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德尼關系論"/>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張禮恒
(聊城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袁世凱駐朝10年(1885—1894年),是中朝關系急劇嬗變的10年。袁世凱周旋于朝鮮政府、駐朝歐美日等國使領之間,苦心維系著中朝之間傳統的宗藩關系,同時還要努力協調與朝鮮政府洋顧問的關系。已有的研究成果表明,國內外學者重視的是前者,而對后者則少有提及,且存有研究不系統、不深入的缺憾。(1)中國學界對德尼的系統研究尚屬空白。韓國學界一則肯定德尼對朝鮮獨立運動的支持(樸昭雄:《外交顧問德尼的〈清韓論〉與活動》,首爾大學教育碩士論文,1989年);一則認定德尼在從法理上論證朝鮮為獨立自主國家的同時,卻使得不平等條約秩序被正當化,德尼仍是帝國主義時代的西洋人(金賢淑:《舊韓末顧問官德尼的〈清韓論〉分析》,《梨花史學研究》第23·24合輯,1996年)。日本學者岡本隆司校訂、翻譯了《清韓論》(岡本隆司校訂·訳注:《清韓論》,成文出版社2010年版),并將其作為重點部分寫入了《屬國與自主之間——近代中朝關系與東亞的命運》(黃榮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一書中,其缺點在于過于相信英文史料,尤其是《德尼文書》的記載,沒能與中文史料進行比對、甄別,且對中文史料的解讀存在誤解、誤讀之憾。本文擬以袁世凱與德尼的關系為經緯,從個案研究的視角,梳理中朝關系惡化的歷史脈絡,評述洋顧問們在中朝關系史上的功能與作用。
德尼(1838—1900),美國法律專家,1877至1880年任美國駐天津領事,與李鴻章關系稔熟。李鴻章曾稱:“德領事人極正派謹慎,本大臣素相器重。”(2)李鴻章:《復美前首領格蘭忒》,戴逸、顧廷龍主編:《李鴻章全集》(3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70頁。1880年,任美國駐上海領事,參與審理轟動一時的“曹錫榮案”(3)《申報》1883年7月—1884年3月。,1883年底返回美國俄勒岡州波特蘭老家。
德尼就任朝鮮政府顧問,是從德國人穆麟德被撤職開始的。穆麟德在1882年經李鴻章推薦出任朝鮮政府顧問。1885年12月,因參與策劃“朝俄密約事件”被解職。(4)《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駱寶善、劉路生編:《袁世凱全集》第1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68頁。1886年3月28日,經李鴻章保薦,德尼入駐朝鮮。(5)《復總署 籌換穆麟德》,《李鴻章全集》(33),第532頁。
其實,袁世凱才是舉薦德尼入朝任顧問的第一人。1886年4月11日,袁世凱對德尼說:“余仰慕閣下久矣。再前年曾與陳茇南(名樹棠,1883年10月—1885年10月,清朝總辦朝鮮各口交涉商務委員——引者注)、閔泳翊(朝鮮閔妃近臣——引者注)商請閣下東來幫朝鮮,因有人欲請薛斐爾(美國海軍提督、朝美條約的簽訂者——引者注),致未成。去冬,余又商于朝鮮政府,求我李中堂請公來此。”(6)《與德尼面談節略》,郭廷以、李育澍編:《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4卷,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版,第2104、2104—2107頁。這是目前所看到的最早關于德尼入朝的記載。5月7日,袁世凱致電李鴻章,口稱“德尼之來,卑府始終其事者也。”(7)《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62頁。至于此前袁世凱與德尼是否認識,又是如何認識的,現存史料沒有記載。據筆者推測,袁世凱在1885年之前并不認識德尼,對德尼的了解也僅限于有關德尼任美國駐天津領事時的一些道聽途說。
從德尼1886年3月入朝,至1891年1月離朝,袁世凱與德尼的關系經歷了總體尚可——漸行漸遠——勢同水火三個階段。其中,1886年3月德尼入朝——1886年9月第二次“朝俄密約”發生,袁、德關系總體尚可。此間,雖有摩擦,但都能夠在“心保大局”的前提下,坦誠交換意見,合作共事。(8)《寄朝鮮漢城袁道》,《李鴻章全集》(21),第617頁。1886年3月4日,袁世凱致電李鴻章,歡迎德尼入朝。他說:“美國向不與半主之國立約,華指明韓為屬國,美自不悅。德尼最精西例,如能籌善處之法,庶不至時常饒舌。”(9)《復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19、131頁。希望德尼能從國際法的視角,辯護、論證中朝宗藩關系的合法性,消弭西方人的質疑。3月10日,袁世凱電告李鴻章:“德彌事已遵告外署備房屋。”(10)《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21、126、173、179頁。3月17日,袁世凱向李鴻章保證:“德彌至,遵必協力相助。”(11)《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21、126、173、179頁。3月29日,德尼到達漢城。30日,德尼拜訪袁世凱,交談甚歡。袁世凱稱贊德尼,“人頗明白老練,交涉事想可順手矣”。(12)《復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19、131頁。4月8日,袁世凱向朝鮮國王極力美言,稱“德尼精通西例,老成公正”。(13)《與朝鮮國王筆談節略》,《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36頁。當德尼為謠言所惑,詆毀袁世凱時,袁世凱仍然堅信“德尼正人也”。(14)《復朝鮮督辦交涉通商事務金允植函》,《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39頁。4月11日,袁世凱特地登門拜訪德尼,進行了開誠布公的交談。德尼表示,“必與公推誠相商”(15)《與德尼面談節略》,《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37頁。,“自必幫中國,使中國朝鮮為一氣”。(16)《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21、126、173、179頁。(17)《與德尼面談節略》,郭廷以、李育澍編:《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4卷,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2年版,第2104、2104—2107頁。在此期間,袁世凱與德尼在“巨文島事件”(18)張禮恒:《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1626—1894年間的中朝關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201—207頁。、朝法締約談判、第二次“朝俄密約”事件上,均能夠聯袂應對,從不同的側面,維護中朝利益。但由于觀念、立場的不同,袁、德之間的關系開始出現矛盾裂痕。在6月份的朝法締約談判中,德尼擅自允諾傳教士入朝傳教,同意法國所提減稅要求。后被袁世凱與朝鮮官員金允植、金晚植聯合否定。
盡管如此,此時的袁世凱仍然從維護中朝關系大局的角度出發,彌合、修補與德尼的關系,避免矛盾公開化,試圖通過規勸的方式,實現聘請德尼入朝顧問的初衷。記載這一時期的史料顯示,袁世凱無論是與朝鮮官員的談話,還是向李鴻章的匯報,對德尼在朝法談判中的“反常”行為,最多用一句中性的語言加以概括,“德尼西人見聞,未免視無關系”。(19)《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21、126、173、179頁。更有甚者,當朝鮮政府決定追究德尼瀆職之時,袁世凱還親自出面為之解脫、辯護。1886年6月4日,袁世凱致電李鴻章:“頃韓內署來信云:‘德尼私謀法人,不著力于韓事,將責問德。’等語。凱復以此時法約甫押,不可自相矛盾。待法使去,再使外署詳加勸德,并善為駕馭。”(20)《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121、126、173、179頁。此密電雖有對德尼不滿意情緒的表達,也有希望李鴻章對德尼進行訓誡的意味,更有袁、德矛盾、分歧已經產生的暗示。
第二次“朝俄密約”事件的發生,使袁世凱與德尼總體尚可的關系走到了盡頭。該事件起于1886年7月,8月浮出水面。為擺脫中國的掣肘,朝鮮國王李熙派使與俄國駐朝公使韋貝訂立“密約”,尋求俄國保護。袁世凱聞訊后,一面公開揭露“朝俄密約”,宣布中國即將派兵問罪;一面電告李鴻章,請求火速派兵東渡,“廢此昏君,另立李氏之賢者”,并口稱“如有五百兵,必可廢王擒群小解津候訊。”(21)《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14頁。因事關重大,清廷否定了袁世凱的提議。第二次“朝俄密約”事件最終以俄國駐朝公使韋貝、國王李熙均矢口否認而草草收場。現存史料顯示,記載袁世凱、德尼與“朝俄密約”有交集的史料只有兩條。其一是1886年8月1日,袁世凱致電李鴻章,內稱:閔泳翊出于自保,拒絕向德尼透露內情。袁世凱則認為,德尼心系中朝大局,知道也無妨,表現出對德尼的信任與期待。(22)《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02、205頁。其二是8月8日,袁世凱密電李鴻章,轉述了德尼對“朝俄密約”事件的基本態度。德尼認為,所謂的“朝俄密約”一事,純屬子虛烏有,“必由英人造出”。并宣稱,假如“朝俄密約”確有其事,也是合情合理,在英國占領巨文島一年多的時間內,中國的所作所為令朝鮮失望至極,轉而尋求俄國保護。(23)《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02、205頁。這兩條史料,足以見證袁世凱與德尼在事關中朝大局認識上的重大分歧和矛盾。更令袁世凱難以釋懷的是,德尼事后在談及“朝俄密約”時,竟然認定此事件是袁世凱一手導演的。他說:“英國從兩年前就不顧朝鮮的多次抗議,占領了巨文島,之后又持續向中國建議撤銷朝鮮王朝政府,將其并入中國。當然沒有任何理由就撤銷政府是不可能的,所以袁世凱就開始為此制造借口。他指責國王寫下了要求俄國保護的信函并加蓋國璽,且承諾找出證據,而令他狼狽的是后來事實證明那是一份偽造的公文。估計或者是他自己寫的,或者是別人拿給他看,他又愚蠢地當真了。”(24)[日]岡本隆司:《屬國與自主之間——近代中朝關系與東亞的命運》,第297頁。
在此需要注意的問題有三點:其一,現存的史料完全證實,第二次“朝俄密約”證據確鑿,毋庸置疑,朝鮮國王李熙、王后閔妃是此次事件的幕后策劃者。只是清政府礙于當時的國際環境,拒絕了袁世凱、李鴻章所提深究嚴懲的建議,采取了息事寧人的策略,含糊收場而已。故而,德尼所言所稱,并不符合歷史真相。其二,德尼此番言論仍持懷疑態度,但懷疑的對象卻由英國人變成了袁世凱,表現出他在此事件判斷上的前后矛盾。其三,德尼此番言論是在與袁世凱關系惡化之后說的。僅從前引袁世凱與閔泳翊的對話內容就可以看出,袁世凱此時對德尼還是信任的,無一句向李鴻章狀告德尼的話語。德尼卻罔顧事實,編造謊言,詆毀攻訐袁世凱,足見其人品并不高尚。
1886年9月德尼赴天津告狀。1887年9月朝鮮正式派遣駐外公使前,袁世凱與德尼的關系日漸疏離,雖也勉強共事,但總體趨勢已是漸行漸遠。1886年9月,德尼赴天津狀告袁世凱,強烈要求李鴻章將其撤換,激化了兩人之間的矛盾。時人記載:“德尼至津,德璀琳(天津海關稅務司——引者注)助之。初見帥(李鴻章——引者注),極言非撤袁某必與韓事有礙,帥大怒,厲聲申飭。德尼無法,退而求玉公為云:‘但求中堂再賞見一面,絕不提袁某半個字不好。我已向袁某交好,這回到韓,必遵帥諭,幫袁做事。’”(25)劉子旭總編:《袁世凱家族詩文輯·與世凱書之十五》上冊,項城市政協委員會2008年編印本,第375頁。然而,德尼回到漢城后,卻編造謊言,詆毀袁世凱,“韓官見德尼者屢言,其詆罵菲薄世凱者甚多”。(26)《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函》,《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42頁。
如果說,此前袁世凱對與德尼的矛盾、分歧還是遮遮掩掩的,生怕給李鴻章留下不能容人的口實,那么現在既然德尼已經率先發難,叔父袁保齡的來信又增加了他的底氣(27)1886年 10月,袁保齡致信袁世凱,詳述了德尼天津之行的全部過程,細化了李鴻章對德尼告狀的厭惡,強調了醇親王奕譞、李鴻章對袁世凱的信任與器重。見《袁世凱家族詩文輯·與世凱書之十五》上冊,第375頁。,遂于10月13日致函李鴻章,全面控告德尼的種種劣跡,重點剖析“德尼三策”(28)德尼所提解決朝鮮問題的方案:“第一,要讓王國有利害關系的所有主要締約國保證不侵犯朝鮮;第二,現在和王國有利害關系的主要三個國家保證不侵犯朝鮮;第三,清朝和俄國同此。”的嚴重危害,詳細闡述與德尼矛盾的根源所在。袁世凱稱,德尼回到漢城后,大談在天津與北洋大臣達成的共識,兜售其所謂的“德尼三策”。袁世凱認為,“德尼三策”之說,可慮者有四:其一,第二次“朝俄密約”事件發生后,在清政府的追討下,“國王頗悔,王妃亦然。均云前誤聽人言,幾至敗事,此后當絕依中國,不為群小所惑”。德尼散布中俄彼此均不許在朝動兵之說,必定會使朝鮮內部的親俄勢力再度死灰復燃,重啟擺脫中國的意念。其二,“朝鮮臣民所望者,中國之保護耳,若知中國力不能逮,須與俄、倭共之,則人心將至瓦解”。其三,俄、日久欲吞并朝鮮,只因中國的強力保護,才難遂其愿。德尼言論的散布,必定刺激俄日,加速其侵朝的步伐。其四,穆麟德引俄脫華的余波至今未平,德尼“謬妄又踵而行之”,因兩人俱系李鴻章舉薦來朝,“恐議穆、德者,或不免溯源于憲臺”,損及到李鴻章的權威與聲望。(29)《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37、372頁。
為防止事態的擴大,妥善化解袁、德之間的矛盾,袁世凱提出了兩種辦法供李鴻章選擇:“竊計如須維系德尼,惟有兩端:或假以大權,全力助之,則德尼必喜其權重,可以如愿相償;或恩撤世凱回津,另派素與德尼契合者接事,則德尼必喜,其忿泄,可以相安無事”。他說,面對德尼的謾罵、詆毀,自己之所以“置若罔聞,仍虛心聯絡”,且為之辯護,一是“為大局起見”,二是“恪遵憲諭,極力聯絡”。孰料,一味的忍讓、遷就并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反而助長了德尼的驕橫跋扈,長此以往,必將危及中朝大局。(30)《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函》,《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42—243頁。很顯然,袁世凱這是在借機攤牌,逼迫李鴻章撤換德尼。
力求穩定的李鴻章否決了袁世凱的提議。10月21日,李鴻章致函袁世凱,斥責其控告德尼一事,“語多謬妄”,有夸大其詞之嫌,德尼雖有過失,“諒亦斷不至勾結俄倭”,謀害中國;要求袁、德“和衷共濟,勿存意見”,共赴時艱。(31)丁進軍:《袁世凱駐節朝鮮期間函電選輯(下)》,《歷史檔案》1992年第4期,第55頁。很顯然,德尼的告狀,袁世凱的反擊,最終都沒有達到彼此的目的。李鴻章用各打五十大板的處理方式,暫時平息了袁、德矛盾。從此以后,袁、德關系漸行漸遠。
1887年9月“樸定陽事件”發生。1891年1月德尼回國,袁、德關系勢如水火。朝鮮自1882年5月開國以后萌生了擺脫中國而獨立的念頭。德尼作為法律專家,“屢勸王”,“須派公使分往各國”(32)《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37、372頁。,尋求國際社會對朝鮮獨立主權的承認。德尼的鼓動、教唆,加速了朝鮮向歐美派出使臣的進程。從1887年9月16日宣布任命樸定陽為駐美全權公使起(33)高麗大學亞細亞問題研究所編:《舊韓國外交文書》第13卷《美案1》,高麗大學校出版部1965年版,第316頁。,朝鮮政府排除了清政府設置的種種障礙,最終踐行了外交自主的嘗試。1888年1月17日,樸定陽向克利夫蘭總統遞交國書,就任朝鮮駐美公使。在此期間,德尼儼然成為國王的軍師、智囊。史稱:“美國人德尼擅作威福,妄騰謠諑,派使各國系其主謀”,“韓王聞策,已深嘉納”。(34)《復總署 議留袁世凱駐韓》,《李鴻章全集》(34),第455頁。很顯然,此時的袁世凱與德尼已經分屬不同的陣營,兩人之間的關系步入了勢同水火的階段。袁世凱與德尼的關系徹底決裂。
《清韓論》的發表標志著德尼與袁世凱個人的矛盾升級為與整個清政府的矛盾。《清韓論》又稱《論朝鮮事》《朝鮮論》,完稿于1888年2月,8月先在漢城出版,9月又在上海發行。其核心觀點是從法理上辨析、論證朝貢國與屬國的不同,闡明朝鮮是獨立于中國之外的主權國家,宣揚“清韓兩國論”“清韓平等論”“朝鮮獨立論”,揭批清政府干預朝鮮內政外交的無理性,稱贊朝鮮追求獨立自主的正當性。書中穿插臚列了袁世凱、李鴻章在朝鮮犯下的系列暴行。其中對袁世凱的指責多與史實不符,“皆空中樓閣也”。(35)《復總署 論撤換袁世凱》,《李鴻章全集》(34),第646頁。
李鴻章最早提到《清韓論》是在1888年8月26日,此后也屢有提及,名稱則有《論朝鮮事》《朝鮮論》之別。對德尼書中所宣揚的觀點,所提及的事情,李鴻章斥之為“荒謬絕倫”,罵德尼為“區區小豎”“反復小人”。1888年8月26日,李鴻章致函袁世凱,指斥德尼“《論朝鮮事》一篇,荒謬絕倫,尤集矢于執事,誣罔之詞,原不足辨,而于執事持大體、得眾心處,自不能掩。曾屬德璀琳傳語詰責之,各國亦多不直其邪說也”。(36)《復總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升用道袁》,《李鴻章全集》(34),第401、410頁。9月13日,李鴻章再稱“《朝鮮論》,大都抵賴虛構之詞”(37)《復總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升用道袁》,《李鴻章全集》(34),第401、410頁。,表現了對《清韓論》的強烈排斥。10月15日,李鴻章致函駐日公使黎庶昌,內稱:“德尼私著謗書,含[食]椹懷音,竟不如鳥,現在中西各報將所論說一一駁斥,可見人心不異,公論難逃,已密屬韓王查辦矣。”(38)《復出使日本國大臣黎》,《李鴻章全集》(34),第422頁。1889年7月2日,在致總理衙門函中,李鴻章直呼“德尼乃反復小人”(39)《復總署 論袁道見忌外國》,《李鴻章全集》(34),第565頁。,表達了對德尼背叛行徑的強烈憤慨。
袁世凱是從李鴻章處獲悉《清韓論》的。作為直接受害者,袁世凱對德尼在《清韓論》中的詆毀、中傷,自然更是憤恨有加。《清韓論》的發行導致了袁、德之間的關系急劇惡化。德尼依恃朝鮮國王的寵信,對袁世凱橫加指責,挑戰袁世凱的權威,冒犯袁世凱的尊嚴。不甘示弱的袁世凱奮起反擊,致使矛盾升級,爭斗呈現白熱化,最后竟發展到幾近拳腳相加的地步。1887年11月10日,在朝鮮王妃誕辰宴會上,德尼擅自移動袁世凱的座次,引發激烈沖突。(40)《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34頁。1888年10月29日,在王妃的慶宴上,德尼驅趕袁世凱的轎夫,遭到袁世凱的嚴厲訓斥。(41)《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34頁。
此時的德尼已經成為中朝關系的麻煩制造者。為維系中朝宗藩關系,驅逐德尼已是必然。1888年12月1日,李鴻章致函袁世凱,內稱:“德尼淺躁長厚,既不得力,可設法差遣之,雖暫耗費,借免后果。若無事權,又無厚糈,彼亦廢然思返矣!”(42)丁進軍:《袁世凱駐節朝鮮期間函電選輯(下)》,《歷史檔案》1992年第4期,第58頁。表露出了撤換德尼的意思。
史料顯示,1888年之后,德尼已經成為一個不受歡迎者。“德尼素好大言,每不能踐,故韓廷諸臣多不悅之”;因主持策劃的遣使外交鮮有成效,朝鮮國王、王妃對其日漸冷落,“相待日薄,月俸不給”。(43)《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68頁。更為槽糕的是,朝鮮國王移情于兩名新來的美國人:駐朝公使福久、海軍軍官薛斐爾。“韓欲以福久為水師提督管之”。(44)《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電》,《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03頁。朝鮮國王欲任命薛斐爾執掌兵權。(45)《附 朝鮮袁道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139頁。這樣一來,德尼便成多余之人。朝鮮國王屢次商求袁世凱調走德尼,袁世凱自然是順勢而為。至此,在朝鮮的各方勢力,結成一個驅逐德尼的統一戰線。在這中間,既有袁世凱、李鴻章的蓄意驅趕,也有朝鮮政府的卸磨殺驢,又有美國同胞的惡意擠兌。可以說,是合力的作用,最終驅使德尼離開了朝鮮。
德尼是在1891年1月20日,離開漢城回國的。(46)《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399頁。至此,德尼共在朝鮮停留了將近五年的時間(1886年3月—1891年1月)。而按照朝鮮與其簽訂的兩次聘用合同,德尼在朝鮮的時間應為1886年3月—1890年3月(第一聘期:1886年3月—1888年3月;第二聘期:1888年3月—1890年3月)。在此,自然引伸出疑問:德尼為何在合同期滿后,又在朝鮮停留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在其背后又隱藏了哪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呢?而這又與德尼在朝鮮極不光彩的謝幕有何關系?
日本學者岡本隆司認為,德尼在1888年4月之后續留朝鮮,是因為朝鮮國王提出了一個條件,德尼辭職之前必須親自找到一個替代者,否則就不能離去。德尼遂舉薦時任美國駐朝公使丹士謨做自己的繼任者,卻被美國國務卿否定。于是,德尼只好“繼續無限期地獻身職務”。(47)[日]岡本隆司:《屬國與自主之間——近代中朝關系與東亞的命運》,第293頁。中韓史料顯示,德尼并不是一個誠實的人,甚至于是一個品行低下的人,在其寫給朋友的書信里,留給后世的記載中,刻意隱瞞了諸多羞于啟齒的事情,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品德高尚,勇于獻身的人,并且在朝鮮的任職是進退裕如。其實則不然。真實的歷史遠比德尼自我吹噓的要復雜得多。可惜的是,岡本先生在不經意間上了歷史老人德尼的當。
正當李鴻章為驅離德尼絞盡腦汁之時,上海道員馬建忠的一封電報,讓李鴻章看到了希望。1888年10月16日,上海道員馬建忠電告:是日,上海海關查獲了一名身穿朝鮮軍服的中國人。此人為姚文藻,又名姚賦秋,上海人。1885年11月4日,隨袁世凱東渡朝鮮,被委任為元山坐探委員,12月31日,被解職。(48)《照錄清冊》,《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4卷,第2035頁。后為朝鮮國王重用,奉命居住德尼之家,承擔保護之責。為報被逐之恨,“幫助德尼傾陷”袁世凱,“挾嫌誣稱有袁道手書為憑(系指袁世凱欲廢朝鮮國王李熙,另立新君一事——引者注)”。(49)《復總署 論撤換袁世凱》,《李鴻章全集》(34),第646頁。另據姚文藻交代,他能勸說朝鮮國王驅逐德尼,消除中朝之間的誤會。如果“中堂有意垂詢”朝鮮近況,他可以北上面陳。(50)《附 馬道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393、395頁。
李鴻章對姚文藻所言將信將疑,但為盡快驅離德尼,先是同意姚文藻北上天津,后又取消。10月17日晚,馬建忠致電李鴻章:“遵諭飭姚即北上,敢力保無他。”(51)《附 馬道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393、395頁。遺憾的是,由于資料的匱乏,筆者目前沒有看到李鴻章收到馬建忠電報后的反應。但依據兩個月后事態的發展變化推斷,李鴻章最終沒有同意姚文藻北上天津,而是指派馬建忠等人在上海籌劃驅離德尼的事情,讓姚文藻居間電報溝通德尼。否則的話,就無法解釋12月份德尼前來上海簽訂秘密協議的事情。
12月17日,袁世凱致函盛宣懷,“德尼已赴滬,聞不日將回韓”。那么,德尼前赴上海的目的是什么呢?上海方面的來電,解開了這個謎團,證實了袁世凱對德尼品行的判斷,“此夷迎合韓王,為希榮計,似非徒結怨于華也”。(52)《致登萊青道盛宣懷函》,《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39頁。21日上午9點左右,上海江海關道臺龔照瑗、馬建忠電報李鴻章:“德尼事連日會議”,“約明日巳刻定議”。(53)《附 龔道等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418、418、422頁。按照當時仁川到上海的航行時間計算,結合來電的內容分析,德尼應該是在18日前后到達上海,與龔照瑗、馬建忠就其離開朝鮮的先決條件,進行了長達4天左右的反復談判。談判是在時任上海海關副稅務司、《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的作者、美國人馬士的主持下進行的。(54)[美]馬士著,張匯文等譯:《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3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雙方最后確定22日簽訂協議。下午3點多,龔照瑗、馬建忠再次電告李鴻章,已經與德尼達成協議,待其寫下辭職保證書后,再報詳情。(55)《附 龔道等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418、418、422頁。李鴻章當晚12點,電告龔、馬:“兩電悉。德尼辭職筆據到后,如何議辦大略,即電知。”(56)《寄上海龔道并馬道》,《李鴻章全集》(22),第418頁。
從后來的史料記載看,德尼與龔、馬簽訂協議一事并不順利,雙方并沒有在約定的12月22日簽訂。12月28日晚上7點左右,李鴻章收到了龔、馬的電報:與德尼的秘密協議于今天(28日)簽訂,協議書由中英文寫成,德尼出具的朝鮮欠薪證明、德尼的辭職保證書,均經查驗封存。雙方約定,朝鮮拖欠德尼的薪金,由龔、馬墊付,待德尼離開朝鮮,回到美國之后,再經匯豐銀行轉寄德尼。(57)《附 龔道等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418、418、422頁。1889年1月8日,李鴻章將此事電告袁世凱,德尼不久將辭職離開朝鮮,并特地囑咐,對于德尼簽約一事不要妄加評論,“但密勸德行”。(58)《寄朝鮮袁道》,《李鴻章全集》(22),第424頁。事情至此,似乎都在預示著李鴻章策劃的驅逐德尼的計劃即將成功,德尼將以拿取清政府金錢的方式離開朝鮮。
然而,德尼回到朝鮮后的舉動,大出李鴻章的意料之外,因為德尼爽約了。1月10日,袁世凱電告李鴻章稱,德尼目前并無離開朝鮮的打算:一則,德尼與朝鮮國王有約定,丹士謨到任前不得離去;二則,德尼與朝鮮的工作合同,尚未到期。(59)《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46頁。李鴻章聞訊,大為不滿,隨即將袁世凱的來電轉發給上海龔、馬二道,最后加上了一句:“德今已懸韓國旗”。(60)《寄上海龔馬道》,《李鴻章全集》(22),第425頁。
德尼突然變卦的理由并不充分,真實的原因是德尼收到了閔泳翊的電報。1月8日之前,遠在香港的閔泳翊致電德尼,內稱:倘若德尼離去,袁世凱在朝鮮將會更加蠻橫跋扈,勸阻德尼請勿離朝。(61)《附錄 北洋大臣李鴻章來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46頁。德尼遂改變了主意,決計爽約。
德尼的變卦,李鴻章的不滿,令龔照瑗、馬建忠深感責任重大。為落實上海協議,1月10日后,龔、馬二道指派姚文藻遠赴香港,拜見閔泳翊,詳細匯報了德尼與龔、馬簽訂秘密協議的情況。閔泳翊最后同意德尼離朝,但條件是必須馬建常入朝,袁世凱離朝。(62)《附 龔道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427頁。1月20日,李鴻章收到龔照瑗的電報后,面對閔泳翊的公然要挾,勃然大怒。2月3日,李鴻章致電龔、馬二道,嚴厲指責他們辦事不利。德尼在致德璀琳的電報中,竟然聲稱,朝鮮國王“批準上海所立合同,惟須德尼自覓人接辦”。薛斐爾聞訊后毛遂自薦,丹士謨則成為德尼的舉薦者。此二人皆非善類,屢屢蠱惑朝鮮國王背清自立。如此一來,“韓令德尼覓人接辦及德尼擅自薦人,皆與原議相背”,等于“去一害更添一害”。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最后,李鴻章下令,事情已經辦砸,原先答應墊付德尼的金錢,就應該“由汝等自行攤賠”。(63)《寄江海關龔道并商局馬道》,《李鴻章全集》(22),第435頁。
受到斥責的龔照瑗、馬建忠隨后采取了兩項措施,督促德尼履行協議,盡早離開朝鮮。其一,通過姚文藻電告德尼,如果繼續扶持國王對抗中國,不速行離朝,此前簽訂的上海秘密協議將作廢、無效。(64)《附 龔馬道來電》,《李鴻章全集》(22),第442頁。德尼數天后電復稍緩即行,后又以“變售家具”為名,拖延離朝。龔、馬二道的屢次電催宛如泥牛入海。其二,2月7日前后,龔照瑗、馬建忠將與德尼簽訂秘密協議一事通報給了中外媒體,并把合同內容刊登在上海洋文報紙上。4月7日,袁世凱在致李鴻章的稟文中提到:“兩月來上海洋文新聞紙內,詳載伊(德尼)與馬道建忠所商各件”。(65)《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71頁。協議的公開,讓德尼聲名狼藉。朝鮮人、歐美人紛紛表示譴責,認為德尼撰寫《清韓論》在前,拿取中國金錢在后,德尼前后所為、所言,俱屬沽名釣譽、純為錢財而為。
龔、馬二道的這兩項舉措,深深刺痛了德尼。為拿到巨額錢財,又為躲避朝鮮各界輿論的冷嘲熱諷,德尼決計再赴上海,商談金錢問題。2月19日,德尼夫婦到達仁川。20日,先赴日本、后轉上海。在德尼赴仁川的當天,袁世凱電告李鴻章,“德自稱游玩,尚未辭差,韓廷亦姑未派替人”(66)《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53、118頁。,意即德尼此行是否離朝,尚難確定。李鴻章隨即致電龔、馬二道,明確下達了處理德尼離朝的指示:“彼如非真去,或另薦西人替代。匯款我不能問。”(67)《寄上海龔馬二道》,《李鴻章全集》(22),第442頁。意即如果德尼不遵守前約,立即辭職,啟程回國,或者再提出推薦歐美人士替代其職的要求,墊付德尼欠薪一事,仍由你們自行解決。
李鴻章的指示,自然也就成為龔、馬二道與德尼談判的原則。20日,德尼抵達上海。德尼答應,三萬元銀票到手,“將持回美”,且不再向朝鮮國王推薦替代人員。(68)《寄朝鮮袁道》,《李鴻章全集》(22),第443頁。龔、馬二道拒絕了德尼先拿錢后走人的提議,堅持依照前期訂立的協議,德尼先走人,后拿錢。由于分歧嚴重,德尼只好悻悻然離開上海,回到日本,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旅行、游玩。
6月30日,德尼返回朝鮮。(69)《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53、118頁。在此后的時間里,德尼依舊全力支持朝鮮國王對抗中國,拒絕懲治樸定陽,但朝鮮國王對他的厭惡卻是日甚一日。既然如此,德尼為何又在朝鮮滯留了一年半多的時間呢?在此就涉及到了一個德尼羞于啟齒的事情:追討欠薪!
所謂的德尼欠薪問題,是指朝鮮拖欠德尼月薪一事。根據1886年簽訂的工作合同規定,德尼月薪1000元,亦可按元寶折算。(70)《關于德尼欠薪始末的說明、處理方案及提請美國駐朝公使仲裁的請求》,《舊韓國外交文書》第10卷《美案1》,第537頁。據德尼稱,從1886年起,到1890年止,朝鮮政府未能按月如數發放,有時甚至停發,欠薪數目已是相當可觀。而朝鮮政府則稱,已經付清了德尼1888年4月之前的薪金,所欠德尼薪金只是1888年4月—1890年4月期間的。雙方在欠薪數額的認定上存在較大差異。
在追討欠薪問題上,德尼與朝鮮國王經歷了一個從半隱半遮到公開索要,甚至震動美國駐朝公使的過程。早在1887年底,德尼就以身體有病為由,提出離朝辭呈。朝鮮國王“以積薪太多不能償,故留之”。(71)《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463、295頁。到1890年3月,朝鮮國王用李仙得架空了德尼,追討欠薪的事情逐漸公開化。據袁世凱6月1日報告,朝鮮國王因德尼“苛求薪俸”,聲稱“歷年欠薪”,“俱已清給”。德尼則稱“尚欠九千余元”。對朝鮮國王的公然賴賬,德尼“始雖恨憤”,因心系“謀一外署協辦差,未遽決裂”。(72)《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463、295頁。這時,朝鮮國王故計重施,想用續簽合同的方式,拖延付薪。德尼則堅持先付清欠薪,再談續約。(73)《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311、385、399頁。9月,美國人葛累好士的入朝,徹底斷絕了德尼謀求外署協辦的念頭。11月下旬,朝鮮國王指令李仙得逼迫德尼搬出住房,早日離朝。追討欠薪從此公開化。
由于雙方在欠薪數額的認定上分歧巨大,朝鮮政府被迫于1890年12月1日,由交涉通商事務督辦閔種默照會美國駐朝公使赫德,提請仲裁。德尼欠薪案升級為一場國際爭端。在照會中,閔種默稱,朝鮮內務府核算的欠薪為3115兩,德尼自稱為9545兩。不僅如此,德尼還公然違抗君命,繼續侵占公物,甚至致書內外署衙,揚言朝鮮欠其薪額巨大。此外,德尼還編造朝鮮央求與其訂立第三期聘用合同的謊言,混淆視聽。后經查實,德尼所說“確系做謊”。為此,閔種默請求赫德,對德尼“申斥開諭,令其洞曉”,搬出房屋,降旗離朝。在照會的最后,閔種默特地通告,內署協辦李仙得負責今后有關德尼欠薪一案的所有交涉事宜,保持與美國駐朝公使的聯絡、溝通。(74)《關于德尼欠薪始末的說明、處理方案及提請美國駐朝公使仲裁的請求》,《舊韓國外交文書》第10卷《美案1》,第536—538頁。
12月6日,赫德照會閔種默,表示“本國人德尼,以薪水一款,致滋事案于貴政府事因,準此閱悉。本大臣謹即速查究,照法妥辦為料”。(75)《關于德尼月薪糾紛案的調查處理意見》,《舊韓國外交文書》第10卷《美案1》,第540頁。在以后的10天中,經過李仙得與赫德的調停、訓誡,德尼降下了國旗,同意搬離住房。至于德尼最關心的欠薪數目問題,仍以朝鮮政府的核算為準。12月16日,赫德照會閔種默:“賬目算結一案,務望迅速照辦,旋即示明,以便清完為要”。(76)《關于德尼賬目的查決催促》,《舊韓國外交文書》第10卷《美案1》,第542頁。17日,袁世凱向李鴻章通報了有關德尼欠薪案的仲裁結果。電報內稱:“頃聞韓王已派黎仙得商囑美使,擬算付德尼欠薪兩千余元,令其速去。”(77)《致北洋大臣李鴻章電》,《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311、385、399頁。
據12月23日袁世凱的電報記載,收到仲裁結果以后,德尼沮喪萬分,痛哭流涕,怨恨朝鮮政府對其辱罵、譴責過分,“深悔為韓人所騙”,求請面見國王,申訴冤屈,結果被拒絕。(78)《寄譯署》,《李鴻章全集》(23),第133頁。12月28日后,在朝美兩國人員的監督下,德尼向朝鮮政府移交了住房,歸還了公物(79)《德尼家屋返還日子請示》,《舊韓國外交文書》第10卷《美案1》,第543頁。,暫住時任朝鮮海關稅務司的美國人史納機之家。1891年1月20日,德尼夫婦離開漢城,踏上了回國之路。至此,德尼結束了長達將近5年的任職生涯,灰溜溜地離開了朝鮮,以極不光彩的方式謝幕。
總體尚可——漸行漸遠——勢同水火,是1886年3月到1891年1月袁世凱與德尼關系演化的全過程。至于造成兩人關系由熱變冷、日漸惡化的原因,則是十分復雜的。在這中間,既有追逐權力的欲望,也有渴望金錢的私念,更有觀念上的分歧。而當這一切與19世紀80年代以后東亞世界的變動交織在一起時,袁、德之間的沖突自然也就在所難免。概而言之,袁、德之間的沖突,是利益交葛下的東西方觀念沖突。
表面看來,德尼出版《清韓論》,支持朝鮮遣使歐美,完全是一派正義之舉。在與朋友的書信往來中,德尼刻意塑造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德尼是正義的代表,文明世界的象征;袁世凱則是謬誤的替身,野蠻世界的標志。這樣一來,德尼就牢牢地占據了道義的制高點,以一副正義事業衛道士的面孔,譴責袁世凱。其實則不然。前述史實已經清楚地揭示,德尼發表《清韓論》、支持朝鮮獨立的動機并非如他自己所標榜的那樣純潔,而是摻雜了眾多的私人恩怨,糾合了諸多的現實利益考慮。可以說,由爭奪在朝鮮的話語權而引發的袁、德矛盾和沖突是德尼發表《清韓論》的重要原因之一。最初,李鴻章對于德尼入朝后的職責一事,僅有一句籠統的“惟欲備殿下顧問之須”。(80)《謁見朝鮮國王筆談節略》,《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4卷,第2102頁。這就使德尼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他既是李鴻章親派的入朝顧問,又受封為朝鮮政府的“嘉善大夫協辦內務府事兼外衙門掌交司堂上”,接受朝鮮國王的直接領導。而袁世凱僅僅是一個相當于駐朝總領事的“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在介入朝鮮事務問題上,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袁世凱都難以與其相媲美,一廂情愿地認定自己才是朝鮮事務的真正當家人,在朝鮮的話語權理應歸自己所有。為此,德尼兩次親赴天津,控告袁世凱的暴行,“臨行前告人曰:余此去必使袁某得罪而回”。(81)《致北洋大臣李鴻章密函》,《袁世凱全集》第1卷,第243頁。后又與閔妃近臣閔泳翊內外勾結,鼓動朝鮮國王先后派成歧運、金明圭拜見李鴻章,以奏請馬建常入朝為條件,實施驅離袁世凱之計策。然而,德尼的這一切行動都被全盤否定,李鴻章公開表示“撤袁斷不可行”。(82)《復欽差出使德俄和奧國大臣洪》,《李鴻章全集》(34),第522頁。美國人馬士對此評論道:“中國駐朝鮮總辦和朝鮮國王的美籍顧問間的摩擦已非一朝一夕;現在這兩人已經沒有同朝共事的余地。他們每一位都要求免去另一位的職務;但是一位卻代表著一個威信還沒有完全喪失的強大帝國的,那么必須離開的,顯然是那位沒有任何政府支持而為那個亞洲國王服務的美籍平民了。”(83)[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第3卷,第19頁。經此變故,德尼與袁世凱的矛盾沖突急劇擴大,進而升級為與李鴻章、清政府的矛盾沖突。這就為其發表、出版《清韓論》提供了最好的注腳。
為了拿到欠薪,是促使德尼撰寫《清韓論》的最具現實利益的考慮。德尼最初同意入朝顧問,就是為了獲取一筆豐厚的薪金。當欠薪問題出現后,德尼雖數度表示要離開朝鮮而最終未能提前回國的重要考量,就是為了拿到傭金。當朝鮮追求獨立的風潮日漸高漲時,德尼企圖借支持遣使歐美,換取朝鮮國王的青睞,謀取高官厚祿,順利解決欠薪問題。為此,德尼毅然決然地站到了袁世凱、李鴻章、清政府的對立面,成為了朝鮮國王的軍師、智囊,破壞、顛覆中朝宗藩關系的煽風點火者。為從法理上闡述朝鮮遣使歐美的正當性,德尼于1888年3月拋出了《清韓論》,從國際法的視角,論證朝鮮獨立性。如果考慮到德尼是一位美國法律專家,發表《清韓論》也無可厚非。但問題的關鍵是,德尼并非純粹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公正性,而是摻雜了諸多私欲。他試圖以抨擊清政府的方式,博取朝鮮國王的歡心,借此解決欠薪問題。當法律與私欲混為一體時,這本身就是對法律神圣的一種褻瀆。由此可見,真實的德尼是一個打著法律招牌的投機者。可悲的是,在這場選邊戰中,完全站在朝鮮一邊的德尼并沒有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朝鮮國王依舊拖欠其薪金,并且以續約的方式延遲支付。此時,德尼完全顯露出其投機者的本性。正當中朝兩國為嚴懲樸定陽相互較勁之際,德尼竟跑到上海,與上海道臺龔照瑗、馬建忠簽訂秘密協議,為了三萬元的所謂欠薪,背叛了朝鮮國王,出賣了法律,變成了金錢的奴仆。此事后被上海媒體曝光,一時輿論大嘩。中外人士自然聯想起德尼任駐天津領事時,曾與美國駐華公使西華因金錢問題而發生的糾葛(84)[日]岡本隆司校訂·訳注:《清韓論》,第7頁。,紛紛譴責德尼品行卑劣,所撰《清韓論》“乃為釣金之具,是前之所談俱屬無稽”,私訂密約一事,將成為德尼“終身之累也”。(85)《稟北洋大臣李鴻章文》,《袁世凱全集》第2卷,第71頁。當朝鮮國王將其罷官削職,掃地出門時,德尼竟背叛了恪守的法律至上理念,徹底否定了《清韓論》,揚言“回美后必勸美廷以華屬待韓,改派領事來駐”。(86)李鴻章:《寄譯署》,《李鴻章全集》(23),第125頁。至此,德尼投機者的本性暴露無遺。
如果說,爭奪在朝鮮的話語權,僅僅是袁、德矛盾沖突的誘因,那么,東西方觀念的差異則是袁、德矛盾沖突的酵母。德尼最初入朝的使命與袁世凱是一致的,即維護中朝宗藩關系,強化中國在朝鮮的特殊權益。“李鴻章在1886年2月所以要把德尼安置在朝鮮國王的身邊,就是指望他能忠實支持自己的政策”(87)[美]馬士、宓亨利著,姚曾廙等譯:《遠東國際關系史》,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377頁。,但兩人畢竟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兩種異質的文化,造就了兩種迥異的主權觀念、國家觀念,袁、德之間矛盾沖突實屬必然。由于《清韓論》從法理上顛覆了東亞世界的宗藩體制,觸及到了中朝關系的底線,出版發行伊始,就遭到李鴻章、袁世凱的猛烈批判。李鴻章痛斥《清韓論》“荒謬絕倫”,“含[食]椹懷音,竟不如鳥”。袁世凱詬罵德尼為“無賴西人”。
袁世凱、德尼作為兩種文化的代表,由于觀念的差異,產生矛盾,發生沖突,自然在所難免。尤其是當他們卷入19世紀80年代后朝鮮擺脫清政府干預、爭取獨立自主的歷史漩渦時,兩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就遠非一般意義上的矛盾沖突,體現出的是中朝兩國關系的裂變。置身于其中的袁世凱、德尼,一個作為中朝關系裂縫的彌合者,一個作為中朝關系縫隙的撕裂者,從1886年起,到1891年止,在朝鮮這個變動的舞臺上,持續進行了長達近五年的矛盾沖突。到頭來,德尼因各種各樣的原因,率先敗下陣來,極不光彩地離開了朝鮮。作為暫時的勝利者,袁世凱也未能笑到最后,三年后黯然失色地回到了中國。中日甲午戰爭結束后,德尼曾經傾注熱情的朝鮮不僅沒有獲得獨立自主,反而變成了日本的殖民地;袁世凱傾力維護的中朝宗藩關系則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