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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樹人:AI時代的人文教育

2021-11-26 01:07:09王曉明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2期
關鍵詞:教育

王曉明

一、從“樹人”談起

《上海文化》:首先,祝賀您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再次修訂出版。這次重讀,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周樹人”這個名字,是他到南京水師學堂求學的時候改的。

王曉明:不是他自己改的,是他的一個本家長輩,那個學堂的教員,給他改的“樹人”。好像“周作人”也是那個人改的,顯然他們兩兄弟自己也都滿意,所以一直用這個名字。

《上海文化》:從紹興這樣一個地方出來的一個教員,有這樣一種“樹人”的思想,應該不是憑空而來的吧?您在修訂版序言里面也講到,魯迅早期一些思想都是有時代淵源的,包括章太炎、梁啟超等人的思想。那么,請您談談這個“樹人”思想的背景,還有這個名字對魯迅本人的影響。

王曉明:在中國的傳統思想里面,“樹人”或“作人”本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待到中國第一代現代文化人像嚴復、梁啟超、章太炎這批人出來,這個事情就變得更重要,當然涵義也不同了,譬如梁啟超鼓吹“新民”,要把“民”變成合格的“國民”。魯迅是跟著他們長大的,他在東京用文言寫的文章中有一篇《文化偏至論》,就明確提出“立人”的主張,說人能夠立起來了,國才能立,立了人以后,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難了。

中國的傳統思想有個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它評價一個社會,首先是看“人心”,如果人心壞了,其他的再輝煌,也不是好的社會。這個人心有時候是指所有的人,但更常常是主要指讀書人,因為讀書人是差不多兩千年里主導社會的唯一階級。從龔自珍論“人才”,到嚴復談“民德”“民智”和“民力”,這種在現代的視野中繼續聚焦“人心”的思路,自然會深刻影響魯迅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可說是“新民”運動的第一批成果。那個本家先生讓他們“樹人”“作人”,基本還是從傳統的觀念來講的,但周氏兄弟接受和肯定這兩個名字,那當然是新的理解起主要作用了。

以樹人、立人為重的思想貫穿了魯迅的一生。你跟他說一個地方的經濟怎么好、城市多繁榮,他都不會很在意,他在意的是這個地方的人怎么樣。比如他看上海,他是喜歡上海的洋氣的,還很喜歡去電影院看電影,但他依然對“上海”有尖銳的批評,因為他覺得上海的市民性格中,勢利和奴性的一面太嚴重。

從“立人”的角度看,已經成年的人能夠改變,那是最好,但從整體來說,改變的可能更大的是未成年人。魯迅把自己定位為“歷史的中間物”,要“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青年一代到光明的地方去,而他自己,最后當然免不了被閘死。他之所以愿意這么做,是因為有未成年人,所以他說,“救救孩子”,在這個意義上,他的“立人”思想是偏于樂觀的。

但他對歷史的大部分認識,卻常常破壞他這套比較樂觀的看法。說“孩子”比其父母更有可能成為新人,甚至值得你為之犧牲,那意思就是說,歷史是在進步的。可是,他自己讀到的和親歷的歷史和現實,卻常常讓他覺得未必是在進步。當有些年輕人表現出激進的姿態、唯我獨“革”的時候,他就忍不住說,人是很容易從左邊上來,從右邊下去的。他這么想的時候,對未來的想象,自然會偏于悲觀。

所以他中年以后,幾乎沒有一次再如年輕時那樣,肯定“歷史是進步的”。他那個很有名的“大時代”的說法,絕不是指一個偉大的時代,而是指一種生與死的交界狀態,黑暗和光明的最后一戰,這以后可能是生,也可能是死。他中年以后的最積極的歷史觀,也就不過是這樣了。這當然跟他對年輕人的看法有關,他既然這么重視人心,從與具體的人的交往中獲得的對人的體會,自然對他的整個思想有很大的影響,他不是那種只依據文字來論斷世界的人。

《上海文化》:這樣說的話,在他這里,“樹人”也好,“立人”也好,跟梁啟超的“新民”論相比,還是有明顯差別的。

王曉明:沒錯。但這里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梁啟超鼓吹“新民”的時候,是明確知道自己這是在搞政治的,所以他的很多言論,并不代表他心里全都是這么想。他曾頗為自傲地說:我這支筆可以“轉移人心”。越是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影響力,他就越會從政治和革命的需要來組織行文。那個時代特別需要鼓勁和打氣,梁啟超即便心里有后來魯迅式的那種悲觀,他也不會全說出來。

怎么讓這些人愿意起來奮斗?粗略來說,有兩種鼓勁、打氣的方法,一種是像章太炎常常做的那樣,用佛學來鼓勵人看透塵世的虛妄,以此激發出普度眾生式的獻身意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另外一種呢,就是像梁啟超那樣,用歷史進化論來鼓舞人,甚至不惜夸大其辭,說你只要奮斗,就一定會贏。在某種意義上,梁啟超講“新民”的時候,主要是用的后面這一方法。

《上海文化》:像梁啟超和章太炎這樣的人,他們的自我意識還是挺鮮明的。他們對于自己的角色、身份很自信。而魯迅好像很長時間都很懷疑自己的角色,我甚至覺得周作人的自我角色意識都比他強一點。

王曉明:對的。章太炎有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革命道德論》。根據“一個人經常做的事情,會反過來決定這個人的道德狀態”的假定,他把人分成十六種,或者說從事十六種職業的人。第一種是農民,“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完全自食其力,因此道德狀況最好;道德最差的是第十六種人,給洋人做翻譯,他認為這種人是鸚鵡學舌,完全沒有自己的本質——在章太炎眼里,一個人是不是靠自己站著的,是最重要的事。當然,他把做官的人也都說得很不堪。其中第八種還是第九種人,叫做“通人”,這種人什么都知道一點,什么都有興趣,各種事情都能做。他對通人也有很嚴厲的批評,但又說,通人具備了做革命者的基本條件,如果要革命的話,首先起來的就是這種人。顯然,他是把自己定位為覺悟了的“通人”,其實是自視甚高的。

魯迅年輕的時候,大致也是如此,直到晚年,他骨子里還是自視甚高的。但是,他內心又有自我懷疑的一面。這懷疑有好幾個來源,其中之一,是外界對他的批評。

一種批評是來自一些從英美留學回來、在大學里當教授的人。魯迅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任職,又在北京的大學里當兼職講師——當時有這個規定,政府官員在大學兼課的,只能當講師。這本來沒什么問題,可是時勢變了,從歐美留學回來的人多了,那種知識分子應該獨立于官府的觀念,在文化人中間日益普及,當陳西瀅那樣的英美留學背景的教授不滿于魯迅的時候,就會拿“你是個官”這一點來批評他,偏偏當時一般人對北洋政府的評價,又非常之低。魯迅有一大家子人要養,講課費又常常拖欠,他此時是不能辭去教育部的職位的。他素有“壕塹戰”的想法,更不會被人一激,就赤膊上陣以明心志。但是,在當時那種以現代為方向的氛圍里,魯迅很難否認陳西瀅所依據的那個文化人應該獨立于官府的新道理,因此,在面對這個批評時,他實際上只能取守勢。

另外一種批評是來自激進的年輕人。若干自以為掌握了先進思想的革命青年攻擊他,說他落伍了,是沒落的老人。魯迅雖然瞧不上這類批評,覺得你們只是懂了一點理論的皮毛,但在精神上,他還是因此感受到壓力。所以,他會花時間去讀那些新的理論,甚至為了表現自己并非昧于新潮,在有些文章和演講中,說一些事后看來相當幼稚的話。以他歷來的思想的深沉老辣而言,這應該算是失態吧。

沒時間仔細說,簡而言之,這些來自不同——甚至相反——的角度的批評,也和其他因素一起,共同刺激他返觀自己思想言行的多面和復雜,體會自身的所謂“黑暗面”,在我看來,正是這種清醒的返觀,令他在自況上后退了一步,說我就是一個“破落戶”,只不過思想比較新。

但這個后退,只是解釋了他所謂“歷史的中間物”、所謂“肩住黑暗的閘門”等說法的一面的意思:當這樣說的時候,他的確不敢自居為光明的使者,未來的代表。他寫散文詩《影子的告別》,說自己位于明暗之間,絕非通體沐浴著光明,是非常坦誠的自況。但這些說法還有另外一面的意思,簡單說就是,他并不以為那個“明”,就一定比“暗”好到哪里去。這是他的一個很厲害的地方,當很多人堅信,光明啊、進步啊、新的方向啊,都是那么美好的時候,他卻常常看出,那些所謂的新,其實骨子里還是舊,光明的后背上,依然有大片的黑暗。一旦他這么感覺、這么思想,他就很自然會覺得,在與黑暗抗爭的同時,保持對所謂的光明的警惕,是更合適的站位。梁啟超雖然講“統故葆新”,但直到20世紀20年代,他都是自傲于自己思想的新銳的,但魯迅中年以后,卻更愿意說自己是“橫站”于兩邊之間,這橫站不只是無奈被迫的,也是主動自覺的——正是這后一面,表現了魯迅的一種混雜著苦惱(因為腹背受敵)的新的自傲。他有一句詩,“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當然是自我調侃,但也自視甚高,有多少人敢說自己“獨彷徨”?

二、從“一個也不寬恕”到“小器化”的人

《上海文化》:大約從21世紀以來,“一個也不寬恕”這樣一個標簽,牢牢地貼在了魯迅身上。與之相對照的,就是胡適所說的“寬容比自由更重要”。這是一個蠻有意思的現象。

王曉明:撇開寬恕和寬容的字義上的不同來說,胡適把“寬容”講得那么高,顯然既有美式自由主義的影響,也有基督教的影響。胡適的“寬容”主要是一種“態度”,你心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至少表現得——這樣。魯迅則不同,他沒有那么多“我不能這樣說”的顧忌,越到晚年越是如此。

他說“我一個都不寬恕”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身體衰弱的老人了,人老了,自控能力就會比較弱,要是換成他30歲,可能會說得客氣一點,但現在他沒有這個必要了,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哪怕決絕過頭一點,也無所謂——這是理解他這個話的一個情境前提。

魯迅的“不寬恕”,首先當然是指向敵對者和社會黑暗的,但也還有別的意思。他在所謂“遺囑”里說,別人應許給你的,不要當真;又說,自己死了以后,家人不要接受任何人的資助,唯有“老朋友的不在此列”。這個區分很有意思,老朋友是單個的個人,別的人背后,卻可能有不止一種想要利用他的勢力。

《上海文化》:他一生都在努力避免被各種人利用。

王曉明:對!不寬恕敵對者,和不接受友好勢力的資助,這兩個看上去明顯不同的話,涵義卻有重要的相通之處,那就是在自己認定的原則上絕不妥協,哪怕走到了盡頭,也一步不讓。說實在的,我讀到他這些話,心里是有點難過的,他這么一個人,老都老了,當摘下自我束縛的面具,赤裸裸地表達對社會的態度的時候,說出的竟是這么決絕的言辭!你記得《野草》里的那兩棵棗樹吧,盛夏時候枝繁葉茂,到了秋冬之際,所有跟生命沒有直接關系的枝葉都枯落了,就剩下光禿禿一根樹干,卻依然毫不屈服地刺向天空!我甚至覺得,他那“絕望的抗戰”精神的幾乎所有的涵義,孤單、枯瘦、決絕、失敗、不妥協,都被這個意象同時表現出來了。

《上海文化》:我想追問的是,為什么在我們今天這樣的時代里面,會這么突出地把這個標簽貼在魯迅身上?其實,這是認為“一個也不寬恕”這樣的態度是不對的。

王曉明:非常有意思的問題!回想起來,這個貼標簽的過程是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80年代,大家開始“重寫文學史”,其實也是重寫現代史,重新評價現代史上的各類人物,最初是把那些被埋沒的人物挖出來,然后是重新評價在那種歷史敘述中位置很顯赫的人物,這就碰到魯迅了。以前是把魯迅描畫為一根“硬骨頭”,特別突出他的斗爭精神的,而到了90年代,就自然會反過來,一面推崇胡適式的寬恕精神和紳士風度,一面貶抑魯迅的斗爭精神,將其主要解讀為一種性格現象,多疑、刻薄、死硬,甚至說成是一種性格缺陷。在當時,這種解讀是有新意的,但從另一面看,這跟將魯迅簡化為硬骨頭,其實也差不多,都是對魯迅的一種片面的解讀。

二十多年后,到了今天,一般人是不是依然一想起魯迅,就覺得他尖刻、死硬,“一個都不寬恕”?如果你這個判斷是對的,現在還是這樣,那我就覺得,這種刻板印象在今天得以延續的多個原因當中,肯定有跟當初形成這個標簽時的原因不一樣的。這個今天也沒有時間仔細說了,就說一項,就是一種多半無意識的“將心比心”:如果我們的生活里面有一個像魯迅這樣的人,眼光犀利,嫉惡如仇,說話一針見血,而且咬住不放,我們會不會很不自在?越是做不到——或不愿意——像他那樣嫉惡如仇,絕不妥協,越是習慣于“留得一線,日后好相見”,甚至是路見不平,轉頭就躲,我們就越會本能地沿用那種刻板印象來看待魯迅,以此擺脫我們的隱約的慚愧吧——我還是相信,我們是有這種慚愧的。

記得魯迅在介紹俄羅斯和蘇聯文學的時候說,那里有熱烈的愛和熱烈的憎。在另一個地方他又說,“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不是強調有所愛才有所憎,而是倒過來說,是有所憎才有所愛,有所殺才有所生。也許我太主觀,我是真覺得,這種熱烈的情感恰恰是今天非常缺乏的,我們有極多的牢騷,極多的不滿,負面情緒一大籮,但是那種勢不兩立、毫不妥協的憎惡,那種奮起斗爭、一步不退的意志,我們還有多少呢?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本能地要避開——甚至譏笑——他所描述的這種愛憎情感?我們實在是沒有足夠的心力,來承擔嫉惡如仇所造成的痛苦了。

這么說吧,我們今天怎么看魯迅的斗爭精神,也正反照出了我們自己的精神面貌。

《上海文化》:這是從魯迅來對照、反觀現在的人,那么,您如何正面描述現在的人的精神面貌?

王曉明:這幾年我都是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人心的“小器化”,恐怕每個人的內心多多少少都有一點這個情況,沒有人可以說“我沒有這個問題”的。

“小器化”有很多方面,其中最根本的,是只關注有形的東西,只在意物質的得失,對那些無形的東西,愛情、良知、誠信、尊嚴,做人的標準,人與人交往的平等和尊重……則越來越無感。唯其對這些日益無感,我們的精神和心理就自然聚焦在有形之物上面,而越是缺乏來自無形世界的光照,我們對有形世界的體認就越會變得狹隘而淺薄,收入、房子、車子、旅游、性樂——除了這些,還有什么?難怪越來越多的人覺得無聊。當然,更多的人連這些都得不到,這就不說了。

另一個也很關鍵的方面,就是對競爭關系的崇拜,似乎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就只有一種你多了我就少了的競爭關系。而既然是這樣的競爭,一切就都是功利至上,什么手段都可以用,理直氣壯地兵不厭詐,弱肉強食。

這些都是常識,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都很明顯,我就不啰嗦了,只再說一個“小器化”的表現,就是文學、藝術、哲學等的衰落。

如果說人類的文明化,或者人之為人的最重要的特質,就在于人對無形之物的感知能力,是以明顯超過其他生物的速度在持續提升的,那么,自遠古時代起,藝術和冥想就是人類的文明化得以延續的最重要的動力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引導力。可在今天的中國,即便文藝和哲學領域里有不錯的新作品,它們也很難擁有“流量”——且不談“流量”本身的虛幻,不能發揮廣泛的影響,不能讓更多的人感動,激發其敏感和深思的能力。譬如詩歌,這本是中國文字和文化的特點所在,可我們現在普遍不讀詩,覺得詩沒意思,就是看見好的詩也沒感覺。也許人就該像機器那樣,不能太敏感,不能想得太深,不能因為感動而變得軟弱,有搞笑的段子,讓我們暫時放松一下,就夠了。

《上海文化》:總的說來,您所描述的這種人心的“小器化”,是好像只要這樣活著就可以了。魯迅也不止一次強調過,活下去最要緊。這本來是中國傳統文化里面很重要的一個意識。而在魯迅這里,人要活下去,跟他要“樹人”“立人”是一回事情;但是我們現在的“小器化”的人,好像是把活下去和“樹人”“立人”分割開來了。

王曉明:完全對,在魯迅這里,生存也好,活著也好,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是有目的的,這個目的就是“立人”,從成為一個合格的國民,到進一步成為懷抱更寬大理想的完整中國人。也就是說,活著是手段,“立人”是目的,是后者為前者提供了存在的意義,而不是反過來,后者為前者讓路。這是魯迅那一代改革者和革命者的共同的思想背景。

再舉一個例子,蔡元培,民國的第一任教育部長,他對新中國的教育的規劃,是把教育一分為二:一個是指向現實的功利主義教育,發展經濟和社會所需要的各種知識和技能,工科、經濟學、社會學、公民教育、體育,等等,他把這些統稱為“政治的”教育,是培養現代中國人作為社會成員和國家公民所應該具有的各種能力;另一個是“超越于政治”的教育,包括美學、數學、文學和哲學等,是要培養中國人對于無形世界的感知和體認,以追求持久的價值和幸福。

他規劃教育的眼光能如此長遠,跟他的世界觀有關。他受佛學的影響,認為我們眼前看到的東西,都是短暫的,因此對人生不具有根本的價值,人的幸福不能建立在這些轉瞬即逝的東西上面,而是要去探索在“現實”后面的那個“實體”的世界,也就是前面說的無形的世界,只有對這個世界的領會,才能向人提供道德和良知的基礎,也才能真正讓人心安。這是蔡元培的中國教育的理想形象,也是魯迅所強調的“立”起來以后的中國人的形象。

對照蔡元培的這個理想,我們今天的教育——不只是學校教育,而是整個的社會教育,或者說,像我們這樣陷在“小器化”狀態里的人,是只盯住了那個功利主義的方面的,我們最看重的,是賺錢的本事,是競爭力,其他跟這個沒有直接關系的事情,我們實際上都是無所謂的,盡管有時候嘴上不承認。

為什么我們關注的范圍這么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是我們從心底里確信,人微言輕,小螞蟻一個,我們是不可能改變世界的,只能去適應世界。人之所以關心超越現實的世界,很大的一個原因,是需要從那里汲取俯瞰和改變現實世界的精神依據,如果你確信現實世界是不可改變的,是只能全盤接受的,那就沒必要再踏足超越現實的世界了。天地當然很大,但如果有些事情,你知道它們有意義,但卻是你做不了的,你會不會很痛苦?為了避免這樣的痛苦,最省力的辦法,就是不要多想,最好完全不知道世上還有那些事情。每天都只想實際的事務,怎么換一個薪水較多的工作啊,去哪家小店給手機貼一張漂亮的膜啊,從金領到小工,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具體的、可以達到的目標上。

如此功利主義的時代,一定意味著“功利”本身的日漸縮小。你現在對人說,無用之用有大用,十個里面至少九個會張大嘴巴,一臉困惑:你說什么?“小器化”不僅僅意味著只看重物質和具體的功利,無感于無形和抽象的世界,也意味著我們對物質和具體世界的功利體會,也一步步地窄化和衰減。譬如個人的物質利益,這算最實在的吧,可我們實際上很清楚,這也不是全都可以去追求,或者說,我們有能力都去獲取的。個人的物質利益,并非只表現為個人財產,它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表現為各個層面的公共財產和公共利益的,譬如城市的住宅小區里,走廊、電梯、綠化地帶、步行道、停車位、噪音的大小、垃圾箱開放的時間……所有這些,都跟每一個居民密切相關,也都關系到個人的物質利益。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對這些都很漠然,好像跟我無關一樣。我并不傻,我知道這些都跟我有關,但我更清楚地知道,我管不了這些,就算我努力去管,去建議去批評,去打市長熱線,也架不住別人繼續亂搞,繼續破壞。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縮進家門之內,縮小個人物質利益的范圍,滿足于小功利了。

當然,對個人物質利益的關注范圍的縮小,勢必伴隨著對物質利益的享受能力的弱化。只認波士頓龍蝦,不懂得春韭秋菘,什么都是土豪,再無“清歡”之樂,這是“小器化”的另一個重要方面,說起來話多,就此打住。

回到剛才講的,這樣一種個人利益和功利范圍的日漸縮小,勢必導致乏味和無聊感的蔓延。即便達到了“中產”的標準、衣食似乎無憂了,如果只有小利益,只能以家門之內為歸宿,時間一長,一般人也會覺得無趣吧。幸福一旦物化為只是微小而確定的愉悅,就會很快暴露出乏味的底面。更何況,還有來自衣食皆憂者的規模更大、無奈也更多的“佛系”訴求,如此多面合流,勢必將社會心態更往沉悶消極的方向推,人心的“小器化”,也就自然而然成就了人心的消極化。當然,搞笑的盛行,也就因此而來。

三、“成功人士”的終結與人文教育的意義

《上海文化》:但是“小器化”的人也有他們孜孜以求的東西,所謂“成功人士”大概就是他們的偶像吧?當然,“成功人士”同樣也有可能是“小器化”的。關于“成功人士”,您曾經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就是“半張臉的神話”。在我看來,這可以說是您在文化研究領域里的重要貢獻之一。但是,它似乎沒有達到應有的影響力,這或許也是因為人們普遍不愿意由此來揭開“成功人士”的面紗?

王曉明:記得90年代末,我去復旦大學演講,主題就是這個“成功人士”。講完以后,幾個學生到講臺前對我說:你講得有道理,但我們不會照你說的做,我們還是要去當“成功人士”的。那個時候,不只復旦這一類名校的學生,恐怕大多數年輕人,都不同程度地向往那樣的“成功”,覺得自己有可能實現當“成功人士”的夢想的,就像一句老話說的:工人的理想,都是要當老板。

今天自然不同了。自從“我爸是李剛”,以及“富二代”“窮二代”這類概念開始流行起來,“成功人士”作為全民偶像的時代就結束了。今天誰都知道,絕不是人人都能“成功”的。更何況,20年來,“成功”的標準上升得那么快,在90年代末,有房子有汽車有高薪,差不多就算“成功”了;現在呢,要有私人飛機,至少要有“財務自由”——前兩天,一個公眾號列出表格,說哪怕是住在三線城市,也得要有將近七八百萬元的財產,才算“財務自由”了。

《上海文化》:這種情況,好像也就是近年來經常有人在說的,社會階層的固化。但是,階層固化之后,人們發現,向上流動變得更加困難了,相對而言,向下流動的可能性卻變大了。所以現在有一種普遍的焦慮,怕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在這個階層里面保不住,怕被人家擠下來。而這種焦慮就集中表現為教育的焦慮。

王曉明:你說得完全對。這種焦慮,前些年也有,但不像這五六年里這么普遍,這么強烈。其原因有很多,有些是國內特有的問題,大家都知道,無需多說,我就稍微說一下兩個全球性的原因,最近這幾年它們在中國也變得明顯起來了。

一個是全球經濟從做加法向做減法的轉變。所謂全球化,粗糙地來講,就是歐美起頭的資本主義,一步一步將世界各地的經濟納入其中,把越來越多的原本生活在其他類型的經濟中的人,都變成資本主義的勞動力,由此形成全球資本主義系統,一統天下。這個過程造就了大量財富,“發達”地區當然是拿走大部分,但“不發達”地區也能分一杯羹,一百年前倫敦和紐約的年輕人怎么謀生,現在首爾和上海的年輕人也這么干了,這就是做加法。

但是,這個一統天下完成之后,這種不斷做加法的“發展”模式,也就走到了頭。80年代就有人斷言,用不了多久,全球經濟就會達到只需要全球人口的20%的地步,今后全球治理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安頓那剩下的80%的多余人口。

也就從那時候起,全球范圍內,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長期失業,成片的區域日漸荒蕪,不止一個國家經濟和信用破產,即便經濟總量在數據上繼續增長,工作崗位也大幅度減少,以前是經濟增長等于就業增加,現在變成要靠減少就業來維持經濟增長,也就是說,要做減法了。在今天的歐美,這個趨勢非常明顯。

中國經濟是80年代才逐步加入全球資本主義系統的,可以說是到目前為止全球資本主義所做的一次規模最大、也非常成功的加法。但即便如此,最近五六年來,我們也被迫開始從一味做加法,改為也同時要做減法了。這兩年“內卷”成為流行詞,雖然有具體的原因,但也可以被視為對在中國開始做減法的趨勢的一個敏感的反應。

第二個原因是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在不遠的未來(30年?50年?),我們大概率會遭遇這樣的局面:批量生產、因此比較便宜的機器人,不但在體力上,也在一般智力上明顯優越于大多數真人。這會大大加劇剛才說的那個全球“多余”人口的增長趨勢。本來,因為是以充當世界工廠的方式,比較晚才加入全球經濟系統的,中國的做減法的壓力,沒有其他地方那么大——至少目前是這樣。但人工智能一來,情況就麻煩了。在我們這里,人工智能的應用非常快,因為人口規模大,信息保護的水平低,人工智能得到海量數據的持續喂養和近乎無限的應用空間,其發展速度很可能要比在發達地區快得多。我們現在基本上是把機器人取代真人這件事,當作一個正面的“紅利”來大肆宣傳的。這當然有一部分道理,考慮到真人的諸多狀況,人工智能的確能帶來很多益處,比如對企業家來說,機器人——如果足夠管用——可是比真人容易管理多了。但如果換個角度看,對譬如那些被白色的自動處理機變成冗員的銀行白領來說,人工智能的加速度發展和全面應用,卻是實實在在的巨大威脅。在這個威脅面前,在被它所加劇的做減法的趨勢面前,一般人很難不焦慮啊。

《上海文化》:如果從積極的方面來看,既然有這么多人可以從簡單、機械的生產勞動中解放出來了,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時間去從事非生產性的活動,不管是創作也好,鑒賞也好,反正是去搞搞文藝性的東西?是不是有可能讓更多的人有機會去過他們想要的生活?

王曉明:從道理上講,應該是這樣的。中國的第一代現代思想家就討論過這個問題。那時候有很多描繪未來社會的文章和小說,其中劉師培寫的一篇名文《人類均力說》,就是像你這么設想的:人人都要工作,但每天只工作兩小時,余下的時間,各人自由處置,隨心所欲。生產力提高了,一般人只需花很少的時間就足夠維持生計,大家都用更多的時間去追求自由的娛樂和創造:這應該是人類的共同理想吧。

但是,真要實現這個理想,社會的各個方面就必須齊頭并進,在技術和生產力加速度提高,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和工作崗位大幅度減少的同時,政治、文化和社會機制的進步,必須至少不慢于生產力的提高,甚至還應該有所提前,未雨綢繆。如果80%的人口一批一批地變成“多余”,社會卻沒有做好安排,導致失業率飆升,就業者“內卷”,那問題就大了。

不少人贊同這樣的預測,說人工智能發達以后,真人就會一分為三:制造和維護機器人的工程師,其數量會持續減少;擁有機器人和雇傭工程師的資本家,其數量本來就很少;其他的多余的人,其數量會越來越多。看看今天的世界,你是不是覺得,社會其實是在往這個恐怖的方向走?如果現在這樣的社會結構和主流文化不根本改變,你剛才描述的那種焦慮,只會越來越普遍和強烈吧。

《上海文化》:您說到主流文化的改變,這個顯然很重要,能再多說幾句嗎?

王曉明:文化乃立國之本,這么多人聚在一起,組成社會,我們怎么理解社會存在的意義,確定社會運行的目標?如果大家都是“價值最大化”那一套思路,認定人類社會就是叢林世界,那就勢必滿眼只看見你爭我奪、弱肉強食,就會將競爭求勝、GDP增長之類奉為頭等大事,其他方面都不重要,社會的基本結構和運行邏輯,也就勢必越來越偏向功利主義。

如果我們的主流文化不只有這一面,還同時能發展另外的社會理想,激發我們想象另外的社會狀態,最重要的不是你我是否強大、是否富裕,而是,比方說,大家——不只是人與人之間——是否平等,是不是友善相處,弱者是否安心無懼,生活是否平和,節奏是否從容,精神和心靈是否開放,向上和向善之心是否蓬勃……如果心里更在意這些方面,我們就會看見,現實中不只有你爭我奪,也多有互相扶助,有忠厚淳樸的行為,有傾向公道的人心,一旦看到了這些,我們就會更有信心,去追求平等、遠見、自由、互助和民主,推動社會結構往公平正義的方向進步。

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是書呆子?我也覺得有一點,尤其當發現別人就是鐵了心跟你弱肉強食的時候。面對這種人,我們當然得像魯迅說的那樣,擁有足夠的力量,將野獸趕回它的老家,但我們更要記得他說的下一句話:在鍛煉蠻力的同時,一定要避免自己也變成野獸!雖然人類的進步極慢,理想主義常常出錯,但如果不講人文價值,只有功利主義,只信奉叢林法則,人類是走不出叢林的。

《上海文化》:剛才我也是往積極的方面來說,AI時代是不是有可能給人文教育一個紅利。事實上也有一個相反的可能性。我們經常聽到一種說法,就是說,人文學科就是給有錢人讀的;只有那些富足優越,不要求孩子讀了書、很快去賺錢的人家,他們的子女才適合去讀人文學科。就像去年,湖南省文科狀元,一個家境貧寒的女生,報了北京大學考古系,就引起了非常大的爭議。如果按照這樣一種觀念和趨勢走下去,那么人文學科豈不是會越來越脫離大多數人?

王曉明:你說的這個情況,到目前為止確實存在,但我覺得,這個情況可能會有一個比較快的轉變,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人工智能,它正在重新定義什么是今天的人文精神和人文教育的根本意義。過去講人文精神、人文教育的時候,很多人都會覺得這是不急的事,先得“衣食足”了,然后才“知禮儀”。這個理解是不對的,因為現在的社會狀況,使得我們的物欲永遠不會滿足,除非錢多到能買私人飛機了,你不會覺得自己衣食已足,你永遠有理由把利益排在禮儀之前。如果一個社會里,大多數人都不在乎人文良知,反倒是坐私人飛機的那些人最關心人文問題,這豈非太荒唐?可最近幾十年來,現實就正在往這個方向走。

現在來了人工智能,它第一次在全球范圍內,迫使人面對大規模被其取代的前景,令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的定義,重新來想:我在何種意義上是一個有尊嚴的人,而不是一架越來越便宜的機器。

如果是以動物為參照來定義人之為人的特質,那像自私自利啊、弱肉強食啊,就不是人性所在,而是人從祖先那里繼承來、還沒有進化干凈的普遍的動物性,只有動物做不到的事情,譬如陌生人之間的互相扶助,寧愿賠上性命也要堅持良知等,才是人性之所在。同樣,人工智能迫使我們以機器人為參照,來重新確認什么是人,這實際是對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為所有那些會被機器人大規模取代的能力和品性,譬如做題家式的學霸本事,都很難再讓你繼續驕傲地自稱為人,倒是你身上那些不能被機器人取代的屬性,才是你作為人的根本所在。

這些屬性是什么?最近這幾年,國內外有不少這方面的討論,粗略來說,至少這么幾項是較多人都指出過的。一個是想象未來的能力,這是人跟算法——人工智能的核心的一個明顯的不同之處。幾乎所有的數據都是來自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如果算法主要是依靠數據——無論多么海量——來展開分析和判斷,那就可以說,它是根據過去來運算未來。人就不同了,越是重要的決策,人越不會只依據得自過去的經驗,我們一定會加入對于未來的想象,綜合考慮的。正是有沒有未來想象的參與這一點,在人的思維和機器的算法之間,劃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當然,這有一個前提:人對未來的想象,應是超越現實、至少跟現實不一樣的。如果你的未來想象都是像收入翻番、買私人飛機之類的,那就還是在復制現實,而在功利主義地應對現實這個事情上,你是很難跟擁有無窮記憶和運算潛能的機器人競爭的。

再就是,對身外世界——天地人禽、草木魚蟲的關愛之心。從某個角度講,人的幾乎所有的向上和向善之心,都是來自這種關愛的。當然,人也會依據功利得失而選擇做好事不做壞事,因此,不能說未來的機器人一定冷酷無情,不去攙扶街頭摔倒的老人。但我們還是可以推想,發展助人為樂之類的算法,是一件既費時燒錢、回報又不確定的事,在這個“資本的邏輯”一手遮天的世界里,不會有多少金錢和人力投入其中的。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關愛他人和身外的世界,依然會是我們引以為傲的人性品質。

另外,像感知非物質與無形世界的興趣和能力,愛的熱忱和能力,來自歷史感的豁達和勇敢之心,甚至絕望、悲哀、沮喪這樣既不定形、又無效能的消極情緒,也都是人工智能開發——至少目前——的畏途。具體就不展開了。

不用說,上述這些品性和能力,恰恰是人文精神的核心,也是人文教育的重點。在今天,人文精神和人文教育的可能是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激發我們身上的那點稀少的人性,增強我們的那些不容易被機器人取代的屬性。

更不用說的是,人文教育并不只有個人自救的價值,盡管在今天這樣濃厚的功利主義的氛圍里,你可能不得不先從個人自救開始講,就像家長對孩子說,你不好好讀書,長大了只能去掃馬路。人文意識和人文能力的意義,更在于促成我們改革現實、創造理想社會的意志和力量。人文教育不只是少數人溫飽之余的錦上添花,它已經直接關系到萬千大眾能不能獲得溫飽。只有當社會進步到能為每一個人提供充裕的保障,令他無需擔心被機器人取代的時候,人文教育才實現了它的根本價值。

四、邏輯與愿景

《上海文化》:說到“資本的邏輯”,當年您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舉辦的“四城市文化論壇”上發言的場景,還記憶猶新。如今,資本的邏輯甚至已經貫穿到人文教育里面。特別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師道尊嚴是連皇帝也不敢公然藐視的,但是,現在的教學管理是把大學老師也當作計時工。可以說,千百年來的師道尊嚴在資本的邏輯面前一敗涂地。而且我們的老師們也普遍接受了這樣一個狀況,覺得這樣的管理模式,包括要填寫各種各樣的“申請表”,都是合理的。

王曉明:斯文掃地!不過,除了官本位和公司化這兩個有目共睹的痼疾之外,大學的管理會搞成這樣,教師這一頭也是有責任的。

說實話,就我所見的情況來講,有些教師自己就沒有教師的樣子,把學術當生意來做,編數據、拉關系、跑項目,自我吹噓,追名逐利,甚至公然說,講理想沒有用,現在得講“顯示度”!管人的人本來就容易輕視被管的人,你自己再這個樣子,他更不可能尊重你。而更重要的是,這樣的人站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學生會怎么想?人文教育對師資的要求是很高的,教師不僅要學識優良,更要為人正派、以身作則,以自己的精神氣質,來顯示人文教育的無形魅力。言傳身教,如果言傳往東,身教往西,或者更糟,兩個一起都往西,那就是在禍害人文教育了。從某種角度看,資本的邏輯所以能在文教領域里通行無阻,越來越多的管事者依資本家式的腦筋行事,除了多種有形的原因之外,人文教育的長期薄弱,也要負相當的責任,你想那些管事者,絕大多數都是大學畢業的啊!

當然,大學里并非沒有合格的教師,不合格的還是少數。但恕我直言,這個比例正在往對人文教育不利的方向變化,再加上學術共同體日益瓦解,教學責任心普遍渙散,如果這些不能得到糾正,重振人文教育勢必成為一句空話。但愿這只是發生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圍里,以中國之大,我們還是可以抱有希望。

至于師道尊嚴在今天一敗涂地,還跟社會結構的變化有關。民國以前的“師”,并不單指私塾和書院的先生,還指科舉考試的各級考官,甚至包括皇帝本人,殿試入榜者都自稱“天子門生”。這種情況下的師道尊嚴,就不只是《禮記》所說的為師之尊,同時也意味著官威乃至君威。民國以前,士大夫是當之無愧的主流階層,握有整個國家的政治和文化命脈,如此師道,當然足夠尊嚴。現在則不同了,教師就只是教師,再加上這些年功利主義和拜金主義蔚然成風,師道敵不過資本的邏輯,是不奇怪的。

再啰嗦一句,被資本的邏輯打垮的,并不只是師道尊嚴。你看上海好了,在價格持續攀升的房產的沖擊之下,家庭親情是如何一潰千里,為了房產糾紛,多少夫妻父子怒目翻臉,對簿公堂。當然,絕不止上海一地是這樣。80年代重建房地產市場的時候,決策者一定想不到,這個市場會對市民倫理和血緣親情造成這么大的沖擊吧?

《上海文化》:資本的邏輯之所以這么強大,除了您說的社會結構的變化之外,是不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跟一個理想社會的構想有關。其實您前面也提到這樣一個意思,我們對社會的愿景還停留在把富起來、強起來作為最大訴求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遠遠落后于科學技術的發展了。大約200年前,在德國思想界有很多人討論過一個命題,后來也被馬克思吸納了,那就是:每一個人和所有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樣一個美好的愿景,現在沒有人提了。如果讓這樣一個理想社會的愿景樹立起來的話,是不是有可能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來抵抗、改變這種資本的邏輯?

王曉明:(笑)當然是有可能的。

就以魯迅說的“大時代”來講,兩軍決戰,社會既可能由此衰亡,也有可能由此新生。我們通常覺得,后者越強,社會就越可能轉好,可在很多時候,前者越大,反而越可能引發人民的警覺和恐懼,推動他們向相反的方向尋求出路,由此增強新生的可能。也就是說,壞的可能的膨脹,常常反會激發好的可能,促成局勢的逆轉,古人講否極泰來,就是指這一點。否極尚且能有泰來,你問的可能,當然是一定有的。人類歷經那么多災難,干了那么多蠢事,之所以現在還存在,就因為那些壞的可能,很少一下子吞沒天地、令人類翻不過身來的,它們反而常常刺激起人類強烈的自救之心和反省意識,由此積極去壯大和創造更多好的可能。19世紀社會主義思潮和運動在歐洲的興起,就是一個例子。

我明白,你當然是希望,在壞的可能還沒有充分變成現實以前,我們就能清醒和覺悟,轉而去追求好的可能。但是,又要恕我直言了,可能更大概率的情況是這樣:我們缺乏足夠的明智,以致要到很大一部分壞的可能變成了現實、令我們大吃苦頭以后,我們才會醒悟。就像剛才講的人文教育的情況一樣,只有當機器人取代人這個可能變得非常現實的時候,你再來講人文教育,大家就會比較聽得進去。在大多數情況下,人都是要撞了南墻再回頭的,人類的進步,大多數都是以這種方式實現的。

《上海文化》:要說人類的進步,或者說對人的希望,我們會想到很多文學藝術作品,雖然也在描寫人性的墮落或者不好的一面,但是,那些在人類歷史上流傳下來的,被公認為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一定保存著人類進步和向上的力量。也就是說,要保持人類的進步,終究還是要借助于人文教育。

王曉明:完全同意!人類不但是一種撞了南墻會回頭的生靈,更是已經為自己的后代創造和留存了那么多美好的精神和物質遺產,包括文藝、思想和哲學經典,歷史記述和建筑遺存,以及許許多多堪稱偉大的先人事跡。有這些東西在,后人撞了南墻往回走的時候,就不是兩手空空、一無憑借了。從這個角度看,人文教育就不單有影響當下這一個作用,還有一個替未來做準備的作用。很多話我現在可能不要聽,但只要你說了,寫下來了,一旦以后我覺得要聽了,這些話就可以發揮作用。同樣,有些道理我現在聽了沒感覺,但是我知道有這些道理在,以后碰到困難、需要重新想這些道理的時候,我自己就會把它們從腦子里面搜出來。人文教育的效果是長期的,因此是很難預測和評估的,但人類到目前為止的歷史早已證明,人文教育是有大作用的。人工智能的挑戰,不過是一個新的例證而已。

《上海文化》:有一個讀者朋友,看了您新版的《魯迅傳》之后,提出一個問題:王老師這本書里沒有談到魯迅的審美能力,而這個東西跟他的社會批判能力之間有沒有內在關系?

王曉明:當然有了!前面我們談到過,魯迅的絕望的抗戰,是以他對黑暗的不能容忍為心理基礎的,這個不能容忍里面,就有審美自信的作用。審美水平不僅僅表現在對詩文、裝幀、木刻、版畫等的理解上面,它更有一個寬闊的面向,就是對于低級趣味的反應。而社會的黑暗,一定充滿了形形色色的惡俗和猥瑣趣味,魯迅之所以不管怎么悲觀都無法淡化反抗黑暗的決絕,顯然不只出于道義的憤恨,還出于審美的輕蔑:要跟這種東西打哈哈,他實在做不到。

面對黑暗的時候,平視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它會將你導向激憤和怨恨,令你不知不覺就喪失從容,甚至因此泄氣和驚慌。寫下“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時候,魯迅有失望、有悲觀,甚至有頹唐,卻沒有一絲驚慌,為什么?我想,在各種滋養他心力的因素當中,那種我稱之為“審美的高傲”的意識,其實是占有很寬的位置的:我即便只剩一個人,也是你們這一大群“庸眾”遠不能比的!

不僅魯迅是這樣,他的不少新文化運動的同道,典型如陳獨秀,更不要說他老師輩中的很多人,譚嗣同、嚴復、章太炎、梁啟超,每一個都是高視闊步,睥睨宵小的人物。用章太炎的話來講,這叫“死士”,是不愿茍且、不惜赴死的高傲的讀書人。梁啟超提倡“新民”,也就是要培養類似這樣的年輕人,在我看來,魯迅他們這一批人,陳獨秀、李大釗、劉半農,以及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成長起來的很多人,作為“新民”運動的第一批成果,身上都多多少少有這種蔑視黑暗、高視闊步的氣概,這就把審美精神的社會意義,表現得非常清楚了。

《上海文化》:說得真好!最后一個問題:剛才說到,現在從事人文教育的知識分子本身也是有問題的,但是,教育,尤其是人文學科的教育,這樣的事情還是值得鼓勵別人去做的,而且是要最優秀的人去做的,那么,對于正在或將要從事人文教育的年輕人,您對他們有什么樣的鼓勵和期待?

王曉明:不只是從事人文教育的年輕人,這么說吧,我很希望年輕人能盡早給我們現在這種理直氣壯地矮化人性的精神狀態,畫下一個哪怕是暫時的句號。服裝專賣店在貨架之間放兩把椅子,我們就欣喜地稱贊“真人性化”;看見某人不講是非、唯利是圖,我們一笑置之:“人嘛,都是自私的。”……像這樣有意無意地被資本的邏輯牽著鼻子,把人性的標準降到這么低,恕我孤陋寡聞,還是非常驚訝的。有這樣的人性定義充當主流價值觀的內里——面子上自然另有著色,我們的生活會走到今天這樣一個狀況,實屬必然。

可這樣是很難繼續走下去的。自私一點說,我這個年紀的人,是不必非要繼續想這些問題的,即便你們,人到中年,大概也可以不多想,但是現在的孩子,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他們還要在這個世界上至少生活50年、60年,我們今天談的很多糟糕的情況,如果繼續下去,大部分就會壓到他們頭上,而且壓很長的時間。所以,年輕人會有足夠的動力,我相信他們也有足夠的能力,重新來思考“人是什么”,提升人和人性的涵義,至少不再像我們今天這樣,稀里糊涂地相信,我們就是自私自利的小器之人。自我矮化,只會在歧途中越陷越深。挺直魯迅所說的“脊梁”,高視闊步,既埋頭苦干,更關愛天下,這樣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了,我們的社會就會有長遠的未來。

《上海文化》:太好了!我們又回到開頭的“樹人”“立人”,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就是在終點又回到了起點,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過程。

(本文由朱生堅采訪并整理初稿,經王曉明教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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