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昕

近年來,外賣騎手與平臺之間的勞動關系認定,成為外賣騎手合法權益保障的一道難題。數字化平臺勞動者勞動保障問題如何解決?勞動關系又該如何厘定?近期,《法人》記者就此問題進行了調查采訪。
平臺意在“降低用工成本”
小張是北京市海淀區西三旗附近一個配送站的“專送”騎手。他每天9點前到配送站,接受站長訓話,喊完口號后,在平臺算法和配送站監督下,開始一天超過10個小時的配送工作。
10月20日,小張在西三旗某商業中心附近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成為配送站騎手時,站長要求他通過微信“訂個活”小程序注冊快餐外賣類個體工商戶。他按要求在小程序里提交了材料,然后配送站給他辦好了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記者提出想看看這份營業執照,竟得到了意外的答案,“從注冊成功開始,我就沒有見到過營業執照,站里其他同事也沒見過。”
采訪中記者了解到,將外賣騎手注冊成個體工商戶,是目前行業的通行做法。此舉可將外賣平臺用工成本降至最低,并撇清雇主用工責任。在外賣騎手“個體工商戶”模式之前,行業內普遍采用外包、再外包、兼職、靈活就業等方式,目的同樣在于“降低用工成本”。
早在電話訂餐時代,餐館自行雇傭員工配送,外送業務屬于最常見的直營模式。外賣平臺成立初期,通常以優厚待遇直接雇傭騎手。但從2015年起,外送行業發展迅猛,激烈競爭促使平臺轉移用工成本。于是,“眾包”出現了。
在“眾包”模式出現同時,外賣平臺繼續“減負”,將此前“正規軍”外包給配送商(或稱之為勞務外包公司),推出“專送”模式,由配送商進行日常線下人工管理。經此操作,外賣平臺節省了約40%的社保等成本。
與自營“正規軍”相比,“眾包”騎手相當于“游擊隊”。其最大特點是騎手接單自由,可在多個平臺上兼職。起初,外賣平臺直接招募“眾包”騎手,隨后便開始與“眾包”公司合作,由眾包公司出面與騎手簽訂協議、支付報酬、購買商業保險。
“眾包”騎手李正(化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眾包”雖然名曰兼職,但其實和“專送”差不多,每天工作時間長達十幾個小時。唯一的區別是,“專送”騎手歸配送站管理,每天早報到、記考勤,而“眾包”騎手沒有站點管理。他說,之所以沒有成為“專送”騎手,是因為不喜歡配送站對待騎手的態度和管理模式。
層層“剝離”勞動關系
9月18日,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發布的《外賣平臺用工模式法律研究報告》指出,外賣平臺用工在10年內快速迭代出8種模式,騎手從最初和外賣平臺直接簽訂合同,到現在被注冊成個體工商戶,導致勞動關系被攪亂、打碎,最終律師和法院都難以確定用工單位。勞動者權益保障的前提是勞動者與用工企業要確定勞動關系,而平臺經濟這一新興業態形式,面臨著勞動關系難以界定的難題。
有業內人士認為,平臺用工模式快速演變的背后,是其想用最低成本獲取最大利益。平臺是一個信息中介,同時需要管理騎手保證送餐,這意味著要承擔用工成本和風險。平臺把騎手外包給其他公司,避免為騎手交任何保險,也不用承擔用工風險,這些公司成為平臺法律“防火墻”。
值得注意的是,外賣平臺將自身雇主責任層層“剝離”的過程,也是成本和責任“分離”的過程。由此,騎手不再是平臺雇員,也不是配送站員工,而是在法理上成為“自由職業者”或“自我雇傭者”。于是,社會保險成為騎手“自己的事”。
“個體工商戶”身份帶來的問題在于,用工成本和風險被平臺層層轉嫁。騎手們每天飛馳在路上,與時間賽跑,為外賣市場帶來巨大收益,但當他們的權益需要保障時,卻找不到可以直接維權的用工單位。
騎手維權重在認勞率
從直營轉為外包,平臺如何將風險逐步轉嫁給勞動者?被注冊為“個體工商戶”,對騎手來說意味著什么?
騎手小張對記者說:“自己面臨的尷尬境地是,一方面希望多接單多掙錢;另一方面還要祈求自己別生病,別出車禍,別受傷。一旦出事,沒有人管,因為你是個體戶,不是配送站或外賣平臺的員工。”
此外,外賣騎手在維權時,往往涉及一個重要概念:認勞率,即認定騎手與外賣平臺或配送商之間的確存在勞動關系這一事實。認勞率是騎手受到職業傷害之后,能否依照勞動合同法按工傷予以處理的“生命線”。
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檢索到了與騎手認定勞動關系相關的司法判決共3277份。其中,2016年4月至2021年6月5年多時間內的1907份有效判決中,被注冊為個體工商戶的“專送”騎手發生司法糾紛數量遠多于類似兼職打零工的“眾包”騎手。
記者調查發現,外賣平臺采取直營模式時,騎手認勞率幾乎為100%,而改為配送站以及配送站繼續外包機構進行管理后,被認定為用工單位的概率從100%降至0.32%,“個體工商戶”模式下的指標則直接降至為零。同時,配送站不將騎手繼續外包時,被認定為用工單位的案件占81.54%,繼續外包后降至45.93%。
在上述1000多起案件中,“是否受了工傷”是影響認勞率的重要因素。法院在審理復雜用工模式案件時,并沒有統一客觀地認定勞動關系標準,而是視“場景”嚴重程度而定。通常情況下,視人身傷害或財產傷害以及傷殘等級而定。配送站及其外包模式下的騎手涉及人身傷害工傷案件中,認勞率比單純僅就工作報酬或社保問題產生糾紛的認勞率高出19.9%;而“個體工商戶”模式下,這個數字的差異更大,有無工傷認勞率相差35.9%。
監管政策亟待加強
數字化平臺勞動者勞動關系的認定,目前來看是一道難題。10月20日,記者就此問題采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孫萍。
2017年以來,孫萍一直研究網約車司機、閃送騎手以及外賣騎手等所在平臺用工模式問題。她告訴記者,在平臺高度靈活的用工模式下,傳統勞動關系形態備受沖擊。對于如何認定專職與兼職騎手的勞動關系,她認為,傳統劃分方法在新業態下已不再適用,需要其他認定方式。有些國家按勞動時長認定,比如一天勞動時長達到一定小時數,便無兼職和專職之分。
對于騎手勞動保障問題,孫萍表示,只盯住產業鏈頂端的外賣平臺還不夠,層層分包機制內各個勞動中介、配送商以及配送業務外包機構,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夾在騎手與外賣平臺之間的中介商,需要嚴格監管。
北京致誠農民工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統計數據顯示,有效判決中提取到的處于平臺和騎手之間的“隔離”機構就有1002家。
騎手社會保障問題,引起了國家及主管部門高度重視。今年7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市場監管總局等八部委共同發布《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其中,關于“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但企業對勞動者進行勞動管理的情形”提法,似乎改變了此前“是與不是”勞動關系的認定格局。指導意見明確指出,要指導企業與勞動者訂立書面協議,合理確定企業與勞動者的權利義務。
“對待不同模式的外賣騎手,應該一視同仁,還是區別對待?”“以無社保、無公積金的代價換取更高收入自由,要不要保護?”對此孫萍表示,確定雙方權利與義務,其規則制定復雜而繁瑣,指導意見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有可能各部門聯合起來,進駐外賣平臺進行行政指導。此后,外賣平臺、配送站和眾包公司該怎么管?不同類型騎手分別給予什么待遇?隨著政策落地和監管加強,一切將會更加清晰。
(責編 王茜 美編 趙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