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師范大學法學院 天津 300387)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合出臺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可以得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對案件的性質并沒有限制要求。但在司法實踐中,對于重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程序,各試點地區的司法機關在啟動上有著更為嚴格的把控。相關數據表明,試點地區適用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程序主要集中在輕微刑事案件中,而適用普通程序的案件占比不到10%。[1]1187在全面深化司法體制改革背景下,全面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就是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因此,應在重罪案件中加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從價值實現、值班律師的轉化等方面切實落實。
在具體的重罪案件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首先需要考慮的就是契合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依據《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的規定,具體操作中可以從兩個方面落實“從寬”制度:一是處理符合一定條件的行為,不作為犯罪案件;二是針對具有特定情形的被告人,依照法律規定適用非監禁刑或從輕、減輕、免除刑事處罰的犯罪案件。可以理解為包括在量刑上重罪、案件性質嚴重的重罪、當前刑事政策嚴厲打擊的重罪在內的所有刑事案件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是這幾類案件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需要遵循的是慎重把握“從寬”的限度,避免在案件處理中,明顯違背人民群眾的公平正義觀念。①
在具體的案件處理中,首先需要明確落實的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條件是否應該包括得到被害人的同意。盡管刑事訴訟法中規定了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時應當對犯罪事實、罪名、量刑建議及相關法律規定等事項,聽取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指導意見》也有規定,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應考慮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因素就是被害人的諒解。在具體適用該制度的過程中,應以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為出發點,以案件本身為落腳點,將被害人的訴求納入考慮的范疇,但不應作為關鍵因素。例如,因被害方的請求明顯不合理而導致與被告人和解或調解失敗的,不影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對于被害人的同意對量刑幅度的影響,在日后的司法解釋中也應做出框架范圍內的規定,以明確在具體案件中的適用問題。
依照我國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時,公安機關對其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從字面上理解,即公安司法機關的職權行為包括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依法予以從寬處理。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公安司法機關在辦理案件時,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態度是消極的,尤其是在重案中,這種消極的情緒尤為明顯。但是,將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后是否從寬視為一種職權行為,這種觀點是違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項刑事訴訟法的基本原則,在各個訴訟階段都充分落實該制度,并且從程序保障出發,為了該制度的順利實施也出臺了相應的規則和制度。
在實體保障方面,刑法規定了坦白、自首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質上就是對坦白的制度化規定。對于在規定的時限內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應當在量刑上享有從寬的權利,任何機關都沒有權力剝奪。因此,筆者認為,對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是否從寬,不屬于公安司法機關的職權行為,公安司法機關應當秉持客觀公正的原則及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發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積極主導作用,根據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時間早晚、被害人的態度和案件的性質,實行差別化從寬,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條件的,一般應當依法從寬處理;也要在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前提下,確保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公安司法機關如認為某些被追訴人不適用從寬處理,應當向其說明理由。對此,法律也應該對相關的情形做出明確具體的規定,從而保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具體落實。
全面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僅是為了提高訴訟效率,促進刑事案件繁簡分流,而且也是為了充分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準確、及時地懲罰犯罪,化解社會矛盾。但由于具體操作規范的缺失,公安司法機關對于重罪案件,仍按照一般流程處理,這就導致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罪案件并未突破現有的辦案流程,案件并沒有繁簡分流。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檢察機關要就量刑與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法官反復進行溝通,這期間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時間。認罪認罰的認定標準及從寬幅度,沒有統一的規范標準,因此學者們也是莫衷一是,各執己見。
對于“認罪”的認定標準,有學者認為,認罪強調的是“認事”,即認罪要滿足兩個基本標準:一是被追訴人的如實供述,二是不影響司法機關的定罪量刑判斷。有學者認為,認定“認罪”,需要被追訴人主客觀統一,也就是要如實地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還有學者認為,被追訴人認罪不僅要主客觀統一,而且要在罪名認定上與辦案機關達成一致。對于認罰的認定,有學者認為是被追訴人認罪后自愿接受隨之而來的刑法懲罰結果,建立在認罪基礎上;還有學者認為,只要被追訴人表示概括的意思,認為其能夠接受未來可能會被判處刑罰的結果即可。“從寬”的認定,是在案件處理中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之處,可以說,“從寬”決定著該制度的適用前景。因此,具體操作規范的缺失,使公安司法機關在辦理具體重罪案件沒有達到提高訴訟效率的目的。
在重罪案件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節約司法資源的價值追求有所沖突,具體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對于重罪案件,法庭審理的訴訟環節不能簡化。雖然有些在基層法院審理的重罪案件可能適用于簡易程序審理,但審判組織必須是三人構成的合議庭,且共同犯罪案件中部分被告人不認罪、或對適用簡易程序進行審理有異議、案件有重大社會影響的,均不得適用簡易程序。②《指導意見》雖然規定了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可以適當簡化法庭調查、辯論程序等訴訟程序;但在具體庭審過程中,即使是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由于案件本身的性質、涉案人數、證據的復雜情況及社會影響程度,因此實際庭審時間會較長,有的可能持續好幾個小時,有的甚至要持續好幾天。[1]1196這樣的庭審,與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的庭審有著鮮明的對比。
二是重罪案件即使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相較于輕罪案件可能并不那么順利。因為在輕罪案件中,案件事實比較清楚,定罪沒有太大爭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判處的刑罰也較輕,在其了解相關的法律和政策后,對被指控的犯罪事實認罪認罰,接受控方量刑建議并簽署具結書,接受裁判結果,順利地完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但在重罪案件中,由于案件本身的性質比較嚴重,案情重大、復雜;因此被告人面臨更加嚴厲的懲罰。選擇認罪認罰即意味著接受嚴厲的懲罰,并且其在認罪認罰后也有可能反悔并撤回;因此辦案機關所承受的壓力就更大,并且在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溝通成本時也更高。在這種情況下,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能與節約司法資源的價值追求有沖突。
檢察機關不僅代表國家行使追訴權,而且也是國家刑事政策的踐行者、程序運行和分流的主導者、訴訟活動的監督者。[2]這么多角色擔當,決定了檢察機關在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重要作用。對于重罪案件,檢察機關應承擔起自己的職責,對被追訴人進行積極引導、釋法說理;但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檢察機關并沒有發揮好這一重要作用,在被追訴人簽訂認罪認罰具結書前的主導工作并不理想。同樣,在值班律師問題上,由于值班律師與辯護人缺乏對接轉化的程序,使得辯護職能在重罪案件中并未發揮實際作用。
我國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了值班律師制度,但與辯護人不同的是,辯護人一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委托,是對案件進行全程跟進并提供相應的法律服務,維護委托人的合法權益,而值班律師只能給被追訴人提供階段化、碎片化的法律幫助。[3]隨著訴訟程序的推進,在上一個訴訟階段給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值班律師,不一定能在下一個訴訟階段為其繼續提供幫助;這就意味著在后續階段提供法律幫助的值班律師需要重新去了解案情,要與被追訴人、公安司法機關重新溝通,進行協商。《指導意見》對此提出了解決措施,具體到重罪案件,這一解決措施的可行性有待商榷。因為重罪案件的案情一般比較復雜,訴訟歷經的時間可能長達幾年,在此時間跨度中要求值班律師始終為一個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有些強人所難;而且僅讓其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實際法律效果也堪憂。前述原因造成了重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種種困境。
任何案件,訴訟的首要價值目標都是維護公平正義;在被告人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重罪案件中尤為重要。司法機關審理案件,不僅需要落實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而且需要充分發揮庭審在查清案件事實基礎上準確地對被追訴人定罪量刑的核心作用。根據《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七條,“認罪”應包含三部分:“認罪”“認事”和“認罪名”。“認罪”表現為“被追訴人對于可能刑罰的概括意思表示……判斷標準應當為接受公安司法機關提出的抽象刑罰”[4];不僅如此,被追訴人還應該做出其他的行為表示,例如退繳贓款贓物、賠禮道歉、賠償損失、恢復原狀、尋求與被害人達成和解等。[5]除了在審查起訴階段被追訴人接受控方提出的量刑建議,在審判階段被追訴人接受法院對其做出的裁判結果之外,如果在偵查階段被追訴人對認罪做出了概括的意思表示,此時也可以對其認定為“認罪”。這樣的認定標準,有利于公安司法機關盡早認定和處理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
《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案件規定的是“可以從寬”,不是一律從寬;因此,對于重罪案件,不僅要從實體和程序兩方面考量,而且要把握從寬的界限。對被追訴人認罪價值不大的各類惡性案件,應當以教育轉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為主要價值追求,通過親屬感化的方式,教育轉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重罪案件中的適用,不僅要著眼于對被追訴人“量刑從寬”,也要著重關注“教育轉化”,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充分認識其主觀惡性,產生悔罪心理,緩和與被害方之間的關系,達到預期的社會效果,凸顯刑罰的教育性和預防性。
檢察機關作為公訴機關,應當秉持客觀公正的立場,承擔著在重罪案件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導作用。具體到量刑建議的規范化問題上,重罪案件相較于輕罪案件,在案件情節上更為復雜,刑期跨度大,刑種具有多樣性,自由裁量范圍廣,因此在提出精準化的量刑建議上有較大的難度。要求檢察院在重罪案件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幅度量刑建議為主,精準量刑建議為輔,這不僅是對司法規律的遵循,也是對法院終局裁決權的充分尊重。現存規定中,有關重罪案件量刑建議的制度供給嚴重不足,導致檢察機關對重罪案件提出精準化量刑建議時缺乏現實基礎,而正是由于缺乏相應的規范性的法律指引,致使法院和檢察院在自由裁量重罪案件的量刑時容易發生分歧。[6]
因此幅度量刑建議的提出,是在自由裁量權和裁判權之間設立了緩沖地帶,平衡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二者的沖突和分歧。不僅如此,確定一定幅度的量刑建議,也能夠有效鼓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以實現節約司法資源的價值追求。如果對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案件不進行分類,對其性質和種類不進行區分,過度追求精準化的量刑建議,不僅有可能加劇法院和檢察院在自由裁量權和裁決權之間的不平衡與沖突,也有可能因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未被法院采納,被告人的期望落空,進而撤回認罪認罰或提起上訴。相反,檢察機關對于重罪案件以提出幅度量刑建議為基準與被追訴人協商,這樣能有效避免因法院未采納量刑建議而導致的程序“空轉”[1]1200;不僅發揮了主導作用,更能達到提高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的目的。
與輕罪案件相比,重罪案件的事實和證據更加疑難、復雜、煩瑣。法律雖然規定檢察機關在收集證據時要客觀全面,對有罪證據、無罪或罪輕的證據都應全面收集,但基于立場、視角等原因,檢察機關在收集無罪或罪輕證據方面的工作可能存在不足。在這種情況下,閱卷、調查取證等訴訟權利對被追訴人來說就顯得格外重要。但是,值班律師并不是始終為同一個被追訴人提供幫助的,在不同訴訟階段,可能有不同的值班律師提供法律服務;因此,當被追訴人想要維護其自身的權益,獲得及時、有效的法律幫助和辯護時,首先需要允許值班律師向辯護人轉化,從而彌補現行值班律師制度中難以滿足認罪認罰案件被追訴人辯護需要不足的問題。
具體到實踐中,應將法律援助的范圍適當擴大,其中包括沒有委托辯護人的被追訴人及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被告人,這兩類人都應當為其指定辯護人。不僅在一審程序、二審程序和再審程序中,而且在審前程序即偵查階段,也同樣需要納入指定辯護范圍;這樣才能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值班律師制度具體化,做到對輕罪案件和重罪案件的區分,也就是在輕罪案件中,由值班律師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構建與之相匹配的應急流轉機制,當同一值班律師在不同的訴訟階段為同一被追訴人服務時,充分為其提供條件和便利。重罪案件中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有權自己選擇是否委托辯護人或是由法律援助辯護律師為其辯護,這樣不僅實現了在認罪認罰的重罪案件中律師參與的“全覆蓋”,也使得律師辯護是實質保障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有效辯護。
注釋:
①《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一條。
②《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四條、第二百一十五條、第二百二十二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