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芳
繞過一個廢棄的雜草叢生的齒輪廠
駛進兩側收攏著斑駁大鐵門的停車場
終點站到了
吱的一聲,車門打開
司機把一根煙叼在嘴上,頭也不回:
醒了醒了,下車了。
一陣空蕩而緩慢的■之后
車上僅有的幾名乘客
像被喚醒的影子,起身,跌落
四散而去
司機看了我一眼:你又不下?
不。
雜草叢生的終點站
沒有我的親人和朋友,也沒有一件
需要我去辦的事
我的家
在退回去九站的東邊小區
司機熄火,點煙,深吸一口
吱——
病榻上
他安靜得像一個扁平的影子
油菜花瘋開的時節
一扇鐵門咣當一聲,斬斷過往
花紅,草綠,鳥兒歡叫
穿條紋衣衫的人群在徜徉
體內的野獸消失了
他遲鈍又空蕩
腳步卻一天天沉滯
甚至趕不上一只搬運面包屑的螞蟻
太陽出來時
抬頭看樹的人,可以看一整天
有時,草地上恣意無忌的場景
似乎童年再現
誰的童年如此扁平空洞?
轉過身,他撞上了冰冷的鐵門
年輕時他就在這里
瘦,矮,被人叫作小不點兒
他認得這個住宅區里的所有花草
記得每一個進出的人
在午后陽光里伸懶腰的貓和狗
在晨光里鳴叫的云雀
換了一撥又一撥
他見證了它們一生的時光
如今,他頭發花白
被人們稱為小老頭兒
他腦袋里長滿了花草,像一片
肥沃的土地
只是他再也認不出一個人
此刻安靜
讓人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午夜
巴赫像一種安慰
抵達,細語
說手拿橘子的人
在諸神中站立,善良又羞怯
說有一個無名小鎮
在黑夜里接納鐵軌、列車,以及
慌亂的十月
此刻你在安靜的午夜寫詩
漫長禁令里
冬天豎起一道道柵欄
春天像幸存者驚惶的眼神
日日又夜夜
巴赫反復彈奏受難曲——
通往小鎮的列車停擺了
十月被推遲
手拿橘子的人,善良又羞怯
被諸神選中
那年冬天,北風刮得特別猛
每天下午
十三歲的女孩背著碩大的書包
跑上半山坡
等待父母雙雙歸來
電話里,父親說過——
再治療幾天母親就能回家了
三天過去了,七天過去了
半山坡上可以把通往縣城的路
看得更遠更清楚
然而沒有父母的影子
第十五天黃昏
父親回來了。單薄的身影
在北風中搖晃著
她沖下山坡,哭聲在山間回蕩
父親抱住她,把黑布包裹的一小團
交到她手里:帶媽媽回家吧
十三歲的女孩
曾經那么喜歡冬天
喜歡冬天里戴著母親織的紅手套
白帽子。喜歡聽到北風
把母親的喊聲在漫山遍野里傳送——
囡囡,轉家吃飯嘍
那年冬天,山野寂靜
只有北風嗚嗚叫著
不曾停歇
灰斑鳩來過,桃花落過
午后
陽光像一個壞脾氣的人
終于把自己折騰累了
她在公園條椅上長時間地坐著
萬物拖著長影子
旁邊的書被寒風吹開又合上
她數掌心里斑斕的藥片
看缺了兩顆門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