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記 [組詩]

季風

運河的風，是樸素的

沿著運河兩旁大堤走，運河風

便從吳王夫差的那道圣旨開始出發，向我一

撥一撥地吹。

它遞給我勞動人民挖河修渠的號子，遞給我

封建帝王一路南下跌宕起伏的流水聲，

遞給我一群愛穿長衫吟詩誦詞文人的影子，

遞給我

泛著時間印記的月光，遞給我

一堆詩詞和糧食，遞給我鹽……

運河風是樸素的，豁達、好客、神性。

它時刻準備捧出一壇老酒，它知道

有五湖四海的客人馬上到來。

那些英雄俠客，那些朝廷命官，那些行商坐

賈……

正從運河的體內穿過。舍舟登陸，

急急地趕赴一場人間盛宴。

與運河為鄰

與運河為鄰，即使夜晚再廣大，

我也不會寂寞。書桌之上，有那么多

帝王將相、文人騷客、行商坐賈、江洋大盜……

他們身著古代服飾穿越而來。

他們都是我運河村的村民，

喜宮斗、善吟詩，喝大酒、劫金銀……

我在多個朝代里自由出入，

與先賢相談甚歡。我喜歡自主擇業——

想做皇帝，我就是夫差或隋煬，

人總要干出點能讓后人記住的事;

想保家衛國，我就沿運河北上至大宋，

向巾幗英雄梁紅玉學習擊鼓術;

作為一名公務員，我必須努力官至漕運總督，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

想見杜甫，我就模仿成唐朝詩歌愛好者模樣，

隨他一起顛沛流離，然后留下千古詩名。

我鄙夷一切卑躬屈膝者，只有挺起肋板，

才不辜負運河子孫美名。

與運河為鄰，我低調、寡言。

運沙船從夕陽里穿過都是金子，陶罐留在水

底都是文物。

艙中魚蝦、兩岸稻香和萬畝良田，

以及向上生長的炊煙，它們都歸我所有。

我是富有的，但決不炫富;

我春風得意，但決不輕狂。

與運河為鄰，即使真的孤獨，我也不說出孤獨。

許多語言遺落于腹中，但它不會死去;

一條影子被埋在夜里，你要相信它會被喚醒。

我喜歡雙臂抱頭枕著濤聲入睡，

呼嚕聲里，我的體內就多了一條運河，

嘩啦啦的河水在骨縫反復敲打，

從古代的京城一直流到如今的杭州。

緩 慢

運河人家的時光是緩慢的。

兩條暗紅色健身步道，在運河兩岸

一路小跑。運河水也跟著小跑。

不著急，它們都有一副好脾氣。

跑過大閘口，八亭橋就給運河打了一個結。

跑過二河彎，

越秀橋又給運河縫上一顆對襟紐扣……

一路小跑，紐扣越縫越多，

很多泛濫的想法就被一個個結扣得越死。

在河下古鎮，一對小夫妻正在吵架，

他們越吵越兇。運河從他們身旁經過，

瞅了他們一眼后，繼續向東流去。

漫不經心的脾氣絲毫沒有被改變。

刻舟求劍新解

行船大運河，我隨身攜帶的一本詠運河詩集，

突然被風刮了個趔趄，掉入河心，

我在船舷一側來回尋找，仿佛自己

是那個可笑的楚人，仿佛時光

又回流到了春秋戰國。

所不同的是，楚人丟掉的是劍，

而我不是。劍不會隨船走動，但詩句會，

被船劈開的一串串浪花會。

泊船河下古鎮，我被竇娥巷的柳浪鶯聲召喚。

低首瞬間，發現我的衣衫濕了。

那些水痕，那些發舊的影子，

以及2500多年忽明忽暗的運河史，

已悄然寫在我的衣衫之上，一同隨上岸來。

漕 運

如果一個國家沒有暴打另一個國家

的野心，如果毛邊的疆界

沒有被撕裂之憂，邗溝會不會被開鑿？

京城和余杭會不會被南北接通？“漕運”這

個詞，

會不會被后來的句子使用？

一船船糧草和鹽正抓緊運往北方，

戰事吃緊，解說員的音箱里裝滿了鐵蹄聲喊

殺聲。

漕運博物館內，大河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封建帝王的哮喘持續加重。

在漕運總督府舊址，石獅們被時光

放牧成一件件觀賞物件。如果在秋風中

坐得太久，月亮也會孤獨。

此時，月亮被粘在天上，月亮是天上的運河，

將古往今來那些無法理清的人和事

運來渡去。

光陰如幻。高鐵從運河身旁呼嘯而過，

又一個時代到來了。

地圖上，淤堵斷流的河道一路上結結巴巴，

仿佛想說出自己不甘的命運。

第一山

“第一山”是米芾留下的三顆黑痣，

不高，被掛在蘇北盱眙縣的門楣上。

我想把它們一粒一粒摘下來，

然后，贈送給路過運河的人。

那流動的“一”字，好似女性身體

彎曲優美的線條。一些刻字工，

將這美人的蛇腰，到處張貼。

在春天的封面，顯擺他們的手藝。

我們開始練習寫字：

左一撇是風，右一捺是雨，

渾然一體的是電閃雷鳴。

米芾突然被大宋朝硯池的浪濤驚醒。

被驚醒的，還有不遠處的運河水。

聲聲慢，分分秒秒地計算著

南山的早晨和黃昏。

碑，天地間高聳著，有些搖搖欲墜。

一些石塊慌亂地趕過去，擁擠在運河的腳跟，

正努力地將它釘牢扶正。

撫 慰

下午五點，我和將要落山的夕陽

一起散步到運河邊。

河水鋪展在我的面前，像一張

綠毛毯，養我的眼。

它如此安靜，我知道它是想撫慰我。

它看出了我內心的諸多不安。

是的，誰都有沮喪的時候，

這并沒有什么錯，就像運河水

也會混濁不堪，也會有煩躁之時。

我們相互傾訴，相互凝視，相互愛憐，

運河水和我都懷有悲憫之心。

更重要的是，我和運河待一晚，

運河將與我共一生。

愿 景

在運河沿線城市歇腳，

隨便翻讀哪座城池的墻磚，

上面都刻著古代詩人的詩句。

那些皇帝、大臣、將軍、文人，還有歌伎……

他們的影子都在墻上活著。

在山東，解說員在一張地圖上比畫著。

當說到魯運河某段在一百年前已斷航，

我就想把它救活。

我是想，救活它，總比它活在墻上

一掛多年好。

清名橋月夜

如果兩個人有意，必須有一座橋

來連接彼岸和此岸的想法。

跨在運河的身上，柳樹也伸出了手勢，

幫助理清一段往事的漣漪。

吳儂軟語被譯出，像沉默已久的秘密，

被打開，被送到更遠的地方。

月亮展示它一貫的神工鬼斧技藝

從花崗巖堆積的琴架上，鑿出

高山流水的線條。

這一夜，江南的月色經由說書人擴散，

在一座清名橋下傳播，等候

一只船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