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光影

少卿

伏案寫下這篇隨筆時，我才從武漢接受完高鐵職業培訓回到北京不久。此時窗外星羅棋布，月的氣息從浩瀚宇宙的盡頭緩緩降下，香柯樹朦朧的枝影向四面八方蔓延，投在花園中凹凸斑駁的青石板路上。浪漫而氤氳的夜色如同Grimshaw的唯美主義油畫《月光之美》，帶我進入一個光怪陸離的異世界，充斥著超現實的奇幻意象。也唯有這樣的深夜才能讓我沉醉下來，暫時神離這座燈火幻滅的鋼鐵都市，安靜梳理腦海中的記憶碎片，緬懷身邊的人和事，回想那些美好的瞬間。

從北京到武漢，1229公里，長路漫漫，一路上山的那端還是山。這是我第一次到武漢，要去的地方在洪山區的嚴西湖畔，此時的武漢解除封城已有8個多月。

嚴西湖的早秋冷冽，漫步走在潮濕泥濘的湖畔，腳下銀杏葉沙沙作響。湖邊，挖掘機正在清理淤泥，煤煙噴吐，泥塊散落，濕漉漉的泥土和落葉一起被鏟起來，傾倒在卡車的翻斗里。武漢的風很溫柔，藍色渾圓的天際線下，軟綿綿的白色云朵慵懶移動，清晨融融的陽光灑在茫茫的嚴西湖上，漣漪閃動著磷光，浩瀚的湖水蒸騰著淡淡的水霧。湖畔藍紫色的馬鞭草在布滿青苔的黑土地上搖曳，植被旺盛的枝丫在空中盤旋交錯，翠色欲流。我抬頭望向左岸，那里有一座空蕩的兒童樂園，中央塵封了一座巨大的白色旋轉木馬，歲月無情，破碎的紋理在它身上彌漫，失去了孩子的寵愛，旋轉木馬便被整個世界的孤獨包圍了，看起來很寂寞，為這樣美好的景致平添了一抹滄桑。嚴西湖這一面浩渺的天地之鏡，默默地照映著武漢的九野星斗，一年復一年。

開學典禮這一天，社里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都換下了平日里的休閑便裝，穿上了修身的白襯衣和擦得锃亮的尖頭黑皮鞋，胸口的黑西裝上金色的校徽熠熠生輝，站姿筆挺，瀟灑倜儻，顯得優雅而體面。

剛剛踏入武漢的地界，這座城市對我來說還是很陌生的。我能夠認識和記住這座城市，很大的原因是參觀了中共五大會址紀念館和毛澤東舊居紀念館，讓我領略到了這座英雄之城所獨有的歷史和文化之一二。

武昌區都府堤坐落著恢宏的中共五大會址紀念館，從這里向東仰望是車水馬龍的都府堤路，穿過歡鬧的長街，高墻深巷中有一處頗為幽寂的古宅，便是毛澤東同志舊居。院子里都是平房，青石堆砌的磚墻斑駁，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屋頂簡樸的水泥瓦，和屋內幾件簡單有些古意的家具，都保留著那個時代所獨有的建筑家居審美。屋里屋外站滿了前來觀瞻的人群，我隨著人群緩緩移動，隊伍井然有序而安靜。在這種具有濃厚歷史色彩的氛圍中，難免給我很強的帶入感，一時間置身于當年風云變幻的歷史背景下，精神的火焰燃燒起來，時而壯懷激烈，時而潸然淚下，一瞬胸懷年輕熱血。我看到了當年他們孤寂的背影，懷揣著勇氣和希望在漫長的道路上艱難探索，向前！向前！再向前！讓我不由得去想是為了什么，也許是為了家人，也許是為了信仰，亦或許是某種更為無私的愛。我想，這座城市一定還塵封著無數，不為人知的，或是美好的又或是令人落淚的歷史往事。武漢古城，背負了幾代人的血與淚，承載了每個時代太多的悲歡。兇猛燎天的炮火和病毒都沒能將她擊垮，這是這座城市的偉大之處。

午飯時，我們慕名而去吃了蔡林記的熱干面、三鮮豆皮和蛋花米酒。此時正午的驕陽還很炙熱，傍著綠陰，頂著交錯的盛大枝丫，我端著一碗加了三鮮豆皮的泛著油花的熱干面，芝麻醬香味兒濃郁，用料配比也講究，令我很有食欲。一邊吃著美食，我的思緒又跳到我年少輕狂時常常想的問題：賺更多的錢，開更好的車，住大房子，真的是我的人生理想嗎？間歇的努力，持續性的佛系，當一條躺平的咸魚，便是我畢生的追求嗎？百年歷史的一幕幕，形形色色的人物電光一般在我的腦海中閃現，此刻我心中有堅硬的東西開始發芽了。

每當回想起在學院里上課學習的日子，負責高鐵信號教學的黃老師就在我的腦海中鮮活起來。教師并不是他的本職，出身于鐵路工人的他，憑借過硬的理論知識和幾十年如一日的一線操作，足以勝任高鐵信號的教學事宜。黃老師總穿著一套洗得褪色的深藍色路服，不愛扣扣子，敞著懷露出里面老舊的黑色羊毛衫，單肩斜挎著肩帶都磨出毛刺兒的Edison背包，腰里別著總是發出“沙沙”電噪聲的得勝牌教學擴音器。黃老師背著陽光佇立在鐵軌道砟旁，淳樸黝黑的面龐消瘦得見骨，額頭眼角滿是皺紋，蓬蓬松松的黑卷發夾雜著白發，像極了羅立中的油畫《父親》。我當學生已有20余年，卻也極少見到對教育事業如此熱忱的老師。他每每回答學生的問題都興致高漲，深邃的瞳孔流淌出溫潤的光華，與學生討論至深時會發出與年齡不符的灑脫大笑，活脫脫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深愛是藏不住的，所有的喜歡都會從眼睛里跑出來。他閃閃的目光中，流淌出的分明是他對鐵路教育事業的熱愛和向往。

還有位老師我忘記了姓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湖北漢子，只記得他長得白白凈凈，臉部線條卻很堅硬，眼睛不大卻能亮出光來，透出幾分超凡脫俗的大智慧，活脫脫是周星馳的電影《大話西游》里走出來的唐三藏。十一月武漢的正午，太陽還很足，美好的陽光打在他的頭上，明晃晃的，有些讓人睜不開眼。他操著一口字正腔圓的湖北話，給我們講他自己寫的段子，讓我們猜他自己編的謎語，還給我們表演了他最拿手的評書，講的是趙子龍單騎救主這一回：

“張飛在長坂橋上，橫槍立馬，向西張望！”

他的聲音堅決而有力，他忽而挺身屹立，怒目圓瞪，殺氣騰騰，眼神專注而肅穆。“雖千萬人，吾往矣。”當年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穿越了歷史的漫漫星河，持一桿銀槍在長坂坡的荒原上孤獨跋涉，身影漸漸與他重疊起來。人群驚嘆于老師出神入化的演技，不禁彼此對視，一齊為之鼓掌喝彩。

武漢的秋入夜越來越早，遠方天邊的云霞卷動著金紅色的焰火，頭頂深紫的天穹混著鐵青色，星落眼底。三十多、四十多和五十多歲的人們，他們也曾是小孩子，又都換上五顏六色的衣服，在草坪上大手拉小手，圍成一個歪歪曲曲的圓圈，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儀式。

霓虹燈火無聲變換，月華降下，沾染人群，草地上拉伸出巨大的黑影。人們手拉手奔跑，圓圈轉動，他們的臉忽明忽暗讓人看不真切。家一般的溫馨氣氛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在風中，有人歌唱，有人舞蹈，有人歡笑。人群跨越亙古長夜，忘卻年齡的界限，回溯到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我曾以為青春會在歲月的長河中悄然傷逝，過后才發現時間的漩渦，卷走了風風雨雨的人和事，卷不走刻骨銘心的青春和童真。人群、夜空、燈光和歡笑，那是詩一般的優游歲月。耳機里，張含韻正輕聲歌唱《星星的眼睛》：

那是在記憶里，你牽著我的手。

一起爬過開滿花的小山丘，當我偶爾也感到失落。

我也會輕輕唱著歌，多希望還能夠。

再回到小時候，重溫無憂無慮的快樂。

我起初以為在武漢的日子會很長久，但它終究在一個平凡的早晨結束了。

臨別時，學院送了我們精美的定制鑰匙卡作為友誼的見證。鑰匙卡的背面鐫刻著很寫意的潑墨梅花，紅梅墨枝下是雙行錯位排版的正楷學院校訓：“術德至精，載夢篤行”，這是學院開辦七年以來始終追逐的目標，也是學院每一位教師的真實寫照。

我坐在班車末尾，沉重的行李箱堆砌在班車狹窄的過道兩邊。頂著蘑菇頭、戴著熊貓黑框眼鏡的學習委員坐在最前排，面朝車尾，興趣盎然地舉著DV記錄歸途。車廂搖晃，我忽然想再看看校園，拉開窗簾，一縷陽光刺進我的眼眸，干渴的雨滴在玻璃窗上留下歪歪扭扭的泥痕，透過模糊的車窗我看到漸行漸遠的班主任正向我們揮手告別。

歸鄉的列車穿行在色彩斑駁的山壑間，在鐵灰色雨幕下呼嘯著絕影而去。復興號的標準時速能夠達到350公里，是時速最快的高鐵，卻跑不過時光。我嚼著一截同學給的麻辣鴨鎖骨，抿了一口冰美式咖啡，苦味和酸澀在舌尖的味蕾上緩緩蔓延，可能是吃了太辣的東西，也可能是有話憋在心里，胸腔里一路熾熱。

深夜書房里的燈光柔和，風掀開窗簾，窗外是北京城靜謐的夜景，一切都恍如昨日，我便悶頭一口氣把這些情緒宣泄在紙上。人的記憶是靠不住的，猶如隨著時間褪色的素描，終會垂垂蒼白。光標閃爍，時光在每個敲打的字符間流淌，也沒什么要表達的了。江南的《龍與少年游》有兩句話很符合我現在的心境：

有些瞬間的存在，

從開始就是為了被緬懷。

有些笑容的綻放，

從出現就是為了被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