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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許你皓月一彎

2021-11-25 18:27:08陳年君灼
花火B(yǎng) 2021年9期

陳年君灼

01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個村,村里有個貓仙人!”

如果十年前的陳村有攝像頭,就會記錄到下面這個奇異的畫面:

兩個瘦巴巴的小孩,一人穿一件面粉袋剪成的大褂,兩手各拿一束狗尾巴草,畢恭畢敬地將開頭那句話連念三遍,然后抬頭深吸一口日月之精華,將顫巍巍的狗尾巴草放到……

一只胖得不行的大橘貓面前。

“貓仙人,我可不可以去鎮(zhèn)里念初中!”用感嘆的語氣問出一個問題,我撲通一聲拜倒在肥貓面前。

身邊的陳舟聞言想笑,剛抬起一點兒頭就被我的余光掃到,不客氣地伸手摁了下去。

貓仙人是陳村最老的一只貓,真正吃百家飯長大的,陳村所有的貓崽都能或多或少跟它攀上點兒關系,漸漸也活出了點兒傳說的色彩。

我們雙雙低著頭,肥貓打了個噴嚏,過了好一會兒,才扭成一個相當妖嬈的姿勢,伸出了帶一簇白毛的右爪,撓了一下它面前的那束狗尾巴草。

我開心地蹦起來,陳舟終于可以抬頭,慢慢地站起來,斯文地拍了拍面粉袋上的灰。

“你有什么要問貓仙人的嗎?它最近越來越難找啦。”

“不用。”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點兒笑,看起來很溫和,但那時我已經能理解他沒說出口的后半句話了。

他只相信事在人為。

陳村是蕪山青嵐鎮(zhèn)的一角,很小很偏的一角。只有村里一個老學究辦了所不太像樣的學堂,小孩們在這里廝混幾年,就結束了一生的念書時光。

在出青嵐鎮(zhèn)念高中以前,我完全沒有寒暑假的概念,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大學生支教的高峰期。那些年輕的學生經過一路顛簸來到這里,不管臉色有多蒼白,第一次見到我們的時候總能擠出一個還算好看的笑臉。

我一直覺得,支教老師教給我最深刻的東西,不是蕪山外還有一個很大的世界,而是如何寬待離別。

一年又一年寒暑,一茬又一茬的年輕面孔,短暫相遇,再難重逢。

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坦然地接受離別。

印象中那個支教老師姓沈名徽,極清俊風雅的一個人,臨走的前一天,學堂里的幾個頑劣的臭小子鬼鬼祟祟地湊到一起,美其名曰“商量對策”。

當時我和陳舟剛進教室,就那么巧聽到了一耳朵。

“……把沈老師的行李箱藏起來……”

“嘿嘿,對!這樣他就走不了啦……”

我一驚,剛皺了下眉頭,扭頭看陳舟的時候,就只看到了他的后腦勺。他已先行一步,抓住背對著他的那一個臭小子,眉毛皺起來,兇巴巴地威脅道:“如果你這樣做的話——”

“我會揍你,你,還有你。”他目光銳利地環(huán)視一周,很慢,很狠。

在這兒,陳舟不是年紀最大的,也不是個頭最高的,但他一定是最能打的。這幾個臭小子,好巧不巧,都是他的手下敗將,悻悻地呼啦一下散去了。

那天晚上,陳舟在沈徽老師的宿舍前一直站到很晚,活像一尊門神,然后被找了他一晚上的陳伯父氣急敗壞地拉到屋里狠揍了一頓。

我和陳舟是鄰居,他挨打也和別的小孩兒不一樣,不管陳伯父下多重的手,他從來也不哼一聲。

第二天打水洗漱的時候,陳舟捂著屁股傴僂著腰邁出家門,一看見我憋笑的臉,就立刻裝模做樣地直起腰來。

那樣子實在有趣,我知道他也很喜歡沈老師,就故意在他傷口上撒鹽:“喂,陳舟,你不想沈老師留下來嗎?”

他酷酷地看了我一眼,左手下意識地摸摸眉梢就走開了,只留下一個瘦削的背影。

“一點兒也不想。”他輕輕哼了一聲。

那個背影,就是我心中的陳舟,陳村或者全世界,最酷的小孩兒。

02

貓仙人活成傳說,大概還真有幾分道理。

我和陳舟念初中的那年,鎮(zhèn)里的初中不僅再次調低了學費,而且還包了兩頓飯。用我媽的話說,就是花一頓飯的錢吃了兩頓飯。

于是我們開開心心地每天去學校吃飯……啊,不對,是去學校念書。

每個月末,校長都會在攢下來的面粉袋上開幾個洞,裁成新褂子,堆在操場中央。所有學生從校門口起跑,沖向那里,先到先得。

那時候我就知道,陳舟跑得特別快,我從來沒見過他得第二名,他總能挑到用最細的塑料布裁成的褂子,中間還印著某某公司的商標。

說起來我自己都奇怪,現在看來那么粗糙的東西,在我的印象里居然莫名奇妙地舒適,輕便涼爽。

那時我和陳舟一無所有,仍舊可以叉著腰,相視而笑,炫耀身前的彩色商標。

每天中午,學校會發(fā)一袋學生牛奶,卡車的貨一次性卸下來,堆滿了半個儲藏室。

我不喜歡那種奶,喝起來甜膩膩的,領了就直接塞給陳舟。

沒過多久,就聽說儲藏室的老大爺被狠狠罵了一頓,據說是盤點貨物的時候,有太多牛奶不翼而飛了。

老大爺挨了罵,怒火就發(fā)泄到我們身上,一張皺紋深得卡著污垢的臉,輕蔑敵視的眼神掃過每一個怯生生的小孩子。

周柏是青嵐鎮(zhèn)上的孩子,從來不穿面粉褂子,家里有幾個小錢,鼻孔朝天,脾氣很大,當然忍不了老頭兒的那種眼神,一言不合就嗆了起來。

吵得正熱鬧,周柏話題一轉,用和老頭兒一樣敵視的眼神望著身后排隊的陳舟,冷笑道:“我可不是賊,我身后這個才是,穿面粉袋的窮小子……”

陳舟冷冷地抬頭,正對著周柏的指頭尖,沒說話,只是眼神就兇得嚇人。

周柏咽了口唾沫,強打起精神:“看什么看,我親眼看到你桌洞里有兩袋奶!”

我當時熱血上頭,本想立刻站出來替陳舟解釋,卻被他拉住,一下給拽到身后。

“一邊兒等著。”

陳舟跨步上前,平眉雙刀似的壓在眼睛上,嘴抿成一條細線,那樣子活像個羅剎。

周柏咽了口唾沫,一看那架勢就明智地選擇了走為上策,他自己是練短跑的,運動會得了不少獎,對自己信心十足。沒料到才跑出去十幾米,就被陳舟拽住了衣領子,掙脫了沒過多久又被抓住,來來回回好幾次,臉色直發(fā)青。

“我錯了,你沒偷奶。”怎么也逃不掉的周柏當機立斷,直接舉起了雙手認慫,還可憐巴巴地補了一句,“以后我認你當大哥,成嗎?”

那個樣子太熊包了,有這樣的小弟簡直有辱門楣,陳舟別過眼睛不想看他,拍拍手上的灰,準備回教室。

才一回頭,他就和年級主任的啤酒肚撞了個正著。

03

陳舟不會被開除吧?我看著主任像拎一只雞崽似的將陳舟領回辦公室,一扇舊木門啪地關上了。

周柏沒被叫進去,沒心沒肺地回教室了。我在辦公室外提心吊膽地偷聽了半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心一橫就閉著眼睛推門進去了。

“林主任,陳舟沒有偷牛奶,是我給他的!”

我?guī)е八赖男脑囂街犻_了一只眼,才發(fā)現辦公室里氣氛很和諧,陳舟坐在主任對面,瞇起眼睛向我笑了一下。

“陳戈。”忽然聽見陳舟叫我的名字,聲音里的笑意暖融融的,“林主任說我是練體育的料子,如果練得好,或許可以跟你一樣,去市里念高中。”

我眼睛登時一亮,嘴角無法控制地上揚。

除了每個月末搶面粉袋,陳舟很少去操場,那個煤土渣鋪成的跑道上灰很大,陳舟臭講究,愛干凈。

當天中午,我們三個人就一起到了操場,林主任拿著一個計時器,測試陳舟的體能。

我只看見陳舟腳下卷著一層黑灰,炮彈似的飛快地朝我們跑來,頭發(fā)被風吹到兩側,露出飽滿的額頭,白白的,很清秀的一張臉。

林主任摁停計時器的時候,笑得合不攏嘴。

“很好,很……”第二個好字還沒有出口,站在我身邊的陳舟呼吸忽然重起來,我清晰地聽見從他喉嚨深處發(fā)出來的哮鳴聲,他捂著胸口,面色痛苦地折了腰。

陳舟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像巨浪里的一葉扁舟,里面填滿了一膛炸藥,全身肌肉緊繃得像一塊鐵板。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去找校醫(yī),校醫(yī)來的時候,陳舟還趴在地上,兩只手上都是煤土渣,胸口也沾上了一大片,他從來沒這樣狼狽過。

吸了幾口藥,陳舟才慢慢緩過來,軟軟地癱在地上。

他有哮喘,校醫(yī)的診斷,給他尚未開始的運動生涯判了半個死刑。

我永遠記得陳舟緩過來后說的第一句話。他大汗淋漓,發(fā)梢都濕透了,眼里也一片水光,但字字鏗鏘:“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可以練好。”

他死死盯著面露難色的教導主任,我死死盯著他。

“求你。”僵持了很久,陳舟從牙縫里逼出了這兩個字。

“好吧。”最終,林主任妥協了,向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每天放學后,我都會多留一陣,等陳舟訓練結束。那段時間他總是一身汗味兒,身上臟兮兮的,一身煤灰。

一起回家的時候,他總離我三步遠,我總是走著走著就下意識地往他身邊靠,三步變兩步,兩步變一步,然后就被他不輕不重地推上一把。

我知道他不想弄臟我,他也知道我習慣與他并肩,彼此心照不宣。

校醫(yī)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高個子,非常瘦,像骨頭外包了一層蠟黃的紙,突出的顴骨和嘴唇,顯得有幾分刻薄。

陳舟的哮喘又發(fā)作了好幾次,起初校醫(yī)還很擔心地給他檢查身體,后來就變得冷淡了許多,嘴里反反復復就一句話:“讓你爸媽給你買藥,我這兒也不是做慈善的!”

陳舟心氣也高,自從校醫(yī)變了態(tài)度,他就不再找她,自己忍。他忍著忍著,倒也發(fā)現了些章法,調整下體位,掌握適當的呼吸頻率,在地上蹲一會兒,也就能緩過來。

那一次他蹲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陽慢慢沉入地平線下,才全身疲軟地坐在了煤渣跑道上。

我紅著眼睛看他,全身都酸得不行,說了句一直以來放在心底的話:“陳舟,別練了,行不行?”

他的臉因為缺氧還紅著,眉毛仍糾纏著,卻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輕輕一下,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臉:“我要上高中,和你一起。”

那一瞬間,我鼻子酸得嚇人。

陳舟參加體育生測試的前一天,我偷偷去找了校醫(yī),那個看起來就很刻薄的女人坐在窗邊的夕陽里,高鼻梁在臉上拉出一道陰影。

我低下頭,紅著臉說:“老師,您能不能把藥借給我一天,就一天,最后一次。”

她沒有說話,我聽到一陣拉開抽屜的聲音,窸窸窣窣的。

我吸著鼻子,覺得空氣有點兒嗆人,絞著手指繼續(xù)說道:“陳舟以后一定會成為特別好的運動員……”

我的話頓住了,我忽然意識到,陳舟成為一個好的運動員,這個“以后”,和坐在這里的校醫(yī)老師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接著,我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只瘦削的手,筋骨分明,血管清晰,遞來了一個東西。

是一盒全新的哮喘藥。

04

意料之中的,我,陳舟,周柏,同時考上了市一中。

初三的暑假,陳舟和周柏要提前去一中參加青訓,周柏的父親有車,每天接送。林主任和一中的老師有些交情,就順便把我送過去旁聽初升高的銜接班。

離開了那個煤灰漫天的操場,在一中干凈的塑膠跑道上,陳舟的病情漸漸穩(wěn)定了下來,正式走上了競技體育的道路。

交了學費,光明正大地上銜接班的學生們都發(fā)了餐券,頭一天去一中的我暈乎乎地排了半天隊,看著兩旁走過的同學們餐盤里的粉蒸排骨流了一噸的口水。

到我的時候,打飯的阿姨朝我伸出手,我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著她。

“餐券呢!”她從里面大聲喊了一聲,很不耐煩。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手邊的一沓餐券,向四周望了望,每個學生的手里都握著這么一張小紙片。

在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我紅著臉落荒而逃,回到了空蕩蕩的教室,假意拿出筆演算黑板上留的一道數學題。

寫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敲鐵質的教室門,聲音很清脆。我抬頭,陳舟倚在門口,歪著腦袋看著我,我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練體育的原因,他長高了不少,全身的肌肉線條說不出的好看,尤其是那一雙小腿,很細,但肌肉緊實,往那兒懶懶一靠,有點兒雅痞氣。

“在食堂沒看見你,吃飯了嗎?”他也不走近,就倚著門框,遠遠地問。

“啊,嗯。粉蒸排骨真好吃。”我如此回答,甚至給了他一個笑臉。

陳舟笑了:“我就知道你會吃那個,我也吃了,真的很好吃。”

他的皮膚已經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顯得牙齒格外白,被那個笑感染著,我也笑了出來。

第二天來的時候,我在書包里偷偷帶了兩張烙餅,等所有同學都離開教室,才做賊似的關上門,回到后面的角落,從書包里拿出餅,一邊啃一邊背英語單詞。

才啃完了一張餅,就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音,我以為是風吹的,隨意地抬了下頭,整個人就定住了。

陳舟站在門口,雙臂環(huán)抱,冷冷地看著我。

他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我,我有點兒承受不住,想逃,但又情不自禁地望進他的眼睛里。

那眼神就像他打架看對頭時那么兇,又比看對頭還冷上十分。我垂下頭,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草稿紙上,暈開了幾朵墨花。

“你別這樣看著我,沒有餐券難道是我的錯嗎?”我捂著眼睛,不再看他,眼淚從指縫流出來,是委屈的。

難道我不想堂堂正正地來上銜接班嗎?

當我再次抬頭的時候,門口已經空了。

回來的路上,陳舟一句話也沒跟我講,靠著車窗,下頜線繃得很緊。

不講話就不講話,我自暴自棄地想,晚上在被子里又偷偷抹了一把眼淚。那是我第一次把貧窮的滋味嚼爛了反復品嘗,像在自尊心里撒了一把玻璃碴。

白天陳舟還是不理我,我不知道他在賭什么氣,但幼稚的就是要跟他賭到底。

分離前的最后一刻,他終于開了口:“中午食堂門口等我。”

下課后,為了錯開了第一批吃飯的同學,我故意磨磨蹭蹭地耽誤了很久。陳舟站在食堂招牌底下的陰影里,襯衫前襟汗?jié)窳艘粔K,固執(zhí)地也等了很久。

我們一言不發(fā)地并肩走進食堂,冷戰(zhàn)也沒有將肩距拉遠,肥大的短袖不時擦在一起。

我挑了個角落的位置,陳舟一言不發(fā)地去打飯,回來的時候只端了一個托盤。我知道他也只有一張餐券,只能兌一人的量,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投奔”他。

咣的一聲,餐盤放在了我們之間,然后是兩雙筷子。粉蒸排骨,芹菜肉絲,雞蛋羹,一碗紫菜湯,都是清淡的菜,他知道我一點兒也不能吃辣。

“帶餅了嗎?”對面的陳舟突然問。

我愣了一下,從書包里掏出兩張已經涼了的餅,分他一張。

他邊吃餅邊吃菜,嘴里說了句:“伯母的面發(fā)得真好,明天多帶一張吧。”

“好。”我別扭地低下頭,也拆了筷子,夾了一塊粉蒸排骨,糯米清香,排骨流油,真的很好吃。

“不要再騙我了,好嗎?”吃完了一張餅,陳舟忽然悶悶地開口,很不高興的樣子,然后又很快補了一句,“我也不騙你。”

我撇撇嘴,想做出個不太在意的表情,越想就越在意,最后還是服了軟,小聲說了句:“嗯,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騙你。”

那頭的陳舟終于松了口氣,用只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說:“都會過去的,陳戈。”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如此相信并期待著。

05

正式開學后,我和陳舟成了兩顆偏離的星星。

他是那顆亮得太快的星星,身體素質好,被訓練老師寄予厚望,每個人都對他說,你參加市運動會的那天,就是刷新紀錄的那一天。

陳舟訓練的時候,總會有人紅著臉給他送冰水,在食堂排隊的時候,也總有幾道目光流連著不舍得離去。

而我,是一顆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發(fā)亮的小石子,日復一日地趴在一方書桌上。我不會唱歌不會畫畫,更不會一門像樣的樂器,只能咬著牙,攥緊自己手里唯一的武器——一支筆。

我和陳舟不在一個班,除了每個月一起回家,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他偶爾會在跑操的路上把我攔住,硬塞給我一些小零食。

我抱著一袋薯片,感受到周圍好幾道探詢的目光,有點兒不太自在。陳舟似乎也被這種局促感染,下意識地撓了撓頭,我立刻看見他胳膊外側有一道猙獰的傷口,從上臂一直延伸到胳膊肘。

“你能不能跟老師說清楚,不要哪里缺人就叫你去填,你的身體也不是鐵打的啊!”一股火氣直沖上心頭,我立刻咬牙切齒地拎起他受傷的胳臂,扭過來,細細地看。

陳舟轉過頭去,用空余的一只手摸摸眉梢,他覺得窘迫的時候就會這樣做,然后咕噥道:“我是免學費進來的,多做一點兒也是應該的。”

我愣了一下,火氣忽然被澆滅了,然后輕聲對他說:“陳舟,都會過去的。”

“嗯。”他應下了,又笑了。

我相信他懂我的意思,那笑容無比無奈又有九分的溫柔。

我沒想到我抬起陳舟受傷的胳膊時被人拍了照,那張角度曖昧的照片在幾個小時后就在學校里瘋傳。陳舟人氣很旺,不過一個上午,就有好幾個人旁敲側擊地問了我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

被三番五次打擾,我只好紅著臉說:“我們是鄰居,就像兄妹一樣。”

她們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拉長了音調重復道:“噢,兄妹啊。”

我的軀殼點頭,靈魂卻在無法被人聽見的地方叫囂:才不是呢!

后來的好長一段日子,我都刻意回避著陳舟,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告訴那些女孩子,我是一個誠實的家伙。

高二的體質測試有長跑,在即將站上跑道的時候,我在起點線旁看見了陳舟,有點兒奇怪地皺了皺眉毛。

他應該早就測完了啊。

起跑的哨聲吹響,我挪到內道,稍稍一扭頭,臉立刻紅成了一只熟透了的柿子。陳舟在我?前面一點兒點兒的地方,陪跑。

我已經能聽見觀眾席上起哄的聲音,不禁又羞又怒:“你干什么!”

陳舟像是沒聽到一樣,根本沒有看我一眼,定定地盯著前方。

可能是太想追上陳舟揍上一頓,他又總是在我前面一點兒點兒的地方,我憋著一肚子火,硬是沖到了最前面,第一個沖過了終點線。

坐在跑道上大喘氣的時候,我的火氣已經消了大半,軟軟地推了他一把,他扭過頭來笑了一下。

不過一小會兒,陳舟的呼吸已經穩(wěn)定下來了,用一種戲謔的口吻問我:“我這個哥哥做得怎么樣?”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不想理他。

陳舟雙手撐著地,上身仰著看著天空,問了句很認真的話:“別人的話,有那么可怕嗎?”

我在心里默答:不可怕,但是我心里有鬼,所以我怕。

但被他這么高調的一攪和,怕也沒有用了啊,我只好自暴自棄地說:“一點兒也不可怕,你滿意了嗎?”

陳舟又笑了,帶著點兒耀武揚威的味道:“滿意,下周三,體育館,來看我打球吧。”

“嗯。”我一口應下。

06

陳舟打籃球特別帥,他有一雙大長腿,好像幾步就能跨過一個標準籃球場。運球、過人、急停,緊接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后仰跳投,球空心入籃,觀眾席響起一片熱烈的歡呼聲。

他不是專門練籃球的,但他很好勝,在競技體育里,這是好品格。陳舟干什么都兇,更何況是對抗性這么強的籃球,帶球時,前面兩個人攔著,后面一個人追著,他還是找準機會,起跳出手。

那個姿勢,像一彎新月,高高地跳起來,全身的肌肉線條因為用力而繃緊,脊背和小腿彎成一條柔軟的弓形線。

從后面追陳舟的人也起跳,他的表情因為用力甚至有點兒變形,我看見他的膝蓋重重地頂到了陳舟的膝窩,只一個瞬間的事,陳舟立刻表情劇變。

球進了,裁判的哨聲響了,陳舟捂著膝蓋,重重地跌倒在楓木地板上,很響的一聲,打在我的耳膜上,他甚至沒能反應過來用側摔來減少一下沖擊力。

陳舟表情扭曲地抱著膝蓋,疼得在楓木地板上打滾,抱著大腿的手臂肌肉暴起,像連綿的山丘。

經過校醫(yī)的簡單處理,陳舟被立刻送往醫(yī)院,我跟著周柏混上車,到醫(yī)院的時候,在市里務工的陳伯父已經提前到了。

誰都沒有想到,不過臨時上一場籃球賽,會讓陳舟肌腱斷裂。

那可是一個短跑運動員膝關節(jié)的肌腱。

經過一番檢查,醫(yī)生決定立刻手術,推薦了一種可以保持肌肉張力的生物縫線,好好復健,陳舟仍有參加競技體育的可能。

聽完價格后,等候室里的大人們都沉默了,那個撞傷陳舟同學的家長是第一個開口的,帶點兒尷尬的笑:“普通縫線,我們出錢,這個就……”

我眼淚汪汪地看他們漸漸爭吵起來,錙銖必較,寸步不讓。

我到現在都無法理解,他們知不知道他們嘴里的縫線,關乎一個少年還有很遠很遠的未來。

派陳舟去打籃球的教練似乎一下老了十歲,交握成拳的雙手顫抖著開了口:“陳舟這件事,我于心有愧,錢我也愿意出一份。”

他的表態(tài)讓陷入僵局的談判緩和了一點兒,三方開始重新討論手術費的分配,陳舟緊鎖的眉頭放開了一點兒,沒過多久卻又皺了起來。

“醫(yī)生,請問復健大概要多久?”

“因人而異,至少也要一個月。”

陳舟和教練幾乎同時深深嘆了口氣,教練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低聲解釋道:“還有三周就要舉行市運動會了,大學招體育生,最看重的就是這個,沒有拿得出手的成績連面試的資格都很難拿到……”

“醫(yī)生。”陳舟突然抬了頭,“一個月后,你可以保證我能恢復到原來的水平嗎?”

聽到這話,醫(yī)生用詞很保險:“小同學,從頭到尾,我說的都是‘可能。”

陳舟抿了抿唇,恨恨地說:“我不相信這個縫線可以決定一切,反正一定會錯過市運動會,之后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自己復健。那種東西,不要也罷!”

“陳舟!”我的呵斥脫口而出,頂著大人們沉重的目光,以最嚴厲的口吻問他,“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你不怕自己后悔嗎?”

他的眉展平了,兇戾從眼睛里褪下去,擠出了一個苦笑:“你知道我的家境,陳戈,我們賭得起的,只有我們自己。”

最終,陳伯父拍了板,他臉色陰沉,聲音沙啞地對醫(yī)生說:“就用普通縫線吧。”

他說話的時候,我看了眼陳舟,他的胸腔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就立刻合上了眼睛,緊抿著嘴,表情是相當平和的,沒有一點兒反抗,也沒有一絲恨意。

而我,需要很多很多很多年,才能對當初做出這個決定的人們,稍微少恨那么一點兒點兒,即使我清楚地知道,他們沒有錯。

不管陳舟怎么追著趕著恢復訓練,仍然錯過了三周后的市運動會。陳舟是那種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會放棄的人,縱使獲得面試的機會渺茫,仍舊全力準備著。

我多希望機會可以偏愛他一點兒,可理智的一面帶來的負面情緒幾乎時時刻刻包圍著我。為了不讓他看見我的消極,我常常不打招呼就躲在升旗臺的欄桿后,從縫隙里看他一個人留到最晚,拉伸、慢跑,在沖刺時跌倒,痛苦地抱著膝蓋打滾。

這些時候,我只能捂著眼,因為害怕看見一雙同樣紅著的淚眼。

那是一個美得很獨特的黃昏,將熄的落日只留了一束金芒,筆直得像一把利劍,穿透了厚重的云層。他從旁邊的樓梯走上來時,垂著頭,有點兒落寞,看見了蹲在地上的我,腳步停了一剎,沒有打招呼,繼續(xù)往前走。

我沒有忍住眼淚,大聲叫住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腔勇氣:“陳舟,我?guī)湍阊a習好不好,我們一起考大學!”

陳舟的腳步頓住了,背著我,我看見他抬起左手,大概是又摸了摸眉梢。

他始終沒有回頭,聲音里有藏不住的鈍痛:“來不及了,你知道的。”

他說得對,我知道,甚至比他還清楚。前兩年高強度的訓練和比賽讓他掉了太多課,在同級生一輪復習已經過半的時候,陳舟還需要從新課開始學起,他不是天才,真的不是。如果沒有體育加分,他連搏一搏的機會都沒有。

淚眼迷離里,那個背影酷得一如既往。

尾聲

高中最后的一屆運動會,獵獵的彩旗插滿了操場。

那是我們在高考前最后的集體苦中作樂,我因為高二那年在陳舟的帶領下拿了體測長跑的第一名,被委派去參加了三千米長跑,當然也不過是湊個人數,我壓根兒就沒有打算跑完全程。

我有好一段日子沒見過陳舟,走進操場的那一剎那,第一件事就是環(huán)視觀眾席上攢動的人頭。那里的人太多太多了,多到面目都看不清楚,一想到他或許也會在某個地方靜靜地注視著我,所有的目光便像箭矢一樣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

站上起跑線,我忽然覺得旁邊戴志愿者帽的男生有點兒眼熟,他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但那個嘴唇的弧度,像極了陳舟。

發(fā)令槍響,高三的我們奮力奔跑著,去赴一個未來。

第二圈的時候,在汗水模糊的視線里,我瞥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戴著志愿者帽,不遠不近,就在我身前一步遠。

我緊緊咬著牙關,調動身體的一切力量,拼命地想要追上他。

我快一點兒,他就快一點兒,我近一點兒,他就拉遠一點兒,永遠永遠,就那么剛剛好的一步。

耳畔的風吹亂了頭發(fā),鼓起了我的運動服,像一個小小的帆。因為脫水,我的嗓子火辣辣地疼,空氣里是所有人的加油聲。

在即將沖過終點線的剎那,淚水和汗水混合著,我偏頭去看離我那么那么近的陳舟,那是我們相距最近的時候,幾乎并肩,我看見他融在陽光里的一張側臉,抿著嘴,堅定,無言。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非常不舍得邁出最后一步。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三千米,短得不過一步之間。

沖破終點線的那一刻,陽光明亮得刺眼,我失聰一般,世界從未那么靜謐過。

站在我前方的陳舟,向我伸出一個拳頭,我也握拳,輕輕與他碰了一下。

那年夏天落幕之際,我和陳舟一起離開了陳村。我?guī)е蟀“淮負碇蜕舷抵t綢的小轎車,他則和父親一起帶著簡單的行李坐上通往市區(qū)的中巴,即將開始在城市里的摸爬滾打。

“再見了,陳戈。”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

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他留給我的永遠是背影,這次也不例外。

那時我終于明白,陳舟最吸引我的那種酷勁兒,就是因為他永遠看得清現實,而且永遠不欺騙自己。

可以做到的,拼了命也要做到;做不到的,就把念想斷得干干凈凈。

再見了,這個土石堆砌起來的小村莊;再見了,因為自尊心在被窩里流下的那些眼淚;再見了,所有咬著牙撐過去的隱忍的歲月。

后視鏡里,那輛灰撲撲的中巴和村莊一起消失在身后的彎道,我垂眼默念道:再也不見了,陳舟。

害怕多年以后相遇,不知以何賀你。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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