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世錦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全國政協經濟委員會副主任。
2020年,中國經濟增長十年展望系列研究成果原定以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為議題,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情況發生變化,轉為討論“戰疫增長”模式。2021年,隨著疫情緩和、研究“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簡稱“擴中”)議題的必要性、迫切性增加了。
如何界定中等收入群體
中等收入群體界定是一個學術性較強的問題,學界已有不少深度研究成果。事實上,對于中等收入群體的確切定義,政策和學術界并沒有統一的標準,甚至每個國家的標準都不一樣。流行的界定方法有絕對標準和相對標準。
所謂“絕對標準”,是指采用收入或支出等客觀指標界定中等收入群體。例如,世界銀行經濟學家米蘭諾維奇和伊扎基在對2002年世界各國收入不平等情況進行分析時,以巴西和意大利年均收入為標準,確定了中等收入群體劃分標準的下限和上限,同時又按世界銀行估算的2000年購買力平價進行轉換,得出“每天人均收入10美元至50美元區間”為中等收入群體的劃分標準。
世界銀行東亞和太平洋地區前首席經濟學家、東亞地區研究專家霍米·卡拉斯以“每天人均消費10美元至100美元”作為標準,界定發展中國家的中產階層群體,并對中產階層結構進行分析。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關于2015年全球中等收入群體研究報告顯示,其對中等收入群體的劃分標準為按購買力平價計算,每天人均收入應在10美元至20美元區間。中國國家統計局也提出了一個絕對標準,即把“家庭年收入在10萬元人民幣至50萬元人民幣之間”的群體定義為中等收入家庭。
通過上述研究可以看出,不同研究采用了不同的“絕對標準”,界定標準差別較大,依據不同標準估算出的中等收入群體規模也不一致。
與之相對應,“相對標準”則是以中位數收入為中心,通過設定上下浮動的比例,對中等收入群體邊界的上下限進行界定。例如,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經濟學家、東亞問題研究專家格拉姆等人選取人均收入中位數的125%和75%作為劃分中等收入群體的上下限,還有研究專家采用收入中位數的67%至200%作為界定中等收入群體的標準。
中國對中等收入群體界定標準的研究,也有采用“相對標準”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政法學部主任李培林等人以收入分位值為標準,把城鎮居民收入的第95百分位界定為中等收入群體上限,下限則為城鎮居民收入的第25百分位。按照這一標準,中國城鎮中等收入群體在2006年、2008年、2011年和2013年的占比分別為27%、28%、24%和25%。從上述研究結論可以看出,以“絕對標準”測
量中等收入群體,處于不同發展水平和收入結構的國家會遇到一些問題,因為按照這樣的標準,發達國家的居民可能80%甚至90%以上都是中等收入群體。所以,在國際比較中,學術界更傾向于使用“相對標準”。通常做法是,把全國居民收入中位數的75%至200%定義為中等收入群體。但這種標準定義的中等收入群體,受收入差距的影響很大。換句話說,如果一個國家和社會的收入差距不能縮小,盡管其居民收入在不斷提高,但中等收入群體的規模和比例可能不僅不擴大,反而會縮小。
從中國情況看,如果將居民收入中位數的75%至200%定義為中等收入群體,那么,近10年來,中國中等收入群體占比一直維持在40%左右。
“擴中”難處何在
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之所以重要,首先與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進入高收入社會相關。世界銀行和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在題為《2030年的中國:建設現代、和諧、有創造力的社會》的報告中指出,從1960年到2008年間,全球101個中等收入國家和地區中,成功發展為高收入經濟體的只有13個。87%的中等收入經濟體在將近50年時間里,都無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進入高收入階段。這些結論側面反映出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難度之大,也為后來者敲響了警鐘。
報告還顯示,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多數是拉美國家,如阿根廷、巴西、墨西哥等,也有亞洲國家,如馬來西亞等。這些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達到中等收入水平,但此后幾十年無法突破瓶頸,穩定地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
對上述國家而言,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1萬美元就像一道魔咒,跨越了還要倒退回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采用“東亞模式”的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用10年左右時間實現了從中等收入經濟體到高收入經濟體的躍升。
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重要變量就是收入差距過大,沒有形成足夠規模且穩定的中等收入群體。反之,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都保持了較小收入差距。由此,李培林等人提出了“雙重中等收入陷阱”的命題。他們認為,如果不能解決中等收入群體占主體的問題,也就無法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中等收入群體擴大、消費擴容,前提是能夠實現收入增長,使這部分人由低收入行列脫穎而出。如何增加低收入階層的消費意愿?有一種觀點認為,似乎低收入階層消費水平低是由于他們不愿意消費。其實,這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其主要限制因素仍然是收入水平低。
低收入階層增加收入可以有多種途徑,比如通過再分配。但在總體和長期層面,低收入階層增加收入并進入中等收入行列,要靠他們自身創造財富能力的提升。所以,在增長視角下,對有潛力進入中等收入的那部分群體來說,其不僅是消費者,更應當是生產者、創新者。同時,在這幾種身份之間,需要建立起可持續循環,創造出社會財富、提高收入水平,進而增加消費,為下一輪生產和創新營造條件。
然而,這種循環的形成和提升并非易事,中等收入群體擴大的難處正在于此。已有的高收入和中等收入者,在既有發展空間和制度約束下,顯然最有條件抓住和利用提高收入水平的機會,從而成為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這里姑且先不討論這種先富一步是否合理的問題。而較低收入人群,或潛在的中等收入人群,對既有發展空間和制度條件分享可能性顯然是偏低、甚至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們要躋身中等收入階層,就要打破既有的多個層面約束,形成一組新的發展空間和制度條件。
從現階段中國城鄉結構轉型、收入增長的特征看,廣義上的“進城農民工”是未來擴大中等收入群體需要著力關注的重點人群。
以提升人力資本為核心
進入共同富裕第二階段后,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戰略和政策核心是促進機會均等,著力提升低收入群體的人力資本,縮小不同群體之間的人力資本差距,以增效帶動增長的方式縮小收入差距。一個簡單的邏輯是,在剝離種種社會關系的外衣后,人們之間能力的差距,遠沒有現實世界中收入分配和財產分配差距那么大。如果能夠創造一個人力資本公平發展的社會環境,使人們積極性、創造力普遍而充分地發揮出來,公平和效率就可以互為因果,在提升社會公平的同時促進經濟增長。
依照這種思路,下一步實施中等收入群體倍增戰略,筆者認為,應以提升進城農民工人力資本為重點,采取多方面針對性、可操作性強的政策措施,力爭在短時間內取得明顯成效。具體實施方案如下:
首先,對農民工及其家屬在城市落戶實行負面清單制度、建設面向農民工為主的安居房工程。目前,中小城市和部分省會城市已取消落戶限制,對仍有限制的城市改為實行負面清單制度,即由規定符合何種條件能夠落戶,改為不符合何種條件不能落戶。積極創造條件,加快縮減負面清單。對北、上、廣、深和其他特大型城市核心區與非核心區域、都市圈內中小城鎮等實行差異化政策,采取不同負面清單,適當放寬后者落戶限制。以大城市尤其是幾大都市圈、城市群為重點建設安居房,著力解決能夠穩定就業、對當地發展作出貢獻、就地繳納社保的低收入農民工住有所居、安居樂業問題。
其次,與農村人口進城落戶、提供安居房相配套,加快推進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健全財政轉移支付同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掛鉤機制,繼續推進并擴展義務教育等基本公共服務隨人員流動可攜帶的政策,打通農村社保、醫保和城鎮居民社保、醫保的銜接。實行以居住證為主要依據的農民工隨遷子女入學政策。同時,提供就業基本公共服務,鼓勵吸收農民工就業。國家對吸收農民工就業、安居較多的城市,在財政補助、基礎設施投資等方面給予相應支持。
再次,加快推進農村集體建設用地入市和宅基地流轉,增加農民工財產性收入。落實十八屆三中全會的要求,推動農村集體建設用地進入市場,與國有土地同價同權、同等入市;促進機會公平,進一步打破不當行政性管制,疏通社會流動渠道,防止社會階層固化。各級政府要制定規劃、完善政策、定期督查、確保落實。要將農民工落戶、住房、基本公共服務、就業和職業培訓等納入“十四五”規劃和年度規劃,明確有關部門的任務和職責,定期檢查落實情況,作出進度評估,向各級人大報告。同時要根據經濟社會轉型升級和就業狀況變化,對相關規劃政策進行必要調整改進,鼓勵各地從實際出發積極探索創新,并將好的經驗和做法在全國范圍內推廣。
(責編 王茜 美編 劉曉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