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泰龍 肖 威
提要:1920年前后,莫斯科對中國社會性質的認識存在認知渠道和結論各異的三種觀點。蘇俄國內學者延續了西方對中國的既往看法,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特征描繪中國,共產國際代表馬林觀點接近此論。羅易以其對印度的“經驗之談”,將中國與印度同視為“資本主義制度占統治地位”的國家,一度得到共產國際認可。列寧則以“封建”定性中國的生產關系和社會性質,中國代表張太雷等人對中國農村實際狀況的描述雖撇開了性質之爭,但內容上更為接近列寧,為共產國際制定在中國進行土地革命的指示提供了依據。
大革命失敗后,圍繞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爆發了聲勢浩大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1)何干之指出,蘇俄少數黨和多數黨分別認為中國是資本主義國家、封建勢力占優勢的國家,此種不同見解“傳播到中國來”,并“支配著當時的文化界”,引發了社會史論戰。此一論戰,尤其是其中關于亞細亞生產方式問題的辯論,自1928年起,在日本學界亦掀起波瀾。《中國社會性質問題論戰》(1937年1月)、《中國社會史問題論戰》(1937年7月),《何干之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3、184頁。論戰各方政治立場、學術背景、所持觀點各有不同,但均運用馬克思主義進行分析和辯駁,(2)[美]德里克著,翁賀凱譯:《革命與歷史: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起源,1919—1937》,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頁;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71頁。這一論戰本質上可視為是以馬克思主義解構中國社會的嘗試。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固然不止一途,但由歐入俄再由俄入華是基本渠道之一。在此過程中,莫斯科早在1920年前后便已展開對中國社會性質尤其是農村經濟社會性質的探討,且存在紛紜論斷,其后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固然反響更為巨大,但根本上可視為是之前各方觀點的回瀾。學界對后者關注頗多,對1920年前后莫斯科有關中國社會性質的分歧和爭論卻缺乏關注,(3)與之相關的研究寥寥無幾,郝鎮華所編《外國學者論亞細亞生產方式》一書收錄了此一時期蘇俄學界有關中國的一系列文章,周家彬在文中述及共產國際二大有關東方國家社會性質問題的探討。參見郝鎮華編:《外國學者論亞細亞生產方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周家彬:《灌輸還是互動:中共初創時期革命理論轉變的再認識》,《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4期,第39—48頁。以致少有提及甚至不為人知。從根本上看,莫斯科有關此問題的前期探討,不僅是中國社會史論戰的重要組成部分乃至肇源,也是莫斯科和中共指導中國革命的前提。其中各方觀點殊異,更在一定程度上是大革命時期及之后中共和共產國際理論、主張、政策混亂的重要根源之一。
整體而言,1920年前后莫斯科對中國社會性質的認知,在亞細亞生產方式特征、封建生產關系主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主導之間有過徘徊乃至反復。其中,前者與后兩者在土地所有制問題上存在尖銳對立,決定著土地革命是否具有合理性和必要性。而土地革命既是列寧民主革命思想的核心,(4)列寧在探索俄國民主革命道路時曾明確指出,“土地問題是俄國資產階級革命的根本問題”,俄國革命“只有作為農民土地革命才能獲得勝利”。《社會民主黨在1905—1907年俄國第一次革命中的土地綱領》(1907年11—12月),《列寧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87、392頁。也是共產國際東方戰略的基本和主要內容,所以莫斯科有關中國社會性質的分歧、爭論、反復,圍繞共產國際制定中國土地綱領的過程有著最集中體現。有鑒于此,本文以共產國際制定中國革命第一個土地綱領的基本過程為主線,系統揭示當時各方對中國社會尤其是中國農村的不同認知,以體現西方及蘇俄國內學界對中國的固有觀感、列寧對中俄社會情況的判斷、共產國際內部的分歧、中共代表的意見等各方合力作用下共產國際對中國社會性質尤其是農村社會情況的復雜探索過程。
共產國際處理農民問題,是根據列寧起草經共產國際二大通過的《關于土地問題的決議》,(5)[日]河西太一郎:《農業理論的發展》,[日]河西太一郎等著,薩孟武等譯:《馬克思經濟學說的發展》,新生命書局1929年版,第147頁。該決議立足于把農村社會階層的“一部分吸引到自己這方面來,而使另一部分保持中立”,以向敵對部分“進行不倦的斗爭”。(6)《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會議記錄》(1920年8月4日),王學東主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文獻》第30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505頁。具體而言,農業無產階級、半無產階級或小塊土地農民、小農是爭取的對象;對于中農,應使之中立;對大農,應為把農村被剝削勞動者從其思想和政治影響下解放出來而斗爭。只有對大土地占有者,才應當“立刻無條件地沒收”其“全部土地”。(7)《土地問題提綱初稿》(1920年6月初),《列寧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1—176頁。其中,大農是資本主義企業主,大土地占有者是封建地主,即列寧主張中土地革命主要對象是“大土地占有者”,也即“地主”。但是,共產國際在試圖將該原則適用于中國時,卻倍感為難。
共產國際指導中國革命之初,便致力于制定中國的“土地綱領”。不過,中國農村情況復雜且特殊,土地綱領始終處于懸而難決的尷尬境地。1922年7月,共產國際執委會會議即指出,中國情況“如此獨特,與其他國家農民的情況如此不同,以致迄今未能為他們制訂出總的土地綱領”(8)《共產國際執委會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七日會議簡訊(摘要)》(1922年7月30日),安徽大學蘇聯問題研究所、四川省中共黨史研究會編譯:《1919—1927蘇聯〈真理報〉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選編》第1輯,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頁。,“迄今未能”說明制定中國土地綱領早在共產國際構想之中。而中國農村情況的復雜,更是影響久遠。布哈林在1926年底召開的共產國際執委會第七次擴大會議上便感嘆,“沒有比中國復雜的土地關系更難以理解的東西了”。(9)《布哈林的報告》(1926年11月23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編譯:《共產國際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1919—1928)》第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0頁。
蘇俄的“中國學”淵源于“十八世紀開始(1721年彼得大帝統一全國建立俄羅斯專制帝國)到二十世紀初為止這二百年中發展起來的中國研究”,甚至“更遠地追溯到十五世紀末確立的以莫斯科為中心的俄羅斯多民族封建農奴制國家時期,乃至從九世紀起的基輔羅斯時代”。從對中國近代革命理論傳播和革命運動開展的關聯來看,“為了擴大十月革命的影響,喚起毗鄰各國勞動人民進行民族、民主和社會主義革命”,蘇俄“從組織上與學術上加強了對周邊地區包括中國的研究”。列寧對東方尤其對中國的“一貫重視”,(10)孫越生:《俄蘇中國學概況(代前言)》,中國社會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編:《俄蘇中國學手冊》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11頁。俄共(布)對中國革命的“特別感興趣”,(11)[俄]К.В.石克強整理,李玉貞譯:《俄羅斯新發現的有關中共建黨的文件》,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檔案文獻選編》,中共黨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220頁。促進了蘇俄對中國的高度關注。早在中共成立前,“根據列寧的指示,1920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成立了東方學研究所”,次年又成立“全俄東方學家學會”,對東方的重視引發“東方學刊物”興起,催生了“從事遠東外交工作的黨的干部、黨報記者和東方戰線的政工人員,以及派駐共產國際的有關工作人員,積極開展了對東方各國民族解放運動問題和中國革命問題的研究,出現了第一批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寫成的中國學著作”。(12)孫越生:《俄蘇中國學概況(代前言)》,《俄蘇中國學手冊》上,第11—12頁。
在此背景下,1920年前后,蘇俄國內已出現一系列關于中國社會、中國農村問題的專門著述。時任蘇俄外交人民委員部東方司司長的Я·楊松在蘇俄《外交人民委員會通報》上撰文指出,中國“似乎從來沒有過使歐洲勞動群眾產生鮮明階級意識的‘那些順序出現的社會形態’”。克里亞任則認為,中國社會的基本細胞“不是等級,不是公社,不是階級,而是家庭”。1922年,斯穆爾基斯在著作中聲稱,在中國,土地國有制和份地制使得大地產不可能出現,而保守的土地法又防止了喪失土地的可能性,因此中國農村沒有西方社會所特有的內部矛盾。尼基福羅夫系統總結了20年代前半期蘇俄學者所描繪的中國農村社會關系的圖景,并指出,“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期,在所有關于中國(以及關于印度和其他東方國家)的歷史著作中廣泛流傳著中國沒有土地私有制、公社有特殊作用、沒有地主等等觀點”。(13)[蘇]В·Н·尼基福羅夫:《蘇聯歷史學界對中國社會經濟制度的討論(1925—1931年)》,郝鎮華編:《外國學者論亞細亞生產方式》下,第28—31頁。
在此前提下,無論從無產階級革命的視域還是資產階級革命的角度,共產國際試圖制定的中國“土地綱領”均難以入手:“沒有地主”意味著土地革命基本對象的缺失,不存在土地私有制,則不僅農村社會階層無法因循列寧等人的劃分,土地公有制或國有制更本身已是土地革命的目標。
從根本上看,蘇俄國內對中國農村情況的認知主要來自西方描寫中國社會的書籍。此類書籍,一方面多以西方學術背景和思維方式看待中國問題,隔靴搔癢不中肯綮者為數不少。另一方面,撰者與中國尤其是中國農村畢竟較多隔閡,究竟是身臨其境作出論斷還是人云亦云得出結論難以確定。事實上,不僅蘇俄學者,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在內的西方知識分子在考察東方時,“所閱讀的材料都是后來被證明可信度不高的、作為‘東方學’文獻的游記、筆記”(14)涂成林:《世界歷史視野中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6期,第24頁。,以致很長一段時期內,中國農村的貧困在西方多被歸因于“農村人口過剩”,(15)[匈牙利]馬札亞爾著,陳代青、彭桂秋合譯:《中國農村經濟研究》,神州國光社1934年版,第32頁。而與特定生產關系無關。
其實,此一時期蘇俄學者有關中國農村狀況的結論與馬克思、恩格斯在19世紀50年代的觀點并無二致,在馬克思、恩格斯理論語境下,具有此類特征的社會生產關系有其專門指稱——亞細亞生產方式。
盡管馬克思“并沒有給亞細亞生產方式下過定義,也沒有明確地指出過這種生產方式在社會發展序列中占據何種位置”,以致馬克思、恩格斯逝世之后,亞細亞生產方式成了世界性學術難題,(16)張春姣:《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文化批判》,黑龍江大學2004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7頁。引發各方紛紛著論相商。但從根本上看,亞細亞生產方式所具有的主要特征并不復雜。
學界根據馬克思、恩格斯有關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論述,一般將“土地公有、農村公社和國家專制‘三位一體’看作是東方社會的特征”。(17)楊耕、李雅儒:《關于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再思考》,《學習與探索》1998年第2期,第52頁。從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特點來看,1920年前后蘇俄學界對中國的認識“雖未明確提及‘亞細亞生產方式’,但就其內容,已將‘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概念包羅無遺”。(18)郝鎮華:《蘇聯學者論“亞細亞生產方式”》,《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2期,第158頁。這也是中國“亞細亞生產方式論”在大革命失敗后成為社會史論戰焦點問題的主要原因。
至少從馬克思著述來看,“亞細亞生產方式”非“封建”的基本邏輯架構非常清晰,不僅在內涵上有明顯差異,在語言表達上亦有直觀體現。1859年,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正式提出了‘亞細亞生產方式’概念”,(19)趙浩、王復三:《論馬克思東方社會思想及方法論力量》,《馬克思主義研究》1997年第4期,第16頁。闡述了“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20)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1859年),《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3頁。的觀點,“把過去被認為沒有歷史的東方社會首次納入了人類社會發展序列”(21)郝鎮華:《蘇聯學者論“亞細亞生產方式”》,《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2期,第155頁。,這一觀點一度“被視作馬克思關于人類歷史的普世性階段劃分”(22)馮天瑜:《“封建”考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08頁。。中外學者在對此言的理解上,分持社會發展“單線論”與“多線論”,但分歧實質只是“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資產階級的”不同生產方式是在時間上承續出現還是空間上并列共存的問題。無論從何種角度看,亞細亞生產方式與古代的、封建的、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均應并列而非統屬。1853年,恩格斯在給馬克思的回信中對馬克思“不存在土地私有制是了解東方天國的鑰匙”的論斷表示肯定,并具體分析了東方各國“沒有達到土地私有制,甚至沒有達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的原因。(23)《恩格斯致馬克思》(1853年6月6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260—263頁。馬克思將“土地財產和農業”視為“經濟制度的基礎”,(24)《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草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2—483頁。沒有達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自然意味著東方社會并未形成“封建”經濟制度。
蘇俄學界對中國社會性質的看法與馬克思、恩格斯觀點趨同,認為中國屬于亞細亞生產方式,而非“封建”或“資本主義”。前已述及,蘇俄學界人士多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特征指稱中國,卻并未明確提出“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名詞,意味著這一觀點存在某些不可言明的現實阻力。列寧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不認可、對中國社會性質的認定與蘇俄學界觀點迥然相異應是最主要影響因素。
尼基福羅夫指出,“列寧在他的著作里,沒有一句話——以他自己的名義——提到亞細亞生產方式這個范疇”。(25)[蘇]В·Н·尼基福羅夫:《列寧論亞、非國家的社會關系》,郝鎮華編:《外國學者論亞細亞生產方式》下,第17頁。盡管該說法可能過于夸張,但“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術語在列寧著述中并不常見確為事實。(26)[英]M.索爾:《蘇聯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討論》,《國外社會科學》1981年第3期,第66頁。1919年7月,列寧在講演中總結了“世界各國所有人類社會數千年來”發展的“一般規律、常規和次序”,具體為:父權制原始社會→奴隸占有制社會→農奴制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27)《論國家》(1919年7月11日),《列寧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5—78頁。從中不難看出,列寧并未將“亞細亞生產方式”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形態演進方式。
馬克思受“有關印度的英語文獻的啟發”,將“歐洲文化之外(包括俄國)的農業結構”稱為亞細亞生產方式。(28)[奧]奧托·布魯納:《“封建主義”概念史》,侯建新主編:《經濟-社會史評論》第5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162頁。但在列寧看來,無論是俄國還是中國,均非如此。對于1861年改革后至十月革命前俄國社會生產關系狀況,列寧觀點始終如一,即封建殘余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此消彼長,共同存在。1902年,列寧在《俄國社會民主黨的土地綱領》中對俄國農村生產關系做了提綱挈領的說明,“現代俄國農村中的農奴制關系同資產階級關系極其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29)《俄國社會民主黨的土地綱領》(1902年2月—3月上半月),《列寧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88頁。在斯維爾德洛夫大學的講演中,列寧同樣指出,1861年的“變革”使得農奴制被資本主義所代替,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還保留著農奴制的各種遺跡和殘余”。(30)《論國家》(1919年7月11日),《列寧全集》第37卷,第67頁。
中國情況在列寧眼中與俄國類似。1900年12月,列寧在《對華戰爭》一文中提到,“中國人民也同樣遭到俄國人民所遭到的苦難,他們遭受到向饑餓農民橫征暴斂和用武力壓制一切自由愿望的亞洲式政府的壓迫,遭受到侵入中華帝國的資本的壓迫”。(31)《對華戰爭》(1900年9—10月),《列寧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頁。中國人民和俄國人民一樣遭受“亞洲式政府”和“資本”的壓迫,結合列寧一向將沙俄政府視為以農奴制為支柱的封建政府,則所謂“亞洲式政府”多少體現“封建”色彩,而“侵入性資本”壓迫無疑指向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
1912年7月,列寧在《中國的民主主義和民粹主義》一文中“明確提出中國是一個‘落后的、農業的、半封建國家’”(32)陳金龍:《“半殖民地半封建”概念形成過程考析》,《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第228頁。,這被認為是用馬克思主義“封建”話語描述中國國情的“起源”。(33)薛恒:《中國近代“封建”話語的興起及其指義處境化》,《江海學刊》2003年第2期,第168頁。列寧在文中還稱,“在將近5億人民的生活日程上,只提出了這種壓迫和這種剝削的一定的歷史獨特形式——封建制度”,“農業生活方式和自然經濟占統治地位是封建制度的基礎;以這種或那種方式把中國農民束縛在土地上,這是他們受封建剝削的根源;這種剝削的政治代表就是封建主,以皇帝為整個制度首腦的封建主整體和單個的封建主”。(34)《中國的民主主義和民粹主義》(1912年7月15日),《列寧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29頁。在列寧看來,中國社會所具有的皇權專制、自然經濟主導等特征均是封建制度的重要體現。
蘇俄國內對中國社會生產關系的判定大致在“亞細亞生產方式”和“封建”之間難以抉擇,雖然列寧持后一主張,但前者既有西方固有觀念的堅實基礎,又有馬克思、恩格斯“東方社會理論”的牢固支撐,在蘇俄學界、政界均有相當大影響。在共產國際二大上,情況變得更為復雜,在“亞細亞”與“封建”的分歧基礎上,又出現東方國家已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占主導的觀點。
列寧為共產國際二大草擬的《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依據“經濟情況”,將殖民地國家定性為“封建關系或宗法關系、宗法農民關系占優勢”,并認為共產國際在這些國家的主要任務是“援助落后國家中反對地主、反對大土地占有制、反對各種封建主義現象或封建主義殘余的農民運動”。(35)《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1920年6月5日),《列寧全集》第39卷,第163、167頁。
然而,與殖民統治相伴隨的,是落后國家和地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與發展。尤其一戰期間,列強無暇東顧,給東方資本主義快速發展創造了條件。為此,在殖民地國家是否仍是封建生產關系占優勢的問題上,重視東方的與會代表羅易、馬林、懷恩科普、蘇爾坦·扎德等紛紛出言反駁,并斷定英屬印度、荷屬印度、中國、埃及、波斯、爪哇等均為資本主義非常發達的國家和地區。(36)《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會議記錄》(1920年7月26—28日),《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文獻》第30卷,第206、237、246—247、221頁。
其時,共產國際對東方社會尤其是遠東認知有限,起草有關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文件的列寧和羅易,前者“坦白承認他對實際情況不了解”(37)[印度]M.N.羅易著,山東師范學院外文系等合譯:《羅易回憶錄》下,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393頁。,后者雖是以“列寧特邀的來自新大陸的‘東方賢人’”(38)《羅易回憶錄》上,第309頁。“英屬印度的代表”(39)《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會議記錄》(1920年7月26日),《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文獻》第30卷,第205頁。身份聞名共產國際,但與會時離開印度已達十七年,長期居住墨西哥,期間“和印度完全失去聯系”,不僅對印度國內要聞知之甚少,甚至根本“不太關心國內情況”。(40)《羅易回憶錄》上,第220—221頁。列寧、羅易二人尚且如此,其他國家代表可以想見。也正因此,根據列寧、羅易所擬文件進行字詞、邏輯上的思辨分析,(41)《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緒論中指出,“共產國際‘二大’制訂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民族革命運動發展的總的理論模式。由于共產國際領導人掌握有關殖民地世界各種情況的具體材料太少,這種理論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帶有抽象的思辨的性質”。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譯:《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緒論”第9頁。是共產國際二大探討殖民地問題的一大特點。
最終,羅易針對東方情況所擬的《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補充提綱》得到共產國際認可,并經細節修改后由共產國際通過。該文件首句便將中國和印度稱為“資本帝國主義所統治的國家”(42)羅易:《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補充提綱》(1920年7月19日—8月7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頁。,會議通過的最終決議則將之改為“資本主義制度占統治地位的國家(例如中國與印度)”(43)《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補充提綱》(1920年7月19日—8月7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第144頁。。補充提綱的通過,意味著中國在共產國際視野中已是資本主義制度占統治地位的國家。
共產國際二大前后,對中國社會性質的認識存在認知渠道和結論各異的三種觀點:蘇俄國內學界根據西方描繪中國專制王朝的書籍,得出類似“亞細亞生產方式”的中國社會特征;羅易以其對印度的“經驗之談”,將中國與印度捆綁在一起,同視為“資本主義制度占統治地位”的國家;列寧則將中國歸入“封建”生產關系占統治地位的國家。共產國際二大雖確立了羅易觀點對東方的指導地位,(44)周家彬:《灌輸還是互動:中共初創時期革命理論轉變的再認識》,《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4期,第42—43頁。但不久即遭各方反駁。
1921年6月,共產國際三大召開,張太雷向大會提交了《關于殖民地問題致共產國際“三大”的提綱(草案)》,對此前共產國際有關東方國家的認知,尤其是羅易的觀點提出自己的意見。針對《提綱初稿》《補充提綱》在殖民地問題上的泛泛而論,張太雷指出,“不能認為所有東方國家都是完全一樣的”,原因在于東方國家內部包括三類國家,“(一)已經是工業發達的國家;(二)剛剛參加國際性貿易(按其形式來說,尚為初步的)的國家;(三)目前還完全不依附于帝國主義世界資本主義關系的即尚未開化的國家”。不僅如此,張太雷更針對羅易在《補充提綱》中的主張指出,“甚至對于被羅易同志不無根據地歸入到‘先進’東方國家這一特殊類別的中國,也是不適用的”(45)《關于殖民地問題致共產國際“三大”的提綱(草案)》(1921年6月),《張太雷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2—34頁。,反諷之意溢于言表。在《致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書面報告》中,張太雷更明確聲明,中國處在“經濟發展的原始階段”,“在所有先進國家居主導地位的現代資本主義制度,在中國還很不發展”。(46)張太雷:《致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書面報告》(1921年6月10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第161頁。
緊隨其后,羅易的觀點頻遭質疑。1922年1月遠東代表大會時,季諾維也夫在會上指出,“中國、朝鮮和蒙古還沒有工業無產階級”(47)向青、石志夫等主編:《蘇聯與中國革命》,中央編譯出版社1994年版,第56頁。,此言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極其不發達,與列寧所謂“資本主義前的關系占統治地位”相合。(48)列寧在共產國際二大上作“民族和殖民地問題委員會的報告”時即曾指出,土耳其斯坦一類的落后國家“最重要的特點就是資本主義前的關系還占統治地位,因此,還談不到純粹的無產階級運動。在這些國家里幾乎沒有工業無產階級”。列寧:《民族和殖民地問題委員會的報告》(1920年7月26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第124頁。1922年7月,馬伊斯基在《真理報》發表《中國和中國的斗爭》一文,其中認為,辛亥革命以來,中國資本主義雖有所發展,但“關于中國資本主義發展的議論中有許多謬誤之處,發展的程度通常被夸大得遠遠超過實際情況”。隨后,馬伊斯基更用數據資料闡述了中國采煤量、鐵路交通運輸等方面的具體情況,并得出結論:“‘中華帝國’資本主義化的程度只有戰前俄國的八分之一至十分之一”,不僅無產階級“人數極其有限”,資產階級亦“還沒有成長到明顯具有民族意識的程度”。(49)И·馬伊斯基:《中國和中國的斗爭》(1922年7月27—28日),《1919—1927蘇聯〈真理報〉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選編》第1輯,第2—5頁。同年,馬林在《共產國際》德文版發表的《中國南方的革命民族主義運動》一文也提及,中國革命“沒有改變政治、經濟的狀況”,看不出中國經濟關系“有任何發展”。(50)馬林:《中國南方的革命民族主義運動》(1922年),《馬林在中國的有關資料(增訂本)》,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3頁。張太雷、季諾維也夫、馬林等人的觀點,表明中國“資本主義論”難以服眾。
張太雷、馬林等人對羅易觀點的實際否定,并不意味著彼此對中國經濟社會性質,尤其是對農村經濟狀況的認識趨于一致。中國社會回歸“非資本主義”主導的過程,本身亦是蘇俄或者說西方傳統觀念與中國代表觀點論辯沖突的過程,即蘇俄學者理論上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特征與中國實際情況之間彼此交鋒的過程。
總體而言,馬林和馬伊斯基對中國農村的認知可歸納出主要兩點:其一,不存在大土地所有制,農民差不多都有土地。馬林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指出,中國農民“差不多都有少量土地”。(51)《馬林給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報告》(1922年7月11日),《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資料選輯(1919—1924)》,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8頁。馬伊斯基同樣認為,“中國人口中百分之八十五至九十是居住在農村的小農”,不存在“大量占有土地的情況”。(52)И·馬伊斯基:《中國和中國的斗爭》(1922年7月27—28日),《1919—1927蘇聯〈真理報〉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選編》第1輯,第2頁。其二,農村沒有高額租稅和階級斗爭。馬林認為,中國“內地同海外資本主義世界幾乎不發生任何聯系”,再加上沒有“象印度和朝鮮農民必須交付的那種高額租稅”,(53)《馬林給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報告》(1922年7月11日),《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資料選輯(1919—1924)》,第168頁。所以中國農民“內部沒有對立”,“舊的所有制及家庭形式”依然存在,“村莊是一個經濟單位”。(54)馬林:《中國南方的革命民族主義運動》(1922年),《馬林在中國的有關資料(增訂本)》,第203頁。
馬林所謂中國“不存在高額租稅”的說法與“中國的實際情況”不符,(55)曾憲林、譚克繩:《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農民運動史》,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89頁。卻可從馬克思那里找到理論依據。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亞洲國家具有“土地所有者”和“主權者”雙重性質,“地租和賦稅就會合為一體”(56)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91頁。。馬林雖使用“租稅”一詞,但考慮其并未提及“地主”,則“租稅”僅指“賦稅”。蔣介石在莫斯科列席共產國際執委會會議時即稱,“中國土地稅并不很重”,但“地租問題是另一回事。最高的地租達土地總產量的80%”。(57)《有國民黨代表團參加的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會議速記記錄》(1923年11月26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334頁。不僅如此,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第一個前提是“自然形成的共同體。家庭和擴大成為部落的家庭,或通過家庭之間互相通婚[而組成的部落],或部落的聯合”(58)《〈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摘選》,《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頁。。即是說,家庭、村社,乃至更大的部落,均為“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基礎,則馬林所謂“舊的所有制及家庭形式”指向不言而喻。因此,馬林關于中國農村的認識很大程度上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先入為主,與實際情況相去甚遠。
此外,亞細亞生產方式特征之一——“土地公有”與馬林等人小農“差不多都有少量土地”的說法貌似矛盾對立。但馬克思曾指出,亞洲“沒有私有土地的所有權,雖然存在著對土地的私人的和共同的占有權和使用權”,“在印度和中國,小農業和家庭工業的統一形成了生產方式的廣闊基礎”,(59)《資本論》第3卷,第891、373頁。可見小農業也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內涵之一。
相較于馬林等人的觀點,中共同時期的認識雖在理論上不夠深入,但在實際上更為具體。張太雷呈交共產國際三大的報告,雖認為中國經濟主要建立在“小農土地所有制基礎之上”,“擁有一小塊土地的農民占農村人口的大部分”;但更指出,小農與無產階級的聯盟,“只有在中國無產階級同中國地主和農場主進行斗爭的過程中,在剝奪這些剝削者的生產資料——土地的基礎上,才應該并且也才能夠得以實現”,實質上點明了土地革命的重要性。不僅如此,張太雷還將農村無產階級分為“租種土地的勞動者,即對分制佃農或佃農”、“像雇工那樣為地主干活的人”,且“佃農不管土地好壞,通常都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給地主”。(60)張太雷:《致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書面報告》(1921年6月10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第161、169—170頁。
1922年1月,張國燾向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提交的報告也具體分析了中國農民的情況。其中指出,中國在土地關系上已取消了“井田制”,但“農民不管政府法令,繼續把這些土地認作私產”,報告中還特別強調了耕地不足。在租稅方面則稱,佃農租地租金“一般是年收成的25%—75%”,且各地軍閥多預征錢糧,“湖南、安徽和山西的農民已經被迫交清1924年以前的賦稅,有的地方甚至要交到1931年。此外,還有各省的省長們前來征收軍用附加費”,農民走投無路,以至殺死駐軍的情況“常常發生”。(61)《中國共產黨代表張國燾向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提交的報告》(1922年1月),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上海革命歷史博物館籌備處編:《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708—726頁。
由于對中國農村認識有限,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同樣了解尚淺,張太雷、張國燾對中國農村的闡述并非完全從階級分析視角入手,某些觀點更是含糊不清,但至少能看出中國農村情況并非如蘇俄學者和馬林等人所認為的那樣不存在土地私有和階級分化。更重要的是,地主剝削、高額租稅、農民反抗等狀況,說明共產國際在中國有開展農民運動、制定土地綱領的必要。
盡管表達觀點者眾多,但列寧作為聯共(布)和共產國際領導人,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方面極具權威。列寧病重后接掌共產國際的季諾維也夫、布哈林與其保持了高度一致,極其重視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農民運動和土地問題。
在1922年11月召開的共產國際四大上,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土地問題”重要性被提到特殊高度,會議通過的《東方問題指導原則》不僅將“土地問題”一節置于“東方的工人運動”之前,更要求“一切東方國家的革命政黨都必須制定一個明確的土地綱領”,“綱領中必須要求徹底消滅封建制度及其以大土地所有制形式和土地稅租約形式所表現的封建殘余”。(62)《東方問題指導原則》(1922年12月5日),《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文獻》第35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581頁。此一決議充分說明,反對封建土地所有制已成東方國家的首要任務。
在共產國際四大召開前,其執委會在中國經濟社會性質方面便多番討論且爭議頗多。共產國際極其重視馬林的看法,1922年7月底,《真理報》所載文章對馬林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馬林在“中國呆了一年半”,“仔細地研究了這個大國混亂不堪的政治和經濟情況”。(63)《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現狀》(1922年7月30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第240頁。不過,馬林觀點完全無法反映出中國有制定土地綱領的必要,此點讓共產國際頗感為難。1923年4月,布哈林作為俄國代表向共產國際作匯報時,對馬林所謂中國農民“差不多都有少量土地”“沒有高額租稅”的觀點表達了不同看法,認為中國農民“大部分人缺少土地,受到苛捐重租的盤剝”,(64)Н·布哈林:《共產國際執委會俄國代表的匯報(節譯)》(1923年4月21日),《1919—1927蘇聯〈真理報〉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選編》第1輯,第29頁。這一說法更為趨近張太雷、張國燾等中共黨員的觀點。
身任共產國際東方部主任的拉狄克則與羅易觀點更為接近。由拉狄克簽署的文件——《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決議<中國共產黨的任務>》中指出,中國共產黨應將“主要注意力用于組織工人群眾、成立工會和建立堅強的群眾性共產黨方面”。在整個文件中,拉狄克反復強調督軍是“資產階級發展的中心”,中共應關注工人運動,對“農民”未置一詞。(65)《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決議〈中國共產黨的任務〉》(不晚于1922年12月5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162—163頁。副主任維經斯基同樣對農民問題重視不足。他在1922年8月致中共中央的信件中認為,中國“具有頭等重要意義的兩個問題”分別為“消滅督軍統治”、“各省實行自決和在聯邦制原則基礎上的聯合”。(66)《維經斯基給中共中央的信》(1922年8月),《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118頁。
在共產國際四大要求制定東方國家土地綱領的硬性要求和原則規定下,共產國際開始批評拉狄克、維經斯基等人忽視民主革命、農民革命的思想。1923年5月,維經斯基在《真理報》發表《中國的民族革命運動和工人階級》一文,《真理報》編輯部在按語中批評維經斯基“對農民和孫中山國民黨的作用估計不足”。(67)Г·魏金斯基:《中國的民族革命運動和工人階級》(1923年5月20日),《1919—1927蘇聯<真理報>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選編》第1輯,第44頁。5月23日,維經斯基起草了拉狄克和其本人共同簽署的《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給其出席中共第三次代表大會的代表的指示草案》,全文9條,只字不提農民和土地問題。(68)《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給其出席中共第三次代表大會的代表的指示草案》(1923年5月23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251—253頁。此舉引起布哈林不滿,為此,布哈林對該草案進行了“修正”。雖名為“修正”,實際僅援用原案三、四兩條,而加入大量有關農民問題、土地問題的條款。(69)《布哈林對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給中國共產黨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指示草案的修正案》(不晚于1923年5月24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254—255頁。盡管略顯粗陋,但這本質上可視為共產國際一直試圖制定的“土地綱領”。(70)道夫·賓指出,“這份文件草擬了一個土地綱領”。道夫·賓:《斯內夫利特和初期的中國共產黨》,《馬林在中國的有關資料(增訂本)》,第47頁。布哈林的修正,得到了共產國際執委會主席季諾維也夫的肯定。布哈林在就修正案致維經斯基的便函中,更提醒其“別搞鬼,當心!”(71)《布哈林給維經斯基的便函》(不晚于1923年5月24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254頁。以上反映出共產國際東方部和執委會在中國革命策略問題上有明顯分歧,實質上是對中國社會性質和革命主要任務判定不一的反映。
布哈林的修正案隨后成為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致中共三大的正式指示。其中強調了“在中國進行民族革命和建立反帝戰線之際,必須同時進行反對封建主義殘余的農民土地革命”,并指出,“全部政策的中心問題乃是農民問題”,只有把“占有小塊土地的農民吸引到運動中來,中國革命才能取得勝利”。在此基礎上,指示具體要求:
共產黨作為工人階級的政黨,應當力求實現工農聯盟。只有通過堅持不懈的宣傳工作和真正實現下述土地革命口號,才能達到此目的:沒收地主土地,沒收寺廟土地并將其無償分給農民;歉收年不收地租;廢除現行征稅制度;取消各省間的包稅和稅卡;廢除包稅制度;鏟除舊官僚統治;建立農民自治機構,并由此機構負責分配沒收的土地,等等。(72)《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給中國共產黨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指示》(1923年5月),《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2卷,第456頁。
從總體上看,布哈林所擬修正案在農民問題、土地問題上具有明顯的兩重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之前矛盾觀點的蓋棺定論,同時又回避了某些重要的分歧和不確定。布哈林在其中指出,土地革命根本目的在于“反對封建主義殘余勢力”,要求以土地革命作為實現工農聯盟的途徑,并指出應吸引小農參加革命,沒收地主土地分給農民,這些內容帶有鮮明的列寧色彩。中國革命需要進行反封建殘余的土地革命,農民是“全部政策的中心問題”,說明中國是封建生產關系占主導地位的觀點在共產國際內占據上風。不過,列寧曾指出,“所謂土地綱領,我們是指在土地問題上,也就是在對待農業,對待農村居民的各個階級、階層、集團的態度方面,確定社會民主黨的政策的指導原則”。(73)《俄國社會民主黨的土地綱領》(1902年2月—3月上半月),《列寧全集》第6卷,第281頁。布哈林的修正案在此問題上僅籠統提到“占有小塊土地的農民”和“地主”,并未涉及具體的階層劃分及相應策略,內容與共產國際四大要求的“明確的土地綱領”無疑相去甚遠,映射出其在中國復雜的農村生產關系上持疑難定的糾結心態。
列寧的中國“封建論”畢竟代表權威話語體系,蘇俄國內學者及馬林等人雖認為中國屬于“亞細亞生產方式”,卻往往介紹具體特征而不稱其名,顯得名不正言不順。羅易將中國與印度同視為資本主義占優勢的國家,且因得到一定支持而一度占據上風,但這一觀點不僅與傳統認知和權威觀點捍格,更與中國實情相去甚遠,故雖一時而興,但在各方尤其是中國代表反駁下須臾敗陣。張太雷對中國農村“地主”“農民”兩相對立情況的介紹,在列寧病危后執掌共產國際的列寧擁躉季諾維也夫、布哈林等人看來,無疑是對列寧觀點的佐證。雖然具體情況仍多有未明,但“地主”的浮出水面和中國農村階級矛盾的存在,已為土地綱領的原則性規定提供了合理性基礎和現實性需求。不過,歷時近一年才在相關指示中簡要提及解決土地問題的若干原則,本身已體現問題的復雜性。
莫斯科在中國社會性質、土地革命重要性等問題上的分歧并未因此塵埃落定,而是大幕初開。在大革命中,拉狄克等反對派延續了羅易觀點,認為中國資本主義已很發達,“封建殘余”不具有重要作用,以此否定土地革命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在列寧已逝而大革命失敗的背景下,羅明納茲、馬札亞爾等人更擎起亞細亞生產方式的大旗。最終,中國社會性質問題逐漸發酵,在大革命失敗后再度異軍突起,釀成蔚為大觀并牽涉中外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