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再生長：新冠疫情中的全球創意城市

曹曉華

查爾斯·蘭德利（Charles Landry）曾經滿懷信心地斷言，創意是嶄新城市架構中最主要的“通貨”之一，“好奇心、想象力、創意、創新與發明這五個關鍵詞，則形成了無懈可擊的五重奏”。①查爾斯·蘭德利：《創意城市：如何打造都市創意生活圈》，楊幼蘭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5頁。20世紀末開始，創意城市的藍圖已經呼之欲出，而五重奏的“音符”如今早已溢出了城市實踐的邊界。如果不出意外，這種極度依賴人類智慧靈光和產業能量的新型發展模式，還將構成未來的“城市之聲”。在《城市之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城市可持續發展2030年遠景》中，全球創意城市將在接下來的十年，圍繞“知識與技能”“包容，平等和對話”“城市更新”“生態變遷與城市韌性”“社會創新與市民精神”五大方面有所作為。創意幾度演化，可以和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感受城市的“人行步道”相媲美，只是那些陌生人群組成的物理屏障，那些承載社區文化的一磚一瓦，在創意城市的框架里成為無形的集聚渠道，將一切資源引向大城市搏動的心臟。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蓄勢待發。

只是，新冠疫情的爆發改變了事情的走向，五重奏一度被迫停歇。錯愕之后的人們面臨可以預見的“蕭條”，行業發展的氛圍急轉直下，行業內部原有的缺陷在現實的前臺呈現。所幸創意城市在危機中的表現恰恰呼應了鍛造“城市韌性”的人文精神訴求，創意的“音符”重新各就各位，將“急停”和“轉折”演化為后疫情時代的新樂章。

一、“濾鏡”破碎

一提到創意產業從業人員，人們通常會想象一群又酷又有趣的人在開放式辦公桌前彼此交流著靈感，但這種美好的想象可能都是“濾鏡”作怪。看不見的“創意”給予了從業者更多的自由空間，但與此同時也給從業者帶來更多風險。因為“自由”，行業內的評價體系較為主觀，和頂級精英的光鮮處境相比，那些默默無聞的從業者，比如初出茅廬的畢業生，只能側身于創意生產線末端，承接些“邊角料”來養活自己。不斷壯大的創意階層已經不是那種司空見慣的心滿意足的群體，相反，由于創意工作者的收入和工作條件缺乏保障，創意階層身處一種新型的異化空間——內森·杰拉德（Nathan Gerard）所謂的“被詛咒的創意”（cursed creatives）。①Nathan Gerard, Cursed creatives: alienation, sublimation, and the plight of contemporary creative work, Culture and Organization,2020, 26, 5-6, pp.388-404.杰拉德的研究雖然有布爾迪厄“區隔”理論的影子，但他還運用了精神分析的“升華”（sublimation）概念，比保羅·懷亞特（Paul Wyatt）提出的“創意的萎靡”（creative malaise）②Paul Wyatt, The Digital Creative’s Survival Guide, Ohio: HOW Books, 2013.更進一步，深入到創意產業中被壓抑的工人主體性，以此揭示當代創意類工作的潛在危機。

如果說疫情之前的行業濾鏡已經讓人疑竇叢生，那么在疫情爆發后，“濾鏡”就徹底支離破碎了。在行業經濟水漲船高之時，每一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受益者，但是當“黑天鵝”出現，并非每一個人都能夠抵御風險。從這個角度看，疫情只是把“濾鏡”換成了“放大鏡”，向城市的韌性發展與可持續戰略提出了挑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20年12月警告稱，2020年電影行業流失1000萬個工作崗位，1/3的藝術畫廊將裁員一半，音樂行業特別是現場表演暫停六個月，可能會損失超過100億美元的贊助費。③Covid-19 hits culture sector even harder than expected, warns UNESCO, http://whc.unesco.org/en/news/2234, 2020-12-22.對此，學界的第一反應便是將石頭全部砸到疫情這只黑天鵝上。以英國為例，研究者原本還在擔心脫歐會給該國的文化創意產業帶來嚴重打擊，④Montalto V., Panella F., Sacco P.L., What does Brexit mean for UK cultural and creative cities? European Urban and Regional Studies, 2020.沒想到無法控制疫情而導致的封鎖才是足以致命的重拳。然而創意的“蕭條”是否只是“天災”？已經有學者試圖跳出這種思維定勢，指出文化創意行業目前面臨的是一種結構性的問題，疫情只是加劇了原有的矛盾罷了；文化創意工作者的群體十分復雜，其中原本就比較邊緣化的人群在疫情期間無法得到應有的關注。⑤Comunian R., England L., Creative and cultural work without filters: Covid-19 and exposed precarity in the creative economy,Cultural Trends, 2020, 1, pp.1-17.

疫情封鎖措施嚴重影響了行業經濟，對于本就缺乏保障的低端勞動力群體而言，情況著實不容樂觀，這里就不得不提到飽受詬病的創意階層概念。20年前，在理查德·佛羅里達（Richard Florida）對未來城市勞動力的精英式假想中，創意階層的核心被各種專業人士主導，而這些人群又分布在媒體、藝術、金融、科學、技術、醫療和教育等高端領域，和另外三大人群——創意產業“預備”人才、非創意產業的專業人士、“普通人”（即低端行業服務人員）之間界限分明。這也不難理解，在與“創意階層”這個概念配套的“3Ts”指數（即人才、科技、包容）中，根本沒有后勤輔助等“編外”人員的一席之地。核心階層之外的群體創造的價值一直被忽視。創意產業從業者的流動性很強，大部分時候也談不上有穩定的工作環境，由此也可以理解核心階層外圍的“普通人”在遭遇疫情時更加容易成為弱勢群體。現在我們討論的已經不是畢業生們的底層求生，而是底層群體的絕處求生。

2016年由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克魯茲分校的研究團隊組織的一項調查顯示，硅谷作為全球高科技產業的心臟，長期以來以高端技術人才匯集地的形象示人，卻唯獨忽視了龐大的低端勞動力群體——“那些大學校園的環衛工和保安，那些物流運輸的司機，那些辦公室的后勤保障，以及所有協助軟件工程師日常工作的人們。”①參見公開的網絡文檔：https://www.siliconvalleyrising.org/files/TechsInvisibleWorkforce.pdf。這些勞動者大多是硅谷外包行業的藍領，其中有一半以上是非洲裔或拉丁裔，而截至2016年，外包行業崗位的增長數量是硅谷整體崗位增長數量的三倍，可收入和待遇卻天差地別，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分擔了硅谷巨額的“創意”成本，卻幾乎享受不到創意的附加值。創意階層的不平等映射了現實社會的等級制度，從業人員的利益紛爭也可視為等級制度引發的矛盾，歐美城市文化學者圍繞種族、性別、國別等的研究視角，其實根植于大量外來移民引發的現實問題。甚至有學者十分激進地反對“創意階層”的說法，認為這是現代政治精英出于共同利益的合謀。②Justin O’Connor, Xin Gu, Michael Lim, Creative cities, creative classes and the global modern, City, Culture and Society, 2020, 21,100344.

這些反思長期以來貫穿了創意城市的實踐，因為疫情又再次走進公眾視野。當大潮退去，到底誰在裸泳，答案似乎已經明了。只是，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追問，創意城市作為創造現代性和體驗現代性的場所，在貫徹城市發展理念的時候，是否關注到“掉隊”的群體？當街道空空蕩蕩之時，創意又將如何達成“人”與“人”的聯結？

二、網線那一頭

坂本龍一的樂迷應該不會忘記去年那場名為“良樂”的“園音”線上音樂會，以“樂”為“藥”，通過網絡向世界發送人類互助的信號。音樂實驗吸引300多萬的直播間觀眾沖破疫情籠罩下的次元壁，在虛擬世界中彼此聯結，一度沖上微博熱搜，是樂迷們至今仍津津樂道的創意音樂實驗。當坂本龍一用回收醫用橡膠制作的黑色馬林巴槌，慢慢劃過“中國武漢制造”的吊鈸時，相信屏幕另一端的每個心靈都在顫動。通過網絡締結的“人”與“人”，指向前所未有的集體身份認同。如果說文化創意產業的“濾鏡”破碎展現出行業本就存在的“撕裂”，那么創意城市網絡在疫情期間的通力協作則試圖用人類互助精神和人文關懷來“彌合”大大小小的“裂縫”，成為不少人至暗時刻的精神慰藉。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創意城市網絡（UCCN）創建于2004年，旨在加強全球創意城市在經濟、社會、文化和環境等方面的合作，以促成城市的可持續發展。創意城市網絡已經遍布世界各地，在疫情期間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對話渠道，為各國共同應對疫情提供了幫助。UCCN在疫情期間反應迅捷，成為陰霾中的一條“銀線”。2020年3月13日，UCCN向世界各地的成員城市發出號召，收集各地已經和正在采取的疫情應對措施。在隨后發布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城市應對新冠肺炎疫情案例集》①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創意城市應對新冠肺炎疫情案例集》，2020年。中，可以發現全球創意城市在疫情中做出的種種嘗試。文化和創意產業轉到線上，同時各類網上博物館、圖書館、網絡學習平臺等在世界各地開放，線上的音樂會、詩歌會等人文娛樂活動不勝枚舉。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去年發布的《危機中的城市：打造韌性創意產業政策指南》中，介紹了世界各國政府在疫情中采取的三種主要行動類型：對藝術家和文化專業人士的直接支持，對文化和創意產業的間接支持以及增強文化和創意產業的競爭力。②UNESCO, Culture in Crisis: policy guide for a resilient creative sector, 2020.

這些實際行動維持并推動了創意產業的運轉和復蘇。雖然許多案例和舉措都與創意城市當地的文化特色和文化環境緊密相連，呈現出非常濃厚的地方色彩，比如貝魯特、貝加莫等城市的線上博物館，博洛尼亞、墨西哥等城市的在線音樂會，杭州開設的工藝美術云課堂，澳門為餐飲行業專業人士量身打造的在線學習專題等。但是當文化活動轉到線上，城市之間、國家之間的邊界就模糊起來，一種跨越時空的“命運共同體”在網絡世界顯現。

現實中相關勞動群體的不同處境考驗著城市建設者的智慧，而虛擬世界的城市形象塑造同樣取決于通過網絡連接的創意個體，這些個體在網上的發聲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創意城市的發展。盡管文藝界的線上嘗試，是行業自救壓力下的一種生存模式創新，創意在困頓中的網絡傳播也可視為向資本“借東風”，畢竟每一場線上直播背后都有平臺的支持，而直播歸根結底是一種數字經濟。但不可否認的是，借助互聯網平臺，創意城市的人文精神得到彰顯，人們更容易找到歸屬感和認同感，而這種最基本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給予我們抵御風險和擔當責任的勇氣。

三、數字的“溫度”

疫情中創意產業對于網絡渠道的極度依賴，已經在行業報告中有所呈現。與線下的蕭條相比，線上的商機似乎觸手可及。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自我隔離和保持社交距離，個體對數字出版的需求增加，娛樂內容和知識付費也成為令人矚目的產業增長點。預計到2023年，數字出版市場的總體份額將趨于穩定，達到599億美元，復合年增長率7.5%。③Digital publishing global market report 2020-30: Covid-19 implications and growth, https://www.researchandmarkets.com/reports/5023182/digital-publishing-global-market-report-2020-30#rela3-5022380, 2020-5-1.和數字出版在整個出版行業中一枝獨秀一樣，隨著大量買手涌入網上平臺，2020年線上藝術品交易額有所上升，僅上半年就上漲了37%。同樣的情況出現在音樂產業，雖然現場演出收入受到重挫，但是流媒體平臺的收入上漲，成為除了現場演出以外盈利最多的方式。業內人士認為，流媒體收入在整個產業的占比在六年間從9%增長到47%，而疫情無疑會加速音樂產業布局的轉型。①Stefan Hall, This is how COVID-19 is affecting the music industry, https://www.weforum.org/agenda/2020/05/this-is-how-covid-19-is-affecting-the-music-industry, 2020-5-27.

創意轉向虛擬世界早有預兆，紐約、倫敦、巴黎等城市也深諳通過社交媒體塑造網絡形象的訣竅。而網絡數字產業的確可以成為振興創意產業的利器，非但可以推動產業在后疫情時代快速復蘇，還可以促成城市的數字化轉型，簡直一舉多得。然而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數字的紅利。根據2019年ITU的數字發展報告，2019年全球網民數量達到41億，但是在這樣龐大的群體背后，有著令人擔憂的數字鴻溝。②ITU Publications, Measuring Digital Development: facts and fi gures, 2019.數據顯示，在發達國家，網民占總人口的近87%，發展中國家的這一數字是47%，最不發達國家僅占19.1%。這樣的差距在移動端的使用率上同樣顯著。而這也是聯合國所擔憂的，自新冠疫情爆發以來，音樂會和音樂節一直在網上舉行，這加速了產業的變化，但世界上約有46%的人口無法使用互聯網，幾乎有1/2的人在隔離期間無法接觸到藝術。長期以來的發展不均衡導致了這些比例懸殊的數字，以及這些數字背后被忽視的群體。

作為不斷“演進”的城市發展策略，創意城市著重于靈活吸納各種新興元素，以吸引和優化城市資源的配置，包括利用網絡平臺與互聯網用戶共同經營城市的網上形象，以打通線上和線下、虛擬與現實的聯結。科學技術作為充分體現人類智慧的發展動力，在今天爆發出了巨大的能量，即便在疫情的考驗下也能延續城市精神，體現城市韌性。然而，互聯網資源對于弱勢群體而言依然是稀缺資源，疫情只是再一次凸顯了原本就存在的“數字鴻溝”，區域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使本就很難接觸到此類文化資源的人們失去了與他人共情的機會。

至此，我們似乎又回到了本文的起點，如同創意產業中有不同利益的群體一樣，科技時代創意城市中的居民也并非鐵板一塊，不僅有“弄潮兒”，還有“尾隨者”，創意城市的實踐需要更加精細化的考量——考慮到“數字鴻溝”和人群差異，讓數字革命“以人為本”。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公布的最新數據，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到9.89億，③《CNNIC發布第47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 http://cnnic.cn/gywm/xwzx/rdxw/20172017_7084/202102/t20210203_71364.htm, 2021-2-3.人們對于文化創意產品及服務的需求反映出消費升級的剛需，科技時代的文化普惠與創意的轉化形式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云演出”“云刷館”和文創產品的直播帶貨之所以制造了諸多熱點，就是因為這些文化創意的傳播更加接地氣、為絕大多數普通人“喜聞樂見”。而這些都是另一種形式的“科技向善”，是一種數字的“溫度”，也是打造城市品牌、塑造城市形象、提升城市核心競爭力的重要方式。畢竟沒有了人的數字，只是冰冷的符號而已。文化創意本就是一個相對脆弱的生態系統，想要實現“再生長”，不僅需要技術的支持，也需要財政的支持。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20年4月15日發起一系列開放式的網絡辯論ResiliArt（堅韌藝術），來自世界各地的1000多名藝術家和文化專業人士分享了他們的故事，初步達成的一點共識是數字化不可避免，盡管不是每個人都真心誠意地擁抱這種變化。隨著國民經濟整體復蘇，互聯網資本遲早會恢復本來的角色，產業布局中的角力已經悄然開始。線上的創意形式已經不只是一種應急的方案，更是一種全新的商業模式，而這種文化表現形式是否擠壓了其他形式的生存空間，文化創意的多樣性是否會在數字化的浪潮中受到負面影響，現在還是一個未知數。

或許這次全人類面對的危機可以促成一種深度的反省，看到那些昔日不可見的人群和結構性的缺憾，真正推動創意的“再生長”。畢竟，所有的努力，只為將城市筑造為每一個人的安憩之所。每一次的技術更新，不為斬釘截鐵地拋卻往昔，也不為實現人群的“優勝劣汰”，而是為了達成對現實的某種超越。科技成就的巨大飛躍，還是要落到城市以人為本的“最小尺度”。最后，我想借用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一段話來結束本文，“進入城市的是一連串的神靈，經過一段段長期間隔后，從城市中走出來的是面目一新的男男女女，他們能夠超越其神靈的局限，這是人類最初形成城市時始所未料的”。①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宋俊嶺、倪文彥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年，序言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