(gòu)成。她以極度的細(xì)致與耐心引導(dǎo)他們靜靜等待，直到一粒分子朝著隔板移動。“打開！”她喊道。

她看著阿泰和三樂用盡全力把絲線拉扯彎曲，露出一個小缺口，讓空氣分子穿過去。

“快，快一點！”她喊道。她教他們加快速度，不斷開關(guān)隔板上的門洞，分開快速和慢速的分子。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猛吸一口氣，她的“瑪布伊”完全回到了體內(nèi)。時間恢復(fù)了正常，幽暗的屋子里，塵埃在陽光照射下緩緩飄移。

她將手放到金屬盒上，感覺到它逐漸變熱。她一陣戰(zhàn)栗。

到了深夜，貴子待在自己房間里。她跟秋葉解釋說，每月的例假來了。他點點頭，找了一名女仆做伴。

她發(fā)現(xiàn)整個計劃中最困難的部分竟然是讓阿泰和三樂躲進衛(wèi)生巾。他們曾經(jīng)遭受如此多苦難，卻不愿接受這件事，她感覺有點荒謬。但男人就是那么古怪。最后她終于說服他們，這是回家的唯一途徑，盡管路途漫長而迂回，需要繞過半個地球。他們信任她，因此不情不愿地遵從了她的要求。

她筋疲力盡地坐到桌邊，在半盈的月光下開始書寫報告。

美國間諜帶來消息，美國人正在研究一種靠原子裂變產(chǎn)生能量的新武器。德國人多年前就已實現(xiàn)鈾裂變，日本也有同樣的項目。美國需要加快腳步。

貴子知道，要制造基于鈾的原子彈，關(guān)鍵是得取得適用的鈾元素。鈾有兩種同位素，鈾238和鈾235。自然界中99.284%的鈾是以鈾238的形式存在，但要實現(xiàn)持續(xù)的核鏈反應(yīng)，主要得靠鈾235。這兩種同位素?zé)o法以化學(xué)方法區(qū)分。

貴子想象鈾原子以化合物的形式揮發(fā)到空中，分子互相碰撞，就像金屬盒子里的空氣。含有較重的鈾238的分子比含有較輕的鈾235的分子平均速度略微慢一點點。她想象分子在試管中來回反彈，而幽靈們則守在靠近頂端處，讓速度較快的分子通過，但把較慢的分子擋在試管內(nèi)。

“如果你們幫助美國贏得這場戰(zhàn)爭，你們就可以回家。”她低聲對幽靈說道。

她寫下自己的建議。

貴子心想，在幽靈幫助下制造出的核彈威力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比太陽更亮？能不能將一整座城市淹沒在火海中？會不會制造出數(shù)百萬尖叫的幽靈，永遠都回不了家？

她略一猶豫。她是殺手嗎？如果她不作為，有些人會死。無論她怎么做，總是會有人死。她閉上眼睛，想起家人，希望他們的日子不至于太艱難。她弟弟是個問題分子，整天情緒抑郁，充滿憤怒。她想象圖勒湖營地所有的門都打開了，人們蜂擁而出，仿佛高能量分子。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寫完報告之后，她希望美國國內(nèi)的分析師們不要以為那是瘋子的囈語。她特別用雙劃線標(biāo)注，要求讓母親跟阿泰和三樂合作，并在工作完成之后，幫助他們回家。

“他們逃跑了是什么意思？”秋葉似乎并不生氣，而是顯得很困惑。

“我沒法跟他們解釋清楚需要做什么，”貴子伏在地上說道，“很抱歉。我答應(yīng)他們的獎勵誘惑太大。他們欺騙我，讓我一度以為實驗成功了，但事實證明那只是我的想象。他們一定是害怕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欺詐行為，于是連夜逃走了。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去山洞里找其他幽靈。”

秋葉瞇縫起眼睛，“其他靈媒從沒遇到過這種事。”

貴子的視線盯著地面，心口怦怦直跳，“請理解，這些幽靈本來就不是天皇的忠誠臣民。他們是罪犯。對于中國人，你還能指望什么呢？”

“有意思，你是說我們應(yīng)該讓忠誠的臣民自愿參與這項任務(wù)？比如說，讓他們變成幽靈，更好地為天皇效力？”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貴子說，她感覺嘴里很干，“就像我說的，理論沒有問題，但我認(rèn)為這任務(wù)難度太大，普通的士兵和農(nóng)民難以勝任，哪怕他們的幽靈對天皇充滿熱忱。我們暫時應(yīng)該先進行其他研究。”

“暫時。”秋葉說道。

貴子咽下恐懼，對他露出微笑，然后開始除去衣衫。

1945年6月

那村莊依山而建，在大山的庇護下躲過了大部分轟炸與炮擊。不過當(dāng)他們蜷縮在小屋里時，地面仍然時不時一陣陣震顫。

他們無處可逃。海軍陸戰(zhàn)隊于兩個月前登陸，緩慢無情地不斷向前推進。數(shù)周前，98號部隊的大院被炸成了廢墟。

村民們聚集在小屋外的廣場里，聽一名士官講話。他脫掉了襯衫，骯臟的皮膚底下凸顯出一根根肋骨。幾個月來，食物一直實行配給制。許多平民受命自裁，好讓皇軍的補給能持續(xù)更久。但食物終究還是吃完了。

聚集的人群里有婦女，也有幼童和老人。數(shù)天前，所有身體健全的男人，包括男孩，都手握竹矛，朝著美國陸戰(zhàn)隊發(fā)起自殺沖鋒。

貴子也有跟那些男孩道別。戰(zhàn)斗之前，有些少年十分平靜，甚至帶著渴望。“讓那些美國人見識一下我們沖繩人的大和魂！”他們一起高喊，“只要我們?nèi)栽趹?zhàn)斗，就能保證本土諸島的安全！”

他們沒有一個人回來。

那名士官的腰帶上掛著一把劍。頭上綁的一字巾破破爛爛，沾著血跡。他來回踱步，淚流滿面，充滿憤怒與悲傷。問題出在哪里？日本是無敵的。一定是血統(tǒng)不正的沖繩人犯的錯，畢竟他們不是真正的日本人。雖然他們逮到許多用難懂的方言竊竊私語的叛徒，并將他們處決，但一定還有更多人偷偷地在幫助美國人。

“美國人朝每一棟房子里開槍，每一棟有婦孺居住的房子。他們聽到嬰兒的哭聲也不停手。他們是畜生！”

貴子一邊聽他講，一邊想象當(dāng)時的場景。士官描述的是美國人攻打山那邊的村莊時的情景。日本兵退入房舍中，把村民當(dāng)作人盾。有的女人拿著長矛沖向陸戰(zhàn)隊。陸戰(zhàn)隊隊員開槍打倒她們，然后朝屋內(nèi)射擊。現(xiàn)在要區(qū)分平民和士兵已經(jīng)太遲了。

“他們會強暴你們每一個人，還會當(dāng)面折磨你們的孩子，”士官說道，“不要讓他們得到滿足。為天皇獻出生命的時刻到了。我們的靈魂將獲得勝利。日本永不言敗！”

有些孩子開始哭鬧，他們的母親予以安撫。她們用空洞的眼神瞪視著拼命手舞足蹈的士官。她們對“強暴”這個詞沒有反應(yīng)，皇軍在發(fā)起自殺攻擊的前一夜，就已經(jīng)拿這些女人充當(dāng)最后的瘋狂享受。她們很少有人抵抗。這就是戰(zhàn)爭，不是嗎？

每個家庭的負(fù)責(zé)人都領(lǐng)到一枚手雷。早些時候，每個家庭可以拿到兩枚，一枚給敵人，一枚給家人。但手雷也快用完了。

“到時候了。”士官喊道。村民們誰都沒有動。

“到時候了！”士官重復(fù)道。他用槍指向一名母親。

那母親把兩個孩子拉到身邊，一邊嘶喊，一邊拔掉手雷的引信，并將手雷抱在胸前。她繼續(xù)尖叫，直到尖叫聲被爆炸突然截斷。血肉四散飛濺，有一些落在士官臉上。

其他母親和老人開始哭喊，然后是更多爆炸聲。貴子用手指塞住耳朵，也無法阻隔亡靈們持續(xù)不斷的嘶喊。

“是時候輪到我們了，”秋葉說。他像往常一樣平靜，“我可以讓你選擇死法。”

貴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她往后退縮，秋葉停下來，露出嘲諷的笑容。

“但我們要做個實驗，”他說，“你是天皇忠實的臣民，而且受過科學(xué)教育，我要看看你的幽靈是否能做其他幽靈辦不到的事，充當(dāng)‘麥克斯韋之妖。我想知道我的引擎是否有效。”他朝房間角落里的金屬盒甩了甩頭。

貴子看到了秋葉瘋狂的眼神。她強迫自己保持鎮(zhèn)靜，仿佛跟孩子說話般，輕聲細(xì)語地說道，“也許你應(yīng)該考慮投降。你是重要人物，鑒于你所掌握的知識，他們不會傷害你。”

秋葉笑出聲來，“我一直懷疑你口不對心。在美國生活這么久，你被腐蝕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證明對天皇的忠誠。你可以選擇怎么死，不然我就替你決定了。”

貴子看著秋葉，眼前這個人可以若無其事地對老婦施以折磨，愉悅地想象著一座座城市在火焰中毀滅，還可以在冷漠平靜中興起殺人的念頭，就為了讓死者的靈魂為死亡機器提供動力。但這些年來，只有他對她表現(xiàn)出近乎愛意的溫柔。

她對他感到恐懼，想要朝著他尖叫。她既憎恨他，又憐憫他。她既想看他死，又想拯救他。但最重要的是，不管他遭遇何種命運，她都想活下去。這就是戰(zhàn)爭，不是嗎？

“你說得對，院長。但是，在我死之前，請讓我再快活一次吧。”她開始脫裙子。

秋葉悶哼了一聲，放下槍，開始解皮帶。即將到來的死亡反而令他產(chǎn)生更強烈的欲望，想必對這女孩來說也一樣。

他的注意力松懈下來。

也許他對那女孩太苛刻了，其實她還是很忠誠的。他會懷念她臉上偶爾閃過的古怪而惹人喜愛的美式表情，懷念她介于懼怕與渴望之間的眼神，仿佛一只在回家路上迷途的小狗。他心想，這一次要對她溫柔一點，就像很久以前跟妻子剛結(jié)婚時那樣。（想到妻子一個人在廣島，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時間，他感覺一陣揪心。）然后，他打算掐死她，以珍藏她的美麗。是的，就是這樣，在達到高潮的那一刻，他要把貴子送上黃泉路，然后自己也跟著一起去。

當(dāng)他抬起頭，貴子不見了。

貴子不停地奔跑，慌不擇路。她只想盡可能遠離秋葉和那些尖叫的幽靈。

她看到遠處有一抹鮮艷的色彩。那會是……？是的！是星條旗在風(fēng)中飄蕩。她的心跳到了喉嚨口，突發(fā)的喜悅幾乎要了她的命。她加快速度奔跑。

從山丘頂端俯瞰，她看到一座小村莊。到處都是死尸，有日本人也有美國人，有女人也有嬰孩。鮮血滲入了土地，而那面旗在熱風(fēng)中驕傲地飛舞著。

她看到陸戰(zhàn)隊隊員在四處走動，朝著地上的日本人尸體吐口水，從軍官的尸體身上撿拾佩劍之類的紀(jì)念品。有些人疲憊地坐在地上休息，有些人朝著畏縮在房屋門口的婦女走去。當(dāng)陸戰(zhàn)隊員走到門口時，那些女人沒有抵抗，只是靜靜地向屋里退去。這就是戰(zhàn)爭，不是嗎？

但戰(zhàn)爭快結(jié)束了。她快要回家了。她憑著僅剩的一點力氣沖過最后一百英尺樹林，進入村子里。

兩名陸戰(zhàn)隊隊員猛然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他倆很年輕，跟她弟弟差不多大。貴子能夠想象自己在那兩人眼中的模樣：衣衫襤褸，臉和頭都好幾天沒洗，從秋葉身邊逃離時，一側(cè)胸脯還赤裸著。她想象自己用英語跟他們交談，帶著西雅圖地區(qū)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元音圓潤，輔音樸實。

那兩名陸戰(zhàn)隊員臉上十分緊張，充滿恐懼。他們以為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這是不是又一次自殺沖鋒？

她張開嘴，試圖從緊鎖的喉嚨里憋出句話來。她嘶啞地說：“我是美——”

一梭轟鳴的子彈向她射來。

兩名陸戰(zhàn)隊員站在她身旁。

其中一人吹了個口哨，“這日本妞真漂亮。”

“是挺漂亮，”另一個說道，“就是受不了這眼神。”

血從貴子的胸口和咽喉里汩汩地冒出來。

她想到在圖勒湖的家人，還有她簽的那堆文件。她想到那兩個被她用自己的經(jīng)血作掩護偷偷送走的幽靈。她想到那名把手榴彈抱在胸前的母親。接著，她的頭腦被尖嘯呻吟的亡魂所包圍，他們的悲哀、恐懼和痛苦令她難以承受。

戰(zhàn)爭打開人們心中的一道門，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泄漏了出來。沒有小妖守在門口，世界的熵值便會增加。

這就是戰(zhàn)爭，不是嗎？

貴子漂浮在自己身體上方。兩名陸戰(zhàn)隊員早已失去興趣，往別處去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悲傷但并不生氣。她望向遠處。

那面殘破而污穢的旗幟仍在驕傲地飄蕩。

她飄浮著靠近它。她要滲入那紅色、白色與藍色交織的纖維。她要擁抱那些星星和條紋，依附于它們之間。那旗幟會被帶回美國，她也將跟著一起回去。

“納瑪里基瑪，”她對自己說，“我要回家了。”

責(zé)任編輯：賀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