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秀岐
誠如羅爾斯所言,“公平的正義”的首要目標是提供對基本自由及其優先性的令人信服的解釋[1](Pxii)①。但遺憾的是,羅爾斯在初版《正義論》中對該問題的論述存在嚴重缺陷,他“未能充分說明原初狀態中的各方采用基本自由并同意其優先性的根據”[2](P290)。而在修訂版《正義論》中,羅爾斯完善了他對基本自由及其優先性的解釋。在其中,他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了三個論證,也即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自尊論證和最高級利益論證。
這三個論證具體是怎樣的?都是有效的嗎?姚大志在《羅爾斯與自由的優先性》中討論了羅爾斯對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論述,但并未分析修訂版《正義論》中的三個論證[3](P34-37);李石在《論羅爾斯正義理論中的“優先規則”》中相對細致地探究了自尊論證,然而沒有討論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和最高級利益論證[4][P70-71]。鑒于此,本文將集中考察這三個論證。筆者首先將闡釋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含義;其次將依次分析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自尊論證和最高級利益論證,并指出其各自的問題;最后將考察泰勒基于康德式自律觀念重構的最高級利益論證②。本文的結論是:泰勒以康德式自律觀念為基礎重構的最高級利益論證是有效的,且因此,在《正義論》的框架內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了有力的辯護。
在修訂版《正義論》中,羅爾斯對兩個正義原則的最終表述是:“第一原則:每一個人對最廣泛的平等的基本自由的總體體系都擁有一種平等的權利,該體系與所有人的一個類似自由體系相容。第二原則: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1)……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并且,(2)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1](P266)
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是第一原則對第二原則的優先。“兩個原則處在詞典式的序列③中,因此自由的主張首先應該被滿足。只有自由的主張獲得滿足之后,其他原則才能發揮作用。”[1](P214)需要注意的是,引文中的“自由”是指基本自由,其清單如下:政治自由與言論和集會自由、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人身自由、持有個人財產的權利和法治所涵蓋的自由[1](P53)。
經分析可知,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有兩種含義。第一種含義是基本自由相對其他基本社會善④具有一種特殊地位,即不允許在基本自由和社會經濟利益之間進行交換。按照羅爾斯的說法便是“對第一個原則所保護的基本平等自由的違反不可能因較大的社會經濟利益而得到辯護或補償”[1](P53-54),“自由相對于社會經濟利益的絕對重要性”[1](P55)。
第二種含義是基本自由只能為了基本自由的緣故而被限制。羅爾斯指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還意味著“自由只能為了自由的緣故而被限制。這有兩種情況:(1)一種不夠廣泛的自由必須加強由所有人分享的自由的總體體系;(2)一種不夠平等的自由必須可以為那些擁有較少自由的公民所接受”[1](P266)。基本自由只能為了基本自由的緣故而被限制,意味著一種基本自由只能因與其他基本自由沖突而受限制和需要做出妥協。
理清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含義之后,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原初狀態中的各方為什么會同意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換言之,我們將考察羅爾斯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的論證,即依次分析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自尊論證和最高級利益論證。
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是羅爾斯為良心的平等自由的優先性提供的論證⑤。它基于良心自由所保護的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的重要性而論證良心的平等自由及其優先性,可總結為下述幾部分:
首先,羅爾斯強調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的絕對重要性。原初狀態中的“各方必須假設他們可能有倘非無奈便絕不任其冒險的道德、宗教或哲學利益。人們可能說,各方認為其自身負有他們必須使自己自由地承受的道德或宗教責任”[1](P180-181)。羅爾斯認為,這些利益是“倘非無奈便絕不任其冒險的”,而相應的責任是“必須使自己自由地承受的”。而按照羅爾斯的界定,良心自由是由法律所規定的,當個人可以自由地去追求其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而沒有法律限制來要求其從事或不從事任何特定形式的宗教或其他活動,同時其他人也有不干涉的法律義務時,個人就具有了良心自由[1](P177)。因此,良心自由是法律賦予個人追求其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的自由,對于保護根本的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是必要的。
其次,羅爾斯論證原初狀態中的各方為何會接受良心的平等自由。“良心的平等自由是原初狀態中的人能接受的唯一原則……他們不能以允許占統治地位的宗教或道德學說隨心所欲地迫害或壓制其他學說的方式讓他們的自由冒風險……以這種方式冒風險,就表明一個人沒有嚴肅地對待其宗教或道德信仰,或者沒有高度地重視檢查其信念的自由。”[1](P181)也就是說,基于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的絕對重要性,各方不可能讓保護這些利益的良心自由冒風險,因此必須接受良心的平等自由。
最后,羅爾斯簡要說明良心的平等自由因何具有優先性。“宗教和道德責任的力量……要求兩個正義原則——至少在運用到良心自由時——處在系列次序中。”[1](P182)羅爾斯認為,基于宗教和道德責任對個人的絕對約束力,原初狀態中的各方不可能為了其他基本社會善而限制良心自由,因此各方會賦予良心的平等自由優先性。
概括來講,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依賴于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的絕對重要性。基于這種絕對重要性,羅爾斯先是論證良心的平等自由,隨后又論證良心自由的優先性。筆者認為,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存在兩個問題,且因此是無效的。
第一,假定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具有羅爾斯所描述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也不足以確立良心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理由在于,一個人可能極其珍視這些利益,但為了促進其他極其珍視的利益,依舊可能認可對良心自由的限制。
第二,羅爾斯認為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中的推理“可以推廣到適用于其他自由,不過并不總是具有相同的說服力”[1](P181)。然而,這種推廣并不成功。如前所述,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依賴于良心自由保障的宗教、道德和哲學利益的絕對重要性。但是,其他基本自由保障的需要、信念和愛好可能并不具有這種絕對重要性[5](P266)。
自尊論證是羅爾斯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的主要論證之一。它依據平等的基本自由在保障所有公民的自尊方面的作用而論證基本自由的優先性,可總結為下述幾部分:
首先,在羅爾斯看來,自尊也許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自尊具有兩個方面。它包含一個人對自己的價值的感覺,以及他的善觀念和生活計劃值得施行的確定信念。它也包含一個人對自己實現自己的意圖的能力的自信[1](P386)。而自尊也許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因為“沒有自尊,似乎便沒什么值得做的,而即使某些東西對我們有價值,我們也缺少追求它們的意愿。所有的欲望和活動就變得虛無縹緲,我們就將陷入冷漠和玩世不恭”[1](P386)。基于自尊的特殊重要性,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中的各方會想要不惜一切代價來避免損害自尊的社會條件”[1](P386)⑥。
其次,自尊與地位緊密聯系,即我們在社會等級中的位置。因為,即便是在一個正義的社會中,也會存在各種可能損害較低等級中的人的自尊的不平等。因此,任何想要保障其所有公民的自尊的社會,都必須在某些關鍵方面肯定地位的平等。羅爾斯相信,平等公民地位能肯定所有人的平等地位,從而能保障所有人的自尊。“因此,在一個良序社會,對所有人的平等公民地位的公開肯定保障著自尊。”[1](P478)
再次,羅爾斯認為,平等的基本自由是平等公民地位的必要條件,因此,解決平等地位問題和保障所有人的自尊的最佳方式便是“通過的確能使之平等的基本自由的分配,給所有人規定同樣的地位,來盡可能支持自尊這個基本善[1](P478)”。于是,正如羅爾斯所言,“在一個正義的社會,自尊的基礎是……公開肯定的對基本權利和自由的分配。而且,由于這種分配是平等的,當人們聚到一起從事更廣闊社會的公共事務時,每個人都有一種相似而可靠的地位”[1](P477)。因此,可以說,自尊的穩固的社會基礎是平等的基本自由。
為解決地位問題,從而保障所有人的自尊,羅爾斯將平等的基本自由當作自尊的社會基礎。一方面,羅爾斯相信,不能通過人們在收入和財富分配中的相對地位來解決地位問題,即它不是自尊的可接受的基礎。因為“假設人們對一個人的評價的確取決于他在收入和財富分配中的相對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具有較高地位意味著具有比社會中大部分人更多的物質手段。不可能每個人都具有最高地位,提高一個人的地位就是降低另一個人的地位。提高自尊的條件的社會合作是不可能的。也可以說,地位手段是固定的,一個人的所得即是另一個人的所失。這種情況顯然是一種極大的不幸。人們在追求其自尊時相互沖突。鑒于自尊這種基本善如此突出,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肯定不希望看到他們自己如此相互對立。這種對立傾向于使社會聯合的善難以實現,如果不是不可能實現的話”[1](P478)。也就是說,以人們在收入和財富的分配中的相對地位作為解決地位問題的方法,必然會使人們追求自尊時相互沖突,從而無法保障所有人的自尊,而對于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而言,這種追求自尊時彼此對立的情況是絕對不可接受的⑦。
另一方面,羅爾斯認為,正義社會中的公民不會接受一種少于平等的自由的自由。因為,這樣做一則會使他們處于不利地位并削弱他們的政治地位。二則會公開確定其由社會的基本結構所規定的次等地位(inferiority)。而這種在公共生活中的從屬地位會是丟臉的和傷害自尊的。所以,如果接受一種少于平等的自由的自由,一個人就會受到這兩方面的損失。羅爾斯認為,一個社會越是正義,情況越是如此,因為,平等的權利和相互尊重的公共態度在維護政治平衡和保障公民的自我價值方面有著根本的作用。因此,盡管在社會的各個部分之間的社會的和經濟的差異不大可能產生敵意,但源自政治的或公民的不平等的痛苦,以及源自文化的和種族的歧視的痛苦,是不易被接受的。于是,每個公民都會要求平等的基本自由[1](P477-478)。
最后,羅爾斯提到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當是平等公民地位滿足對地位的需要時,平等的自由的優先性就變得更加必要。已經選擇了一種旨在消除相對的經濟和社會利益的重要性(significance)以支持人們的自信的正義觀念,堅定地維持自由的優先性就是至關重要的”[1](P478)。也就是說,因為是平等公民地位滿足人們對地位的需要,所以“對平等的自由的有效保護在支持自尊方面越來越具有頭等重要性”[1](P480),因此原初狀態中的各方會同意平等的基本自由的優先性。
綜上所述,自尊論證的要點是:自尊也許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平等公民地位對于維護所有人的自尊是必不可少的,平等的基本自由對于保障平等公民地位是必要的,平等的基本自由的優先性將為所有公民的自尊提供最有效的社會基礎,因此,原初狀態中的各方會賦予平等的基本自由優先性。筆者認為,自尊論證存在三個問題,也因此是無效的。
第一,羅爾斯認為“自尊也許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但依據是什么?舒嘗試為羅爾斯辯護,指出這一點是《正義論》中一長串論證的結論,其邏輯順序是:(1)假定羅爾斯所謂的“亞里士多德原則”的正確性;(2)從“亞里士多德原則”推論出一種可稱為“蘊涵原則”的合理選擇原則;(3)主要基于“亞里士多德原則”和“蘊涵原則”,得出“自尊也許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的結論[6](P196-197)。但實際上,羅爾斯和舒都沒有解釋清楚自尊為什么具有勝過所有其他基本社會善的特殊地位。換句話說,“自尊也許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這個論斷的依據是不清晰的。
第二,羅爾斯相信,“在一個良序社會,對地位的需要由對正義制度的公認,以及由許多為平等的自由所允許的自由的利益共同體的充實而各異的內部生活而滿足”[1](P477)。也就是說,自尊的穩固的社會基礎是平等的基本自由。但是,一方面,平等公民地位為何能滿足人們對地位的需要?更具體而言,基本自由和自尊有何關系能使得平等的基本自由成為自尊的社會基礎?另一方面,僅僅是平等公民地位實際上能滿足人們對地位的需要嗎?更確切地說,社會和經濟地位的差別難道不會影響人們的自尊,從而破壞羅爾斯以平等的基本自由作為自尊的社會基礎的設想嗎?畢竟,羅爾斯也承認,“在一定程度上,人們對其自身的價值的感覺會隨著他們在制度中的地位和他們的收入份額而變化”[1](P478)。果真如此的話,基本自由的優先性試圖保障的“尊重的社會基礎的平等”[1](P478)實際上就是無法實現的。
第三,由自尊論證可知,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賦予平等的基本自由詞典式優先性,是因為這樣做將為所有公民的自尊提供最有效的社會基礎。但泰勒認為,一方面,自尊論證能賦予基本自由很高的優先性。理由在于,如果不賦予基本自由很高的優先性,社會和經濟不平等可能再度成為地位的從而自尊的主要決定因素。另一方面,自尊論證沒有成功地證明基本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一是,為什么對基本自由的極小限制會威脅到自尊的社會基礎呢?首先,只要這些限制同等地應用于所有公民,便不會牽扯到從屬地位。其次,這些限制是極小的,因此也不太可能危害平等公民地位作為地位的決定因素的作用。二是,即便這些極小的限制因風險太大而不被采納,我們仍需問:為什么自尊具有壓倒一切的重要性,以至于它的社會基礎即平等的基本自由要被賦予詞典式優先性?泰勒認為,論證基本自由具有詞典式優先性的唯一方法是證明它所支持的利益具有詞典式優先性,而如前所述,羅爾斯的論證沒有表明保護所有公民的自尊是這樣一種利益[7](P250-251)。
最高級利益論證也是羅爾斯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的主要論證之一。它將基本自由的優先性奠基于原初狀態中的各方的最高級利益上,可總結為下述幾部分:
首先,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中的各方具有最高級利益。“各方認為他們自己在他們所有其他利益——甚至包括他們根本的利益——如何被社會制度塑造和調節中具有一種最高級利益……自由人視他們自己為能夠修正與改變其最終目的之人,也視他們自己為賦予維護其在這些事務上的自由以最大優先性的人。因此,他們不僅有按原則來說可以自由追求或拒絕的最終目的,而且他們對這些目的之最初的忠誠與不斷的奉獻是在自由的條件下形成和鞏固的。”[1](P131-132)也就是說,各方具有的最高級利益是在自由的條件下塑造和調節所有其他利益之利益,即維護其修正和改變最終目的之自由方面的利益。
其次,各方具有最高級利益,是因為他們視自己為自由人,即能夠修正與改變其最終目的之人。“各方把他們自己視為自由人,能夠修正與改變其最終目的,并賦予維護其在這方面的自由以優先性。”[1](P475)作為自由人,他們并非不可避免地要追求特定的最終目的,他們能夠修正與改變其最終目的,且在維護其修正和改變最終目的之自由方面具有最高級利益。
再次,因具有最高級利益,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被“一種特定的利益等級(a certain hierarchy of interests)”[1](P476)驅動。一方面,最高級利益優先于根本的利益,如宗教的利益。最高級利益具有“最大優先性”,而根本的利益處于次要地位。另一方面,最高級利益優先于獲得使各方能實現他們的其他欲望和目的之手段。“他們必須首先確保他們的最高級利益……獲得使他們能實現他們的其他欲望和目的之手段只具有從屬性的地位。”[1](P476)因此,這種特定的利益等級意味著,各方在自由的條件下選擇目的之最高級利益優先于促進這些目的之利益。
最后,被特定的利益等級驅動的各方,賦予能保障其最高級利益的基本自由詞典式優先性。羅爾斯認為,最高級利益優先于其他利益,而基本自由對于保障最高級利益是必要的,因此,為了保障他們作為自由人的最高級利益,各方同意基本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
總而言之,在最高級利益論證中,羅爾斯是依據基本自由與最高級利益的特殊關系而證明基本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的。一方面,最高級利益論證適用于所有基本自由。另一方面,最高級利益的重要性足以支持基本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因此,最高級利益論證是最有望成功的論證。
然而,最高級利益論證是不完善的,因為羅爾斯沒有直接解答下述幾個關鍵問題:第一,最高級利益的確切本質是什么?第二,如何證明這種利益等級?第三,為什么基本自由對于保障最高級利益是必要的?第四,除基本自由外,是否有其他基本善對于保障最高級利益是必要的?如果有,這個事實難道不會破壞最高級利益論證嗎?[7](P255)
幸運的是,泰勒依據修訂版《正義論》中的理論回答了羅爾斯遺留的這些問題,并完成了對最高級利益論證的康德式重構。
第一,理性(rationality)便是羅爾斯所謂的最高級利益的本質。理性是指人們的善觀念的能力,而這個善觀念由一個合理生活計劃表達。我們依據這個計劃來管理自己的欲望,來安排自己對欲望和目的之追求。理性是欲望的主人,它會清除掉那些會干擾其他目的或破壞其他活動能力的欲望,會鼓勵那些自身就是令人愉快的并且支持其他目標的欲望。因此,理性的人正是具有“修正與改變其最終目的”的能力的人,而在自由選擇目的方面的最高級利益就是在保護我們的理性及其運用條件方面的最高級利益[7](P259-260)。
第二,因為我們在理性及其運用條件方面的利益與康德式自律觀念有密切聯系,它才是最高級的。首先,對于康德和羅爾斯而言,自律是一種使我們的選擇免于被自然和社會的偶然因素所決定的自由;自律能力就是人們與其社會地位、自然稟賦、生活在其中的特殊社會以及恰好需要的特定事物保持特定距離的潛能[7](P256)。其次,理性是自律的一個方面⑧。理由在于,在我們依據生活計劃管理自己的欲望時,理性使我們與欲望拉開了距離。最后,損害我們在理性及其運用條件方面的利益必然會損害自律,而基于自律在康德的理論體系中的詞典式優先地位,這種利益便是最高級的[7](P260)。
第三,各種基本自由是理性的運用的必要條件,因此對于保障最高級利益是必要的。具體來說,言論和集會自由、良心自由以及思想自由對于生活計劃的創造和修正是必不可少的,理由在于:沒有相應的自由,我們不可能做出關于我們的善觀念的明智決定。人身自由、持有個人財產的權利和依照法治的概念不受任意逮捕和沒收財產的自由,對于創造一個用于反思和交流的穩定且安全的個人空間是必不可少的,而沒有相應的保障,理性即便不被嚴重削弱也會受到損害[7](P260-261)⑨。
第四,除基本自由外,還有其他基本善對于保障最高級利益是必要的。舉例來說,使得言論自由有效的物質條件,如集會廳、演講臺和麥克風等,對于生活計劃的創造和修正是必不可少的。然而,這個事實不但不會破壞最高級利益論證,反而會加深我們對應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門檻條件(thresh?old condition)的理解[7](P261-262)。首先,在修訂版《正義論》中,羅爾斯多次強調這種門檻條件。例如,在第82 節開篇,羅爾斯寫道:“我已經假定,如果原初狀態中的人們知道他們的基本自由能夠被有效運用,他們將不會用一種較小的自由換取較大經濟利益……僅當社會條件不允許充分確立這些權利時,人們才接受對這些權利的限制。僅當有必要改變文明的性質,以便最終每個人都能夠享受這些自由時,平等的自由才能被否定。在一個良序社會中,當它們在合理有利的條件下被一貫堅持時,兩個原則和優先性規則的長期傾向就是所有這些自由的有效實現。”[1](P474-475)而泰勒認為,應該將羅爾斯對應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門檻條件的描述理解為弱實質門檻(Weak Substantive Thresh?old)⑩: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能應用前,一個社會已經達到的物質水平必須足夠該社會保障其公民從事生活計劃的有意義的形成(formation)。例如,公民必須能夠利用媒體、公共論壇和學校等資源,同時必須有足夠的閑暇時間來利用這些資源以反思其生活計劃[7](P263)。其次,這種對應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門檻條件的理解,能夠使最高級利益論證不遭破壞。理由在于,我們可以規定,直到我們能夠獲得促進我們的最高級利益所必要的所有基本善時,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才能應用。而一旦達到這個門檻條件,便不可以為了其他基本善的緣故而損害基本自由[7](P264)。
羅爾斯的最高級利益論證遺留的所有問題都已解決,而泰勒對最高級利益論證的康德式重構也已完成。簡而言之,我們的最高級利益是理性及其運用條件方面的利益,該利益因與康德式自律觀念有緊密聯系而是最高級的,因為基本自由是理性運用的必要條件,所以在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為防止損害最高級利益,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賦予基本自由詞典式優先性。泰勒的重構完整地補充了羅爾斯的最高級利益論證的不完善之處,因此,它是有效的。
到目前為止,我們考察了羅爾斯在修訂版《正義論》中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的三個論證,即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自尊論證和最高級利益論證。它們都有各自的問題。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的問題在于:良心自由所保護的利益無法確保賦予其詞典式優先性,而針對良心自由的推理也不適用于其他基本自由。自尊論證面臨的挑戰是:如何證實自尊是最為重要的基本善,如何論證基本自由構成自尊的唯一社會基礎,如何以自尊為根據去支持基本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最高級利益論證的麻煩是:羅爾斯既未說明最高級利益的本質及劃分利益等級的依據,也未具體解釋最高級利益與各種基本善的關系。
泰勒以康德式自律觀念為基礎重構的最高級利益論證是有效的。理由在于,他不但指明了最高級利益的理性本質及其等級依據,而且具體闡釋了各種基本自由與最高級利益的關系,還澄清了應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門檻條件。因此,重構的最高級利益論證在《正義論》的框架內為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提供了有力的辯護。
[注 釋]
①文中所引羅爾斯原著,均參考了相應中譯本的譯文,但根據英文原版作了一些改動。在注釋中,筆者將只標注英文原著的頁碼。
②之所以考察泰勒的重構,是因為他對羅爾斯對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論證的分析最為全面,且最高級利益論證最有望成功。參見Robert Taylor.Rawls's Defense of the Priority of Liberty:A Kantian Reconstruction[J].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2003(3).
③羅爾斯這樣解釋詞典式的序列:“這是一種要求我們在轉到第二個原則之前必須充分滿足第一個原則的序列,然后,在滿足第二個原則之后才可以考慮第三個原則,如此往下類推。一個原則要到那些先于它的原則或被充分滿足或不被采用之后才被我們考慮。這樣,一種連續的序列就使我們避免了衡量所有原則的麻煩。那些在序列中較早的原則相對于較后的原則來說就毫無例外地具有一種絕對的重要性。”參見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④基本善是每個理性的人都想要的東西,無論一個人的合理生活計劃是什么,這些善通常都是有用的。基本社會善包括權利和自由、機會和權力、收入和財富等。參見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⑤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是根本利益論證的例證。根本利益論證有兩個要點:第一,羅爾斯假定良序社會的成員們是自由和平等的道德人,都具有根本的目標和利益。盡管只能知道這些目標和利益的一般性質,但原初狀態中的各方必須努力保護它們。羅爾斯認為,宗教利益是一熟悉的歷史例證;個人完整性的利益是另一例證。然而,羅爾斯從未完整地羅列過根本的目標和利益。第二,羅爾斯假定第一原則涵蓋的基本自由對保護這些根本的目標與利益是必要的,因此各方會賦予第一原則優先性。羅爾斯認為,為了保護這些目標和利益,各方會努力確保推進它們的有利條件,假定第一原則涵蓋的基本自由能保護它們,各方會賦予基本自由優先性。但是,羅爾斯沒有說明基本自由如何保護根本的目標與利益,而且,它們的重要性似乎也不足以促使各方同意基本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因此,可以說,根本利益論證是不完善的。幸運的是,“由良心的平等自由保障的宗教利益已經被作為一個例證討論過”。因此,在本部分,筆者將主要分析良心的平等自由論證。參見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⑥舒認為,由自尊的特殊重要性,自然可知自尊應該被平等分配,而堅持自尊的平等是自尊論證的必不可少的部分。但丹尼爾斯認為,羅爾斯沒有明確指出自尊應該被平等分配,也不太可能支持這種難以實現的要求。參見Henry Shue.Liberty and Self-Respect[J].Eth?ics,1975(3);Norman Daniels.Equal Liberty and Un?equal Worth of Liberty[A].Norman Daniels.Reading Raw?ls:Critical Studies o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C].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
⑦丹尼爾斯指出,羅爾斯認為不能以社會經濟地位作為自尊的社會基礎的理由在于:以社會經濟地位作為自尊的社會基礎會使得部分人具有較低的自尊;而且這種較低的自尊無法獲得補償。事實上,正是通過否定社會經濟地位,羅爾斯才能以平等公民地位解決地位問題,進而將平等的基本自由作為自尊的社會基礎。但丹尼爾斯認為,當羅爾斯通過否定社會經濟地位而得出支持平等的基本自由的結論時,他可能過度簡化了自尊的可能基礎。只有討論自尊的其他基礎后,羅爾斯才能得出最終的結論。參見Norman Daniels.Equal Liberty and Unequal Worth of Liberty[A].Norman Daniels.Reading Rawls:Critical Studies o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C].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
⑧按照泰勒對康德和羅爾斯的理解,合理(reason?ableness)是自律的另一個方面。參見Robert Taylor.Raw?ls's Defense of the Priority of Liberty:A Kantian Recon?struction[J].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2003(3).
⑨正如泰勒所言,重構的最高級利益論證可能不支持政治自由的詞典式優先性,因為政治自由并不像其他基本自由那樣是理性的運用的必要條件。參見Robert Taylor.Rawls's Defense of the Priority of Liberty:A Kan?tian Reconstruction[J].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2003(3).
⑩泰勒認為,至少能以三種不同的方式來理解羅爾斯對應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的門檻條件的描述,即形式門檻、弱實質門檻和強實質門檻。形式門檻是: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應用前,一個社會已經達到的物質水平必須足夠該社會維持一種能夠規定和保障公民的基本自由的法律體系;而且,大多數公民和官員必須尊重法律。強實質門檻是:在基本自由的優先性應用前,一個社會已經達到的物質水平必須足夠該社會保障其公民從事生活計劃的有意義的發展(advancement)。通過論證,泰勒得出結論:弱實質門檻是最恰當的理解。參見Robert Taylor.Rawls's Defense of the Priority of Liberty:A Kan?tian Reconstruction[J].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