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復寧
丁山,原名丁增煕,字山父,號山文,又號敬之,1901年生于安徽和縣。丁山先生一生致力于甲骨文與金文、商周歷史與文化等領域的研究,曾執教廈門大學、中山大學、中央大學、山東大學等院校。丁山先生藏書甚富,而作為學者型藏書家的丁先生往往在藏書之上加以序跋、題記等,王篤堃先生曾匯集整理山東大學圖書館藏丁山先生捐贈圖書上所附手書題跋,成《丁山藏書題跋輯考》一文,為后人考論丁山先生的學術取向、學人交游提供了寶貴資料。但丁山先生一生坎坷、輾轉多地任職,其藏書多有散佚,部分附有丁氏題跋的藏書未能被山東大學圖書館收藏,因而《丁山藏書題跋輯考》所錄題跋仍有進一步補輯的空間。
二零二零歲杪,余于濟南中山公園舊書攤購得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一冊,此書系潘公展、葉溯中主編“當代中國學術叢書”之一,于民國三十六年(1947)由勝利出版公司印行。該書第一頁“凡例”左側有毛筆行書跋語一則,豎排共四行,未署名,亦未鈐印。但由跋語中所提及的人物、時間、地點等信息可知系丁山所作。此外,該跋語的書法風格與影印本《丁山日記》中的丁山字體相同,也可為此跋系丁山所作的觀點提供佐證。現將跋語過錄于下:
卅七年在硤石,以急需泳沂師著《史學方法》,函滬干卿兄代買。寶鈞弟遍尋不得,乃以此書寄山,亂時得書之不易可見。兩書雖有區別,但亦可以羊代牛也。
卅八年元月十日記。
跋語中提及的“泳沂”,為陸懋德別號。陸懋德(1888-1945),字詠沂、用儀,陳玉堂《中國近現代人物名號大辭典》介紹陸氏籍貫時稱其為“山東歷城人”。但曾經見陸懋德《孫子兵法集釋》一部(民國四年商務印書館天津印刷局印行),書前署名為“會稽陸懋德集釋”,而同樣為陸氏著作的《周秦哲學史》,則署名為“濟南陸懋德”。陸氏籍貫的齟齬之處,可由其生平經歷中找到解釋。陸懋德《評梁任公國學入門書目》中曾言及自己的求學經歷,其中有“吾師姚先生永樸”的語句,按“姚先生永樸”即桐城姚永樸,由此可知陸氏與姚永樸有師生之誼,但在目前見到的相關材料中難以確論陸懋德究竟在何時何地師從姚永樸問學。姚永樸為桐城派正宗,光緒二十年順天鄉試舉人,一生輾轉多地授徒,但姚氏一生未曾在浙江境內任教,這與陸懋德所署“會稽”籍貫不合。但值得注意的是,姚永樸曾于光緒二十八至二十九年(1902-1903)執教于山東高等學堂,其時陸懋德約14、15歲,這與陸氏稱自己籍貫為“濟南”的史實存在著關聯。年僅十四五歲的陸氏在山東就讀,其來到濟南的時間當較此為更早,那么陸氏將濟南作為自己的籍貫也就可以解釋了。至于會稽,當為陸懋德的祖籍,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成長地。陸懋德辭官從教后“歷任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清華大學、北平師范大學、輔仁大學、西北師范學院等校教授”,并未正式執教于丁山就讀的北京大學。因此丁山稱陸懋德為“泳沂師”,很可能是丁山在京期間曾旁聽過陸懋德的課程。陸懋德一生著述頗豐,丁山跋語中所謂“《史學方法》”所指當為其《史學方法大綱》。在此書的自序中,陸懋德謂“余昔年在北京清華大學、師范大學、輔仁大學,均曾主講史學方法,每于援引吾國舊說之外,多采取西人名著,以為補助”“及余避地西北,仍以是為教。友人杜毅伯先生見而善之,因囑獨立社主人購其講稿,印行于世”,落款為“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陸懋德記于國立西北大學”,可見此書是在其講義的基礎之上編寫而成的。
跋語中提及的“干卿”,為潘公展之字。潘公展(1894-1975),原名有猷,字干卿,號公展,以號行,湖州吳興人。今存《丁山日記》多有闕失,其中未能找到與潘公展有直接關聯的內容。由丁山的師友交誼來看,二人之所以建立聯系,起到紐帶作用的是顧頡剛。丁山1926年在廈門大學與顧頡剛相識,考《顧頡剛日記》中提及丁山的最早記載為1926年8月29日:“與丁山往太古埠頭接伏園,同歸校,洗浴。到貴定、澤宣處略談。到子才、楚青處,未晤”。 但顧頡剛與丁山最初產生交集應在此前,1921年顧頡剛便已到北京大學國學門任職,邀請他入職的便是丁山的業師沈兼士。此時丁山已經開始了他在北京大學的旁聽生涯,嗣后的1924年更是考入國學門師從沈兼士。由此來看,丁山與顧頡剛在北京便應已相識,此后建立起了較長時間的交誼。《顧頡剛日記》中多有與丁山相關的記載,丁山自己也認為“使余學問上激起變化,而漸入史學研究者,則所受顧頡剛先生影響最深”。顧頡剛與潘公展也多有聯系,考《顧頡剛日記》中提及潘公展的最早記載為1941年10月9日,“到實驗劇院參加文化界慶祝國慶會。聽廣播電臺音樂組奏國樂。與潘公展談”。 此后顧、潘二人聯系日益密切,特別是在1943年陳立夫主持籌辦“中國史學會”及學會成立之后的運作中,顧頡剛與潘公展多有交集。1943年,時任教育部部長陳立夫籌辦“中國史學會”,于當年3月24日正式成立。據顧頡剛所記,“三時,開中國史學會成立大會,予任主席”,而“中國史學會”實際上便由陳立夫、潘公展在幕后操縱,而以與陳、潘二人關系密切的黎東方為臺前傀儡。實際上,黎東方“搶作秘書”的背后便是潘公展的推動。黎東方擔任秘書職務后,潘公展拜托顧頡剛“向中國史學會的諸位先生建議,共同編出一部《中國歷代名賢傳》”。1943年4月6日,顧頡剛“與天挺、循正、從吾同到飛來寺潘宅吃飯,談編名賢故事集事”,“飛來寺潘宅”即潘公展居處。顧頡剛為這一叢書編寫了《秦始皇帝》一書,由潘公展主持的勝利出版公司于1944年9月印行。
跋語中提到的“寶鈞”,所指當為郭寶鈞。郭寶鈞,字子衡,為中國近代著名考古學家,1893年生于河南安陽,1922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嗣后任職于河南省教育廳。 1928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首次對殷墟進行發掘,郭寶鈞以河南省教育廳代表的身份參與此事,這也是郭氏踏入考古學界之始。1930年,郭寶鈞經董作賓推薦,正式轉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業從事考古發掘工作。而丁山于1929年8月至1932年7月同樣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擔任專任研究員一職,二人產生交集應與這段任職經歷有關。
丁山生前藏書甚富,這部分藏書可以作為考察丁山學術活動的重要參考,從中所窺得的丁山知識結構、閱讀趣味,為研究丁山學術思想、理解其學術著作提供了依據。與此同時,這些藏書還具有文化史研究的價值,對于考論民國時期學人的藏書活動頗有助益。今見《丁山日記》系以丁山生前日記原件影印而成,其中有相當的闕漏。如此書跋語中記述得書緣由時所稱“卅七年在硤石”的史實,在其日記中便未能找到相應記載。這樣看來,書前的跋語可以幫助我們考論丁山生前的行跡信息,補出民國三十七年(1948)丁山的活動軌跡。
丁山先生1947年應趙太侔邀請執教山東大學,“于九月十九日,攜眷登華聯輪,廿一晨登青島岸。初寓歐陽路山大第二公社,后遷魚山路第一教授公舍”。 此后丁山再未離開山東大學,最終于1952年1月于青島歸于道山。此條跋文寫成于“卅八年元月十日”,也即1949年1月,此時丁山先生恰在青島,也可以解釋此書最終現身于舊書市場的結局。據丁山先生后人回憶,“1957年母親陶夢云從安徽和縣城南郊運了三十二箱書,捐獻給了山東大學”。 由跋文落款時間與丁山先生家鄉藏書的下落可以推測,該書為丁山先生任職山東大學時隨身攜帶之書,去世后不知因何,最終流落于濟南書肆之中。丁山生前藏書多鈐有藏書印,僅就山東大學圖書館所藏圖書來看,便有“曾在丁山處”“丁山”“丁山之鈢”“丁山之珎”等。其中“曾在丁山處”之語頗為通達,正所謂“書曾經眼即我有”。但這一印文又頗類讖言,似乎預示了丁山舊藏的流散。幸而這部分流散出來的舊藏并未徹底散佚,在歷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后,丁山先生曾經的跋語手澤尤新。透過斑駁的書頁,似乎還能看到丁山當年苦讀的身影,而這也是藏書本身所具有的“與前代藏書者對話”的別樣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