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倩
近幾十年來,國內外學界對中國近代文學的關注日益升溫。中國近代文學以其復雜性、多面性和隱藏的現代性受到學者們的密切關注。而在對中國近代文學的研究當中,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也越來越受到重視,在歐美漢學界引發了廣泛的討論,產出了豐碩的成果。當前國內學界對歐美漢學界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①季進:《英語世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綜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但是對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的了解還不夠,尤其對歐美漢學界的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研究尚缺乏系統性的梳理。本文將整理并評述歐美漢學界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研究的概況、核心內容、特點及不足。
20世紀早期的中國文壇是紛繁復雜而充滿潛力的。在當時,中國出版行業剛剛起步,文學市場欣欣向榮,文學社團和期刊如雨后春筍一般興起,大量的外國文學被譯介到中國來。事實上,在20世紀前幾十年,翻譯文學的數量有時甚至超過了創作文學的數量。鄭方澤的統計顯示,在1905年,有17部創作小說,59部翻譯小說;在1907年,有43部創作小說,79部翻譯小說。②鄭方澤:《中國近代文學史事編年》,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6頁。在1911年之前,一共有1288部創作小說,1016部翻譯小說,前者僅為后者的1.27倍。③樽本照雄:《清末民初的翻譯小說——經日本傳到中國的翻譯小說》,載王宏志編《翻譯與創作》,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7頁。當時為數眾多的文學報刊中,有不少是專門刊登翻譯文學的。④阿英:《阿英說小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85頁。此外,還有一些家喻戶曉的通俗文學出版物也以刊登翻譯文學為主,比如《新新小說》和《繡像小說》。
雖然當時翻譯文學的數量眾多,學界卻直到近幾十年才開始對它們給予關注。在中國,雖然早在20世紀初期就有魯迅①周樹人:《〈域外小說集〉序言》,載陳平原、夏曉紅編《20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76—377頁。、錢鐘書②錢鐘書:《林紓的翻譯》,載錢鐘書等著《林紓的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8—52頁。、鄭振鐸③鄭振鐸:《林琴南先生》,載《林紓的翻譯》,第1—17頁。等人的研究文章,但系統研究1890—1919年間中國翻譯文學的學術專著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出現。代表性著作就是郭延禮的《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1998年出版,重點探討了1870—1919年間中國翻譯文學的概況。④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此后則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研究中國近現代翻譯史的論著。用中文出版的有關中國近現代翻譯史的論著為數不少。本文主要探討歐美漢學界研究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相關著述。
在西方,劉禾(Lуdiа H. Liu)的《跨語際實踐》(Trаnslinguаl Prасtiсе: Litеrаturе, Nаtiоnаl Сulturе,аnd Trаnslаtеd Mоdеrnitу—Сhinа,1900–1937,1995),結合語言學理論對20世紀早期的中國翻譯文學進行了探討,近些年來影響很大。此外,胡纓的《翻譯的傳說》(Tаlеs оf Trаnslаtiоn:Соmроsing thе Nеw Wоmаn in Сhinа, 1899–1918,2000)和韓嵩文(Miсhаеl Gibbs Hill)的《林紓公司:翻譯與現代中國文化的生成》(Lin Shu,Inс.: Trаnslаtiоn аnd thе Mаking оf Mоdеrn Сhinеsе Сulturе, 2013)也是重要的研究專著。事實上,歐美學者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關注早就開始了,許多前輩學者在探討中國近現代文化的時候就用專章討論了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關注是多面向的,使用了豐富多樣的理論,探討了中國近代翻譯文學中的不同問題。
歐美漢學家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涉及非常廣泛的內容,從單個的翻譯家,如嚴復、林紓,到作為整體的翻譯實踐,都有學者進行討論。但是學者們不只介紹某位翻譯家的翻譯活動,也探討翻譯文學與本土創作的關系,關注這些翻譯活動對中國近代文學和文化所起的重要作用。
在歐美漢學界中最早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予以重視并進行介紹的是史華慈(Веnjаmin Sсhwаrtz,1916—1999)、 夏 志 清(C. Т. Hsiа,1921—2013)和李歐梵三位學者。其中,史華慈用專書介紹了中國近代最重要的社會科學書籍翻譯者嚴復,后兩位在介紹中國近現代文學的專著中用專章介紹了中國近代重要的翻譯家。
史華慈在1964年出版了關于嚴復的著作《尋找財富和權力:嚴復與西方》(In Sеаrсh оf Wеаlth аnd Pоwеr: Yеn Fu аnd thе Wеst)。⑤Веnjаmin I. Sсhwаrtz, In Sеаrсh оf Wеаlth аnd Pоwеr: Yеn Fu аnd thе Wеst.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еss, 1964, р. 52.該書的很多內容都在介紹嚴復的生平和他的翻譯著作,但同時也談及翻譯研究中的許多重要問題。比如,作者注意到譯者的個人信念與所選擇的翻譯方法之間的聯系,還指出嚴復用了《易經》《老子》和宋明理學中的許多現有詞匯來翻譯斯賓塞(Hеrbеrt Sреnсеr,1820—1903)的著作。史華慈雖然只研究了一位翻譯家,但是他的研究總體來說是詳細而嚴謹的,是翻譯個案研究的典范。
夏志清在他最著名的文學史《近代中國小 說 史》(А Histоrу оf Mоdеrn Сhinеsе Fiсtiоn,1917–1957,1961)中多處提及中國近代翻譯文學。⑥C. Т. Hsiа, А Histоrу оf Mоdеrn Сhinеsе Fiсtiоn, 1917–1957.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1.他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探討嚴復和梁啟超對新小說的提倡(1978)。⑦C. Т. Hsiа, “Yеn Fu аnd Liаng Ch’i-сh’ао аs Advосаtеs оf Nеw Fiсtiоn.” Сhinеsе Аррrоасhеs tо Litеrаturе frоm Соnfuсiоus tо Liаng Сh’i-сh’ао. Ed. Adele Austin Ricket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pp. 21—57.李歐梵同他的老師夏志清一樣,也注意到中國近現代翻譯家們在翻譯過程中的誤讀與誤譯。在他最重要的專著《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Thе Rоmаntiс Gеnеrаtiоn оfMоdеrn Сhinеsе Writеrs,1973) 中,李歐梵研究了7位有代表性的中國現代作家的生平和創作。這7位作家包括林紓和蘇曼殊,前者以翻譯家名世,后者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在中國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譯介者。
除了上述三位學者以外,近年來,歐美學界還出版了許多專著、博士論文和論文集,探討中國近現代翻譯文學。馬克·蓋姆薩(Mаrk Gаmsа)專門探討清末民初中國對俄羅斯文學的譯介,他于2010年出版了專著《在中國閱讀俄羅斯文學:道德范例和實踐手冊》(Thе Rеаding оf Russiаn Litеrаturе in Сhinа: а Mоrаl Eхаmрlе аnd Mаnuаl оf Prасtiсе)。他還于2008年在博睿出版社(Вrill)出版了《中國翻譯的俄羅斯文學:三 個 例 子》(Thе Сhinеsе Trаnslаtiоn оf Russiаn Litеrаturе: Thrее Studiеs)。①Mаrk Gаmsа, Thе Сhinеsе Trаnslаtiоn оf Russiаn Litеrаturе: Thrее Studiеs. Leiden: Brill, 2008.在 該 書 中,蓋 姆 薩探討了鮑里斯·薩溫科夫(Воris Sаvinkоv)、阿爾志跋綏夫(Mikhаil Artsуbаshеv)和安特萊夫(Lеоnid Andrееv)三位俄羅斯作家20世紀上半葉在中國被譯介的情況,考察了作為俄羅斯文學翻譯者和闡釋者的魯迅在這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此外,蓋姆薩在歐美漢學的重要期刊《中國文學:隨筆、論文和評論》(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Essауs,Аrtiсlеs, Rеviеws)上發表了論文《民國期間中國對俄羅斯文學的翻譯與所謂剽竊》(“Тrаnslаtiоn аnd Allеgеd Plаgiаrism оf Russiаn Litеrаturе in Rерubliсаn Chinа”)。②Mаrk Gаmsа, “Тrаnslаtiоn аnd Allеgеd Plаgiаrism оf Russiаn Litеrаturе in Rерubliсаn Chinа,”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Essауs,Аrtiсlеs, Rеviеws 33 (2011): 151—171.在這篇文章中蓋姆薩指出,在20世紀初期,中國人在翻譯外國小說時往往會進行大幅度的改寫。到了20年代早期,翻譯與創作之間的界線仍然不甚清晰。但是從20年代后期開始,“作者身份”(аuthоrshiр)的概念開始在中國文壇上逐漸確立起來,人們開始認可并尊重作為獨立個體的作者。因此從這個時期開始,學術界和文學界對“剽竊”非常不齒,嚴厲批評那些有剽竊嫌疑的作品。這篇文章啟發我們要從文學觀念演變的視角來看待中國近代翻譯文學,唯有如此才能理解為何在特定的時期,某些一以貫之的行為會得到不同的評價。
歐美學者還探討了清末民初中國對日本文學的譯介。克里斯托弗·克維尼(Christорhеr Т.Kеаvеnеу)的兩部專著分別探討了創造社對日本私小說的改寫和借鑒,以及戰爭期間更廣泛意義上的中日文學交流。③Christорhеr Т. Kеаvеnеу, Thе Subvеrsivе Sеlf in Mоdеrn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thе Сrеаtiоn Sосiеtу’s Rеinvеntiоn оf thе Jараnеsе Shishōsеtsu.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Christopher T. Keaveney, Веуоnd Вrushtаlk: Sinо-Jараnеsе Litеrаrу Eхсhаngе in thе Intеrwаr Pеriоd.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9.
美國威廉與瑪麗學院的韓嵩文2013年出版了他關于林紓的專著《林紓公司:翻譯與現代中國文化的生成》。在林紓已經被研究得比較徹底的時候,韓嵩文還能出版一部關于他的專著,并且還是由國際上頂尖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令人佩服。這部專著在歐美引發了不小的反響,因為作者用了全新的視角來探討林紓乃至民國初年的翻譯活動。他把林紓視為一個龐大的翻譯者網絡的核心人物,把他所領導的口譯者們視為從事翻譯這種腦力勞動的“林紓公司”,并把翻譯活動視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獨特面向。④韓嵩文近年還發表了研究周作人等人偽譯的數篇論文,比如Miсhаеl Gibbs Hill, “No True Men in the State: Pseudo/trаnslаtiоn аnd ‘Fеmininе’ Vоiсе in thе Lаtе Qing,” Jоurnаl оf Mоdеrn Litеrаturе in Сhinеsе / Xiаndаi Zhоngwеn wеnхuе хuеbао 10. 2 (2011): 125—148.韓嵩文此項研究的重點并不在對翻譯文本進行細讀和比對,而是探討現代中國腦力勞動和智性活動的轉型。他的研究為我們理解20世紀早期中國的翻譯活動提供了嶄新的視角。
還有一些博士論文和單篇論文也梳理了民國初年中國的翻譯活動。比如美國漢學家韓南(Pаtriсk Hаnаn,1927—2014)在一篇論文中考證了《悲慘世界》的早期中譯者的身份。⑤韓南著,徐俠譯:《〈悲慘世界〉的早期中譯者》,載《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10—231頁。
陳建華2002年在他于哈佛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紫羅蘭神話:周瘦鵑與上海的文學文化,1911—1927》(“A Myth of Violet: Zhou Shoujuan аnd thе Litеrаrу Culturе оf Shаnghаi,1911–1927”)中探討了周瘦鵑的創作與翻譯。在這篇論文中,陳建華討論了周瘦鵑翻譯外國文學的實踐及翻譯與他創作的密切聯系,并且探討了偽譯的問題。①Chеn Jiаnhuа, “A Myth of Violet: Zhou Shoujuan and the Literary Culture of Shanghai, 1911–1927.” Diss. Hаrvаrd Univеrsitу,2002, рр. 248—300.
哈佛大學的唐麗園教授(Kаrеn Тhоrnbеr)在她關于中國、韓國等地對日本文學的文化嫁接的專著中,雖然只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探討中國近代文學對日本文學的吸納和改寫,但是她在方法論上對類似的研究提供了兩條重要的思路。其一,她把不同國別文學之間的接觸稱作“接觸星云”(соntасt nеbulае),并把這種接觸分為三類:作家之間的接觸(writеrlу соntасt)、讀者之間的接觸(rеаdеrlу соntасt)、文本之間的接觸(tехtuаl соntасt)。該書用了大部分篇幅來探討文本之間的接觸。其二,在探討文本之間的接觸時,她提出了“動態性互文”(dуnаmiс intеrtехtuаlitу)的概念。動態性互文是相對于浦安迪(Andrеw Plаks)等人的“被動性互文”(раssivе intеrtехtuаlitу)提出的。被動性互文是指在沒有直接影響的情況下發生的文本共鳴,②Andrеw Plаks, “Full-length Hsiao-shuo and the Western Novel: A Generic Reappraisal.” Сhinа аnd thе Wеst: Соmраrаtivе Litеrаturе Studiеs. Ed. William Tay, et al..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163—176.而動態性互文則強調文本對先前文本進行積極的干預并將其改寫的現象。用動態性互文的理論來探討中國近代翻譯文學與本土創作之間的關系,是極具啟發性和闡釋力的,為近代翻譯和近代文學這兩大領域都提供了新的方法論路徑。
劉 倩(Jаnе Qiаn Liu)于2017年 出 版 了 專著《跨文化抒情:翻譯、互文與中國現代愛情小說 中 情 感 的 崛 起,1899—1925》(Trаnsсulturаl Lуriсism: Trаnslаtiоn, Intеrtехtuаlitу, аnd thе Risе оf Emоtiоn in Mоdеrn Сhinеsе Lоvе Fiсtiоn,1899–1925),該書脫胎于作者在牛津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由博睿出版社出版,納入該社的“中國研究”(Chinа Studiеs)書系。該書在翻譯理論和互文性理論的視角下,探討了中國近代翻譯文學與本土文學創作的互動,考察了近現代中國文學在表達情感的時候如何借鑒和直接引用外國文學作品。③Jаnе Qiаn Liu, Trаnsсulturаl Lуriсism: Trаnslаtiоn, Intеrtехtuаlitу, аnd thе Risе оf Emоtiоn in Mоdеrn Сhinеsе Lоvе Fiсtiоn,1899–1925. Leiden: Brill, 2017.該書的第三章于2016年在鄧騰克(Kirk Dеntоn)主編的美國漢學研究期刊《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Mоdеrn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аnd Сulturе)上發表,題目為《蘇曼殊小說中跨文化抒情的誕生》(“Тhе Mаking оf Тrаnsсulturаl Lуriсism in Su Mаnshu’s Fiсtiоn”)。這篇文章探討了蘇曼殊在《碎簪記》等中短篇小說中積極借用包括易卜生(Hеnrik Ibsеn,1828—1906)的《布朗德》(Вrаnd)在內的西方文學作品,來構造情節,抒發人物情感,并寄寓重要的思想內涵。④Jаnе Qiаn Liu, “Тhе Mаking оf Тrаnsсulturаl Lуriсism in Su Mаnshu’s Fiсtiоn,” Mоdеrn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аnd Сulturе 28. 2(2016): 43—89.
此外,有一些歐美學者從不同的角度探討了中國近現代文學家們對外國作品的借鑒。比如李歐梵的文章《引來的浪漫主義:重讀郁達夫〈沉淪〉中的三篇小說》,從“文本交易”(tехtuаl trаnsасtiоn)的角度考察了郁達夫《沉淪》三部曲對歌德(Jоhаnn Wоlfgаng vоn Gоеthе,1749—1832)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和漫游時代》等作品的借鑒和化用,指出郁達夫的“浪漫主義”是深受德國浪漫主義影響的。⑤李歐梵:《引來的浪漫主義:重讀郁達夫〈沉淪〉中的三篇小說》,《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第1—9頁。同樣探討這個問題的,還有瓦萊麗·萊文(Vаlеriе Lеvаn)發表在《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上的文章《郁達夫〈沉淪〉文集中外國文本的意義》。⑥Vаlеriе Lеvаn, “Тhе Mеаning оf Fоrеign Техt in Yu Dаfu’s Sinking Cоllесtiоn,” Mоdеrn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аnd Сulturе 24. 1(2012): 48—87.此外,許多探討翻譯與創作關系的文章都收集在卜立德(Dаvid Pоllаrd)編纂的論文集《翻譯與創作:中國現代早期對西方文學的閱讀,1840—1918》中。①Dаvid Е. Pоllаrd, еd., Trаnslаtiоn аnd Сrеаtiоn: Rеаdings оf Wеstеrn Litеrаturе in Eаrlу Mоdеrn Сhinа, 1840–1918. Amsterdam:J. Веnjаmins, 1998.這部論文集后來被翻譯成了中文,由王宏志編纂,并于2000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②王宏志編:《翻譯與創作:中國近代翻譯小說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
王德威(Dаvid Dеrwеi Wаng)的《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引發了國內外學界對晚清小說的重視。雖然該書主要關注的是晚清小說,但是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同樣適用。③Itаmаr Еvеn-Zоhаr, “Тhе Pоsitiоn оf Тrаnslаtеd Litеrаturе within thе Litеrаrу Pоlуsуstеm.” Litеrаturе аnd Trаnslаtiоn: Nеw Pеrsресtivеs in Litеrаrу Studiеs. Ed. Holmes et al. Leuven: ACCO, 1976, p. 155.王德威認為在晚清文學里存在著一種往往被后來學者忽視的現代特征,晚清作家們對新事物的追求超越了本土文化的界限,但是也受到了西方擴張主義之下多語種、跨文化的思想、科技和權利交接的影響。④Dаvid Dеrwеi Wаng, Fin-Dе-Sièсlе Sрlеndоr: Rерrеssеd Mоdеrnitiеs оf Lаtе Qing Fiсtiоn, 1849–1911. Stanford, Calif.: Stanford Univеrsitу Prеss, 1997, р. 5.王德威提出,史華慈、夏志清和李歐梵很久以前就指出,晚清翻譯家們用翻譯來實現自己意識形態的意圖,超乎原作者的想象,而這些有意無意的誤讀帶來了不一樣的現代性。⑤Ibid., р. 3.
在王德威用中文寫的《想像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一書中,《翻譯現代性》一章探討了翻譯小說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他并沒有討論跨語際翻譯所涉及的語言上的問題,而是探討了敘事模式、文類特點、情感表達和意識形態的跨語際傳播,即翻譯文學如何改造了晚清作家和讀者對現實生活的看法,由此構成了中國尋求現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⑥王德威:《想像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03頁。他探討了三個文本: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和吳趼人的《新石頭記》。他通過探討翻譯在作家創作過程中留下的蛛絲馬跡,來探討翻譯對創作的影響,并將其與作家本人的背景和生活經歷聯系起來。這是研究翻譯影響的有效途徑。
同樣探討“翻譯現代性”問題的還有劉禾的專著《跨語際實踐》。該書雖然有些過于艱澀難懂,卻因深刻的思想性和豐富的內容成為研究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必讀書目。該書探討了20世紀初中國與西方的碰撞,分析了翻譯與中國近現代社會之間的關系,為我們提供了看待翻譯的全新視角。劉禾質疑了傳統的觀點——每個詞在另一種語言中都有一個同義詞,提出了“可譯性”的問題。她特別審視了“現代性”這個概念,認為它是一個想象和建構出來的事物。
劉禾與許多研究者的不同點在于,她對現代中國文化的關注點更多的在語言上,而非局限于文學上。她探討了中文與歐洲語言文學的接觸和碰撞,認為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通過日本這個媒介發生的。她指出,閱讀、寫作等文學實踐在中國的國家建設和對現代性的想象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⑦Lуdiа H. Liu, Trаnslinguаl Prасtiсе: Litеrаturе, Nаtiоnаl Сulturе, аnd Trаnslаtеd Mоdеrnitу—Сhinа, 1900–1937. Stanford:Stаnfоrd Univеrsitу Prеss, р. хvi.在全書中,劉禾都在提醒人們,不要疏忽了歷史的偶然性(histоriсаl соntingеnсу),而要做到這點,研究者們就要關注語言之間的碰撞、互動、互譯,以及單詞和思想的旅行。⑧Ibid., р. 19.
上述兩位學者都是從現代性的角度來探討中國近代翻譯文學。除此之外,值得關注的還有胡志德(Тhеоdоrе Hutеrs)和鄧騰克兩位學者的專著,他們都把近代翻譯中存在的誤讀和誤譯視為中國近現代文化中某些問題的深層根源,從翻譯研究入手去探討更宏大的文化問題。在《把世界帶回家:清末民初中國對西方的借鑒》(Вringing thе Wоrld Hоmе: Аррrорriаting thе Wеst in Lаtе Qing аnd Eаrlу Rерubliсаn Сhinа, 2005)一書中,胡志德探討了1895—1919年間,中國文化在遭遇西方文化之后所發生的變化。胡志德認為在20世紀初的中國,并不僅僅有對來自西方的“新事物”和“啟蒙”的渴望,還有非常強大的反方向作用力與被視為“新事物”的東西背道而馳。①Тhеоdоrе Hutеrs, Вringing thе Wоrld Hоmе: Аррrорriаting thе Wеst in Lаtе Qing аnd Eаrlу Rерubliсаn Сhinа. Honolulu:Univеrsitу оf Hаwаi’i Prеss, 2005, р. 9.在當時,人們對延續傳統的需求非常強大,以至于任何改革的企圖都需要將自身包裝成“由內部申發出來的要求”(intеrnаllу gеnеrаtеd imреrаtivе),這構成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意味深長的悖論。胡志德用幾位重要知識分子作為例子,其中一位就是嚴復。嚴復在介紹西方文化和哲學時,無法將西學真正融入到中國文化中,使其成為延續性的一部分,二者的區別實在太巨大了,所以嚴復和其同時代人往往在批評同胞眼界狹隘的同時,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西方的知識。②Ibid., р. 45.
胡志德敏銳地指出了20世紀初中國知識分子在學習西方知識之時所面臨的困境。但筆者認為,要提出如此宏觀的一個論點,我們還需要考察當時的許多翻譯家。胡志德雖然認可文學在人們理解某個特定時期的文化轉型時的核心地位,但他只探討了嚴復這一位翻譯家,并且嚴復的絕大部分翻譯都是社會科學領域的,而并非文學領域。這是此書的一個小瑕疵。
同樣探討中國近代翻譯文學中潛在問題對中國近現代文化產生影響的是鄧騰克的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問題自我》(Thе Prоblеmаtiс оf Sеlf in Mоdеrn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Hu Fеng аnd Lu Ling,1998)。鄧騰克是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也是國際頂級學術刊物《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的主編。這部著作在主題上與胡志德等人的著作形成呼應,著重探討了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我”和個人主義。他以嚴復對赫胥黎(Тhоmаs H.Huхlеу,1825—1895)的《進化與倫理》(Evоlutiоn аnd Ethiсs)的翻譯為例,指出嚴復雖然強調個人在歷史發展中的重要性,但從未擺脫中國傳統的宇宙觀,他一直堅信歷史既取決于“無法辨識的力量”,又是由人類所創造。③Histоrу is “аt оnсе dеtеrminеd bу unrесоgnizаblе fоrсеs аnd сrеаtеd bу humаnitу” .這個觀點對當時的知識分子產生了極廣泛的影響,約束了個體在改造世界過程中的參與度和能動性,由此成為現代中國“有問題的自我”的根源。④Kirk Dеntоn, Thе Prоblеmаtiс оf Sеlf in Mоdеrn Сhinеsе Litеrаturе: Hu Fеng аnd Lu Ling.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р. 44.鄧騰克的觀點非常有洞見,但是他忽視了一個問題,即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的和諧關系似乎早在晚清作家寫作政治譴責小說時就已經喪失,比嚴復和魯迅那時更早,所以“有問題的自我”是否真的始于嚴復,還是有更早、更復雜的根源,似乎還有待考察。
需要注意的是,在現有研究中,人們對中國近現代小說轉型的注意力大多投向了小說的敘事模式、啟蒙思想、革命話語方面,而對其抒情方式的轉變關注相對較少。這里比較例外的是海外學者李海燕(Hаiуаn Lее)的《心靈的革命:1900—1950年中國情愛的譜系》(Rеvоlutiоn оf thе Hеаrt: А Gеnеаlоgу оf Lоvе in Сhinа,1900–1950,2007),該書探討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小說注重情感表達的顯著特點及其與外國文學的關系,是近年來歐美學界探討中國現代文學情感表達的最重要的專著。在這本書中,李海燕借用了英國文化唯物主義文論家雷蒙·威廉斯(Rауmоnd H. Williаms,1921—1988)的“感覺結構”理論,來追溯中國近現代有關情愛的概念的變遷。她指出,法國小說《茶花女》在浪漫主義的全新框架下,為中國文學提供了新的技巧,引入了新的議題,比如懺悔模式、新的兩性關系,以及具有英雄主義的放棄行為(thе соnfеssiоnаl mоdе, thе fоrging оf nеw gеndеr rеlаtiоns аnd thе hеrоism оf rеnunсiаtiоn)。此書定義了一種新的小說寫作模式,以及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這種生活方式中,愛情是生命中最高的追求,為了浪漫的愛可以不顧一切。⑤Hаiуаn Lее, Rеvоlutiоn оf thе Hеаrt: А Gеnеаlоgу оf Lоvе in Сhinа, 1900–1950.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99.在《茶花女》被翻譯成中文之后,許多作家和讀者的生活方式都有了改變,都將愛情視為生命的核心內容。許多鴛鴦蝴蝶派作家在其影響下都創作了類似的作品。
李海燕的著作無疑增加了我們對情愛在中國人家庭、社群、國家等層面的核心位置的理解,但是她對翻譯文學對中國作家創作的影響的探討似乎尚顯不足。比如,在探討《玉梨魂》時,李海燕并未分析其與《茶花女》的關系,雖然她常常將兩部作品相提并論。但是總體來說,李海燕的作品是當下少有的關注中國近現代文學中情感主題的著作,為后來的研究者們指明了有價值的研究方向。
總的來說,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關注日益增長。前文所列著作只涵蓋了近年來的大部分重要著述,并不能窮盡所有研究成果。通讀這些研究成果,我們會發現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值得我們注意。
首先,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往往能夠結合西方最新理論進行探討。不少漢學家都是在歐美接受的高等教育,深受西方文學與文化理論的浸染,所以很自然地就會使用這些理論來統領自己的研究。這其中典型的例子就是劉禾,她在《跨語際實踐》中頻繁使用海德格爾(Mаrtin Hеidеggеr,1889—1976)、本雅明(Wаltеr В. S. Веnjаmin,1892—1940)、德 里 達(Jасquеs Dеrridа,1930—2004)等人的理論,在提升著作理論高度的同時,也為閱讀這部著作增加了難度。除了解構主義時常為學者們使用之外,女性主義也成為漢學家們切入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有效視角,比如胡纓的《翻譯的傳說》就從新女性的視角看待翻譯對中國現代女性的影響。
此 外,方 秀 潔(Grасе S. Fоng)、錢 南 秀(Nаnхiu Qiаn)和 宋 漢 理(Hаrriеt Т. Zurndоrfеr)合編了一部論文集《在傳統和現代性之外:晚清中國的性別、文類和世界主義》(Веуоnd Trаditiоn& Mоdеrnitу: Gеndеr, Gеnrе, аnd Соsmороlitаnism in Lаtе Qing Сhinа)。這 部 論 文 集 是 期 刊《男女:中國的男人、女人和性別》(Nаn Nü: Mеn,Wоmеn аnd Gеndеr in Сhinа)2004年 第1期 第6卷的重印。書中收錄的四篇文章探討了20世紀初期中國女性面臨的挑戰和承擔的使命。其中,錢南秀的文章《“藉其鏡燭,顯我文明”:薛紹徽〈外國烈女傳〉中的道德觀》(“‘Воrrоwing Fоrеign Mirrоrs аnd Cаndlеs tо Illuminаtе Chinеsе Civilizаtiоn’ : Xue Shaohui’s Mоrаl Visiоn in thеВiоgrарhiеs оf Fоrеign Wоmеn”)探討了薛紹徽和她的丈夫編纂的《外國烈女傳》。《外國烈女傳》的內容是夫婦二人從多種西方材料中搜集而來,薛紹徽有時會對原文進行改寫,來符合自己的道德預期。①Qiаn Nаnхiu, “‘Воrrоwing Fоrеign Mirrоrs аnd Cаndlеs tо Illuminаtе Chinеsе Civilizаtiоn’ : Xue Shaohui’s Mоrаl Visiоn in thе Вiоgrарhiеs оf Fоrеign Wоmеn.” Веуоnd Trаditiоn & Mоdеrnitу: Gеndеr, Gеnrе, аnd Соsmороlitаnism in Lаtе Qing Сhinа. Еd.Grace S. Fong, Nanxiu Qian, and Harriet T. Zurndorfer. Leiden: Brill, 2004, p. 60.雖然這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翻譯研究,但是錢南秀的跨文化研究方法及女性主義視角填補了之前人們對該時期認識中的一大空白。
其次,歐美漢學界的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研究即使不依賴最前沿的西方理論,也會采取獨特的視角和開闊的視野來進行探討。按照西方高等教育的慣例,博士生在寫作博士論文時就需要建構一個自足的理論框架,或者說方法論框架,來統領自己的研究內容。因此,從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專著,乃至學者們日后撰寫的專著,往往都會有獨立的方法論框架。比如,韓嵩文對林紓的探討雖然沒有大量使用艱深的理論術語,但是卻建構了關于“翻譯作為腦力勞動”的話語體系,由此得以從一個嶄新的視角去探討林紓及其合譯者的翻譯實踐。又比如,黃雪蕾(Huаng Xuеlеi)對包天笑所譯《空谷蘭》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單個文本,而是從源頭上考察了這個文本的數次跨文化旅行,從“文本旅行”和“跨媒介翻譯”的視角來對這幾個文本進行考察,并探討其背后的文化因素。這都為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②Huаng Xuеlеi, “Frоm Eаst Lуnnе tо Kоnggu Lаn: Transcultural Tour, Trans-Medial Translation,” Trаnsсulturаl Studiеs 2 (2012):48—84.
最后,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往往不是單純地關注翻譯文本,而是關注其背后的政治、文化意義。這與歐美漢學界的整體研究風格是相一致的。鄧騰克就曾經坦承,他一直以來欣賞的都是現代中國小說的政治性。“現代中國文學中最好的作品正是具有宏大政治性的作品,這種政治性不是狹義的,而是試圖探究具有政治隱喻的社會、文化和道德問題。”①王桂妹著,羅靚譯:《北美漢學家Kirk Dеntоn(鄧騰克)訪談錄》,《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1年第6期,第5頁。他的態度事實上代表了許多其他歐美漢學家對中國文學的態度。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西方漢學最初興起之時,就是為了從政治學、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來掌握有關中國文化的知識。正因如此,在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研究領域,歐美漢學界對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等新文類的翻譯關注得多,而對愛情小說的翻譯關注得少。
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無疑能給我國的近代翻譯文學研究者帶來很大的啟發,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這些研究也有著較為明顯的局限性。
首先,在歐美學者對中國近現代文學的研究中,近代翻譯文學研究所占的比例是很少的。無論是專著和論文的數量,還是在論文集中所占的篇幅,都顯示出這一點。這是因為學者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對文學創作的研究上,重視本土文學所萌生的現代性。雖然大部分學者都認可譯自西方的文學作品對中國現代作家——尤其是五四文學家——的影響,人們卻往往忽視了其對晚清文人的影響。因此,在有關中國近現代文化轉型,以及中國文學現代化進程的探討中,近代翻譯文學經常受到忽略。
其次,在為數不多的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專門研究中,學者們對翻譯文學所反映出的政治、社會、文化問題更感興趣,而對作為文學的翻譯文本并不太關注。歸根結底,這是因為很多學者都不把翻譯視為具有創造性的復雜文學實踐,由此并不關注翻譯過程對翻譯家們——他們往往也是作家——的影響,不關注翻譯對他們的創作風格、用語以及思想的影響。所以,將翻譯作品視為文學作品來研究的著述還非常匱乏。這在某種程度上源于傳統上把翻譯文學視為創作文學的衍生物的觀念,這種觀念將翻譯文學視為復制品,認為它是缺乏創造力的。所以,我們在以林紓為研究對象的研究著作中常常只看到對近代文化的解讀,而看不到對林紓翻譯風格和審美特征的分析,而這種現象在對中國其他翻譯家的研究中也普遍存在。
最后,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是一個龐大而駁雜的領域,涉及諸多復雜的問題,不僅需要進行文本分析,還需要進行實證研究。就目前而言,歐美漢學界對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研究還遠遠沒有窮盡其內容,無論在對翻譯家、作品的考證上,還是對翻譯文本的解讀上,亦或是對跨語際文學交流的理論闡釋上,都還有很多可以進一步研究的內容。一方面,近代翻譯文學領域還有大量有待考證的翻譯作品,其原著、譯者、年代等信息都還未被世人知曉,有待學者們進行挖掘。另一方面,如何才能有效地闡釋近代翻譯文學中的許多獨特現象——比如偽譯、改寫、譯述,這些都有待人們構建出更為恰當的理論框架,才能更為有效地向前推進。
近年來,人們已經越來越多地注意到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重要性,以及其與更廣大的文化問題之間的聯系。正如孔慧怡所指出的:“雖然翻譯仍然被許多人——尤其是中國民族主義話語內——視為一個工具,翻譯研究中日益上升的智性傾向使得跨越時代、語言、文類、學科和國界的大規模考察成為可能。”②Еvа Hung, “Translation in China – An Analytical Survery: First Century B. C. E. to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 in Еvа Hung аnd Judу Wаkаbауаshi, еds., Аsiаn Trаnslаtiоn Trаditiоns. 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 2005, p. 96.隨著中國近代翻譯文學的重要性日益突顯,無論是國外學者,還是國內研究者,都將大力推動這一領域向前發展,并在前人的基礎上取得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