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鐵生
我是奶奶帶大的。很多人當著奶奶的面對我說,是奶奶把我帶大的,長大了不要忘了奶奶喲。奶奶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笑著說:“等不到那會兒!”那神情仿佛已經很滿足了。
“等不到哪會兒?”我問。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鐵蠶豆。”
我不停地笑,我知道她不會那么想的。不過我總想不好,等我掙了錢給她買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給她買什么,她總是說:“用不著花那么多錢買這個。”奶奶最喜歡的是我給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的身上,來來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喲哎喲的,還一個勁地夸我:小腳丫踩上去,軟軟的,真好受……于是,我說:“長大了我還給你踩腰。”
“喲,那還不把我踩死?”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你為什么等不到那會兒呀?”
“老了,還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著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問了,老老實實地依在奶奶的懷里。那是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可怕的印象。
一個冬天的下午,一覺醒來,不見了奶奶,我趴著窗臺喊她。窗外是風和雪。我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媽媽、爸爸、鄰居們誰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回來。這事大概沒人記得住,也沒人知道我那時想到了什么。小時候,奶奶嚇唬我的最好辦法,就是說:“再不聽話,奶奶就死了!”
夏夜,滿天星斗。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少了一顆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顆星。
“怎么呢?”我問。
“人死了,就變成一顆星。”
“為什么要變成星星呀?”我又問。
“給走夜道兒的人照亮兒……”
我們坐在庭院里,奶奶用大芭蕉扇給我趕蚊子。涼涼的風,藍藍的天,閃閃的星星,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