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之多元論的混合合取難題

周振忠

真之多元論（以下簡稱“多元論”）背后的直覺是，不同種類的命題有不同的為真方式。命題的種類是依據研究的領域進行劃分的，如物理、數學、道德等。“不同的為真方式”又可以解讀為不同的真謂詞、不同的真概念、不同的真性質。其中最后一種解釋最為流行，可以稱之為“形而上學解釋”。根據這種解釋，物理領域的命題如〈地球是圓的〉（記為p）之所以為真，是由于具有譬如“符合于事實”這一性質（記為T1）；而數學領域的命題如〈1+1=2〉（記為q）之所以為真，是由于具有譬如“融貫”這一性質（記為T2）。

多元論的其中一個主要動機是為了避免轄域問題。（[9]，第4 頁）簡而言之，對于某些實質性的真性質而言，其適用范圍有限，只適用于某些領域，不適用于另外一些領域。以T1為例，它只適用于存在相應客觀事實的領域，如物理領域，不適用于那些不存在相應客觀事實的領域，如數學、道德等領域。為此，多元論認為不同的領域有不同的真性質。

多元論面臨的其中一個最嚴重的威脅是混合難題，包括混合推理（[15]）、混合合取（[16]）、混合析取等。簡而言之，推理的前提和結論，合取/析取命題的合取支/析取支，很多是由不同領域的命題所構成，從而涉及不同的真性質。這樣，如何解釋有效推理的保真性（有效推理保存了何種真性質）？如何解釋混合的合取/析取命題是由于具有何種真性質而為真？

在諸種混合難題中，混合合取是最典型的、被討論最多的一個。盡管多元論有若干解決辦法，如假設邏輯領域的真性質、假設合取命題特有的真性質、假設除了局部的真性質之外還有普遍的真性質，但都存在一定的問題。混合合取仍舊對多元論構成挑戰。能夠避免轄域問題和混合合取難題的弱一元論是更優的選擇。

1 混合合取難題

考慮合取命題p∧q。這是一個混合的合取命題，因為p 和q 分別屬于物理和數學這兩個不同的領域。由于合取支p 和q 皆為真，p∧q 也為真。根據多元論，p為真是由于具有T1，q 為真是由于具有T2，那么p∧q 是由于具有何種真性質而為真呢？顯然，p∧q 不能具有T1，因為q 不具有T1；p∧q 的真性質也不能是T2，因為p 的真性質不能是T2。1盡管p 也可以具有T2（融貫）這一性質，但這一性質不能作為物理領域的真性質，從而不能作為p 的真性質。根據多元論的主流觀點，每一個領域只有一個真性質。物理領域的真性質是T1而不是T2。假設p∧q 具有第三種真性質T3，那么T3是怎樣一種真性質呢？T3是否專屬于合取命題，只能被合取命題所具有，不能被其他種類的命題所具有？又或者T3可以被所有不同種類的命題所具有？若是后者，T3將是一種適用于所有領域的普遍的真性質（記為TG）。

根據塔波勒（C.Tappolet）的論證，T3應該是TG。理由是，“一個合取命題為真，當且僅當，其合取支皆為真”是一條關于合取命題的基本原理，根據這一原理，合取命題及其合取支應該“以相同的方式為真”。（[16]，第385 頁）也就是說，按照形而上學解釋，合取命題及其合取支應該具有相同的真性質。由于構成合取支的命題可以來自不同的領域，這意味著這種真性質是普遍的（即TG）而不是特殊的。但若承認TG，則局部的真性質就顯得多余，這對多元論構成了挑戰。

盡管可以質疑塔波勒的論證的合理性，例如，上述關于合取命題的基本原理是否意味著合取命題及其合取支必須“以相同的方式為真”？或許該原理所要求的只是合取命題及其合取支皆為真即可，無論它們各自以何種方式為真。（[5]）但無論如何，多元論仍需回答一個問題：合取命題本身以何種方式為真，或具有怎樣一種真性質？

根據是否承認普遍的真性質，多元論可分為溫和多元論和強多元論。強多元論的解決方案是尋找某種適合于合取命題的局部的真性質；溫和多元論的解決方案是尋找某種適合于所有種類命題的普遍的真性質。

2 強多元論的解決方案

強多元論只承認局部的真性質，不承認普遍的真性質。按照這種主張，合取命題應該具有某種局部的真性質。對此可以有兩種方案：一是假設邏輯領域，合取命題屬于邏輯領域，從而具有邏輯領域特有的真性質；二是假設合取命題具有自身獨特的真性質。

多元論的主流觀點是，局部的真性質是相對于領域而言的，特別地，每一個領域只能有一個局部的真性質。2多元論的代表性人物林奇（M.Lynch）后來不再強調領域（[10]，第32–33 頁），他認為“相對于領域的真性質”這一說法對于多元論來說不是本質性的（[11]，第81 頁，注6）。但這一觀點仍是多元論的主流。因此自然的想法是，確定一個邏輯的領域，合取命題屬于邏輯領域，具有邏輯領域特有的真性質（記為TL）。（[3,14]）

這一方案的首要任務是確定邏輯領域。一般而言，要確定一個領域，所依據的是該領域的特征概念。因此要確定邏輯領域，所要考慮的是邏輯概念。就此而言，說表達邏輯真理（或邏輯矛盾）的命題屬于邏輯領域，似乎沒有問題，因為邏輯真理（或邏輯矛盾）完全由邏輯概念所決定，與非邏輯的成分無關。正因為如此，邏輯真理（或邏輯矛盾）被認為中立于任何主題（物理、數學、道德等）。或許這就是邏輯領域的本質特征。但這個定義令邏輯領域的范圍太窄，會把像p∧q這樣的合取命題排除在外。p∧q 沒有表達邏輯真理，它之所以為真不但取決于邏輯概念，還取決于非邏輯的成分。

或許可以放寬邏輯領域的定義，譬如，只要一個命題包含了邏輯概念即屬于邏輯領域，不必要求所包含的邏輯概念完全決定該命題的真假。由此，p∧q 屬于邏輯領域，因為它包含了邏輯概念∧。類似地，～p 也屬于邏輯領域，因為它包含了邏輯概念～。但這樣一來，～～p 是否也屬于邏輯領域？若說～～p 屬于邏輯領域，則難以解釋，它與物理領域的原子命題p 在斷定的內容上等價（以下簡稱“內容上等價”），為何會與p 分屬不同的領域。若說～～p 不屬于邏輯領域，則違反了上述“一個命題包含了邏輯概念即屬于邏輯領域”的定義。另一方面，它自然會被歸到物理領域里邊去，從而違反了多元論的典型主張，即物理、數學、道德等常規的領域是由原子命題所構成。（[4]，第135 頁）

上述方案的另一任務是確定邏輯領域特有的真性質TL。對于常規的領域而言，通常是根據該領域的命題的特征來確定該領域的真性質。譬如，物理領域的命題具有表征實在的特征。以命題p（即〈地球是圓的〉）為例，它由個體概念〈地球〉和謂詞概念〈圓〉所構成，其中〈地球〉指稱地球這一對象，〈圓〉指稱圓這種性質，因此命題p 表征了地球是圓的這一事實。由此可以說，物理領域的真性質是“符合于事實”，即T1。按照這一思路，邏輯領域的真性質是根據邏輯領域的命題的特征來確定的。就此而言，表達邏輯真理的命題似乎沒有問題，因為這類命題之所以為真，完全取決于邏輯成分，與非邏輯成分無關。于是可以把TL看作是這樣一種真性質：一個復合命題完全由于其邏輯成分而為真，即具有TL。然而，這里所討論的合取命題p∧q 并沒有表達邏輯真理，它之所以為真，不僅取決于邏輯成分，還取決于非邏輯成分。那么可否說，TL是這樣一種真性質：只要一個命題具有邏輯成分，并且為真，即具有TL？但這樣一來，與p 在內容上等價的命題p∧p又如何呢？若將p∧p 視為與p 一樣具有T1，則違反了這一定義，因為它包含了邏輯成分∧，應該具有TL。若由于p∧p 包含了邏輯成分∧，將之視為具有TL，則難以解釋，它與p 在內容上等價，為何會與p 有不同的真性質。3斯特羅洛（A.Strollo）提出兩種選擇：一是原子命題和邏輯上與之等價的復合命題不是相同的命題；二是TL只適用于不與任何原子命題邏輯等價的復合命題。（[14]，第1538 頁）根據前者，p 具有T1，p∧p 具有TL。但這無法解釋p∧p 并不比p 具有更多的斷定內容，為何會具有不同的真性質。根據后者，p∧p 不具有TL，而應具有T1，從而并非所有包含邏輯成分的真命題都具有TL。但這一規定更像是特設性的：為何TL 不適用于某些包含邏輯成分的復合命題？這需要加以論證。另一方面，由于p∧p 不具有TL，自然不屬于邏輯領域，而會被歸到p 所屬的物理領域里邊去，從而違反了多元論的典型主張，即物理等常規的領域是由原子命題所構成。盡管林奇不支持這一典型主張，他認為只要構成復合命題的原子命題都來自同一領域，則該復合命題也屬于那個領域。（[8]，第399 頁，注14；類似的觀點可參見[7]）但若接受林奇這一說法，且承認邏輯領域（林奇本人不承認邏輯領域），則只有混合的復合命題才屬于邏輯領域，純復合命題不屬于邏輯領域。這一方面極大地縮小了邏輯領域的范圍，另一方面讓邏輯領域變得怪異：為何當一個復合命題的組成部分來自不同領域的時候，它才屬于邏輯領域？與之相比，愛德華（D.Edwards）的看法，即所有復合命題（無論混合的還是純的）都屬于邏輯領域，似乎更合理。（[3]）

盡管要確定邏輯領域及其特有的真性質并不一定完全沒有希望，4但是前景卻顯得暗淡，可參見謝爾（G.Sher）的邏輯論題（[13]，第30 頁），林奇對邏輯領域的懷疑（[8]，第399–400 頁，注14），以及甘斯特（W.Gamester）對TL 的質疑（[5]，第41 頁，注13）。另外，盡管邏輯領域是由愛德華提出來的（[3]），他后來卻放棄了（[4]）。但鑒于目前尚未出現合理的可接受的方案，這里還是暫且擱置考慮。

強多元論的另一種解決方案是假設合取命題有自身獨特的真性質，即合取真（conjunction-truth），記為T∧。（[7]）注意到T∧是根據合取命題為真的條件（真值條件）引入的，即“一個合取命題為真[T∧]，當且僅當，其合取支皆為真”。類似地，析取命題也有自身獨特的真性質：析取真（disjunction-truth），記為T∨。T∨也是根據析取命題的真值條件引入的，即“一個析取命題為真[T∨]，當且僅當，至少有一個析取支為真”。可以設想，其他種類的復合命題（如條件命題）也有自身獨特的真性質。于是，根據這一方案，盡管不存在被所有不同種類的復合命題所共有的真性質TL，卻存在一系列相應于各類復合命題的真性質，如T∧、T∨等。

這一方案最顯著的問題是假設了過多的真性質，導致真性質數量的膨脹。（[1]）此外，T∧、T∨等是根據相應的真值條件而引入的，其自身并沒有獨立的解釋價值。根據多元論的形而上學解釋，“不同的為真方式”是指不同的真性質。然而為了說明不同類型的復合命題有不同的為真方式，只需要訴諸不同的真值條件即可。譬如，合取命題為真的方式是所有合取支皆為真，析取命題為真的方式是至少有一個析取支為真。額外假設相應的真性質并不能提供獨立的解釋價值。

假若根據真值條件引入真性質，由于內容上不等價的原子命題都有自身獨特的真值條件，那么當其真值條件成立的時候，這些原子命題也會具有自身獨特的真性質。例如p 和q 這兩個真命題有不同的真值條件，分別是“地球是圓的”和“1+1=2”，因此會有Tp和Tq這兩個不同的真性質。這導致關于真性質的特普論。盡管特普論是關于性質的形而上學的一種可選擇的理論，但是在真理論的研究中卻鮮見支持者。真理論者普遍認為真性質是被一組命題所共享，而不是被單個命題所獨有。因此，根據真值條件引入真性質須慎重，不宜濫用。

鑒于強多元論的兩種方案都有一定的問題，或許可以考慮溫和多元論的方案。

3 溫和多元論的解決方案

溫和多元論主張，除了各種局部的真性質之外，還有一種不分領域的適用于所有種類命題的普遍的真性質，即TG。按照這種主張，不同領域的原子命題，如p 和q，除了具有各自領域的局部的真性質之外，還具有TG。復合命題不屬于任何特定的領域，因此不具有局部的真性質，而只能具有TG。

于是溫和多元論對混合合取難題的解決方案是：混合的合取命題，如p∧q，具有TG。至于合取支命題具有何種局部的真性質，則是無關緊要的，只要合取支命題為真（具有某種局部的真性質）即可。

溫和多元論需要描述TG的特征。林奇所說的“真本身”（truth as such）就是一種TG，其特征主要由三條核心的基本原理給出：

客觀性（O）信念P 是真的，當且僅當，就信念P 而言，事情就如所相信的那樣。

信念的規范（N）相信P（在表面上看）是正確的，當且僅當，命題P 是真的。

研究的目標（E）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真信念是有價值的研究目標。（[9]，第70 頁）

核心的基本原理（ONE）給出了真之特征（truish features）。“真本身”本質上具有這些真之特征。但對于局部的真性質（如T1、T2）5實際上，林奇并沒有稱T1、T2等為“真性質”，而是稱之為“實現真（truth-realizing）的性質”或“顯示真（truth-manifesting）的性質”。他寫道，“存在其他性質，不同于真，它們……實現那個薄的性質”。（[11]，第78 頁）不過由于一般把林奇的理論歸類為溫和多元論（[12]，第3 頁），而且林奇認為，一個原子命題之所以為真，取決于其具有某個“其他性質”（T1、T2等），本文仍舊稱這些“其他性質”為“局部的真性質”。來說，真之特征只是這些局部真性質的特征的子集，且局部的真性質具有這些真之特征是偶然的：只有當一個局部的真性質被某個領域的原子命題所具有時，才具有這些真之特征。（[9]，第78 頁）

溫和多元論之所以能夠采用TG來解決混合合取難題，是由于TG是一種薄的真性質，其概念內容少于T1、T2等局部的真性質。TG的概念內容是T1、T2的概念內容的真子集。TG是以這樣的方式被描述或定義的：它不分領域地適用于所有種類的命題。正因為如此，TG能夠避免轄域問題，也能夠解決混合合取難題。但溫和多元論由此而面臨的問題是，既然我們已經有TG這樣的普遍的真性質，為何還需要T1、T2等局部的真性質？

對于常規領域的原子命題而言，可以這樣說，它們是由于具有某種局部的真性質而為真，局部的真性質是它們之所以為真的本體論依據。譬如物理領域的真性質是T1，真之特征是T1的特征的子集，物理命題p 具有T1，因此p 也具有TG，于是p 具有T1是p 具有TG（p 為真）的本體論依據。類似地，q 具有T2是q 具有TG（q 為真）的本體論依據。

對于合取命題而言，由于其本身并不具有局部的真性質，局部的真性質不能成為它們為真的直接的本體論依據。譬如合取命題p∧q 為真，但這不是由于其本身具有T1或T2，因此T1或T2不是p∧q 為真的直接的本體論依據。但是p∧q之所以為真畢竟取決于其合取支p 和q 皆為真，而p 和q 為真是由于分別具有T1和T2，因此可以說T1和T2是p∧q 為真的間接的本體論依據。一般而言，復合命題的真值隨附于原子命題的真值，林奇稱之為“弱依據原則”。（[9]，第90 頁）

于是溫和多元論可以回答上述問題：盡管我們已經有TG這樣的普遍的真性質，但仍需要局部的真性質，因為局部的真性質是原子命題為真的直接的本體論依據，是合取命題及其他類型的復合命題為真的間接的本體論依據。若沒有局部的真性質，則命題（無論原子的還是復合的）為真將缺乏本體論依據。

然而TG本身就是一種真性質，溫和多元論在承認TG的基礎上，認為一個命題為真還需要額外的本體論依據是可疑的。首先，TG的特征由例如（ONE）這樣的基本原理所描述。如果一個命題具備這些特征，就會具有TG。例如對于原子命題p 來說，由于(i)事情就如p 所說的一樣，即地球是圓的，(ii)相信p（在表面上看）是正確的，(iii)p 是有價值的研究目標；所以p 具有TG。同理，原子命題q 也具有TG。可以看到，p 和q 之所以具有TG，只需要具備（ONE）所描述的特征即可，并不需要額外的本體論依據。換言之，p 和q 之所以為真，并不需要基于它們分別具有T1和T2，盡管可以認為它們確實分別具有T1和T2。

其次，注意到物理領域的命題除了能夠具有T1之外，也能夠具有T2。例如p 除了具有T1，也具有T2。但是T2并不是物理領域的局部真性質，從而不是物理命題為真的本體論依據。因為按照多元論的主張，局部的真性質是相對于領域而言的，特別地，每一個領域只能有一個局部的真性質。物理領域的局部真性質是T1而不是T2。因此盡管p 也具有T2，但T2并不能作為p 的局部真性質，從而不能成為p 為真的本體論依據。也就是說，一般而言，原子命題不能僅僅因為具有某個性質F，F 具有真之特征，該原子命題就能為真，并且F 就可以成為該原子命題為真的本體論依據。原子命題必需具有其所屬領域的局部真性質才能為真。命題為真的本體論依據有如此奇怪的特征，恰恰說明其是可疑的。

對于合取命題（或其他類型的復合命題）來說，則更加不需要為真的本體論依據。合取命題為真的條件是其合取支皆為真。注意到合取支命題具有何種局部的真性質是無關緊要的，只要為真即可。盡管對于p∧q 這個特定的合取命題來說，其合取支p 和q 具有T1和T2這兩個局部的真性質。但一般而言，合取命題P∧Q（這里大寫的P 和Q 是命題變元）的合取支P 和Q 可以由任意不同領域的命題所構成，從而具有任意不同的局部真性質，這些局部真性質并不是P∧Q為真的條件的構成要素。P∧Q 的真值條件可一般性地表述為：P∧Q 為真，當且僅當，P 為真并且Q 為真。只要該真值條件得到滿足，P∧Q 即為真。至于P和Q 以何種方式為真，或具有何種局部的真性質，則是無關緊要的。

綜上所述，由于溫和多元論承認TG，一個命題為真并不需要額外的本體論依據：原子命題由于具有真之特征而為真，不需要直接的本體論依據；合取命題及其他類型的復合命題由于真值條件得到滿足而為真，并不需要間接的本體論依據。

4 多元論、強一元論和弱一元論

直覺上，混合合取命題p∧q 為真的條件是“p 為真并且q 為真”。原子命題p和q 為真的條件分別是“地球是圓的”和“1+1=2”。當p 和q 的真值條件得到滿足，p 和q 即為真。這時p∧q 的真值條件也得到滿足，于是p∧q 為真。這里甚至不需要涉及任何真性質。由此可見，混合合取并不必然是真理論要面對的難題。

多元論之所以面臨混合合取難題，是由于它假設了不同領域的原子命題有不同的真性質。按照多元論的解決辦法，當混合合取命題為真，必是以第三種方式為真，或者說具有第三種真性質T3，它不同于作為其合取支的原子命題為真的方式，或者說所具有的局部真性質。對于強多元論而言，T3可以是TL或T∧；對于溫和多元論而言，T3是TG。注意到無論采取何種方案，即無論T3是TL、T∧或TG，與合取支命題具有何種局部的真性質是無關的，即無論合取支命題以何種方式為真，合取命題都是T3。換言之，多元論的解決辦法在于以相同的方式處理混合合取命題（合取支命題來自不同的領域）和純合取命題（合取支命題來自相同的領域）。由此可以說，混合合取命題并不比純合取命題對多元論構成更多的威脅。但也正因如此，多元論需要回答這樣的問題：既然存在一類命題，如合取命題（無論混合的還是純的），其為真的方式獨立于各類原子命題為真的方式，即與各類原子命題所具有的局部的真性質無關，那么假設這些局部的真性質是否還有必要？

對于強多元論來說，原子命題不能以T3的方式為真，因此假設原子命題具有某種局部的真性質或許仍有必要。但強多元論面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承諾了過多的真性質，導致本體論的膨脹；二是無法解釋“真”的統一性。無論原子命題還是各種類型的復合命題，之所以能夠稱之為“真”，背后應該有統一的解釋，否則無法說明為何T1、T2、TL、T∧、T∨等等會被稱為“真性質”而不是別的性質。這指向某種統一的為真方式（或統一的真性質），無論這種為真的方式（或真性質）是什么。

對于溫和多元論來說，由于已經假設了TG作為統一的真性質，能被各個領域的原子命題以及各種類型的復合命題所具有，于是所面臨的問題是，各種局部的真性質是否還有必要，為何TG不就是我們所需要的唯一的真性質？

多元論的主要動機是要避免轄域問題。轄域問題的要義在于，如果一種真性質足夠厚，即具有足夠的實質性，那么其適用范圍將會變小。將這種真性質稱為“厚的真性質”，將承認厚的真性質的一元論稱為“強一元論”。符合論就是一種強一元論。符合論的T1是一種厚的真性質，它適用于物理領域，不適用于數學、道德等領域（假設這些領域不存在相應的客觀事實）。若要堅持符合論，則只能認為數學、道德等領域的命題沒有真假可言，即不具有適真性。然而在直覺上，或者說在日常生活中，數學、道德等領域的命題是有真假可言的，是可以作為推理的前提或結論的（有效推理具有保真性：若前提為真則結論也為真）。另一方面，T1其實也不適用于復合命題，因為不存在對應的復合事實，如合取的事實、析取的事實等。總而言之，厚的真性質會導致適真性的范圍變窄。

為了讓適真性的范圍變寬，以便涵蓋直覺上有真假可言的命題，則需要薄的真性質。將承認薄的真性質的一元論稱為“弱一元論”。收縮論（deflationism）是一種弱一元論。收縮論的真性質（記為TD）是一種薄的真性質，甚至是最薄的真性質，因為TD不具有任何實質性。6某些收縮論不承認真謂詞指稱性質，如履行論。這里談論的收縮論是指丹姆賈諾維奇（N.Damnjanovic）所說的“新浪潮收縮論”，它承認真謂詞指稱性質，但這種性質不是實質性的。（[2]）“新浪潮收縮論”的代表人物是霍里奇（P.Horwich）。（[6]）TD通常借助T 型等值式來定義。（[6]，第5–6頁）T 型等值式是T 圖式“〈P〉為真，當且僅當，P”的實例，如“〈地球是圓的〉為真，當且僅當，地球是圓的”。不難看出，TD具有寬適真性：只要是能夠代入T 圖式右邊的“P”的命題，即能夠作為條件句的前件或后件的命題，都具有適真性。顯然，按照收縮論，數學和道德領域的命題具有適真性。

TD是一種不分領域的適用于所有種類命題的普遍的真性質，即TG的一種。但與TD相比，溫和多元論所說的TG，例如林奇的“真本身”，盡管也是一種薄的真性質，卻是一種實質性的真性質，其特征由（ONE）所描述。無論如何，溫和多元論所描述的TG，作為一種薄的真性質，也具有寬適真性。如果溫和多元論放棄T1、T2等局部的真性質，僅保留其所描述的TG，則會變成一種弱一元論。

強一元論堅持真性質的實質性，不過由于它假設了單一的厚的真性質，所以面臨轄域問題，喪失了寬適真性。多元論既想保留真性質的實質性，又想實現寬適真性，所采取的辦法是放棄強一元論的單一的厚的真性質這一假設，轉而認為有多種不同的厚的真性質，這些厚的真性質加起來覆蓋了所有在直覺上具有適真性的領域。弱一元論則放棄厚的真性質，接受薄的真性質，因而得以堅持寬適真性。弱一元論又分兩種情況：收縮論假設最薄的真性質TD，喪失了實質性；溫和多元論所描述的TG也是薄的真性質，但保留了一定的實質性。

綜上所述，混合合取難題的要義在于指向某種統一的普遍的真性質；轄域問題的要義在于指向某種薄的真性質；兩者合起來指向某種弱的一元論。從適真性的角度來看，強一元論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從本體論的經濟性的角度來看，多元論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相比之下，弱一元論是更優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