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村落保護《西塘宣言》發表15 周年國際研討會綜述

唐 娜 楊 揚

2006 年4 月27 日至28 日，在馮驥才先生的倡議下，來自國際學術界和中國各地致力于中國古村落保護的代表匯聚西塘，召開“中國古村落保護”（西塘）國際高峰論壇，探討古村落保護的價值、意義、途徑、方法、手段和目的，馮驥才、阮儀三、向云駒等眾學者共同發表了呼吁保護古村落的《西塘宣言》。作為全國第一個以保護傳統村落為主題的國際學術會議，它意義重大，有著深遠的影響力，對推動全國傳統村落保護起到積極的引領作用。

為了檢驗和總結15 年來在傳統村落保護中的得與失、成功經驗與教訓，推動我國傳統村落保護工作的科學、有序發展，2021 年4 月26 日至27 日，傳統村落保護《西塘宣言》發表15 周年國際研討會在《西塘宣言》的誕生地嘉善西塘舉辦，此次會議的主題為“激揚傳統文化——推動中國傳統村落科學保護”。15 年前第一批參與古村落保護的有識之士，以及后來從各個學科角度關注、介入到傳統村落保護的學者、嘉賓，包括意大利、俄羅斯、日本等國外學者近百人，以線下參會、錄制發言視頻、提交論文等不同形式參加會議。會議分為開幕式、專家對話、平行論壇多個環節進行。

會議主旨對話環節中，天津大學教授、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馮驥才，與上海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著名古建保護專家阮儀三，就“傳統村落如何科學保護”這一主題，展開深入對話。西塘鎮政府向這兩位對中國古村鎮保護事業做出卓越貢獻的耄耋老人頒發了“古鎮西塘文化保護功勛人物”榮譽獎，全體嘉賓起立長時間鼓掌，向他們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主題：傳統村落如何科學保護

15 年間，在學者的持續呼吁下，傳統村落的搶救和保護得到了國家的高度重視，至今已有6819 個村落進入國家名錄。傳統村落的搶救性保護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同時，新的問題也在不斷涌現。“傳統村落如何科學保護”的主旨對話，兩位先生分別亮出觀點。

在馮驥才看來，這些問題“有的因為事出緊急，準備不足，苦無良策；有的來自市場的壓力，這個壓力往往被轉化為對歷史遺產的破壞力”。他認為，現在正是從“搶救性保護”階段進入“科學保護”階段的關鍵時刻，若保護不好，傳統村落就會得而復失。因此，他重回西塘這個“起點”，召集當年共同發表宣言的老友和后來加入到傳統村落保護隊伍中的新朋，以“激揚傳統文化——推動中國傳統村落科學保護”為主題，總結以往的經驗和教訓，共同探尋保護與發展中“變與不變”的標準，踏上“科學保護”的新征程。科學保護是從事物（文化遺產）的性質、特征、規律、獨特性和知識體系出發，從實際出發，制定一整套嚴格的標準、方法、要求和保護機制與制度。“沒有科學標準，我們便無所憑借，沒有是非，無法監督。反科學就會恣意橫行。進一步說，沒有科學標準，保護是不存在的。”馮驥才還指出，科學保護有三個層面：一是傳統村落知識體系的建立與完善、傳統村落保護基礎科學的建立以及還有傳統村落的分類，這是基礎的、研究的、學術的層面；二是遺產資源整合與機制建構，包括建立村落檔案、制定遺產清單、確定保護內容與責任制，規定保護制度，組成原住民參與的管理會等，這是機制與制度層面；三是執行和監督保護制度，這是管理層面。只有這樣的科學保護體系建立起來，并行之有效，才能真正保證傳統村落的永存，才能達到習近平總書記要求的那樣“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面對村落地域不同、經濟發展狀況各異的復雜性，馮驥才提出，村落的保護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保護無論怎么變化，關鍵是通過科學標準進行判斷，進行認定。

阮儀三回顧15 年前大力保護留存具有歷史風貌的“江南六鎮”時，關注的是其中的文化積淀，為使重要的文化遺產免于被無知地拆毀的命運，出自學者的本能發起搶救，尚未提到科學性的高度。但15 年后社會及群眾對保護的認識仍然不足，保護的概念仍不明確。阮儀三提出，保護的本質是讓保護對象繼續生存下去，使之健康地代代相承，而不是僅僅留存它的表面現象。他否定“修舊如舊”，強調“整舊如故”，即恢復到原來本真的狀態，就像莎士比亞的后人在打理莎士比亞故居，對傳統村落的保護也當如此，呈現原生態的小橋流水人家。

二、傳統村落科學保護的理論建設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民協前秘書長向云駒是《西塘宣言》的執筆人，他的發言《〈西塘宣言〉的誕生始末及其深遠影響——兼論馮驥才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知行歷程和思想淵源》站在15 年后的經驗背后，反思《西塘宣言》以及馮驥才在西塘論壇主旨演講《古村落是我們最大的文化遺產》的精神本原意義，提出馮驥才是落實和執行《西塘宣言》最得力的推動者，并追溯了馮驥才保護傳統村落的思想與行動的激發點、源動力和理論源頭。向云駒認為傳統村落作為第三類遺產，需要完全不同的學理、政策、體制、機制，開展廣泛的探索，形成獨立的方法。傳統村落的保護和參與，需要綜合的介入。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傳統村落保護當中的重要對象和組成部分。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苑利通過引入“遺產對”的概念，提出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成對保護的重要性。以瓷器為例，他指出只有古瓷器及制瓷技術同時保護，該項非遺才能完整、真實地保護下來。引申到傳統村落保護，苑利強調要有整體的觀念，要把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打通，否則保護起來困難重重。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傳統村落活在當下的遺產，甚至是村落的靈魂所在。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安德明結合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理念討論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社區參與的重要性，認為只有社區最大限度地參與到保護過程當中才能夠使得非物質文化遺產可持續地有效地傳承下去，其次強調社區是為了限制處在過于強勢地位的力量對于文化傳承、文化樣態的強勢、過度干預，使相對處于弱勢的傳承人地位得到一定的保障。基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章程及保護實踐，安德明提出，只有更好地理解目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當中對于社區中心的強調，并積極與當前的各種社會關懷聯系起來做進一步的思考，才能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做出有益的貢獻。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蕭放通過系列個案闡釋了傳統村落的文化價值與現代意義，指出傳統村落的文化價值主要體現于村落形態的審美價值和生活文化傳承價值，傳統村落居民的生活文化價值主要體現在物質生活價值、社會生活價值、精神生活價值三個層面。而傳統村落保護的現代意義在于，首先傳統村落是農耕聚落的典型形態，集中了鄉土文明的精華，是鄉土文明歷史認知的重要載體，具有樹立生態文明理念、尊重社會文明傳統、弘揚精神文明傳統的重要意義；其次，傳統村落是當代鄉土精神生活調節與情感記憶的家園；其三，傳統村落是鄉風文明傳統在當代傳承、展示的人文空間。

《民間文化論壇》執行主編馮莉以云南迪慶州香格里拉縣三壩鄉吳樹灣村為個案，展示了十余年來東巴文化傳習館在社區內部文化傳承、外部互動交流所達到的實踐成果。村落文化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傳統形成了代際傳承的鏈條，保證了村落文化的延續，也激活了村落民俗文化的資源，為村落社區的可持續性發展注入了內生的動力。馮莉指出，在此過程中村落主體的能動性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本質上是傳統社會在文化變遷中的自我保護的機制被成功激活，這種自洽的內生性的保護模式值得關注。

俄羅斯導演、作家阿納多利亞·葉哈羅夫指出，隨著技術、通訊方式的變化，農村面貌及生活對人們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俄羅斯北部許多人正在從城市走向農村，并因此催生農村建設的熱潮。面對越來越普遍的民俗表演活動，葉哈羅夫認為，民間節日中舞臺表演者越來越少地參與真正的民間活動，而民間節日正是產生民間文化的原因。當人們不再是創造者而成為消費者時，民間文化已被舞臺替代品所取代。由舞臺替代的民間文化，助長了消費主義，有害于真正的鄉土文化。

浙江傳統村落文化保護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孫以棟在大量的鄉村調查實踐基礎上，強調了民俗文化保護與重塑的重要性。他指出，民俗文化是中華民族血脈的基因和歷史的見證者，要以民俗文化的保護認同和創造創新為基礎，重視民俗資源挖掘整理、民俗文化基因元素研究。通過重塑民俗文化原生態環境、建立社會普世共識、發揮人民基層主體作用，實現民俗文化的有序傳承、活化應用與創新性轉換、創造性發展。傳統民俗文化只有與時代社會、政治體制、經濟發展、科學技術、文化藝術等社會活動與社會關系緊密相聯系，才能對當前中國社會的整體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

浙江大學生態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孟東軍回顧了習近平主席關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論斷的提出，并梳理了“兩山”轉化與生態產品價值實現試點成果，分析了從探索轉化路徑到拓展轉化通道的轉變過程，以及對于傳統村落科學保護和開發利用可以提供的發展思路方向和有效制度保障。他認為，綠水青山不僅指自然資源，也應包括傳統村落里的古建筑等物質形態的遺產，以及民風民俗等文化形態的遺產，并提出了拓展“兩山”轉化通道，構建生態產品價值轉化機制的政策建議。

對當年西塘人提出的“活著的千年古鎮”的保護理念，馮驥才先生表示欣賞和贊同。他提醒與會的專家學者們，在總結15 年前的西塘會議時，應認識到地方政府主動與學界加強聯系，形成共同的價值立場與保護理念的必要；也應認識到，學界主動與村落管理者和原住民共同研討保護辦法與途徑之必需；還應認識到，傳統村落保護的主體是原住民，原住民與村落的關系就像傳承人與非遺的關系一樣，沒有傳承人的非遺即刻消失，沒有原住民的村落徒具空殼。“綠水青山是指傳統村落的自然生態，鄉愁是指它的精神內涵與價值。我們過去常說風土人情，傳統村落保護不能只剩下風土，沒有了人情。”

三、傳統村落科學保護的實踐探索

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院長方明作為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專家委員會工作組組長，最早介入傳統村落的名錄建設及保護工作，針對此次會議主題，他認為應該分級精準地保護傳統村落，包括建立傳統村落文化譜系，應用現代信息技術精細化記錄，完善省級傳統村落的名錄體系。對國家級有重要價值的傳統村落和傳統建筑要以嚴格的方式保護，對于價值一般的傳統村落，在保護好傳統風貌的前提下要大膽更新和發展。為了使傳統村落更好地走向現代和未來，方明也提出一系列措施，諸如轉變發展傳統村落產業，生活設施大膽現代化改造，多樣拓展傳統村落的利用模式，融入未來城鎮化發展新格局，并讓傳統村落成為田園牧歌的主要承載地，挖掘傳統鄉村智慧指導現代城鄉建設等。

意大利學者、天津大學教授羅杰威提出生態村落的一系列關鍵定義，并通過對國內外一些重要研究案例的闡述，為中國傳統村落的未來發展和可持續振興尋找可能的共同點和策略。他認為，運用生態村落策略可為中國傳統村落未來的保護與發展提供可能的解決方案，并提出了多尺度方法和物聯網的思想，尊重聚落的地方特色和性質，作為實現傳統村落有效保護的可行策略。

文化和旅游部駐外文化和旅游機構總部（籌）研究員許立勇以廣西古村鎮文化和旅游資源活化為研究樣本，對鄉村振興背景下古村鎮文化和旅游資源活化的背景與現狀、活化的內在邏輯與模式進行深入分析與研究，最后圍繞“五個振興”從組織、文化、生態、產業、科技等維度對古村鎮文旅資源活化提出策略建議，助力鄉村振興。

麗水市松陽縣縣委書記李漢勤從政府工作層面，總結了松陽在傳統村落的保護發展中工作實踐、體制機制創新等方面所作的一些探索，核心就是堅持五個賦能，即產業賦能、數字賦能、改革賦能、文化賦能、人才賦能。并進一步提出國家傳統村落公園的概念，表示松陽將以統籌整合、聯動的理念，將散落在綠水青山之間的傳統村落很好地整合起來。

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副秘書長王瑩以活態文化遺產的視角，在充分的調查分析和“拯救老屋行動”等實踐基礎上，面對自然消亡、空心化加劇、保護資金有限、土地限制等現實問題，提出了活態保護、以人為本，適度開展適應性改造，強化安全責任、科學管理，探索宅基地政策的保護理念，以及不忘初心、合理利用，天人合一、規劃先行，政府保障、社會參與，注重德治、促進可持續發展的利用理念。活態文化遺產保護在文物保護領域是新課題，需要長期摸索，加強交流，助力傳統村落保護。

中國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單增教授分享了藝術管理研究的新鄉土經驗。他從學科角度，展望藝術管理、文物保護與修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專業在新文科概念下的融通和跨學科研究的可能性、必要性，試圖通過松陽后畬村的藝術鄉建案例，探索一種可行的實踐方式，即在關照鄉村概念及農業背景的基礎上，通過藝術展館的形式把藝術家的作品和村莊結合起來，增加村莊的活力。在藝術鄉建的過程中，從藝術的推動力、文化創新以及藝術和社會的溝通方面，均有熱烈的回應，對藝術管理學科建設本身也是十分有價值的探索。

中國文聯民間文藝藝術中心副主任劉德偉通過深度調研對比婺源縣和鄉城縣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模式，在以下幾個方面得到結論：區域的高質量發展和原住民的幸福，是傳統村落保護的方向和目標；保護是為了更好的發展，發展才能更有效地進行保護，二者相輔相成；傳統村落千差萬別，保護與發展的思路措施必須腳踏實地、因地制宜；傳統村落要堅持獨特性，去同質化，保護和發展要抓住關鍵要素；地區要形成科學保護團隊，擁有一批村落保護與發展專業人才。此外，他還強調了傳統村落保護法制化和原住民保護的重要性。

浙江理工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朱旭光、環境設計系副系主任李濤基于風景園林學“大景觀”理念，借鑒復雜系統科學中的協同論，通過提升框定傳統村落“景村融合”的“大景觀＋傳統村落”概念內涵，在我國傳統村落“景村融合”空間發展不協同分析基礎上，提出三大“景村融合”空間協同發展類型及發展模式：“三生空間”產業重組功能互補的“產—景—村”模式、線上線下數字文創效能互滲的“數—景—村”模式、城—鎮—村泛域文化異質互促的“泛—景—村”模式，并以豐陽古村為例進行案例研究，為“景村融合”帶動脫貧攻堅鄉村振興提供實證參照。

嘉善縣原文聯主席陸勤方以東道主身份，系統總結了嘉善實踐的經驗和長期展望。他指出，就傳統村落和傳統文化保護而言，嘉善縣采取了分層次、分類別的理念和方法。隨著傳統意義上的自然村落的消亡、變異，代表農耕社會的傳統村落保護，已經讓渡成為對傳統文化記憶和鄉風民俗的研究、傳襲與弘揚。結合鄉村振興和全域旅游發展規劃，嘉善的傳統文化傳承保護重點突出古鎮西塘、縣城魏塘兩個點，著力在伍子塘沿線打造一條展現歷史文化的中軸線，承諾全力做好68 個尚存有一些歷史遺跡的文化村落保護、修繕，讓歷史有依附，讓文化能傳承。

結 語

對于傳統村落的復雜性，社會各界已形成共識。社會各方如何進行科學干預，傳統村落保護與鄉村振興戰略如何得到銜接，如何避免旅游失控過度，有諸多問題需要解決。向云駒在總結時提出，景觀、產業、非遺，可作為傳統村落保護三個最重要的支撐點，支撐起傳統村落保護比較科學的架構，因此，地區領導干部要有綜合協調統籌各個學科的基本科學理念，不能武斷，要樹立起運用專家知識保護村落的科學觀。

最后，馮驥才回顧了人類文明的發展、遺產觀的轉變，并認為傳統村落保護面臨的最大兩個問題——空巢化和過度旅游，空巢化是科學保護不了的，過度旅游化則需要制定相應的科學準則。馮驥才認為，旅游終究是產業，產業的規律是追求經濟利益或者利潤的最大化，但脆弱的村落遺產承受不了如此壓力，其文化的原生態、原真性就會遭到破壞。他提醒專家學者和政府的管理者們，在制定科學準則的時候要特別注意總書記在有關文旅關系的講話中提出的“以文塑旅，以旅彰文”，表示“以文塑旅”是把文化作為精神來塑造旅游，而不是拿旅游塑造文化，旅游的目的是“彰文”，宣傳、傳播文化，讓人們在旅游過程中獲得文化的自信。馮驥才還對美麗鄉村中“美”的本質進行了反思。通過回顧以往所見鄉村美化的失敗案例，他指出，美要有審美品格和審美標準，要有對歷史和審美的辨識。美不僅是視覺的好看的美，美首先還是文明的，是氣質的精神的美。

建黨百年之際，方明將西塘比作古村落保護的“紅船”，寄予西塘以更多承擔。此次會議，學者、嘉賓們還在西塘古鎮水邊的“安境亭”中，為《西塘宣言》紀念碑揭幕，為15 年前針對村落遺產保護的先覺先行，留下永久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