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宣言》的誕生始末及其深遠影響*
—— 兼論馮驥才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知行歷程和思想淵源

向云駒

一、《西塘宣言》的開創性和遠見卓識

2006 年4 月22 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閉幕。馮驥才連任協會主席，我則由原來的分黨組成員、副秘書長之職，改任分黨組成員、秘書長。大會之后，馮先生和我代表協會一同奔赴浙江，4 月27 日至28 日在浙江嘉善西塘召開了“古村落保護國際論壇”。在這次論壇上，我主持了開幕式及主論壇會議，在閉幕式上又代表與會代表宣讀了由我執筆起草的《西塘宣言》。

這次論壇是馮驥才一手策劃的一次重要會議。根據2001 年至2003 年在山西榆次后溝村進行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示范調查和在榆次市召開全國搶救民間文化遺產縣長論壇，以及在此間舉行的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合作調查中國少數民族民歌的經驗，此次論壇在參與者和組織結構上開創了同類會議的先河。會議選定在浙江西塘古鎮，有一定的現場會性質；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同一時期在西塘現場取景進行專題采訪并直播報道，對論壇宗旨進行了有效傳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北京和亞太地區五國辦事處總代表青島泰之專程出席論壇并致辭，提升了論壇的國際影響力；全國各地古村落行政管理部門負責人紛紛與會；日本民俗學界的重量級學者和越南傳統村落研究專家參會并發表論文；國內建筑學界、民俗學界、民間文藝學界、文化遺產保護學界的重要專家出席論壇，浙江省省市區鄉四級政府和學界人士踴躍參與。學科交叉集合、跨越國界和地域、強力推廣傳播，是此次論壇在保護傳統村落的歷程中具有里程碑性質的幾個要點，這是馮驥才在本次論壇策劃定位上的貢獻。論壇結束之際，馮驥才覺得有必要把會議成果和論壇的歷史意義予以升華和加大傳播。27 日晚，他將我叫至他房間，決定在論壇閉幕式上發布《西塘宣言》。我們討論了《西塘宣言》的內容和主旨，然后我回到房間馬不停蹄地趕寫，當晚交給他審定并打印。這是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史上第一份呼吁全社會并聯絡國際學術力量保護古村落的“宣言”。它第一次隆重、鄭重、慎重地向全社會發出保護古村落的國際國內學術界知識界的響亮的聲音；它第一次既有深度也有廣度地傳遞出參與論壇的各方人士對古村落價值的認同和共識，呼吁全社會和全世界高度重視獨一無二又瀕危的古村落文化遺產；它第一次把審視中國古村落的學術視野和保護目光投向了我國東西南北中、漢族各地域和少數民族各形態的古村落，呼吁全面展開調查、保護、利用，實現去蔽、解危、激活、煥彩；它第一次以“宣言”的方式警示中國農村發展必須謹記“千城一面”教訓，嚴防“千村一面”的文化悲劇；它第一次明確提出優秀的美麗的傳統古村落是中國農村發展、鄉村振興最堅實的歷史和文化基石；它第一次向人們昭示古村落保護的艱巨性和復雜性，是一項經濟社會文化的綜合工程，提醒人們要高度關切、艱辛探索、深入研究；它第一次前瞻性地展望了中國傳統古村落的光明前景，準確地判斷了中國集群的古村落和它承載的璀璨輝煌的文明文化既來自歷史，更屬于未來。①《西塘宣言》由筆者執筆，收入王恬主編：《古村落的沉思——中國古村落保護（西塘）國際高峰論壇論文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 年，第369—371 頁。

《西塘宣言》是論壇全體與會者的共識，也是全體參會學者的智慧概括和總結。它是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一枝報春花，至今，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國家工程和社會熱潮，都被它一一進行了警示、規劃和預測。西塘鎮對此念念不忘、刻碑銘記，我認為《西塘宣言》實至名歸。

二、馮驥才的演講是西塘論壇及其宣言的精神標桿

《西塘宣言》是西塘國際論壇的一個綜合性成果，是論壇精神的體現。在西塘論壇上，馮驥才的演講是論壇的精神標志和思想旗幟。他的主旨演講題目是《古村落是我們最大的文化遺產》。當時間過去了15 年之后，我們今天重讀這篇演講，不得不驚嘆這篇演講堪可作為這次論壇的靈魂，是《西塘宣言》的精神本原。它的若干重要判斷，迄今仍然是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關鍵和核心所在。他演講的重要貢獻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首次從宏觀的角度定位和判斷中國古村落的文化地位。在此之前，文化界對古村落提出的種種保護建議、輿論、判斷，都是針對個別古村落的保護，或者是局部的、區域的、群落的。馮驥才這一演講，第一次發出中國全體的宏大的判斷。“古村落是我們最大的文化遺產”，這是史無前例的判斷，也是振聾發聵的思想。一個“最大的文化遺產”卻一直被我們熟視無睹，一直沒有整體性進入文化遺產保護視野，這是何等的怪誕、荒唐和不可思議！馮驥才的判斷是有依據和說服力的。他對這個判斷有三個解讀：

（1）中國古村落的體量比萬里長城還大得多。從時間上看，村落歷史幾乎與中華文明的起源同步或者是中華文明的起源。從空間上看，古村落遍布960 萬平方公里的中國全境，初步估計還遺存有經典性古村落五千余個（這個估計基本準確，2012 年以來，中國連續公布五批國家級傳統村落，共計6819 個）。

（2）每一個古村落都是文化容器，56 個民族的成千上萬個村落或古村落，其中既有“村落規劃、建筑群落以及橋梁和廟宇”這些物質文化遺產，還“包括各種民俗，生產生活、婚喪嫁娶、商貿節日、信仰崇拜等等民俗；還有民間文學，神話、故事、諺語、歌謠，都是無形的、口頭的；還有大量的民間藝術，民間戲劇、音樂、美術、舞蹈、制作工藝”①馮驥才：《古村落是我們最大的文化遺產》，見王恬主編：《古村落的沉思——中國古村落保護（西塘）國際高峰論壇論文集》，第7 頁。，這些都是“村落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些“文化容器”加上地域特色、地理特點、經濟特色、歷史個性，加上56 個民族特色，加上其中的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難道“不比萬里長城還大嗎”？古村落是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雙重疊加性遺產，這個觀點也是令人耳目一新、史無前例的新觀點、新認識、新思想。后來馮驥才據此提出傳統村落是一種“另類的文化遺產”概念，提出了超常規、超范圍、超部門的保護理念、思路和方法。

（3）古村落的“最大”還有一個原因是它的重大文化性質，這是國之大器、文化要害。他說：“我必須大聲說的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在農村；文化的根在農村；非物質文化遺產主要在農村；少數民族的文化全部在農村。如果少數民族全住進華西村那樣的房子的話，少數民族就沒有了，我們就不是個多民族的國家了，我們民族也被真正地全球化了。這是個多可怕的問題啊。這關乎我們民族的精神呵。”②同上，第11 頁。

2.基于此前對7 個省眾多古村落的實地考察經驗，他總結和推薦了五種古村落保護模式，為大規模開展古村落保護提出了“一個村一個方法，絕對不能一刀切”的保護原則。這五種模式，一是西塘典范，特點是生態的、活態的、以人為本，“西塘做的是一個活態的典型”；二是婺源范式，是從文脈上注意它歷史的延續，其歷史建筑和新建筑整體上是一致的，很協調，歷史特征十分鮮明；三是麗江市的束河經驗，基本上是古羅馬式的保護方式，即老區不動，另辟新區。新區很現代，老區保持原汁原味；四是晉中大院形式，基本上是一種民居博物館的方式，也是歐美國家常用的方式，或者將零散集中，或者易地遷移，或者拾遺補闕；五是烏鎮和榆次模式，是一種旅游景區的方式，有利有弊，有成功之處，也有不足之處。由以上保護模式的中外經驗和教訓，馮驥才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傳統村落的保護“要根據自己的情況，從自己的文化、自然環境、老百姓的風俗出發”①馮驥才：《古村落是我們最大的文化遺產》，見王恬主編：《古村落的沉思——中國古村落保護（西塘）國際高峰論壇論文集》，第14 頁。。這個結論，至今仍然是不刊之論。

3.馮驥才在演講中提出了傳統村落保護的方法與路徑。主要有四點：一是開展普查，摸清家底。這是婺源的實踐和經驗，馮驥才進一步明確，“古村落普查不僅僅是建筑普查，還要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普查”。二是對普查后確定的古村落要科學地制定發展規劃，其中還要特別防止出現“規劃性破壞”，這是從慘痛的教訓中得來的啟示。所以，古村落的發展規劃“要考慮它的歷史形象、文化形態和它的獨特性”，“要把文化保護融入農村的建設中去”。三是每個古村落要盡可能地有一個小博物館。這種村落博物館在日本、歐洲是一個重要的文化實踐。四是統籌考慮古村落的民俗保護、自然特產保護、傳承人保護與建筑、生活設施、旅游、文化、現代生活、開發旅游等方方面面的關系，使其協調發展。

4.馮驥才在演講中還特別討論了古村落保護和開發旅游的輿論關切熱點，預測到這個問題將是傳統村落保護歷程中長期面臨的困窘和困惑的問題。他比較了中國的失誤和外國的先進經驗，指出在中國開發商文化素質低下、旅游庸俗化背景下，這種旅游現在竟然是我們保護古村落的主要方式之一，怎么辦？“我想我們要專門做些調研和研討，研究古村落旅游的保護和開發，必須解決這個問題。”②同上，第16 頁。

三、馮驥才踐行《西塘宣言》的壯行和壯舉

《西塘宣言》發表之后，馮驥才也是身體力行、積極張揚此次論壇思想成果的實踐者。他的傳統村落保護歷程拉開了大幕，由此演進出一場波瀾壯闊的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歷史大劇。我們可以從他2006 年以后的行動年表中看出其中的歷史軌跡和一次又一次的文化高潮。

首先是他的古村落考察足跡。2006 年西塘會議后，馮驥才于4 月底至年底考察寧波、蘇州、寧海前童古鎮、南通、蘇州桃花塢，前往河北邯鄲、河南滑縣、河南安陽等地調研并在滑縣李方屯做民間藝人口述史調查。2007 年赴浙江考察東陽木雕、龍泉青瓷、龍泉寶劍、廊橋、進士村、二都戲、麗水、溫州、南溪江，在蘇州考察千燈鎮、太倉，先后抵融水、三江、龍堆、陽朔等地考察桂北少數民族古村落等。2008 年赴山西考察光村等古村落，赴絳州考察，赴汶川地震區考察羌族受災古村落，赴內蒙古考察草原文化，赴陜西考察華州皮影、寶雞年畫與泥塑和鳳翔年畫。2009 年赴湖南考察鳳凰古城，考察隆回灘頭年畫、造紙和花瑤古寨。2010 年考察徽州、池州、歙縣、宣城、涇縣、銅陵等地。2011 年，在天津對楊柳青南鄉三十六村開展緊急搶救工作，赴山西考察張壁古村和長治市平順縣井底、西溝、經坊村、萌城鎮琚寨村等山村。2012 年考察河南獲嘉縣照鏡鎮小楊莊，赴山西考察晉城郭峪村、上莊古村、長治古村落。2013 年赴歐洲考察儒勒·凡爾納故居、蘇格蘭“逃婚村”、巴斯文化遺產及城市規劃等。2014 年考察河北保定大汲村、忠義村等。2015 年赴河北考察邢臺王硇村、綠水池村、大坪村，赴安徽考察績溪村，赴山東考察嶗山傳統村落青山村、雄崖所，赴浙江考察寧波半浦村等。2016 年赴浙江考察紹興新昌縣胡卜村、鳴鶴古鎮等。2017 年赴日本考察東京民藝館等。2018 年赴廣東考察荔枝灣涌老街區、番禺沙灣古鎮，赴貴州黔東南考察施洞鎮苗族博物館，考察朗德上寨、西江千戶苗寨、錦屏縣九寨侗族文化博物館、隆里古城、肇興侗寨，考察榕江縣三盤村，赴安徽考察黃山呈坎村等。2019 年赴廣州考察松塘古村，赴泰國接受“特別貢獻獎”并參觀長頸族、大耳族等少數民族聚居區和木雕村、暹羅露天博物館等，赴蘇州、無錫考察東山鎮陸巷古村、惠山古鎮、巡塘老街等。①參見《文化遺產搶救與保護相關事記》，馮驥才：《文化先覺——馮驥才文化思想觀》，銀川：陽光出版社，2014 年。補充版《馮驥才文化遺產保護相關事記（1964—2020）》刊于《民藝》雜志2021 年第1 期。本文其他述及馮驥才年譜性事跡，均參考此兩文。

根據以上考察足跡統計，十幾年間，他每年都會有古村落考察活動，共計有百余個古村落的考察經歷，到達國內十余個省市區和十數個國家，還多次赴少數民族村寨調研。記錄顯示，他在眾多古村落考察時還多次召開保護、規劃座談會。這些考察，為他在古村落保護方面發出有力的聲音提供了了解現狀的底氣和充足的論據。

其次是他對傳統村落保護的強力推進。這一推進有幾個特點：一是從民間到政府，二是從學界到百姓，三是從點到線到片到面，四是從鄉鎮出發逐級提升行政級別直至形成國家工程。這幾個方向的推動和促進，馮驥才居功至偉。我們也可以從其西塘論壇后的學術行蹤梳理出以下思想軌跡：

2006 年10 月撰文《古民居放在哪里才“適得其所”？》，當年還撰文《保護傳承人就是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撰著《豫北古畫鄉探訪記》等。2007 年在參加全國政協十屆五次會議時提交《關于建議重要的古村鎮建立博物館的提案》，撰文《文化空巢及其對策》，在天津大學建立跳龍門鄉土藝術博物館等。2008 年發布《緊急搶救羌族文化倡議書》，發表《要想到建立汶川地震博物館》。2009 年在《收獲》開專欄“田野手記”。2010 年撰文《請不要用“舊村改造”這個詞》。2011 年全國兩會期間提交關注古村落及其文化保護的提案，在山西考察古村落時，在介休張壁古堡保護座談會上講話，在關于平順古村落保護及開發座談會上講話。9 月6 日在中央文史館成立60 周年座談會上作《為緊急保護古村落再進一言》的主題發言，引起參會的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的高度重視，當場與其進行了對話并表態將予以高度重視和支持。不久，事獲推進，建設部（后改名為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有關方面積極落實溫總理指示，并多次專程赴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聽取馮驥才的意見和建議，同月，馮驥才為建設部撰寫《關于中國古村落保護的幾點建議》，詳述意義、方法和路徑。2012 年，參加“中國北方村落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論壇”（山東濟南）并作演講，9 月，出席住建部召開的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專家委員會及工作組第一次會議，出任該專家委員會主任，作《讓千年古樹在未來開花》的演講。與住建部相關部門及負責人多次討論傳統村落普查工作。11 月7 日參加“中國傳統村落第一批名錄審定會”并主持會議和發表講話。11 月27 日在《人民日報》發表長篇署名文章《傳統村落的困境和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2013 年，天津大學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成立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研究中心，建立了學術委員會，當年7 月參加第二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審定專家委員會并發表《關于傳統村落評定工作的幾個關鍵性問題》講話，8 月編寫《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圖典樣冊》，12 月與浙江松陽縣領導交流并提出傳統村落保護的真正主體是原住民。2014 年全國兩會期間作《傳統村落保護需要國家作為》提案，6 月在北京召開“留住鄉愁——中國傳統村落立檔調查”啟動儀式并發表演講《行動起來，盤點我們文明的家園》，主編并出版《當代社會中的傳統生活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國傳統村落立檔調查范本》。2015 年參加“全國傳統村落立檔調查工作現場經驗交流會”并作《保護傳統村落喜憂參半》的演講，赴山西榆次后溝村并在那里發表《后溝村，有我們的文化鄉愁》講演，撰文《傳統村落保護的兩種新方式》，寫隨筆《太行山的老村子》，赴安徽出席“散落傳統民居的搶救與保護座談會”并講話，編撰《中國傳統村落歷史檔案選優》《20 個古村落的家底》。2016 年5 月17 日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中國最古老的村落在哪里？》，在6 月2 日《今晚報》上發表文章《胡卜村的鄉愁與創舉》，參加“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發展研討會暨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專家委員會擴大會議”并發言，在住房和城鄉建設部2016 年第一期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培訓班上講話，出席“何去何從·中國傳統村落國際高峰論壇”暨“為每一個傳統村落留下家底——中國傳統村落立檔范本攝影展”并作主旨講演。2017 年主持“胡卜古村項目工作研討會”。2018 年出席“中國民族文化旅游暨中國傳統村落·黔東南研討會”并演講，參加全國政協雙周協商座談會“歷史文化名城名鎮保護”議題討論，與來訪的意大利威內托大區古城墻城鎮保護協會代表團交流。2019 年在天津大學主辦“鄉關何處·傳統村落‘空心化’問題及其對策國際學術研討會”，并發表題為《積極地面對傳統村落空心化的挑戰》的演講。2020 年承擔住建部立項的“中國傳統村落遺產檔案的制作規范研究”課題并于當年結項，9 月22 日在京參加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的教育文化衛生體育領域專家代表座談會，作題為《建立國家非遺保護的科學體系》的發言。2021 年3 月6 日，云南佤族古寨翁丁失火被毀，馮先生主持召開線上專家研討，為其是否重建、如何重建、如何保護與發展獻計獻策。

以上時間軌跡和生命足跡，是又一幅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壯闊歷史圖景，不由得讓人高山仰止！其中可見，為了推動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國家整體性工程，馮驥才可謂嘔心瀝血。繼西塘論壇上他把中國古村落定性為“最大的文化遺產”后，他的此一思想在繼續深化和升華，此間他在《人民日報》發表的長篇文章《傳統村落的困境和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是又一篇里程碑式的思想力作！他在文章中推出了“另類文化遺產”的概念，指出：“傳統村落卻是與現有的兩大類——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大不相同的另一類遺產。”①馮驥才：《傳統村落的困境和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1 期。他在文章中將中國傳統村落作為文化遺產的特殊形態、特別困境都作了醒目的標識，呼吁和啟示人們換一個角度審視傳統村落，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認識到它們的巨大價值和巨大體量的意義，才能意識到國家層面保護的戰略意義，也只有這樣才能發現我們工作體制、機制上的盲點、短板和不足，以及是什么原因導致了中國傳統村落一度以每天100 個的數量急速消失，致使10 年間丟失了90 萬個。

繼西塘論壇后，馮先生對保護傳統村落出現的危機感日益緊迫，他又發現了兩個新的重大風險點：一個是數量上的急速減少，一個是被保護下來或者處于保護中的古村落出現了日益嚴重的“空心化”現象。這兩大風險點與此前西塘論壇討論并依然存在的旅游化現象疊加，加上意外的火災、水災、地震等自然災害破壞的風險，使得傳統村落保護形勢依然十分嚴峻。西塘論壇提出的普查、檔案、規劃、博物館等事項，無一例外都有重大結果。其中可以載入史冊并且彪炳史冊的是經過馮驥才無所不用其極的努力，他的實踐和呼喊終于通過與國務院總理的對話獲得了終極性突破，實現了體制和頂層設計上的終極目標。2012 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聯合啟動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工作，共同成立了專家委員會，啟動了第一批國家級中國傳統村落名錄的申報、審定、公布工作。自2012 年以來，迄今中國已連續公布了五批國家級傳統村落，共計6819 個。2014 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財政部聯合發文《關于切實加強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指導意見》，使此一保護工作再上新臺階。也就是說，中國傳統村落保護一方面新情況、新問題、新挑戰層出不窮，另一方面學術界、社會各界和政府機構也在不斷增加力度、提高強度。在問題、困境、挑戰和解決困難的辦法、措施、策略和政策之間，馮驥才是一個溝通橋梁性的存在。15 年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的作用，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他一樣對中國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發揮著如此重要的作用。

四、馮驥才保護傳統村落的思想淵源和學術“挑戰”

我們還有必要追溯馮驥才保護傳統村落的思想與行動的激發點、原動力和理論源頭，以便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偉大意義和莊嚴使命。

1.馮驥才保護傳統村落思想的源頭之一是從中國城市保護的教訓而出。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在現代化進程中，城鄉二元結構性變動，始終互相影響，成為中國發展的兩個基本點。城市發展是中國從農業大國向工業強國和現代化國家發展的重中之重，也是改革開放的主戰場。城市的發展，一方面吸引農村人口流動，另一方面也加速中國城鄉二元結構的調整和比重的變化。這個進程始終處于加速度過程中，迄今仍在提速中。中國城市的發展速度和成就是舉世矚目的。不過其中也不是沒有教訓和遺憾。最突出的就是城市傳統文化（特別是古建筑、古街道、古民居、古城墻、古景觀等）的消失，已經被人們譏諷為“千城一面”。馮驥才是批評城市發展“千城一面”和反對建設性破壞城市傳統的猛將之一。他在天津保護估衣街和天津歷史文化的舉動曾經震動全國。從反對和痛惜城市“千城一面”到預防、杜絕、制止可能出現和正在出現的“千村一面”，這在馮驥才身上是一個順理成章和當然的邏輯。值得注意的是，文物、文化、建筑界反對和詬病“千城一面”的大有人在，但由此進而干預“千村一面”的人卻鳳毛麟角。所以，他的話就格外引人注目：“二十年前，在中國城市的改造中‘千城一面’的文化悲劇，很可能在中華大地的廣大農村中再現。”①馮驥才：《傳統村落的困境和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1 期。他高度警惕“舊城改造”會不會原封不動、依模依樣又演變為一次“舊村改造”，會不會成為又一次不可挽回的歷史教訓。他稱之為“荒謬的文化觀新的轉移”。他指出，這種轉移一定是很容易的。他面對的現實是“舊村”看上去似乎比“舊城”還破敗，所以有更多的理由和非理性沖動來對這些所謂的“舊村”進行更大力度的改造，結果必然是又一番的大拆大建。他擔憂的是這些深層原因的存在，所以他尖銳地指出：“那種產生‘舊城改造’口號的基因還在，文化的無知還在，粗鄙化的開發還在，政績和發財至上的欲望還在，這個‘舊村改造’的新口號很快會被叫響、被使用。”②馮驥才：《文化先覺——馮驥才文化思想觀》，第182 頁。這個思想表達非常尖銳，也非常敏銳，而且一針見血。原因與結果一目了然，應該怎么做也明明白白了，傳統村落保護問題因此必須擺在議事日程和國之大事上來。“改造”、使村落同質化是一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拆除”，其背景是城鎮化以及并村、去村、撤村、拆村。馮驥才為此指出，城鎮化是政府行為，撤村并點力度強大，所向披靡；它直接導致村落消失，是近10 年村落急速消亡的最主要緣由。他也指出，這是一個具有更大時代背景的困窘，因為在由農耕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型中，村落的減少與消亡是正常的，世界各國都是如此。所以，這個挑戰是非常巨大而強大的力量。只是他堅持認為：“但我們不能因此對村落的文明財富就可以不知底數，不留家底，粗暴地大破大立，致使文明傳統及其傳承受到粗暴的傷害。”①馮驥才：《傳統村落的困境和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1 期。這里不是逆歷史潮流而動和反對城鎮化，主要是針對其中的簡單粗暴，凡列入合并之內，最優秀的傳統村落也不能幸免，并且不留任何痕跡，不做記錄、檔案、影像留存。這些都是我們國家、民族、文明、歷史的重大損失。中國傳統村落保護于是迫在眉睫，呼之欲出。

2.馮驥才保護傳統村落思想的源頭之二是從非遺保護而來，即非遺的載體在農村、農人、農居，村落是其“容器”。馮先生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委員會主任，又連任三屆15 年的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個概念就是我們在民協時期大力推動而成全國熱潮、婦孺皆知的。中國民協是我國非遺保護專業專家最強陣容的人民團體。從2001 年實施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以來，一開始就是從古村落入手和示范的。山西榆次后溝村就是我們新一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的起點。后溝村也是馮驥才古村落保護思想形成的重要孵化基地。

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古村落唇齒相依的關系，通過2008 年汶川地震搶救羌族文化遺產的經驗，得到了一次猛烈的強化。大地震撞擊了所有中國人的心扉。馮驥才當即從國外趕回國，旋即第一時間指揮中國民協團隊與他一起投入文化遺產搶救，特別是其中的羌族文化遺產，受破壞程度大，一大批羌民族古村落如著名的蘿卜寨、布瓦寨、青溪寨、桃坪寨、通化寨、木卡寨、黑虎寨、三龍寨、阿爾村等汶川、理縣、茂縣的數十個羌族古寨被毀，幸存的羌民都要易地搬遷。這時候保護幸存者的生命，安置好他們的生活，與保護他們攜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是三位一體的事情。沒有古村落就沒有重災羌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沒有非遺的文化空間，羌民的精神將無處安放并受到雙重打擊，形成新的次生災害。安置這樣特殊的災民必須考慮重建他們的文化空間和精神家園，使其非物質文化遺產處于“活態”狀態。馮驥才領導我們向國務院提交了以非遺保護為核心的《關于四川汶川地震災后重建中保護羌族文化遺產的建議書》②《關于四川汶川地震災后重建中保護羌族文化遺產的建議書》，此文曾收入多種馮驥才的著作文集。也曾見于多種集刊。最早收入《羌去何處——緊急搶救保護羌族文化遺產專家建言錄》，新近收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70 年發展史》，北京：學苑出版社，2020 年，第325—331 頁。，得到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的高度肯定和重要批示，國家采取了一系列舉措。這是世界救災史上的一個文化創新。這也直觀地詮釋了古村落對非遺傳承的本質性價值和意義。

古村落的空心化、空巢化現象也醒目地印證了古村落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唇齒相依的關系。眾多村落變遷的歷史都證明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只有在有人氣、有生活、有人際的氛圍中才是水中之魚。古村落的損失絕不僅僅是古建筑、古民居的破敗，而且直接影響非遺的活態傳承能否延續。在搶救中國木版年畫過程中，“產地”是一個重要的載體性構成。馮驥才走遍幾十個年畫產地，經歷和促成了無數個產地年畫的起死回生。年畫作為非遺項目對產地的在地性和根基性的依賴，他在此中是有切身感受和切膚之痛的。

3.馮驥才保護傳統村落思想的源頭之三是從古村落未進入保護視野因而瀕危而來，即古村落既不是文物，也不是非遺，它承載著的文物和非遺都得到單方面的保護，而它自己在全世界都不是保護對象（單體的、個別的、局部的保護此處不論）。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卻在全世界都被人們視而不見，無動于衷，無所作為。馮驥才說：“從國際性的《雅典憲章》（1933）、《佛羅倫薩憲章》（1981）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護歷史城鎮與城區憲章》（1987）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03）可以看出，最先關注的是有形的物質性的歷史遺存——小型的地下文物到大型的地上的古建遺址，后來才漸漸認識到城鎮和鄉村蘊含的人文價值。然而在聯合國各類相關文化遺產的文件中，我們只能見到一些零散的關于傳統村鎮保護的原則與理念，沒有整體的保護法則，更沒有另列一類。至今還未見任何一個國家專門制定過關于傳統村落保護的法規。”①馮驥才：《傳統村落的困境和出路——兼談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民間文化論壇》，2013 年第1 期。他為此就遺產的分類向世界發出了“挑戰”，提出古村落是一種另類遺產，需要單列，更需要形成單獨的保護理念和體系。他提出了四個方面的論據：第一，古村落是既有物質文化遺產特質，又具有非物質文化遺產特性的一種新型的“雙遺產”。在古村落里，物質和非物質遺產彼此融合，互相依存，兩者出于共同的文化基因，又組合、同構成一個獨特的整體。我們一直片面地把傳統村落單一地歸屬于物質文化遺產，其后果是片面地搶救保護民居建筑和鄉土景觀，忽視了村落的精神氣質，所謂保護往往形存實亡。所以，要真正保護傳統村落必須實施整體保護。第二，傳統村落的建筑完全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古典建筑。后者屬于歷史和過去時，前者是活在當下的，是現在時，是有人居住和生活的，一直在修繕和更新。村落不是它當初建造的風格一致的建筑群，而是一個充滿動感和動態并變動不居的具有豐富性的另類樣貌。其歷史不是靜止的和平面單面的。第三，不能簡單地將傳統村落視為“文物”，它是人們的生產和生活的基地，是社會基層的農村社區。人們居住環境的改善與發展，關系著村落居民生活質量的提高。這就決定了傳統村落保護和傳統村落發展應該緊密地結合起來。這種情況在我們保護物質文化遺產時不會出現，在我們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時也不會出現。第四，表征傳統村落的精神氣質的文化遺產，既有各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有大量獨具一格的生產生活、鄉規民約、家族宗族譜系和傳統，乃至民間文獻等等，它們因村落的存在而存在，并使村落傳統厚重鮮活，是村落中各種非遺不能脫離的生命土壤。②同上。在這里，可以發現，古村落保護不僅有極其突出的特殊性，也有極其復雜繁難的艱巨性。它不僅是“另類遺產”，也需要“另類保護”——需要一套完全不同的學理、政策、體制、機制，需要開展廣泛的艱辛的探索和摸索。今年剛剛被大火吞噬的翁丁古村，有一個重要的教訓就是在其被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后，用保護文物的辦法保護古村落，使得保護措施捉襟見肘，甚至是其導致火災的隱患之一，而且，動輒與佤族村民的民俗傳統沖突。當村民遇上兇死按俗拆房新改時，“文物”的不動（拆）硬規就顯得十分尷尬。此時重溫馮驥才“傳統村落不是‘文保單位’，而是生產和生活的基地，是社會構成最基層的單位，是農村社區”的“另類遺產”的“另類”觀點，真是令人佩服之至！我們保護傳統村落的工作和各種參與、介入傳統村落保護的人們、機構、企業、行政部門、專家學者，都應該細細體味、深刻理解馮驥才“傳統村落是另一類文化遺產”的重大學術判斷和學術貢獻，將其真正貫徹落實到傳統村落保護實踐中去，使之成為保護工作的靈魂。只有這樣才能實現我們對中國最大的文化遺產和世界遺產中的“另類”遺產進行保護和發展的偉大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