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他想自己不是輸給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輸給自己對她的那顆心。
一
夜深了,寒意凝成薄薄的一層霜,附在窗戶上。窗外是鐵灰色的寂靜的夜,窗內籠在昏靄燈光下的方步柏十指如飛地敲擊鍵盤,最后一個字符落下,他伸了個懶腰,訴訟報告完成,明天二審,這宗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就算結束了。
他是東璟律師事務所最年輕的合伙人,執業至今無一場敗訴,因此人送外號“東方不敗”。贏得多了,得罪的人也多。有記恨他的人黑進事務所的計算機系統盜取了他的個人信息掛在網上,包括手機號和住址,近期接連不斷的騷擾電話、辱罵信息和恐嚇快遞讓他不勝其擾。
好在這場官司的輸贏已經板上釘釘了,他絲毫不理會被告方遞來的和解書,需得重判,才能取得殺雞儆猴的作用。
關掉電腦,他打算去洗個熱水澡睡一覺,手邊的臺燈和頭頂的吊燈一瞬全滅,書房墜入一片黑暗。他走到窗邊,看見對面的公寓樓依然燈火通明,再張望自己的樓上樓下,每一窗格都透出隱隱的光亮。
收著每月以千元為單位的物業費,居然還能放不相干的人進來破壞電路。方步柏心頭火起,正合計著要怎么投訴小區的安全問題,門鈴“叮鈴鈴”一陣響。
他摸黑走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棕色小熊睡衣的小姑娘,臉蛋有點青澀的嬰兒肥,一股未脫的學生氣。她戴著毛茸茸的睡衣帽子,兩只熊耳朵豎在頭頂。
“你好,有事嗎?”方步柏在腦中快速地檢索這頭“冬天的小熊”,發現對她全無印象。
“你好,我是對門剛搬過來的,”女孩有一雙笑眼,笑起來形似月牙,這笑容里帶了點深夜打擾的歉意,“那個,我家突然停電了,但是看小區里其他樓的燈都還亮著,想問你家怎么樣。”
方步柏一時語塞,心中暗罵破壞分子的粗心和業余,斷他家的電就算了,還連帶著拖累鄰居。高檔公寓樓一梯兩戶,每家電箱都是單獨的,許是分不清同一層電箱誰是誰的,索性一并斷了。
小姑娘見他面色沉郁不說話,身后也是一片黑,將一直揣在懷里的東西掏出來送給他:“如果你家也停電的話,我家正好有蠟燭。”
不是普通照明的蠟燭,而是杯裝的香薰蠟燭,圓圓胖胖的兩只在她暖和的懷里窩久了,觸到他的手時,玻璃杯壁還帶著身體的余溫。他望著手中被塞過來的蠟燭,一時有些愣怔,還沒來得及對這份陌生的熱情給出回應,他的新鄰居已揮了揮手說“晚安”,毛茸茸的小熊背影一搖一擺地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防盜門后。
方步柏坐在客廳里挨個點燃蠟燭,伴隨著淡淡玫瑰味馨香散開的,是兩星跳躍的焰光,只照亮了一小片區域,光的邊緣染上黑夜無盡的墨色。甚少有人知曉,律政場上雷厲風行的方大律師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黑,怕到即使睡覺也要徹夜開著一盞小燈的程度。
她于他,初見便有雪中送炭之恩。
二
那夜過后,出于愧疚抑或是感激,方步柏有意無意地關注起對門這個小小的新鄰居。
她還在上學,從搬出宿舍獨居這一點來看,估摸是大四課少,在找實習,上下班在電梯里碰到,她總是斜挎著鼓鼓的帆布包,拉鏈拉不上,露出花花綠綠的書角。她養了一只大金毛,自己個子嬌小,那只金毛直立起來幾乎到她胸口。她叫它“栗子”,實在是與體型很不般配的名字,聽來惹人發笑。偶爾兩人一狗同乘電梯,金毛蓬松如蘆葦的尾巴一掃一掃,會掃到他熨得筆挺的西裝褲腿,女孩察覺到就會牽著狗繩機敏地退后一步。
但他們一直沒有互通過姓名,進出電梯點一點頭算作打招呼,再沒有別的話語。
方步柏每次看見蹭著主人小腿求抱的栗子,都會想起自家那只同樣懶入骨髓的加菲貓。朋友因工作被外派至巴黎一年,暫且將愛貓寄養在他家。它有個很長的英文名Crookshanks,他嫌繞口,索性就叫它“加菲”。
加菲愛吃愛睡不愛動,多數時間攤開四肢趴在沙發上呼嚕嚕打盹,像一團黃白毛線球。他也想過控制它的體重,但它吃少一點就會喵嗚叫個不停,撓木門,撓真皮沙發,跳到他的書桌上咬爛一堆文件資料,長此以往,他對它也就放任自流了。
方步柏萬萬沒想到這份縱容,會縱出它的一場禍事。
收到女孩的電話時,他正在開會,手機調至靜音,等到會議結束一看,未接來電和短信占滿了屏幕。他驅車開往短信里指明的寵物醫院,他的鄰居正焦急地等在手術室外,告訴他貓咪受傷的來龍去脈。
他們小區不讓封陽臺,家里有貓,方步柏叮囑過定期來打掃的阿姨臨走之前一定要關好客廳通往陽臺的門。這天,阿姨照常開門窗通風,卻忘了關。加菲趁機躥到陽臺上,又順著兩家陽臺之間相通的花圃爬去了鄰居家里。
栗子聞到陌生的貓的氣味,立刻追過去咬它。等到臥室里的女孩聽到貓和狗嘶叫著打成一團的聲音跑出來,加菲已經被栗子逼得從窗臺上跳了下去。
她趕緊把加菲送來醫院,拍了片子,顯示它左前腳四根掌骨骨折,剛送進去做手術。
她豎起三根手指開始劃分責任。
一是“你的貓算是私闖民宅”。
二是“我們才住三樓,而且陽臺下面就有好大一株蠟梅”。
三是“你把它養得太胖啦,我第一次見到不會上樹,直直摔下去的貓”。
最后她一本正經地總結:“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七十八條規定,飼養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損害是因被侵權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
這么巧,還是個法學生。
方步柏一直沒有打斷她,畢竟是第一次遇到在他面前班門弄斧的人,覺得新鮮又有趣。他在大學期間就有“人形法條機”的綽號,各種法律條文倒背如流,倒是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被人當法盲科普的一天。
而且還是個一臉涉世未深、明顯還沒脫離象牙塔的天真小姑娘。
“感謝普法,”他忍俊不禁,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我是東璟的方步柏。”
東璟鼎鼎大名,國內排行NO.1的頂尖律師事務所,但凡是學法的,就沒有不知道的。女孩白凈的臉倏地一紅,而且越來越紅,堪比熟透欲墜的番茄。
剛才背法條的氣勢蕩然無存,她低著頭訕訕一笑,囁嚅道:“我……我叫薛冬羚。”
三
如他所料,她的確在讀大四,已經通過法考,目前在找實習,校區偏遠,干脆搬出來住。
一個學生隨隨便便就租得起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高檔小區,定然家境殷實。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對人毫無防備和戒心、溫室里嬌養長大的花骨朵一樣的小女生,有深夜敲陌生男人的門送兩支蠟燭的盲目單純,也有抱著貓咪說自己可以幫忙照顧到傷愈的年輕熱忱。
她說貓咪太胖很容易出現心血管疾病和關節炎,建議他換成低脂易消化的貓糧,采用漸進式減少食量的方法,并把貓盆放在高處,無形中增加了懶貓蹦上跳下的運動量。
加菲的瘦身計劃卓有成效,加上之前停電她送來的蠟燭,他想感謝她,卻不知道現在的小女孩喜歡什么,于是托助理去采購。這是他助理在職完成的最后一項工作,新婚妻子懷孕,助理遞交了辭呈想要回老家陪妻子一同待產。
人事部往他的郵箱里發了現有員工的履歷表,因其“東方不敗”的戰績,不少初出茅廬的菜鳥律師都想跟在他身邊學習。他翻閱了一遍,沒有看到特別出彩的,左手端著美式咖啡,右手食指滑動鼠標,點開了新錄入的實習生名單。
薛冬羚,這三個字在屏幕上跳出來,他手一抖,險些打翻熱咖啡在鍵盤上。他仔細一看,簡歷右上角那張稚氣帶笑的娃娃臉,可不就是她。
當晚他去她家里吃飯——最初是由她提出來的,加菲做完手術,女孩跟著去過他家,室內裝修是極簡潔的北歐風,偌大的空間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冰箱空空的,什么蔬果都沒有,倒是飲料層一排排擺滿了瓶裝咖啡。
廚房只是擺設,他是從不開伙的人,與客戶聊工作在外應酬居多,在家則靠外賣生存,有時遇上棘手的案子,連吃飯睡覺都顧不上,純靠咖啡維持精神和體力。
“這樣下去會得胃病的呀。”女孩驚訝地睜大眼睛,像雨后放晴的天空一樣澄凈的眼睛,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就笑著對他說,“你以后來我家吃吧,我會做飯的。”
她生于南方,長于南方,口味清淡,擅長烹制海鮮和湯食。方步柏舀了勺冬瓜蛤蜊湯,輕輕吹走熱氣,奶白鮮甜的湯汁經喉管落到胃里,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后,帶給他無比熨帖的俗世溫暖。
餐桌對面的薛冬羚忙著解開禮物盒上的緞帶,從拉菲草紙絲里扒出一個八音盒,里面是一只穿著足尖鞋和紅色紗裙翩翩起舞的芭蕾小熊,配樂是耳熟能詳的鋼琴曲《致愛麗絲》。她笑了:“方律師,你這該不會是在淘寶上搜關鍵詞‘送給女生的禮物買的吧?”
他埋頭在湯碗里,竟被這句調侃捉弄得有點不好意思,當時助理問他對方的日常愛好,他想起她的小熊睡衣和帆布包上掛著的小熊墜飾,猜測她喜歡小熊,哪知助理也是直男思維沒有新意。他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岔開話題:“怎么不跟我說,要去東璟實習的事?”
“說了你能幫我開后門嗎?”
東璟一步步走到行業龍頭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有賴于選拔機制嚴苛殘酷,倘若為一個人開后門,勢必造成對他人的不公平。他想了想,搖搖頭。女生雙手一攤,擺出“果然如此”的洞悉姿態。
之前他只覺得她是小熊一般性情溫順、沒有社會經驗的小姑娘,現在得知她悶聲不吭地闖過重重面試拿到了東璟的offer(錄取通知),再打量她,那看似軟綿綿毫無殺傷力的溫暾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頭很有韌勁的小獅子。男人放下碗筷,鄭重地向女孩拋出橄欖枝:“你不喜歡八音盒,那換一個禮物。
“薛小姐,有無意向當我的助理?”
四
她一個實習生一進律所就能做首席律師的助理,而且是在不乏985高才生和海歸碩博的環境里,引起不少人的艷羨和八卦。但薛冬羚越發覺得這是陷阱——方步柏是徹頭徹尾的工作狂,加上兩家相鄰,她簡直喪失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
作為新任助理,她接手的第一起官司是兩家公司間的經濟糾紛案。原告是東璟的老客戶禹頓建筑集團,被告是做建筑設計的正沃。年初,禹頓承包的一家博物館由正沃負責設計,可是博物館落成沒多久,建筑外壁的玻璃幕墻就嘩啦啦全屏碎裂,還傷到了幾個行人。兩家公司自然開始“踢皮球”,禹頓咬死是設計問題,正沃則堅持是用料問題。
很簡單的一個案子。禹頓有國家建筑材料測試中心出具的檢驗報告,被告方卻無法證實自己的設計完美無瑕。正沃抓著玻璃幕墻創新的飛檐設計是甲方的強制要求進行駁訴,因為勝算極小,有庭外和解的意向。禹頓方面的意思很明確,和解可以,但要并購,說白了就是一場“大魚吃小魚”的商戰。
贏面是壓倒性的,方步柏分析了一下案情,決定采用心理策略拖著不開庭,正沃受不住輿論貶損和資金斷流,遲早會同意原告方的和解要求。因此,他還有閑心先處理自己的信息被盜案。照顧到薛冬羚是第一次實戰,于是讓她去搜集禹頓相關的案卷材料。
這事不交給她也就罷了,交給她反惹出一堆是非。
女孩抱著一大摞牛皮紙袋封存的卷宗,追在他身邊絮絮叨叨:“禹頓沒有表面上看著這么干凈,我查了下,2009年在云昌區建的寫字樓就有先例,也是這樣仗著合同要求乙方將大廳做成開放式吊頂,完全不考慮建筑本身的適用性,后來樓板坍塌造成十幾人受傷。”
“不覺得很像嗎?寫字樓事件的談判結果是和解并購。難道禹頓做到今天這么大,就是靠這種卑鄙手段?”
她說得義憤填膺,方步柏看著自家小助理漲紅的小臉,無奈地嘆口氣:“要真相有警察,要正義有檢察官,要公平有法官。記住你是律師不是上帝,不要想著越俎代庖。”
“所以……其實你都知道?”
他深深看她一眼,轉而低頭繼續審視手中的文件,鋼筆在指間轉了幾圈,見她遲遲沒有要走的意思,答非所問道:“律師的職責只有一個,就是維護委托人的利益。”
正午赤金色的陽光從密閉的百葉簾縫隙里漏進來,道道分明地刻在書桌上,也像在他們之間劃分了不可逾越的界線。方步柏雖未抬頭,余光卻能瞥見女孩握住資料袋邊緣的手攥得很用力,細細的指骨緊繃分明,停了一會兒,她抱著文件扭身出去了。
他略微感到好笑地搖搖頭,想她真是小孩子心性,善惡分明,一言不合就容易賭氣。
方步柏有時覺得自己不是在當上司,而是在當人生導師,還要親自去哄生悶氣的助理。
加菲瘦了不少,被她調教了一番,現在黏人得很。他拉著加菲做助攻,敲她的門,說它晚上沒怎么吃東西,蔫蔫的樣子。薛冬羚很緊張,趕忙接過來查看。貓咪一碰到她的手就親昵地蹭過來,輕聲叫著,尾巴撒嬌地卷住她的小臂。
“挺有精神的啊。”她疑惑地抬頭望向他,撞見他眼中的笑意,反應過來是被套路了,往后一退,當著他的面啪的一聲關上門。
“哎、哎、哎,”男人吃了個閉門羹,不氣餒地繼續按鈴,“你偷貓呢?”
隔了一會兒,門打開了,探出一張氣鼓鼓的肖似河豚的圓臉。“誰稀罕!”話雖這么說,女孩抱著加菲的手卻沒松開。
因為加菲在她家里受過傷,她對它格外偏寵幾分,惹得大金毛有了領地被侵犯的敵意。她似乎天然對小動物有一種親近感,有時他來她家吃飯會帶著加菲一起,她去他家里“加班”,栗子也尾隨其后,生怕主人被鄰居家的壞貓拐跑一樣。
栗子對加菲很兇,經常吼它,但迫于主人的威壓不敢再咬這團毛線球。偏偏栗子越兇,加菲越喜歡湊上去,網絡上都說“舔狗”,方步柏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家貓是真的在舔狗。
方步柏對待工作有著近乎強迫癥的嚴謹態度,不管熬到多晚都一定要今日事今日畢,身為助理的她也只得陪著熬。有一晚他關了燈從書房里出來,看見客廳里撰寫起訴書、答辯狀等文書的女孩已經困得趴在桌上,加菲和栗子也互相依偎著蜷在沙發上睡覺,兩個小家伙的皮毛都是橘黃色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有種奇異的融洽氛圍。
他將她抱回自家臥室,輕輕地放到床上,又替她蓋好被子。為了不驚醒睡夢中的她,他的動作放得那樣輕,但在掖被角時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女孩枕著枕頭,不安分地扭了幾下脖子,順勢倚向了他沒來得及撤回的胳膊。他愣在當場,怕驚醒她,就這樣半跪在床前充當人肉枕頭。落地窗玻璃映著明亮如銀的月光,雨夜的蠟梅籠在水汽中,馥郁而潮濕的香氣像是從陽臺漫進來,灌了滿屋。
跪到小腿發麻,手臂也被壓得沒了知覺,他才極輕極輕地抽回手,黑暗中用目光撫過她的半邊側臉,回味這段時日溫暖而瑣碎的點點滴滴。他的愛像倒置的沙漏,慢慢積攢成堆,等到自我發覺,已淪陷得徹底。
五
二月到了立春,也還有一場雪。昨夜里就開始下了,一整天都沒停,車窗上起初是水的痕跡,到后來結成冰花,似透明的枝枝蔓蔓在蜿蜒生長。方步柏攜著薛冬羚驅車前往海濱溫泉度假區,參加一場同門聚會。
薛冬羚覺得自己去不合適,但方步柏說是聚會組織者——小他兩屆的學妹葉白露點名了要捎上她的。葉白露當年畢業也進了東璟,做過方步柏的助理,后來被別的律所挖去,現在開了個人律師事務所,剛打贏一場知識產權案的硬仗,為慶祝旗開得勝舉辦了這次聚餐。
餐桌上的人彼此都熟識,全是老同學或律所同事。薛冬羚在里面是頂小的,席間除了方步柏外,一個人也不認識,毫無存在感地縮在角落。
吃到正酣,眾人起哄,要葉白露說幾句。她是恣意明艷、在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類女人,舉著杯子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該敬方步柏一杯,如果沒有他最開始的悉心栽培,也不會有她的今天。
大家不買賬,一聲高過一聲地噓她。薛冬羚小口喝著橙汁,在嘈雜笑聲里推測出葉白露對方步柏曾有過追而不得的一段過去。八卦乃人之本性,趁著兩個主人公都在場,有好事者推波助瀾地問他倆還有沒有可能。
紅唇女子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我看方律師身邊已經有一個會替他選領帶的人了。”
方步柏聞言,垂眼望了望自己的胸前,手指不自覺地摸上領帶結將它扯開一點。葉白露補充道:“你以前可都是清一色的黑灰,說了好多次,也沒見你戴過這種菱紋的領帶。”這下焦點從女方移到男方身上,大家紛紛逼問起“領帶佳人”是誰,怎么藏得這么深。
他們倚窗而坐,酒店的落地窗外是冬季的海灘,細細密密的雪在月色里飄落。眾人口中替他選領帶的“佳人”,在這黑夜、藍海和白雪的背景前,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只小鵪鶉。他不著痕跡地笑了笑,起身舉杯,用新一輪的祝酒將話題蓋過去。
葉白露出手很闊綽,邀請大家來度假酒店用餐、泡溫泉。方步柏在溫泉池里張望了半天,也沒看見“小鵪鶉”,打她電話沒人接,于是出水換掉浴衣,到處找人。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海邊赤腳玩水。雪很大,她呢料的大衣上白茫茫一片,像沾滿了棉絮。
他伸手去拉她:“瘋啦,不冷嗎?”
薛冬羚沒有說話,只是傻站著看他,那雙天生的笑眼此刻卻顯得憂郁而溫柔。
方步柏把女孩從淺水里拖回沙灘,提過一旁的鞋襪想給她穿上,看到她的腳凍得通紅。他略一思索,便拉著她一起坐下,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裹住了她冰塊似的兩只腳。
海水是很深的墨色,隱隱透出灰藍,耳邊浪涌聲不絕,卻讓人覺得似乎身處過分靜謐的海底,靜到連對方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他的外套還留有身體的余溫,在這落雪的天,細致又溫暖地包裹住她。
她抱住自己的膝蓋,腳心滾燙,內心卻悲涼得無以復加。
六
立春過后是小年,小年過后是除夕,再之后就是春節。臨近闔家團圓的年節,律所早早布置起喜慶的金紅掛飾,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但方步柏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一夜之間,薛冬羚消失了。
他一開始以為她是回去南方老家過年,可哪有一聲不吭就走的呢?敲她家的門無人應,物業說3201號租戶二月初就退租了。她的電話和微信像無底洞一樣,無論投放多少消息進去都石沉大海。他的郵箱里躺著一封二月初發來的辭呈,除此以外,再無其他。他也去過她的學校,教務處給的回復是法學系唯一一個叫薛冬羚的學生,去年九月就已經辦理休學。
到這個時候,方步柏才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對她知之甚少。
他不知道她家在何處、父母的姓名、朋友的聯系方式,她留下的痕跡那么少,走得那么輕描淡寫,如果不是衣柜間里各色各式的領帶、瘦了一圈的加菲、同事們偶爾問起他助理的去向,他幾乎要以為這幾個月只是自己的一場長夢。
雖然還如往常一樣上下班,但每次回到家,電梯“叮”一聲打開,他都隱隱含著期盼,好像那個挎著帆布包、抱著撒嬌的大狗的女孩還會出現在電梯的角落,朝他盈盈一笑。
三月十九號開庭審理禹頓和正沃的經濟糾紛案,他準備得很充分也很輕松,想到是交給她從旁協助的第一場官司,因此出門前,特地找出了她最喜歡的一條寶石藍格紋真絲領帶。當初他嫌這顏色有點跳脫,是她巧舌如簧,說他三十歲就成天只穿黑白灰,提前邁進中老年行列,“白襯衫配上寶石藍,哇,讓你一下重返二十歲。”她學著導購小姐的口吻,調皮地比出大拇指。
可惜這條領帶也同她的結局一樣,在他的世界里不知所終——
走出法庭的時候,天陰沉著,是要下雨的前兆,他的腳步還是虛浮的,只管機械地往前走。就像不久前法官一錘定音,宣布被告勝訴,他也是這樣茫茫然起身,連中途拽開的領帶和脫下的西服外套都忘了拿,徑直穿過多排座椅和旁聽的人們如針刺、如密網的多重目光。
太荒謬了,他想,怎么會有這么不可理喻的事。應該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可被告方律師呈遞的那些新證據,那些與禹頓相關的過往合同、霸王條款,連同2009年云昌區寫字樓的事故報告以及和解書等憑空出現,打得他措手不及,是除了內部人員完全接觸不到的秘密。
被告律師的背后,這一切究竟是誰的手筆。
他簡直不敢想。
七
離了法院,方步柏開著車在城市中漫無目的地游蕩了很久,雨水蓄積在鉛灰色的云層里遲遲不落。直到他站在自家客廳的玄關處,今晚第一道閃電恰好撕開蒼穹,接著轟隆雷聲炸得他雙耳嗡嗡作響。
消失了半個月的薛冬羚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加菲無知無覺,依舊親密地湊在女孩腳邊。沒開燈,陽臺上透進來黯淡的月光,光照范圍有限,她的眼睛在陰影里像晶亮的琥珀,曾經在他看來那么單純而真摯的眼睛。
她率先開口:“對不起。”
這三個字落在空蕩蕩的客廳里,也落在他空曠無比的內心,激起了千萬層漣漪,他幻想過兩個人再見面時的各種場景和話語,唯獨沒有一句是“對不起”。
“從什么時候開始?”其實他心中已經有成形的預感。開車游蕩許久,兩個人之間那些過從甚密、值得推敲的細節,如同散亂在各處無序的拼圖碎片,被他一點點撿回來拼好。
“從我拉了你家的電閘開始。
“在網上看到你被人掛出來的住址,從那個時候就動了念頭。搬到你家隔壁是故意的,進東璟是故意的,栗子也是故意安排的,因為知道你家有一只貓,想著有寵物比較好搭訕。”
女孩說話聲音輕輕的,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加菲感受到了周遭氣氛不一般的凝滯,不安地叫起來。她俯下身摸了摸它圓圓的腦袋,繼續說:“唯一不是故意的,是加菲受傷。”
推測是推測,真正聽她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他腦袋里轟隆隆的擠滿了嗡鳴,像是外面的暴雨和驚雷都打在了他的身體里。“你怎么敢?”男人握緊拳頭,充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她,“薛冬羚,為了一個案子,你這么玩我?”
他們之間始終隔著冷清的客廳,外面是鋪天蓋地的雷暴雨,雨水如瀑,擊打萬物,唯獨這里像一片死寂的沼澤,直讓人喘不過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挺直的脊梁慢慢垮塌下去,再也承受不住似的:“是你教過我的,律師的職責只有一個,就是維護委托人的利益。”說完這句,她果斷起身想離開。
在玄關處擦肩而過的一瞬,他抓住她的手,四目相對,她漆黑的瞳仁中映出他的身影,他幾乎能看見自己臉上那種全世界訇然倒塌的痛苦和絕望。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他的嗓音沙啞得不像話。
她背過臉去,沒有回答。
“薛冬羚,”與他之前無數次喚她時的溫柔小意不同,這次疲倦而鈍重,是極力克制后無可奈何的嘆息,“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還記得從前她抱著加菲坐在沙發上追劇,說電視劇里凡是說大話的都逃不過“真香定律”,但方步柏竟沒有。在這座千萬級人口的大城市里,想要偶遇一個人何其不容易,他真的,真的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個小熊一樣的女孩。
東璟里一撥撥新人換舊人,在他身邊短暫待過幾個月的律師助理,隨著時光漸漸模糊容顏,再也沒有人記得。倒是“東方不敗”成了“東方一敗”,不管過去多久,眾人仍對那“一敗”津津樂道,都說從未見過方律師那么潰不成軍的模樣,在法庭上像失了魂,簡直是被對方律師按著打,“方大律師也有踢到鐵板的一天”。
他每每聽到也不辯駁,這是他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敗績,他想自己不是輸給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輸給自己對她的那顆心。
再后來律所主任退休,方步柏接班管理東璟。為了慶祝升任,大家為他舉辦了一場驚喜派對,在本地知名的海濱溫泉度假區。他找借口走出宴客廳,冷風迎面一吹,頓時清醒了不少。他獨自穿過無人的鵝卵石甬道,走上柔軟銀亮的沙灘,船只像星星點點的螢火,隨著海浪載浮載沉。無端地,令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夜。
想起杯身繪有玫瑰的香薰蠟燭在暗中灑下一片金芒;想起電梯里抱著大金毛縮在角落的女孩,只露出一張潔白的小臉;想起她澄澈如雨后天空的眼睛和熟睡時輕細的呼吸;更想起在大雪無垠的冬季的海灘,在毛衣里為她罩住一方溫暖。
對她的記憶,宛如草葉上的朝露,縱使太陽一出,夜里凝結的露水很快就蒸發殆盡。但夜夜皆如此,是根本就剝離不去的存在。
八
看著栗子會不自覺地想到加菲,想起貓咪綢緞一樣油光水滑的皮毛。薛冬羚偶爾會覺得自己也是一只貓,不過不是嬌生慣養的家貓,而是游走在屋脊和巷陌之間孱弱而警覺的野貓。
很小的時候父母因車禍離世,她在親戚家飽受冷眼和怠慢,直到有一個寡居的遠房堂嬸愿意收養她。她是親眼看著堂嬸付出了多少汗水和淚水,才將正沃從一家閣樓工作室壯大到在建筑設計業占有一席之地,卻又因一時不察掉入陷阱,要將半生打拼來的事業拱手讓人。
為了陪伴憂思過度而病倒住院的親人渡過難關,她向學校提請了休學一年,當看到自己視若生母的嬸嬸臉上日復一日地虛弱發白,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守住正沃。
她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原告律師的一切,步步籌謀,刻意接近,她清楚地感知到方步柏的心防在一點點對自己打開,有時在休息的間隙抬起頭,會捕到男人迅疾地別開眼的小動作。他在職場上或許無堅不摧,但在感情方面確實不會掩飾,笨拙青澀得像個少年人。
她知道自己的卑鄙,也知道從一開始就建立在欺騙和算計上的愛情,不可能會有好結局。但那些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在離開他以后,頻繁地出現在她的夢里。她在夢里不斷地回到那個下著雷暴雨的夜晚,聽到方步柏問:“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薛冬羚?”
雷聲轟隆,雨聲磅礴,下一刻驚醒,看見床頭靜臥的八音盒,盒蓋玻璃反射著銀白色的月光,像覆了一層細密皎潔的雪花。
她在心底無聲地回答——不,我想要的,再也得不到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