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遠
(江蘇劍橋頤華律師事務所,江蘇 蘇州 215021)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鼓勵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從而換取寬大處理的訴訟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司法機關“案多人少”的矛盾,提高了司法訴訟效率,為推動案件繁簡分流起到積極作用。然而,面對擁有強大司法權的國家公權力機關,嫌疑人法律知識缺乏、力量相對弱小,律師介入認罪認罰案件提供專業辯護,無疑是保障嫌疑人正當權益的必要手段。
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律師辯護依然存在諸多亟待解決的難題。譬如,如何改變值班律師提供法律服務流于形式化幫助的現狀?以檢察機關為主導的認罪認罰程序,律師辯護的重心該如何調整?律師與嫌疑人的辯護意見發生沖突時,律師是否可以進行獨立辯護?特別是,律師獨立于嫌疑人進行辯護,如何防控潛在的風險?針對這些問題,本文基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值班律師、控辯關系、律師與嫌疑人關系三個層面,探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律師辯護的路徑選擇。
“刑事辯護制度設計的好壞,刑事辯護在實踐中貫徹的好壞,將直接決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成敗”。[1]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正確角色定位,有助于發揮辯護功能,也有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效果的實現。
《刑事訴訟法》規定,認罪認罰案件必須要有律師參與。律師可通過三種方式參與:第一,犯罪嫌疑人本人或近親屬的委托;第二,法律援助機構指派的援助律師;第三,法律援助機構派駐的值班律師。委托律師和指派律師屬于傳統意義的辯護律師。而值班律師是否屬于辯護律師尚存爭議。②一種觀點認為,值班律師不是辯護律師。另一種觀點認為,值班律師是辯護律師。
筆者認為,值班律師參與認罪認罰案件的依據和方式雖不同于委托律師及援助律師,但職能也是根據事實和法律維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且為其爭取從輕、減輕、免除刑事責任的目標也是相同的。因此,值班律師與委托律師和援助律師均應被定位為“辯護律師”。
1.制約司法權力,保障程序正義
公權力在追訴犯罪中具有天然的主動性,嫌疑人則明顯處于被動。在簡化訴訟程序、提高效率的過程中,檢察機關掌握認罪認罰程序適用的主動權。為防止辦案機關不當追求該程序的適用率,誤導主動認罪,應保障嫌疑人認罪的自愿性、真實性。律師為嫌疑人提供法律服務,審查其是否不受干擾而獨立作出決定,落實其認罪是否符合案件的真實情況,確認其是否明知相應法律后果,并見證具結書簽署過程。因此,基于不同的訴訟地位與立場,公訴人與辯護律師形成了合理的訴訟結構,監督辦案機關依法依規行使職權。
2.爭取量刑“優惠”,促進實體正義
一定程度上而言,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嫌疑人犧牲了部分正當程序利益,甚至同意降低案件的證明標準,以換取量刑“優惠”,唯此才符合利益對等原則。
律師介入案件之后,應主動全程跟蹤案件情況并積極與辦案人員溝通,為嫌疑人爭取“從寬”量刑。如,偵查階段,為嫌疑人爭取適用較為寬緩的強制措施;審查起訴階段,為其爭取降低量刑;審判階段,為其爭取較輕的刑罰判決。
根據大數據統計所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日益增加。2019年1月,檢察環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只有20.9%,而至2020年8月適用率已達85.9%。[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大量適用,使律師辯護面臨新的現實問題。
實踐中值班律師是參與認罪認罰案件的“主力軍”,但僅限程序性事項的釋明與見證,鮮有閱卷和調查取證。[3]正如學者指出“值班律師如僅為嫌疑人提供一些有限的法律咨詢,這一問題如不發生根本改變,值班律師就無法為嫌疑人提供有效的辯護”。[4]
依據規定值班律師可以會見嫌疑人、查閱案卷材料。但實踐中值班律師沒有會見手續且一般是在簽署具結書時介入,見證簽署后再會見和閱卷已失去意義。值班律師的經費保障與援助律師相差較大①以2020年蘇州市援助律師和值班律師經費補貼為例,援助律師偵查階段的補貼費用為800元,審查起訴階段為1200元,審判階段為1500元。值班律師補貼經費為每件300元。,無法激勵值班律師投入過多精力,服務質量難以保障。[5]
在刑事辯護全覆蓋的背景下,值班律師制度看似滿足了為嫌疑人提供法律服務的要求,但總體效果不佳,形式作用大于實質作用。
1.量刑協商中控辯雙方的地位不平等
第一,獲取案情信息的能力不對等。值班律師的會見權、閱卷權受限,控辯雙方很難平等對話。第二,量刑協商的啟動權由控方掌握。公訴人一般會主動提出較為確定的量刑建議,嫌疑人及辯護律師被動選擇是否接受,雙方缺乏實質意義上的平等協商。第三,缺乏具體明確的協商程序,使得協商過程虛化。
2.控方主導的認罪認罰壓縮了“對抗式辯護”空間
認罪認罰制度使得控辯關系由傳統的“對抗型”走向“協商型”。②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控辯關系,法律一直沒有給予明確界定?!缎淌略V訟法》第一百七十三條中的“聽取”辯護人的意見,被認為是最具有“協商”意味的立法表達,但從未出現“協商”一詞?!皺z察機關承載了大部分且實質性的訴訟工作,適用決定權在檢察機關,關鍵的量刑建議在檢察環節”。[6]檢察機關的工作重心更加側重于庭前完成,審判階段的工作明顯趨于形式化。法院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難以進行實質性審查,對控辯雙方的量刑協議的審查也會流于形式。律師在庭審程序中的辯護空間也被壓縮。
認罪認罰案件中時常出現如下意見沖突:嫌疑人認罪認罰、律師做無罪辯護;嫌疑人不認罪不認罰、律師勸說認罪認罰;嫌疑人認罪不認罰,律師做無罪辯護或勸說認罪認罰等。筆者認為,律師可以獨立于嫌疑人進行辯護,但必須基于維護嫌疑人的權益之目的,且需深思潛在的風險防控。
值班律師自身應當恪盡職守,在審前過程中圍繞“罪”與“罰”兩個維度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深度的法律服務。
首先,值班律師介入案件后應主動申請會見嫌疑人、閱卷。辦案機關應當保障值班律師在見證前獲得案件證據材料。經了解案件事實后,認為嫌疑人確實有罪的,值班律師應適時向其做好“認罪認罰”的釋法析理工作。
其次,援助機構應完善值班律師監督考評機制和履職保障制度,激發值班律師的工作動力。對表現突出的予以表彰,行為不當的予以懲戒。應健全值班律師履職保障制度。在基本補貼的基礎上根據服務評價優良,設置相應的梯度補貼標準,以激勵值班律師更加盡職盡責的實質化服務。[7]
1.辯護地位的提升:主動尋求信息對稱與權利對等
控辯雙方平等協商的實現,除限制公權力的恣意,還應倡導律師主動行使辯護權提升訴訟地位。
第一,主動尋求控辯雙方信息對稱。一方面,律師應積極主動行使會見權、閱卷權、調查取證權,依法努力獲取對案件有利的信息。另一方面,敦促檢察機關全面收集證據。要求控方及時公示所收集的證據,使得辯方獲得充分的量刑信息,以推動平等協商。
第二,提倡律師啟動量刑協商程序的請求權。認罪協商程序的啟動權在控方,但辯方也可以主動請求啟動該程序。以保證控方沒有主動適用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也能適用該程序并獲得相應的量刑優惠。
第三,明確量刑協商的具體程序。檢察機關應嚴格按照協商程序與辯方對話,尊重犯罪嫌疑人及辯護律師的意見,告知嫌疑人所適用程序的規定及后果。
2.辯護重心的調整:側重審前“交涉性辯護”
認罪認罰案件的辯護更多體現在審前程序中,尤其是注重審查起訴階段與承辦公訴人的溝通、協商。這一辯護樣態可被稱為“交涉性辯護”。[8]
首先,交涉性辯護以嫌疑人的自愿為正當性根據。辯護律師在適用交涉性辯護之前,應向嫌疑人告知相關權利義務,了解案件事實并告知采用交涉性辯護所面臨的后果。
其次,交涉性辯護是通過與控方溝通、協商對話的方式,說服公訴人出具較為輕緩的量刑建議。
交涉性辯護旨在減少控辯雙方之間的對壘,減少辦案機關的情緒性排斥,使之產生積極的訴訟效果并最終轉化為對嫌疑人的量刑“優惠”。
1.律師獨立性辯護的正當性
認罪認罰案件中律師可以獨立于嫌疑人進行辯護,但辯護意見必須有利于犯罪嫌疑人。
第一,《律師辦理刑事案件規范》(2017年版)第五條規定“律師辯護時,應當在法律和事實的基礎上尊重當事人意見,按照有利于當事人的原則開展工作,不得違背當事人的意愿提出不利于當事人的辯護意見”??梢姡蓭煹莫毩⑥q護權受到一定的限制,但仍然具有辯護的獨立性。
第二,就司法體系的整體結構設計而言,是控、辯、審三方參與機制。辯護人負有相當程度的司法功能。因此,有必要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適用強制性法律幫助,來維護嫌疑人的合法權益。[9]
2.律師獨立性辯護的潛在風險及控制
第一,不當勸導嫌疑人接受認罪認罰。嫌疑人認為自己不構成犯罪、不同意簽署《具結書》的,律師經會見、閱卷后認為嫌疑人確實構成犯罪,可適度勸其認罪認罰,以期獲取輕緩量刑。但律師不能強迫嫌疑人違背意愿認罪認罰,應以真正有利于嫌疑人的標準,決定是否勸導其認罪認罰。
第二,不當勸導嫌疑人拒絕認罪認罰。勸導不認罪與勸導不認罰在性質上不同。勸導不認罰,是在《具結書》之前,只要律師的意見是合理的,勸導不認罰幾乎沒有法律障礙。因為,量刑建議實質上是控辯雙方“協商一致”的結果。在簽署《具結書》之后勸導不認罰,則可能會讓嫌疑人承擔“錯過認罰”的不利后果。若律師明知嫌疑人原來的認罪符合真實情況,但勸導不認罪其翻供,則有悖職業道德和執業紀律,甚至涉嫌違法犯罪。
第三,辯護效果上的失控風險。認罪認罰制度的最大優勢是有效避免辯護效果的不確定性帶來的風險。但這是以控辯協商的順暢進行為前提的。一旦控辯雙方對立,特別是嫌疑人認罪認罰,律師無罪辯護,很可能直接影響司法機關對案件的評估。既可能影響案件的處理效率,也可能影響辯護效果。
綜上,筆者認為,所有參與認罪認罰程序的律師均應被定位為辯護律師,辯護律師應主動尋求與辦案機關的平等對話,將辯護重心轉向審前的“交涉性辯護”。律師可以獨立發表辯護意見,但必須基于維護嫌疑人合法權益的考量且應向嫌疑人充分釋明,做好相應的風險防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