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梅
民俗資料學著重研究能夠為民俗學學科提供有效信息的文字與非文字資料,包括文本、圖像、文物和影音資料等。民俗資料學借鑒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語言學、文獻學、博物學、數字信息學等理論與方法,系統地進行民俗資料的搜集整理、屬性分類、保存利用等研究。在中國民俗學界,最早提出“民俗資料學”概念的是鐘敬文,他在《關于民俗學結構體系的設想》里概括了民俗學結構體系的六個方面,最后一個即為“民俗資料學”。陶立璠響應鐘敬文的倡議,在他的專著《民俗學》中談到:“根據中國民俗學的歷史發展以及學者們所做的努力,關于理論框架的問題逐漸明確起來,它的理論框架似應包括基礎理論、應用民俗學、民俗學史、民俗資料學四大部分……”①陶立璠:《民俗學》,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 年,第18—19 頁。在此學理認知基礎上,陶立璠進行了持續深入的研究實踐,推動了建構民俗資料學的探索。
首先,民俗資料學具有廣泛的研究內容。在2003 年最初談及民俗資料學時,陶立璠簡單概括為“民俗資料的收集、整理、保存等”,對于民俗資料學的具體內涵及研究方法,也尚未展開論述。經過近二十年的努力與沉淀,2021 年5 月,由學苑出版社結集出版了“陶立璠民俗學文存”,包括《民俗學》(修訂本)、《民族民間文藝學》《中國風俗發展簡史》《民間文學與民俗學論集》《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論集》和《田野民俗學采風錄》六部著作,充分驗證了民俗資料學的博大精深。
文獻民俗資料,主要包括歷史上以各種文體形式保留下來的古代民俗志。其存在形態不僅有文字文獻,還有圖像、遺跡和實物等史料。浩瀚古籍中保存下來的民俗資料,不僅對于探討民俗事象的發展、演變具有重要的價值,而且可以通過對文獻的研究,達到以古證今、以今溯古、古為今用的目的。陶立璠將這部分民俗資料概括為八種:歷史書,政治書,地理書,各類地方志、野史筆記等,類書,語言學著作,先秦諸子著作,其他(古代文學作品)。田野民俗資料,主要包括近代以來的民俗學者通過田野調查所搜集和記錄的第一手資料。往往輔助使用現代化的錄音機、攝像機、電腦等。民俗學研究向來重視田野作業,這是民俗學學者必備的基本功。這類資料學的分析主要見于《民俗學·再版序言》中陶立璠對“描述與研究問題”的詳細論述?!懊枋觥奔磳唧w民俗事象的觀察和記錄。民俗是一種時空文化,它的蘊涵是極其豐富的,既有物質的因素,也有精神的因素。民俗考查要注意兼顧物質(表層)與精神(深層)兩個方面,并且將二者的聯系精細地描述出來。目前存在的問題是不少描述只是停留在表面,缺乏深入的細節描述,尤其缺乏心理描述。這不僅涉及民俗學描述的科學性,也涉及民俗考察、描述的技術和技巧問題。①陶立璠:《民俗學》,第352 頁。此后記寫于2018 年5 月,當時此書已是第6 次印刷。日常民俗資料,主要包括當代直接應用于日常生活的文本或實物資料。文本類資料有家譜、歷書、醫書、唱本、契約文書等;實物類資料有神像、農具、玩具、樂器、手工藝品、表演器材、占卜及祭祀用具等。其中有的是生產和生活中實用工具,有的則偏向于指導性或儀式性功能。綜上,民俗資料的范圍十分廣泛,一切能夠為民俗學研究提供有效信息的文字和非文字資料都可以稱之為民俗資料。面對如此歷史悠久、數量龐雜、形式多樣的民俗資料展開研究,探討搜集、整理、分類、保存和利用的科學方法,正是民俗資料學所應關注的焦點。
其次,民俗資料學具有跨界的發展理念。在陶立璠看來,民俗資料學從來不是一個封閉獨立的研究領域,而是一直謀求與多學科共同發展。這種特殊性表現為它與其他人文學科,如人類學、社會學、民族學、語言學、文獻學、博物學、數字信息學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民間資料學具有人民性、民族性品質,大量人類、民族、社會、宗教、語言的材料在民俗資料中得到最直接而形象的反映,所以它往往具有多學科共同研究的價值和意義。
民俗資料學的跨界特征主要體現在方法論方面。方法論是民俗學研究中的指導思想和原則,其研究方法多種多樣,如田野作業法、比較研究法、歷史地理研究法等。這些方法都有相應的研究流程和調查技術。田野作業法,要求從事民俗學研究的人員深入社會實際,遵守操作流程,具備一定的調查技術。陶立璠認識到,目前我國民俗學田野作業仍然習慣于使用傳統的社會調查方法,即問題調查法,而忽視田野調查的獨特技術和方法。這必然要影響到考察的效率和質量。歷史地理研究法在民俗學研究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特別是在民俗的傳承和傳播研究中。芬蘭歷史地理學派創造了這種方法,將它應用于民間故事的研究。它對世界范圍內流傳的民間故事,按照類型進行歸納和分析,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民俗資料和民間故事一樣,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也形成了一定的類型。因此,民俗資料學的類型研究需要民俗學研究者去嘗試和探討。這不僅可以幫助我們厘清某一民俗事象的原始形態及流傳地域,爬梳它的歷史脈絡和總體發展;而且有助于橫向比較研究各民族民俗之間的交流和傳播。
最后,民俗資料學具有多元的開放趨勢。隨著日益頻繁的國際交流,本國民俗資料學的研究領域延伸到相關國家和地區,國際民俗學界開始聯合考察,實現資料共享,互相借鑒研究成果與方法,因而民俗資料學成為世界性學問。
陶立璠是我國民俗學界開展國際交流較早的學者之一,他敏銳地發現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推進,中國民俗學的發展迎來新的機遇。國外民俗學者十分關心中國民俗學的現狀,特別是東亞國家的學者,如日本、韓國的學者不僅關心中國民俗學的發展,而且將本國民俗學研究的領域延伸到中國,尋找本國民俗文化的源頭。大批學者到中國各地進行民俗考察,國家之間的民俗聯合考察也在頻繁進行。與此同步,中國學者也開始走出國門,和國際民俗學界進行對話,借鑒國外學者的研究方法及理論。本來民俗學被認為是“一國之學”,它的研究對象是本國境內各地區各民族的民俗文化,但在比較民俗學興起之后,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完全被打破。民俗資料學從而也具有了多元開放的國際性。
1984 年,鐘敬文在《民俗學入門·序》中說,民俗學在現代社會科學中,它無疑是一種“現在的”學問,而不是“歷史的”學問。“民俗學的記述和研究,是以國家民族社會生活中活生生的現象為對象的”①[日]后滕興善:《民俗學入門》“序言”,王汝瀾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4 年,第7—8 頁。,這標志著中國民俗學發展進入到新的歷史時期。它不再是陳舊僵死的學問,而是新鮮活潑的學問。學科研究方向轉軌,民俗資料學也隨之更加關注現實生活。陶立璠充分肯定了鐘敬文關于現在性的認識,并進一步指出:現在性并不意味著排斥對傳統民俗事象的研究。民俗具有傳承性,不了解民俗的歷史,就無法把握民俗的現實。所以我們在強調民俗資料學現在性的同時,對傳統的民俗事象,尤其是對當下生活有影響的傳統民俗事象要給予重視。民俗資料學的研究,需要從文獻、傳統和現實民俗事象三方面入手,將歷史的與現實的民俗資料研究結合起來。
比較陶立璠《民俗學》(2003)與原來的《民俗學概論》(1987)二書,除了書名、個別章節進行文字修補外,還增加了教學實踐和田野作業中獲得的最新資料和大量圖片,這種增補在理論著作中并不多見。為了學科發展的需要,更是著意添設了“民俗學與現代化”一章,凸顯了“現在性”。到了2021 年出版的《民俗學》(修訂本),陶立璠在后記中統計“2003 年學苑出版社修訂再版,更名為《民俗學》,至今已第6 次印刷。為滿足讀者需求,出版社囑我再事修訂后出版?!薄盎仡?0 多年來的學術生涯,一本書可以作證,倍覺釋然。”②陶立璠:《民俗學》(修訂本),第352 頁。另,此后記寫于2018 年5 月,所以文中所言“至今”具體而言是指2018 年5 月。一本學理性基礎論著,三十年來多番修訂,由此可見陶立璠積極嚴謹的學術態度和與時俱進的研究理念。
根據“現在性”的特點,陶立璠在時代進程中發現民俗資料學的生長點,如都市民俗學。如果說中國傳統的都市民俗是以農業民俗作為主體的話,而今天的農村民俗文化轉而從都市民俗文化中吸取養料。在中國古代特別是宋代以后,關于都市民俗的記載頗多,如《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都城紀勝》《宛署雜記》等,清代關于北京都市民俗的記述著作更多。此外,還有許多專門的關于某些都市民俗事象的著作,如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近人張江裁的《天津楊柳青小志》、閑園菊農的《燕市貨聲》、望云居士的《天津皇會考記》等等,都從不同角度記述了都市民俗。這些為我們研究古代都市民俗,提供了相當寶貴的資料。在現代化都市里,原屬于農業民族的民俗越來越少,而代之以高度發展的工業產業和商業民俗。它不僅改變了原來的都市文化,而且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參與和影響農村的民俗文化,這已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潮流。中國民俗學已在強調它的“現在性”,這就不能忽視都市民俗文化對傳統農業社會民俗文化所帶來的全面沖擊和影響。所以,都市民俗學的興起,完全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面對嶄新的學術領域,需要有相應的研究方法。都市民俗學可借用社會學的社區調查方法,來完善民俗學的田野作業法。都市民俗通常率先在都市的中心地區形成和流行,然后向城鄉結合部擴布,最后經過篩選,播布到村落社會。城鄉結合部是都市民俗向鄉鎮、農村傳布的橋梁,形成都市文化與鄉鎮文化的紐帶,現代民俗與傳統民俗,正是在城鄉結合部形成沖突或達成一種新的妥協和融合。所以都市民俗學的研究,既要展開對都市中心社區的調查,又要特別注意城鄉接合部的民俗調查。此外,現代都市民俗的發展,往往和世界文化思潮緊密聯系。吸取外來文化中優秀合理的部分,這對建設都市新文明起著重要作用。
以都市民俗研究為基礎,陶立璠進而倡導“民俗普查”。這使得民俗資料學的建構更為恢弘,并與社會現實更為緊密。民俗普查是搶救、保護民俗文化的重要手段之一。我國地域遼闊,民族眾多,民俗文化千姿百態,應該通過民俗普查的方式,將民間以語言和口頭方式傳承的民俗事象,用文字、錄音、錄像、攝影、制圖、數字信息化等形式盡可能完整地保存下來,形成民俗資料學的學術檔案。2003 年,文化部和中國文聯民間文藝家協會聯合啟動了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和保護工程,開始有計劃地進行全國性的民俗普查。目前來看,比較行之有效的是進行地域和民族的民俗文化普查。陶立璠建議,這項調查可以與全國方志編寫規劃結合起來。風俗志在方志編寫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將它作為民俗文化的信史資料保存,使其成為了解本土歷史與文化的參考。除民俗普查外,還有民俗學專題研究及民俗調查,也需要和普查工作相協調,使民俗普查在時序上形成一個整體。
民俗資料學的建構中,學者角色是不可忽視的主體。民俗學者記錄和闡釋的不只是“他者”——客觀的民俗資料,而同樣重要的是整理和反思“自我”——作為民俗資料的一部分。民俗學者在民俗傳承中也創造新的傳統,他們的思想和行為不僅構成研究該民俗資料的必要語境,也成為該民俗資料的傳承機制??梢哉f,主體性是民俗資料學作為學科發展的真正動力。
著述頗豐,兼有多重學術身份的陶立璠,自我定位為“民俗文化大廈的‘一塊磚’”。面對《中國民族報》記者的采訪,他坦言:“做學問首先是做人,學問高低是水平問題,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不能把自己當權威。別人說我是專家,我說自己是‘磚頭’,需要我時,我會當民俗文化大廈的一塊磚。民俗文化的傳承人才是專家,自己沒有驕傲的資本。”①張曉華:《陶立璠:我是民俗文化大廈的“一塊磚”》,《中國民族報》,2007 年3 月30 日,第008 版。與其說這是他個人的謙遜之辭,不如說這是以他為代表的民俗學者的普遍心聲。 “磚頭”精神是甘于平凡,泯與眾人的“無我”;也是守住本心,勝任多個角色的“本我”。
眾所周知,民俗資料學浩繁駁雜,致力于此的學者們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便傾盡心血,矢志不渝。1983 年,陶立璠動員學生,收集、抄錄各民族民俗資料,編輯并自費印刷《少數民族民俗資料》五集,一百五十多萬字。陶立璠說:“作為一位從事民俗研究的學者,民俗情結必不可少。特別是從事少數民族民俗研究要看到有些少數民族雖然他們的居住地邊遠閉塞,生活環境十分艱苦,但是那里同樣保存著許多由各民族創造的有價值的民俗文化。他們的生活并不因為環境的惡劣而失去快樂。如果通過我們的努力,把他們的文化介紹給其他的民族,將是十分有意義的事情?!雹谕?。陶立璠身體力行,為了研究少數民族神話,他的足跡遍及西藏、新疆等多個少數民族地區,全身心地投入文獻搜集和田野調查,抄寫了二百多萬字的少數民族神話資料,編輯了《少數民族神話資料匯編》七集(印出三集)。這些資料對恢復期的民俗學、民間文學研究起了重要作用。到了20 世紀90 年代,在沒有任何經費支持的情況下,陶立璠十年如一日,策劃編纂“中國民俗大系”,形成31 卷本叢書,在2003-2004 年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耄耋之年,這套大型叢書修訂再版為34 卷本,也將由學苑出版社出版。這樣厚重的民俗志叢書,分省立卷,把全國的民俗文化資料匯集起來,可以說夯實了民俗資料學的基礎。
同時,民俗資料學常變常新,學者需要不斷更新觀念和學習技能。世界進入網絡時代,早在1999 年,陶立璠便創辦了中國民俗網(www.chinesefolklore.com),堅持學術性與公益性相結合的原則,利用網絡普及民俗文化,交流民俗學研究的信息。當時他每天都要上網搜集各種學術信息,對網站進行維護更新。2008 年以后,陶立璠開始使用博客“從田野到書齋——陶立璠空間”(https://www.chinesefolklore.org.cn/blog/taolifan)。設置了包括“民俗學論文”“序說民俗”“民俗知識”“民俗史話”“生活歷程”“老照片”“時尚幽默”“花邊趣聞”等14 個欄目。2021 年7 月22 日為最近更新時間。在個人介紹中,陶立璠表述為“興趣愛好: 電腦,網絡,繪畫,書法,閱讀,汽車,攝影”。從這些信息中,我們不僅能夠獲取民俗資料學的大量知識,也進一步了解了陶立璠作為民俗學者的個性與生活。后者也是民俗資料學的重要組成。
民俗學資料學的主體性除了學者個體之外,還要有研究集體。陶立璠一貫主張要加強民俗學人才的培養和培訓工作。目前,我國以民俗學為業的人員(包括民俗傳承人)數以萬計,但其中大部分只是民俗文化愛好者。從這種意義上講,中國民俗資料學隊伍的研究素質還有待提高。中國民俗學會、各地民俗學會、高等院校、各地文化部門應該創辦多種類型的培訓班,邀請國內外民俗學者講座、教學,提高受訓人員的理論修養,掌握民俗學調查的技術,組織參與民俗考查實踐。這樣才能培養后備研究梯隊,形成中國民俗學的研究人才網絡。
陶立璠的書桌上方一直掛著魯迅的素描像。他是以魯迅為楷模,樂于作為歷史中間人物,連接前輩與后輩的學術血脈,使民俗資料學研究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