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萍
(西安郵電大學 陜西 西安 71000)
《理想國》中柏拉圖重視對詩哲二分的界定與強調,他認為哲學脫離詩學并高于詩學。卷十中,柏拉圖不僅批判詩人通過模仿術使人們的心靈與真實本體愈來愈遠,而且批駁詩學對城邦公民的靈魂與德性造成了某種程度上的腐蝕與敗壞。通過柏拉圖對詩學與哲學存在合理性問題的權衡,我們得以考察當時的古希臘城邦以柏拉圖為首的哲學家究竟希冀何種詩歌與藝術的存續。或者說,《理想國》對詩哲爭論的探討絕非為了片面地得出二者孰輕孰重的結論,而是蘊含了柏拉圖提供給后人的關于城邦政治與哲學的構想。
在《理想國》的卷十中提到,蘇格拉底曾說道:“不論談到什么事物都有三種技術:使用者的技術、制造者的技術和模仿者的技術”[1]392。他預設三種技術創造了三類床:第一類是神締造的自然中本有的床;第二類是工匠從神那里繼承并制造的符合“理念”形式的床;第三類是詩人摹仿工匠所造的床。通過對床的概念的三層釋義,柏拉圖闡述其摹仿論,把整體世界分為“藝術世界、現實世界、理念世界”,藝術世界源自對現實世界的模仿,現實世界源于對理念世界的模仿。上帝創造的“理念”即世間所有物的摹本,畫家和詩人這類模仿者所造之物與真實本體相隔兩層,所謂“模仿者離真理最遠”就是這個道理。由于模仿術通常沒有正確的參照物,畫家或詩人往往能夠混淆概念,瞞騙世人。最終我們發現,只有掌握真知的上帝關于床的理念是唯一且最真實的;僅憑“理念”制造床的器具的工匠天然地具備關于“床”的正確信念,他制造的床僅次于神所締造的“床”;而畫家或詩人這類模仿者的摹仿物最不可靠,離真理最遠。
其一,模仿術是詩人瞞天過海的工具,是經由自己體悟并將感性世界投射到現實世界所采用的手法。柏拉圖在卷十中以古希臘詩人荷馬為例,他認為偉大的荷馬固然有強大的描寫能力把詩中的主客體描繪得精彩絕倫,但究其根本只是在調動讀者的臆想,利用幻覺蒙蔽他們罷了。“模仿術是低賤的父母所生的低賤的孩子”[1]399,這種讓人把握到類似實在而不是實在本身,偏離本質而顯露現象的哄騙行為是詩人對“詩學是‘低賤的孩子’”這一真相的欲蓋彌彰,荼毒了城邦公民的心靈。其二,需要厘清的是,詩人這類模仿者無法制造“理念”本身。任何事物都具備唯一的“理念”,若此時理想國中出現一位連上帝和真理本身都能自由創造的“萬能匠人”,顯然這些被造之物也應被打上虛假的烙印。《理想國》卷八中有這樣的論證,“真理是不拘束于任何事物的唯一真實存在,即在萬能匠人創造事物之前真理就早已存在于世”[2]。根據真理一元論推論,如果萬能工匠肆意涂改事物的本質,矛盾的產生必定不可避免,萬能工匠的真理的正當性也必遭質疑。由此,柏拉圖不加掩飾地批判“詩人的作品對于真理沒有多大價值”[3]38,不僅在于它與真理距離最遠,而且因為詩學傳播模棱兩可的概念讓人產生對真理的誤解,甚至對人的心靈造成消極影響。
柏拉圖認為,對于未受到預警的心靈來說,接觸詩學將致使心靈秩序混亂、視聽混淆,進而危害城邦秩序。鑒于柏拉圖的“本體論”,他構想的理想城邦必然拒絕一切形式的模仿,“除掉頌神和贊美好人的詩歌以外,不準一切詩歌闖入國境”[3]40,是最符合城邦利益的合理舉措。
詩學與哲學的爭鋒是古希臘時期便存在的古老議題。柏拉圖堅信,詩學的落腳點統統為低級的娛樂,其娛樂過程是對真理背離的過程,必須予以驅逐。相反,表達對神祇和名人稱譽的詩能夠進入城邦,這種詩讓好的欲望和激情在理性的引領下發揮積極效用,而不迎合、不娛樂大眾,甚至有利于城邦的繁盛。根據柏拉圖關于“理念”的相關哲學,兼具娛樂性和效用性之物幾乎是不存在的,因此,兼顧娛樂和效用的又體現靈魂中非理性與理性的詩也是不可能出現的。簡言之,一顆純粹的理性心靈無法容納詩學,柏拉圖的理想國也不能為詩人留下一席之地。
從這種意義上,為確保故事在城邦內廣為流傳,詩人只好在娛樂和真理、理性和非理性中進行抉擇,由此推斷,城邦中將顯現一種現象,即詩人不呈現真相、傳遞真理,只能揣摩討好品評人的思緒。詩人利用模仿術放大情感、加劇觀眾的情緒感知力,正如卷八所說的“激發與加強了一個因素,它對理性起破壞作用”[4]。詩學等藝術的消極力量在于對觀者心靈的理性成分大肆盤剝,反將其欲望與激情放大到極致,靈魂逐漸墮入柏拉圖所摒棄的理智、激情與欲望三因素之間的管理混亂的狀態。柏拉圖認為“這些欲念都應受我們的支配,詩卻讓它們支配著我們”[3]40,詩人非但沒有承擔起培養公民德性的責任,反而具有腐蝕公民心靈的流弊。再者,柏拉圖批駁詩人創作不是靠理性力量而靠感性力量,特別是靈感。就是說,詩人創作時是處于靈魂無理性參與的混沌狀態,他無法解釋詩歌的創作靈感甚至靈感源自哪里。因而,詩人連自己的創作來源都不能解釋,期待它具有教育公民的效用更無從談起。
“正義”的議題在《理想國》中舉足輕重,對此柏拉圖有著清晰的界定:理智、激情和欲望三種成分和諧共處,靈魂中的理性因素處于主導地位,即個人正義的體現;相比之下,若靈魂由另外二因素主導則處于靈魂的最底層,即不正義的體現。詩學正是利用了脫離理性的其他二因素進行創作,因此理性的部分愈加孱弱,非理性的部分被放任獨大。再者,柏拉圖認為靈魂中包含了兩個部分,即高貴的部分和較低賤的部分。“單一”的不容易發生改變的部分是理性的,因此為高貴的部分;反之,充滿變動和不穩定因素的部分則是非理性的、較低賤的部分。顯然,詩人模仿的對象除了心靈高貴的部分,還有具損害作用的較低賤的部分。正如《荷馬史詩》中悲劇的主人公,這些人物在嘶吼和驚駭的表演中刺激著觀者心靈的理性和非理性成分進行斗爭,這種模仿式的表演最終成為心靈中低賤的非理性部分的爪牙,就是因其拔高了人心靈中較低賤的部分的影響,造成心靈處于不正義的狀態。
對此,柏拉圖拒絕詩人這種助紂為虐的行為在城邦中蔓延,也不允許在城邦中給予詩人以合理正當的位置。他認為心靈應該是趨于穩定的、純理性的,他所希冀達到的心靈狀態應是高貴的理性占據主導,而低賤的非理性部分被徹底鉗制。柏拉圖意識到這是一種理想,因而提出鉗制心靈中較差的那部分,讓較好的部分主導心靈,以此警醒觀者在欣賞藝術時自省,究竟是為藝術作品的真實部分所撼動,還是被非理性部分所誘惑。
“柏拉圖非常重視統治者素質的培養,他認為在一個正義的城邦中,統治者需要有較高的素養,他們能夠以正義的原則來指導自身的行為”[5]。《荷馬史詩》中有許多內容被搬上熒幕,其中不乏演員扮演某一民族梟雄激情咆哮的場景,然而試想現實城邦中的護衛者不去壓抑自己的私欲,而將看到的悲劇詩歌延伸到現實生活中,展現出懦弱的表現,到那時支配他心靈的便不再是理性,而是那些不值得稱頌的非正義的欲望。
可以確定的是,荷馬的悲劇詩所宣揚的品質似乎正好與建立現實城邦所需的品質相反,若長時間使身心耽于這些非正義的欲望與激情,統治者和護衛者的靈魂本身往往會變得脆弱感性,等到了自己遇到痛苦時也就不容易克制。牽一發而動全身,荷馬等詩人模仿的哀嘆行為與懦弱的情感色彩徹底違反了城邦培育統治者與護衛者的準則,嚴重損害了城邦的整體利益。
柏拉圖對詩學的批判是眾所周知的,但人們停留在他對詩歌的譴責和對驅逐詩人的提議上,卻忽略了他對詩學的辯護。
盡管我們注意到他對詩歌等藝術的破壞力有著一定的敏感,但是他毫不避諱地表示,若是詩在合理范圍內發揮積極影響,它的存續有待考量。柏拉圖未否認詩所具有的積極作用:“我們大概也要許可詩的擁護者——他們自己不是詩詞詩人,只是詩的愛好者——用無韻的散文申述理由,說明詩歌不僅是令人愉快的,是對有秩序的管理和人們的全部生活有益的。”[1]403詩人立足現實世界表達自己的感性世界,通過詩來抒發個人觀點和情操,潛移默化地為國家子民提供思想啟蒙與教育。需要厘清的是,詩歌包含一定的情感價值,它們有好有壞,有些利于城邦發展,有些則有害于國家發展。在一定程度上詩歌能夠喚起人的同理心與同情心,也能夠激發人的激情和欲望。積極的欲望是正面的,例如贊美愛智與求善等好的品德,而消極的欲望與此相反。因此,柏拉圖認為只要能夠合理利用詩的積極價值,它是有望存續并被充分利用來輔助城邦的教育及管理的。值得肯定的是,柏拉圖不是從未設想過詩歌存續的合理性,他提倡對公民進行“高貴的謊言”教育,杜絕“丑惡的假故事”,要求詩人用“更符合道德規范和社會原則的方式描寫古時的英雄的行為,以期取得教育公民,尤其是兒童的效果”[6],這些措施都能夠論證柏拉圖對詩歌存續的合理性進行過深入的探究。
柏拉圖還將詩論引向了更深的層次,即詩哲之爭的核心意圖。在這場詩人與哲學家的爭論中,柏拉圖站定哲學家立場,要求驅逐詩人,反對詩人在城邦占據一席之地,他蓄志否定詩歌來穩固哲學之地位。當時的雅典城邦重視以文藝塑造靈魂,《荷馬史詩》等優秀的悲劇作品是城邦中屹立不倒的教育金字碑。柏拉圖將詩歌與哲學二分并堅定地批判詩學,旨在為雅典城邦中哲學的繁榮發展奠定基礎,他希望立足于理性與哲學建構一個理想的城邦。柏拉圖從荷馬入手批判詩學無可指摘,荷馬作為那個時代詩歌的最高水平創作者,是最善于運用藝術手法影響公民價值觀的人。而正因為荷馬及《荷馬史詩》的名望頗高,柏拉圖自己也承認曾通過閱讀它來宣泄感情使非理性因素占據自己心靈。
由此可見,雖然柏拉圖肯定了荷馬在詩學的造詣,展現了自己對于《荷馬史詩》愛恨交織的矛盾心理,但為了遏制悲劇詩對無辜公民的心靈進一步毒害,杜絕它們對公民心靈的腐蝕,柏拉圖堅定地提倡排斥詩及其創作者。因為一旦戲劇與抒情詩的創作不受控制,城邦公民將被欲望與激情左右,不接受至善之道的法律和理性原則的思考,結果就是公民靈魂的正義遭到侵蝕,城邦也將陷入不正義。
在柏拉圖看來,“哲學家實際上是神在人間的代表,是神的摹寫,是人世間最接近神的東西。神的統治比人的統治要好,一個共同體如果不是由神來統治,而是由人來統治,那么其成員就不可能擺脫邪惡和不幸”[7]。“哲學王統治城邦”是柏拉圖政治哲學的鮮明的政治立場,基于此,柏拉圖在城邦正義與個人靈魂關系的基礎上,從詩與哲學的爭鋒著手去挽救公民的靈魂。不論是詩哲之爭還是其“理念”本體的提出,都是柏拉圖基于自己的政治哲學觀啟發人們思考,其真正的用意是為靈魂的正義及哲學王統治城邦提供理論基礎,拯救當時古希臘城邦與個人靈魂衰變的頹勢,為哲學甚至城邦文明的長期繁榮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