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升
十六國時期,五胡諸君多以“中國”自居。(1)宋秀英、李大龍:《劉淵政權的出現與北疆民族主動認同“中國”的開始——中國古代疆域形成理論探討之二》,《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馬艷輝:《自稱與認同:十六國北朝時期的“中國”觀》,《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李方:《前秦苻堅的中國觀與民族觀》,《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趙紅梅:《慕容鮮卑“中國”認同觀念探討——以前燕“中國”認同形式多樣化為中心》,《黑龍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這既是其進入中華文化圈后族群身份再認同的展現,更是其建構王朝合理性的關鍵。可以說,在意識形態領域,五胡王朝對自身“中國”身份的宣傳,就是想藉中華傳統理論,配合五胡居中國(中原)、東晉居揚越之事實,以重定華夷。五胡的這一自我身份建構過程,也是對“中國”涵義、范圍進行重釋的過程。其間,五胡王朝斥南方(華夏)政權于“中國”之外,而將自身打造成了中華正朔。在五胡政權的文化壓力下,東晉南朝也經歷了以“中國”指代中原,再到將“中國”“徙到”東南的過程。通過南、北政權對“中國”的不同釋讀,“中國”逐漸超脫了地域、族類概念,而越發成了一個文化符號。
十六國時期,掌握政治話語權的五胡重釋“中國”,可以說是非華夏民族釋讀“中國”的開始。盡管其真實意圖是為建構合理性,以與華夏王朝爭正朔。但經過五胡的詮釋,原本族類意味鮮明的“中國”,變得更具包容性。與此同時,“中國(人)”也逐漸超越了族類界限,成了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各族人民的共同稱謂。而這共同的中國人身份,彌合了各族群之間的族類差異,從而加速了中華民族的融合進程。不僅如此,隨著十六國以來北族的自居“中國”,以及劉宋以降“中國”范圍的“南被”,使得“中國”成了分裂的南、北雙方共同的稱謂。這為隋王朝終結二百多年的分裂、重新實現大一統,奠定了必要的心理基礎。
春秋之時,周室衰微,四夷交侵,中國不絕若線。為濟難圖存,諸夏奮力攘夷,中經百余年的征伐,迄于戰國中后期,華夏列國外驅四夷于四裔,內進屬夷于中國。至此,華內、夷外的民族分布格局初步形成。基于現實的政治地理,儒家先賢偽托上古三代建構了畿服制,規劃了華、夷在天下體系中的位置:其中,華夏不僅居于天下的中心,更是天下的主導;而夷狄則屈居天下的邊緣,為華夏的從屬。在這種先儒規劃的天下格局中,華夷的內外、主從“位次”,經兩漢王朝的貫徹與宣揚,已然深植夷夏人心,“華中夷表”“華主夷輔”甚至被視若昭然天道。(2)劉東升:《祖述華夏:五胡王朝的合理性建構》,《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然而,西晉末年的永嘉之難,卻使得維持五百余年的華夷天下秩序驟然崩塌。當是之時,華夏衣冠南渡,僻居揚越“荒服”之域;而北方諸胡卻反客為主,相繼成為了“中國”的統治者。(3)漢晉之際,“中國”有廣義、狹義之別。在時人觀念中,狹義之“中國”僅指中州之地,而江南則屬于蠻夷“荒服”之區。華夷“位次”的逆轉,一時被驚為“開辟未聞”之大變。(4)《晉書》卷九十四《郭瑀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55頁。因為,在時人既有的觀念體系中,夷狄根本就不堪為“中國”之主。(5)參見《晉書》卷一百十六《姚弋仲載記》,第2961頁;《資治通鑒》卷九十“晉元帝太興元年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862頁。
“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在中華傳統觀念中,即便是天下分崩之時,真正榮膺天命、有資格代天牧民的“王者”仍然是唯一的,至于其他并立之君,不過是擅命自專的僭逆罷了。永嘉南渡后的數十年間,即便晉室偏安江左,五胡迭興中原。但在傳統觀念的影響下,北方夷夏卻依然認為正朔在晉。故而,十六國前期,非但中州晉人引領南望,“思晉之懷猶盛”,(6)《晉書》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61頁。甚至內遷諸胡勢力在其“創業”之初,亦“皆借王命以自重”。(7)《資治通鑒》卷九十“晉元帝建武元年三月條”胡注,第2845頁。可以說,華夏政權——東晉的存在不僅使五胡王朝面臨著切實的政治、軍事壓力,更使其政權的合法性飽受質疑。是故,后趙君主石勒行將就木之際,尚以“司馬家猶不絕于丹楊,恐后之人將以吾為不應符籙”為憂。(8)《晉書》卷一百五《石勒載記下附石弘載記》,第2753頁。而依當時形勢,五胡尚無力滅晉而一統華夷。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否定晉室的正統地位,建構本朝統治中原的合法性,就成了五胡王朝能否長治久安的關鍵所在。
五胡之中率先挑戰晉室正統地位的是匈奴人劉淵。劉淵在建國伊始便打出了“宗漢立國”旗號,此舉既是為了淡化反晉斗爭的民族性,以爭取中州士人支持,(9)蔣福亞:《劉淵的“漢”旗號和慕容廆的“晉”旗號》,《北京師院學報》1979年第4期。更承載著其以漢統承繼者自居,否定西晉王朝正統地位的政治訴求。(10)羅新:《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期。《晉書·劉元海載記》載,永興元年,劉淵自稱漢王。在即位詔令中,劉淵不僅追述了兩漢及蜀漢三祖五宗的功烈,更重點述及王莽篡漢、光武中興和曹氏篡漢、昭烈(劉備)續統的歷史。(11)《晉書》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頁。藉此歷史記憶,劉淵一方面意在傳達:大漢皇統累世相承,王莽、曹氏、司馬氏雖能篡(滅)漢,但此輩不過是篡竊之臣罷了,故魏、晉王朝與新莽一樣,是不入正朔的;另一方面意在宣稱:大漢皇統雖屢絕于篡臣之手,但皆有宗室(劉秀、劉備)能興繼漢統,故“自(蜀漢)社稷淪喪,宗廟之不血食四十年”之后,身為“宗室”,自己亦有滅僭逆(西晉)而中興漢室之責。而“今天誘其衷,悔禍皇漢,使司馬氏父子兄弟迭相殘”正其時也。(12)《晉書》卷一百一《劉元海載記》,第2649頁。
然而,劉淵單純地依靠偽造譜系、冒稱漢后的方式建構政權的合法性,(13)關于劉淵偽造譜系、攀附漢室之事,詳見羅新《從依傍漢室到自立門戶——劉氏漢趙歷史的兩個階段》,載陳少峰主編《原學》第五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6年版,第149-152頁;David B.Honey《劉淵、石勒興起中的血統與合法化問題》,載童嶺主編《皇帝·單于·士人:中古中國與周邊世界》,中西書局2014年版,第321-314頁。實難厭服天下人心;另外,永興元年劉淵建立漢國,距漢統終絕已八十余年。其間魏、晉代興,經過兩朝的統序建構,魏、晉繼漢而有天下,為中華正朔,已然深入人心。故此,劉淵的“宗漢立國”舉措,實難撼動西晉王朝的合法性。而當永嘉、建興之際,漢國兵滅西晉,虜獲懷、愍二帝,據有長安、洛陽二都,由偏居并州一隅的微末小邦,一躍成為北方之主。晉室南渡、中州易主,隨著夷夏格局的劇變,使漢國在正朔之爭中的被動局面為之改觀。據“中國”(中原)者為正朔,成了漢國在正統建構中的突破口。《晉書·劉聰載記》載,建興四年,漢國太史令康相為君主劉聰陳說天象時,便有了“據中原”即正統的表述:
(康相曰)蛇虹見彌天,一歧南徹;三日并照;客星入紫宮。此皆大異,其征不遠也。今虹達東西者,許洛以南不可圖也。一歧南徹者,李氏當仍跨巴蜀,司馬叡終據全吳之象,天下其三分乎……漢既據中原,歷命所屬,紫宮之異,亦不在他(按指東晉),此之深重,胡可盡言。
在當時盛行的占星學理念中,星象被視作是人間帝國秩序的投影,而紫宮、太微之星象則正與受命“王者”相對應。大分裂時期,誰能應太微、紫宮之變,甚至成了膺天命、獲正統的依據。(14)胡鴻:《星空中的華夷秩序——兩漢至南北朝時期有關華夷的星占言說》,載裘錫圭主編《文史》第106輯,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7-68頁。康相既然將“據中原”作為漢國應“紫宮之異”的論據,足見君“中國”在漢國的主流意識形態中,已然成了居正朔、承歷運的依據。
不管是劉淵時期的“宗漢立國”,還是劉聰時期的“據中原”即為“歷命所屬”,兩者都是旨在自證正朔而否定晉室的合法性。只不過與劉淵的向壁虛造不同,劉聰時期漢國的合理性建構方略顯然更具說服力。這是因為自三代以來,中華正朔序列中的王朝皆定都中原,亙古不易的“歷史經驗”,使得“王者京師必擇土中”(15)《白虎通疏證》卷四“建國”條,陳立引“《孟子·萬章篇》:‘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史記》注引劉熙云:‘帝王所都為中,故曰中國。’《左傳》哀六年引《夏書》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注:‘唐、虞、夏同都冀州。’《淮南子·地形訓》:‘正中冀州曰中土。’注:‘四方之主,故曰中土。’是王者必擇土中也。《御覽》引《要義》云:‘王者受命創始,建國立都,必居中土,所以總天地之和,據陰陽之正,均統四方,以制萬國也。’又引譙周《法訓》云:‘王者居中國何也?順天之和,而四方之統也。’”(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四“建國”條,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57頁)。之觀念已然近乎“常識”。于是,君臨“中國”就成了初主中華的五胡化解正統困局的突破口。故此,當石勒晚年因“吳蜀未平,書軌不一”而黯然神傷之時,其中書令徐光亦援引前朝(即匈奴漢國)“成說”勸慰之:
(徐光曰)魏承漢運,為正朔帝王,劉備雖紹興巴蜀,亦不可謂漢不滅也。吳雖跨江東,豈有虧魏美?陛下既苞括二都(即漢晉舊都長安、洛陽),為中國帝王,彼司馬家兒復何異玄德,李氏亦猶孫權。符籙不在陛下,竟欲安歸?(16)《晉書》卷一百五《石勒載記下附石弘載記》,第2753頁。
其中,徐光將現實中的后趙、東晉、成漢鼎足而立,比附為歷史上曹魏、蜀漢、孫吳天下三分,強調了東晉與蜀漢一樣,雖云前朝(西晉、東漢)之胤,但因兩國或偏安江左或僻居巴蜀,故不在正朔。徐光藉此宣示,值天下分崩之際,只有居“中國”(中原)者方為應歷、受命之主。此后,中州之地雖數易其主,但五胡諸君卻皆以“中國”自居,以明正朔在己。
兩漢之時,“中國”表意有廣義、狹義之別。其中,廣義“中國”指代兩漢王朝,它不僅僅是一個政治、地理概念,還飽含著“我族中心主義”意味。在時人看來,“中國”傲視四夷、天下獨尊,乃文明之區、正朔所在;(17)參見汪榮寶《法言義疏》卷四《問道》,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19頁;《漢書》卷七十八《蕭望之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82-3283頁。而狹義“中國”則僅指代中原,并無上述意義。因此,即便是三國鼎立時期,據有中原也未成為各方論說正統的依據。(18)牟發松先生認為,“三國之間的正統之爭,主要表現為誰最有資格和最有實力成為漢帝國的復興者或繼承者”。參見牟發松《魏晉南北朝的天下三分之局試析》,《歷史教學問題》2005年第1期;朱子彥、王光乾《曹魏代漢后的正統化運作——兼論漢魏禪代對蜀漢立國和三分歸晉的影響》,《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1期;王安泰《“恢復”與“繼承”:孫吳的天命正統與天下秩序》,《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故吳、蜀兩國在以“中國”指代曹魏政權的同時,(19)參見王明蓀《三國時代的國家與“中國”觀》,《史學集刊》2013年第2期。卻皆斥之為僭逆、漢賊。而到了十六國時期,康相、徐光等人刻意混淆“中國”的廣、狹之義,通過發揮中華傳統經典中“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20)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十七《慎勢》,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60頁。之義理,賦予了狹義“中國”(中原)以正統之義,這既否定了偏安江南的東晉政權的合法性,更樹立了本朝中華正朔的形象。
以居“中國”明正統,只是五胡重釋“中國”的開始。自前秦王朝起,為彌合夷狄不能為天子的困境,五胡利用中華傳統天下秩序中華夏居“中國”、四夷居四裔之華夷位次,配合本朝君臨“中國”(中原)、晉室僻居揚越的事實,公然以中華自居,轉而詆東晉為“文身”,(21)《晉書》卷一百十二《苻生載記》,第2875頁。斥之為“南裔”。(22)《晉書》卷一百十四《苻堅載記下》,第2911頁。所謂“文身”,即東夷之俗。故《禮記·王制》有“東方曰夷,被發文身”之說。所謂“南裔”,即南夷,亦或南夷所居之地。孔穎達以“裔訓遠也,當在九州之外”。(23)孔穎達:《尚書正義》卷三《舜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頁。“南裔”既在九州之外,故自非“中國”也。由于古有帝舜投“四兇”族于四裔,繼而“變”為四夷的傳說,(24)參見《史記》卷一《五帝本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8頁。故“南裔”亦有南夷之意。
事實上,五胡政治話語中的東晉乃“南裔”“文身”之誚,與其說是無端強加,不如說是基于長期以來存在于人們觀念中的對江南的異域意象。這是因為,東晉立國的揚越之地雖自秦以來便已進入“中國”的政治版圖,但人們對揚越乃荒服之域的歷史記憶卻始終存在。(25)張宗祥:《論衡校注》卷十九《恢國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6頁;《晉書》卷十五《地理志下》,第459頁。甚至是永嘉南渡后,避難江表的北人仍以會稽為蠻荒之地,(26)《晉書·王導傳》載,成帝咸和四年,由于晉宗廟宮室皆毀于戰火,故朝中有遷都會稽之議。但王導卻以“古之帝王不必以豐儉移都……且北寇(后趙)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竄于蠻越,求之望實,懼非良計”,諫阻了徙都之議。按此時瑯邪王導已僑居江南二十余年,但在他的觀念中,會稽仍屬“蠻越”之區。以吳人才情、資望遜于北人。(27)《三國志·薛綜附薛瑩傳》注引王隱《晉書》載:“瑩子兼,字令長,清素有器宇,資望故如上國,不似吳人。”按陳郡王隱于建興年間避難江東,于太興年間奉詔作《晉書》。此時,王隱雖與南人多有接觸,但他仍保有吳人才地、資望遠遜于中州之士的刻板印象。故此,當他稱贊薛兼“清素有器宇”的同時,卻得出了其“資望故如上國(中州),不似吳人”的論斷。而北人對江南刻板印象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分裂造成的。魏晉之際,北人向以神州上國自詡,而視吳、蜀為荒裔。如王朗稱蜀漢處“羌夷異種之間”,“與華夏乖絕”;(28)《三國志》卷三十八《許靖傳》注引《魏略》,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68-969頁。司馬孚、羊祜等人于奏議中稱孫吳為“荊蠻”,(29)《晉書》卷二十《禮志中》,第614頁。而南人則更被詆為貉子、魚鱉。(30)參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卷下之下《惑溺》,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78頁。這既是北人基于敵視情緒的文化自覺,更契合了魏晉政府政治宣傳的需要。因為,天下分崩之際,各方自稱天命。魏、晉要斥吳、蜀為僭逆,以示本朝承天獲命,就需要建構一個蠻夷化、異類化的南土、南人形象。甚至到了西晉一統天下后,左思為申明大晉承魏正朔而有天下,故于《三都賦》中盛贊曹魏,而對吳、蜀極盡詆辱。他用絢麗的辭藻勾畫的“熇暑”“瘴癘”之南土與“魋髻而左言”“鏤膚而鉆發”之南人,(31)蕭統編,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六臣注文選》卷六“魏都賦”,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37頁。正迎合了當時中州主流社會的南土、南人意象,而《三都賦》的風靡則進一步固化了北人對南土、南人的刻板印象,加劇了南人與北人之間的心理隔閡、文化沖突。(32)王文進:《三分歸晉前后的文化宣言——從左思<三都賦>談南北文化之爭》,《漢學研究集刊》2005年第1期。
十六國前期(漢國、兩趙之時),深刻的民族危機使南北的文化沖突漸趨緩和,(33)從民族社會學角度上講,巨大的族群危機能提升每個族群成員的族群認同意識,增進族群成員之間的團結和凝聚力。參見馬戎《民族社會學——社會學的族群關系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頁。加之中州士人的故國之思尚存,與五胡心理芥蒂猶深,(34)參見《晉書》卷四十四《盧欽附盧諶傳》,第1259頁;《晉書》卷八十八《桑虞傳》,第2292頁。故魏晉之時構設的蠻荒化南土、異質化南人的形象并未被轉加于東晉。因此,在當時五胡雖以晉室擅命揚越,但卻并不以之為夷狄。此時五胡雖以中國自居,但卻不以華夏自況。而此時的“中國”尚只有中州、正朔之意。如漢國太史令康相在陳說天象時,仍以:“月為胡王,皇漢雖苞括二京,龍騰九五,然世雄燕代,肇基北朔,太陰之變其在漢域乎。”(35)《晉書》卷一百二《劉聰載記》,第2674頁。很顯然,這時的正朔與華夏是相分離的。五胡雖多祖述華夏,但卻并不諱言自己的夷狄身份。如后趙石虎就曾直言:“朕出自邊戎,忝君諸夏,至于饗祀,應從本俗。”(36)《晉書》卷九十五《佛圖澄傳》,第2487-2488頁。再如前燕初入中原,當群臣“勸進”之時,慕容儁仍以“吾本幽漠射獵之鄉,被發左袵之俗”自謙。(37)《晉書》卷一百十《慕容儁載記》,第2834頁。
至十六國中期以降,隨著時間的推移,北方晉人對五胡的抵觸情緒逐漸消弭,故國之思趨于淡漠;(38)如《晉書·桑虞傳》載,黎陽人桑虞“諸兄仕于石勒之世,咸登顯位,惟虞恥臣非類,陰欲避地海東,會丁母憂,遂止”。到了后趙末年,桑虞已官至祝阿郡守,監行青州刺史事。石虎死后,后趙大亂。東晉欲乘勢經營北方,故授桑虞青州刺史之職,冀其“能立功海岱”。然而,桑虞卻以“功名非吾志也”,辭刺史之授,“不交境外”,而時人竟“以此高之”。從桑虞的轉變以及時人對桑虞的態度可知,隨著時間的推移,對于大多數北人而言,他們已然在心理上接受了五胡的統治,故對王師恢復中原也不再熱心。可以說,經過五胡四十余年的統治,北方晉人的故國之思幾乎蕩然無存。南方僑人觀念中的故土也變得越發模糊,而對于二代僑人來說,他們甚至了無故土意識。(39)參見胡寶國《晚渡北人與東晉中期的歷史變化》,載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編《北大史學》第14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8-100頁。在他們的意象中,中州之域已然淪為“空荒之地”“習亂之鄉”,(40)《晉書》卷五十六《孫楚附孫綽傳》,第1546頁。按孫綽幼時與兄孫統南渡(《晉書》卷五十六《孫楚附孫統傳》,第1543頁),羈旅會稽已有數十年之久。孫綽雖屬第一代僑人,但可以想見,他的故土意識必定是相當模糊的。而中華遺黎已漸同于“戎狄異類”矣。故永和年間,羌人姚襄遣其參軍太原薛讃使晉之時,晉征西大將軍桓溫竟戲稱薛讃為胡。(41)李昉:《太平御覽》卷二百四十九《職官部四十七》“府參軍”條引《后秦記》,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179頁。至于劉宋元嘉之際,南人(42)胡寶國先生認為在魏晉時人的用語習慣中,“南人”指南方人,“北人”指北方人。而到了東晉南朝之時,江南人口中的“北人”,僅指那些已經過江的北人(即僑人),而“南人”仍指南方土著(參見胡寶國《兩晉時期的“南人”、“北人”》,載裘錫圭主編《文史》第73輯,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2、57頁)。因為東晉南朝的“南人”“北人”之稱,僅限于東晉南朝內部士人,而本文的研究對象囊括了南、北方,故為行文方便,文中“南人”指南渡北人(僑人)和南方土著,即南方人,“北人”指北方人。更將臣事“魏虜”的中華衣冠視同“久處北國,自隔華風”的鮮卑。(43)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攻宋彭城,以建義將軍趙郡高門李孝伯為使聘問彭城守將劉駿,《宋書·張暢傳》《魏書·李孝伯傳》同載此事。所不同的是,在《宋書》中,李孝伯不僅自稱“我是鮮卑,無姓”,更自以“久處北國,自隔華風”。按南北朝之時,聘使往來常以文化爭勝。故諸如“我是鮮卑”“自隔華風”之類的自貶之辭,顯系南人所加。因為在他們的觀念中,身仕胡朝者便是戎狄。總之,自東晉中期以降,在南人的意象中,洛陽便是“荒土”,而“長江以北,盡是夷狄”矣。(44)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卷二“景寧寺”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頁。
南人的北土、北人意象之生成,與當時南北分裂的政治大背景有關。這是因為在中華傳統華夷之辨中,除血統、地域、文化外,人群的政治歸屬也是辨別夷夏的標準之一。(45)羅志田:《夷夏之辨的開放與封閉》,載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中國文化》(第十四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14頁;陳致:《夷夏新辨》,《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劉東升:《排斥與凝聚:春秋戰國時期夷夏之辨內涵》,《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7年第5期。永嘉之難后,晉室南渡,五胡迭興,中州“衣冠之士靡不變節”仕胡。(46)《晉書》卷一百四《石勒載記上》,第2720頁。北人既附胡而與晉為敵,那么南人自然會將其視若寇仇、夷狄。縱使是在東晉中期以后南渡歸晉的北人,也會被打上“晚渡北人”的標簽,而遭到南人的鄙夷和排斥。“晚渡北人”的尷尬境遇,不外乎是因為他們曾久淪胡塵,或身仕“偽朝”(即胡朝),或與胡族通婚。(47)呂春盛:《東晉時期“晚渡北人”的形成及其不遇的原因》,《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50期。在南北敵對的時代背景下,南人自然會對這些“晚渡北人”倍感疏離。
天下分崩后,南北晉人的故國、故土之思,以及共同的族群認同是維系彼此的紐帶。但十六國中期(亦即東晉中期),當這些情感紐帶相繼斷裂后,沉寂四十余年的南北文化沖突便再度興起了。南人既視淪沒“胡塵”、效命“虜庭”的北方遺民為胡虜;北人亦轉視偏安揚越的南人為南裔、文身。五胡王朝自居中國、重定華夷的合法性構建,正是在這種輿論背景下展開的。
北人以南人為南裔、文身,非徒意氣奮爭。因為在先儒構設的畿服天下秩序中,中國(華夏)居中國(中州),四夷居四裔。在中華傳統民族觀念中,族類又向來不是一個恒定的概念,華夷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而居處地域向來就是辨別華夷的重要標準,是以荀子有“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之說。(48)梁啟雄:《荀子簡釋·儒效》,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6頁。故而,畿服制規劃的“華中夷表”的華夷位次也可以這樣理解,即居中國(中州)者則為中國(華夏),居四裔者則為四夷。如此,南人既居南裔,故“變”為文身矣。居四裔則漸變為四夷,不僅是北人詆南人為南裔、文身的重要“論據”,更是一些僑人的深深隱憂。故東晉中期,征西大將軍桓溫在其“檄胡文”中亦有“瞻望華夏,暫成楚越”之嘆。(49)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八“檄胡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6頁。按時人常以楚、越指代南方族裔,故桓溫的“瞻望華夏,暫成楚越”,實是感嘆中華衣冠僑居楚越之地四十余載,有化同蠻夷之虞。因此,他才要興師北伐,蕩平胡羯,恢復舊都(即洛陽),“拯撫黎民,即安本土(即中州)”。(50)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八“檄胡文”,第1046頁。
十六國中期以降,占據中原的五胡諸朝在其主流意識形態領域詆東晉為南裔的同時,更以中國(華夏)自居,著力建構本朝的中華王朝形象。為“印證”居中國(中州)者為中國(華夏),五胡諸朝在先世書寫中,大多為本部族“選擇”了華夏祖先,如慕容氏諸燕在追述先世時,稱“昔高辛氏游于海濱,留少子厭越以君北夷,邑于紫蒙之野,世居遼左,號曰東胡”;(51)湯球輯補:《十六國春秋輯補》卷二十三《前燕錄一》,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79頁。后秦姚氏自稱“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為羌酋”。(52)《晉書》卷一百十六《姚弋仲載記》,第2959頁。五胡王朝對其先世起源的敘述方式明顯取法于《史記》的“吳、越世家”。如《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載,越之先世乃“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焉”。(53)《史記》卷四十一《越王句踐世家》,第1739頁。
越與諸燕、后秦雖祖源各異,但三者的起源傳說卻都遵循著相同的敘述結構,共同講述著一位華夏圣王子孫,因受命君臨蠻夷之地,而“變”為蠻夷的故事。(54)厭越君北夷而“變”為東胡;帝舜少子君西戎而“世為羌酋”;少康庶子封會稽,“文身斷發”化為蠻夷。而其中的中華先王之所以能將帝嚳少子厭越、帝舜少子、少康庶子封于北夷、西戎、會稽之地,更暗含著上述蠻夷之區自上古三代已服屬中華的政治隱喻。在歷史人類學領域,將這種“沿用而產生許多文本之范式化書寫、編輯與閱讀模式”稱作“文類”。(55)參見王明珂《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7頁。諸正史的“文類”之所以會相互“模仿”“復制”,是因為它們有著同樣或類似的社會情境。(56)參見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征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213-215頁。就《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而言,其中講述的少康庶子封會稽而變為蠻夷(即越)的故事,實則建構了越地三代以來便為中華服屬,越人與華夏同源共祖,皆中華圣王子孫的“歷史”。而司馬遷意欲藉此“歷史記憶”消弭華夏對越地乃蠻夷之區、越人乃蠻夷之人的意象,使越地、越人能為主流人群(華夏)所接納。
諸燕與后秦王朝的起源傳說仿效“越王句踐世家”的敘事模式,藉高辛氏(即帝嚳)封其少子厭越于北夷和大禹封帝舜少子于西戎,暗示北夷、西戎之域自上古即屬中華圣王之封疆,慕容氏、姚氏之先世(即東胡、西戎之君)與中華同源共祖,兩者雖因君北夷、西戎而“變”為戎狄,但絕非“化外”蠻邦。諸燕、后秦的這種與華夏同源共祖的起源書寫,不僅能從某種程度上消弭中州晉人對其族群的異質感,掃清雙方合作的心理障礙,更有助于突破傳統觀念中“夷狄不能為天子”的窠臼,進而合理化五胡君臨“中國”的現實。
另外,在五胡入主“中國”、晉室南渡揚越的歷史大背景下,五胡于國朝先世起源傳說中紛紛“選用”程式化敘事結構,(57)即一位華夏圣王子孫君臨戎狄,繼而“變”為戎狄的“故事”。不僅是為追本溯源以中國(華夏)自居,更飽含著其重定華夷的政治意圖。五胡將“歷史”(58)五胡國史書寫中建構的“歷史”。投射到現實中五胡居中國、晉室居南裔的政治地理格局之中,實則是向世人傳達著這樣的訊息:在“歷史”上,本部族先祖因獲封戎狄之地,君戎狄之人,而“變”為戎狄。那么,現如今本部族既然入主“中國”(中原),君“中國”(華夏)之人,自然就復“變”為“中國”(華夏)。晉室雖曾為華夏,但現今已然偏居吳越之地,君吳越之民,故實已“變”為蠻夷之邦。
五胡王朝自居中國、夷狄東晉的輿論宣傳,不僅存在于其“國朝”歷史書寫的隱喻中,更充斥于五胡諸君的政治話語中。前燕慕容暐以東晉為“遺燼之虜”,并以“混寧六合”為己任;(59)《晉書》卷一百十一《慕容暐載記》,第2850頁。而前秦苻堅則更視東晉為偏居東南一隅、“未賓王化”的蠻邦,為“芟夷逋穢”使四海歸一,故起天下之兵,“躬先啟行,薄伐南裔”;(60)《晉書》卷一百十四《苻堅載記下》,第2911頁。南燕慕容德感憤于“奸逆亂華”,故誓欲“先定中原,掃除逋孽,然后宣布淳風,經理九服,飲馬長江,懸旌隴坂”。(61)《晉書》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載記》,第3171頁。可見,在五胡諸君的言辭中,“國朝”儼然成了傲視諸偽的中華正朔,而晉室不過是未沾王化的僭命蠻邦罷了。故一時間,“揚越”(62)如《晉書》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載記》,第3169頁。“江吳”(63)參見《晉書》卷一百十一《慕容暐載記》,第2850頁;《晉書》卷一百十七《姚興載記上》,第2979頁。“吳越”(64)參見《晉書》卷一百十四《苻堅載記下》,第2912頁;《晉書》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載記》,第3167頁。就成了五胡官方話語中東晉的代稱。
在歷史上,吳、越之國自三代以來便是蠻貊之邦,(65)參見《漢書》卷六十四上《嚴助傳》,第2777頁。而江、揚之地則向屬“卑薄之域”(66)《后漢書》卷五十三《徐稺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47頁。“荒服之國”,(67)《晉書》卷十五《地理志下》,第459頁。漢時尚有“大江之南,五湖之間,其人輕心。楊州保強,三代要服,不及以正”之說。(68)《漢書》卷六十三《廣陵厲王劉胥傳》,第2759頁。因要服、荒服于五服體系中屬夷狄之服,(69)《禹貢錐指》載:“所謂中國者,《禹貢》甸、侯、綏方千里之地也。所謂四夷者,要荒方二千里之地也。”胡渭:《禹貢錐指》卷十九“三百里蠻,二百里流”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85頁。故五胡以“揚越”“江吳”指代東晉,實則是斥晉室為蠻夷。這不僅僅是基于傳統的江南意象,更有著一定的現實依據,因為“東漢末年和六朝之初的江南與華南地區,盡管華夏民族已經占有一定的人口比例(其中包括已經土著化了的華夏殖民者和已經華夏化了的土著族群),但底層社會主要還是非華夏人群”。(70)羅新:《王化與山險——中古早期南方諸蠻歷史命運之概觀》,《歷史研究》2009年第2期。在《魏書·僭晉司馬睿傳》中,魏收關于東晉治下多 “巴、蜀、蠻、獠、谿、俚、楚、越”之民的記述,實非誣妄之辭。而一個政權的夷夏屬性,不僅與其上層統治集團的族屬有關,更取決于其統治區域與治下主體人群的族屬。是以商周之際,有太伯、仲雍奔“句吳”,君“荊蠻”,而“文身斷發”變為蠻夷之傳說;(71)《史記》卷三十一《吳太伯世家》,第1739頁。秦漢之交,有尉他(即尉佗)稱王南越,“居蠻夷中久”,而“反天性,棄冠帶”化同夷狄之成例。(72)參見《史記》卷九十七《陸賈傳》,第2697-2698頁。而現今,晉室既居“要荒”之地,君“蠻貊”之民,故自難免“揚越”“江吳”之譏。
在天下分崩、胡晉鼎峙的歷史大背景下,五胡以“江吳”“揚越”譏貶東晉,不僅是為強調晉室居卑薄、荒服之域而“變”為蠻貊之邦的“事實”,更是要以傳統觀念中“正朔不加”夷狄為依據,(73)參見《漢書》卷九十四下《匈奴傳下》,第3834頁;《白虎通疏證》卷七“三不臣”條,第318頁。將東晉排斥于中華正統序列之外。沿著五胡王朝的合法性建構路徑,北魏入主中國后,在自居中國以明正朔的同時,亦斥南朝為“齷齪邊方,僭擬之屬……事系蠻夷,非關中夏”。(74)《魏書》卷一百八之一《禮志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44頁。正是因為北方諸胡政權之重定華夷并非單純的意氣奮爭、偏袒本朝,而是有著輿論基礎、現實依據和傳統理論支撐,這使得南方華夏政權的合法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正如五胡王朝的合理性構建(抑或輿論攻勢)是以占據“中國”為核心、為先導漸次展開的,(75)即以占據中原而自居華夏,繼而自居中華正朔,轉視東晉南朝為蠻夷僭偽。東晉南朝的正統地位乃至華夏屬性之所以會遭到五胡的沖擊與質疑,也只是因為其失去了“中國”。因此,南人在高揚傳統夷夏之別、斥五胡為荒裔犬羊的同時,更開始謀求在意識形態領域調整“中國”的空間坐標。自晉孝武帝太元年間起,南人便開始萌生了以建康為天下中心的觀念。(76)[日]戶川貴行:《劉宋孝武帝禮制改革同建康天下中心觀之關系考論》,載《中國中古史研究》編委會、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四卷),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73-76頁。到了劉宋之時,宋孝武帝通過一系列禮制改革,不僅正式樹立了建康天下中心的地位,(77)王萬雋:《從<宋書·蠻傳>看蠻人的歷史敘事》,《東吳歷史學報》第37期。更“逐漸在南朝確立起江南即是中國,中原等同于索虜”的概念。(78)[日]戶川貴行:《劉宋孝武帝禮制改革同建康天下中心觀之關系考論》,載《中國中古史研究》編委會、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四卷),第84頁。于是乎,江南便成了“中國”衣冠之地,中原變為荒裔戎狄之藪。自此之后,南人便皆以“中國”指代本朝,(79)參見《宋書》卷九十五《索虜傳》,第2331頁;《南齊書》卷五十七《魏虜傳》,第998頁;《梁書》卷五《元帝紀》,第129頁;《陳書》卷四《廢帝紀》,第69頁。以“荒”“虜”指代北土、北朝。(80)參見《宋書》卷八十三《宗越附譚金傳》,第2111頁;《宋書》卷七十四《臧質傳》,第1913頁;《南齊書》卷三十四《虞玩之附何憲傳》,第611頁。
東晉至南朝時,南人不僅“修訂”了“中國”的地理坐標,以南朝為“中國”,就連其自我身份認同意識也發生了由“吳人”到“中國人”的轉變。“吳人”身份認同意識出現于漢末,強化于孫吳、西晉之時,是一種由于長期以來的南北政治分裂、文化沖突,而產生的與“中國”對抗性的身份認同意識。(81)張齊明:《地域、門第之別抑或華夷之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吳人”、“南人”與“北人”》,《國學學刊》2013年第2期。從歷史人類學角度上講,當一個文化群體被主流文化壓迫抑或邊緣化時,該文化群體便會產生一種對抗性的身份認同意識,以“抵制與自我形成反差的環境”。參見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163頁。縱使是在永嘉國難之際,“吳人”與“中國人”仍屬兩個對立的身份,故陸玩有“仆雖吳人,幾為傖鬼(吳人詆‘中國’人為傖鬼)”之調。(82)《晉書》卷七十七《陸曄附陸玩傳》,第2024頁。可自東晉政權建立后,南人的“吳人”身份意識便驟然淡化,這既是永嘉南渡后南北文化交融的結果,(83)李伯重先生認為,永嘉南渡后,中原士族將漢魏中原精英文化比較完整地搬到了江東,在其影響下,東晉南朝時江南土著士族趨于“北化”(參見李伯重《東晉南朝江東的文化融合》,《歷史研究》2005年第6期)。另外,由于東晉南朝之時,主掌政治、文化乃至社會輿論導向的都是僑人,而吳姓士族又趨于“北化”,江南政治、文化生態的變化,必然會弱化其故有的吳人身份意識。更與五胡的重定華夷有關。
由于與“中國”一樣,“吳”也兼具地域與族類雙重意義。故入主中原的五胡在自居華夏的同時,更以晉室偏居吳越之地,而稱之為“吳越”“江吳”,于是南人遂負“南裔”(即南夷)、“文身”之譏,“吳人”也由此淪為了飽含族類意味的污名化標簽。即便是到了南北朝之時,北、南雙方仍以“吳”“虜”(時人蔑稱鮮卑為“虜”)互詆。如《梁書·羊侃傳》載,羊侃曰:“北人雖謂臣為吳,南人已呼臣為虜。”按羊侃三代仕于北魏,以大通三年歸附蕭梁。羊侃先前效命北魏,故梁人稱之為“虜”;如今叛奔蕭梁,是以魏人詆之為“吳”。再如《洛陽伽藍記》卷二“景寧寺”條,載:“(張景仁)會稽山陰人也。景明年初,從蕭寶夤歸化,拜羽林監,賜宅城南歸正里,民間號為吳人坊,南來投化者多居其內……景仁住此以為恥,遂徙居孝義里。”足見,詆南人為“吳人”,不僅存在于北朝官方宣傳層面,在北方士庶觀念中,“吳人”也屬污名化的稱謂。
十六國北朝時期,由于五胡對“中國”和“吳”等概念之族類意義的強化,遂使南人不得不摒棄與“中國”(中原)對抗性的“吳人”身份認同意識。至南朝之時,隨著“中國”的“南移”,南人的“中國人”認同意識愈發強烈。南人從孫吳之時的強化“吳人”認同意識,以對抗“中國”(吳稱曹魏為中國);到西晉時期的因被排斥,而疏離“中國”(即對西晉政權缺乏認同);(84)張齊明:《地域、門第之別抑或華夷之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吳人”、“南人”與“北人”》,《國學學刊》2013年第2期。再到東晉南朝時期摒棄狹隘的區域性身份認同(即“吳人”認同),繼而認同“中國”,最終形成了“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意識。而南人自我身份認同意識的歷史性轉變,既有賴于南人的主觀自覺,更是南北“互動”的結果。此時,南、北雖互以“虜”“吳”相稱,但雙方共同的“中國人”身份認同意識的形成,為南北重歸一統奠定了堅實的社會心理基礎。
可以說,五胡王朝自居中國、重定華夷的歷史意義不僅在于使五胡融入華夏,更在于使“中國”這一地域概念,打破南、北地理界限成為歷代王朝封疆的總稱。而“中國人”認同則將生活在不同地貌、生態之中,有著不同文化、習俗的人群緊密地凝聚在了一起。此后,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國雖多次分裂,但在華夷民眾共同的“中國人”意識的維系下,在華夷諸君“一統中國”的政治自覺的驅使下,中華不僅能重歸一統,還始終保持著多民族國家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