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華 曹馨方
近代以來,中醫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處于低迷狀態。民國時期,余云岫提出的《廢止舊醫案》險些被通過并施行,本世紀初,張功耀等人更是多次發表相關觀點,主張“廢醫驗藥”、“徹底告別不科學的中醫中藥”(1)張功耀:《告別中醫中藥》,《醫學與哲學》 2006年第4期。。然而,近十余年,尤其是近幾年來,中醫似乎呈現出復興態勢。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就發展中醫藥作出重要批示, 2016年《中醫藥法》頒布,2019年六所中醫藥大學入選雙一流大學建設名單,而在此之前,985、211大學中幾乎看不到中醫藥院校的身影。此外,中醫醫院的從業人員數、收入逐年攀升,有數據顯示,2011至2018僅僅七年時間,綜合醫院(主要是西醫)與中醫醫院(包括中西醫結合醫院)的從業人員數量比從5.19降到4.58,醫療收入比從6.22降至5.42(2)《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鑒》,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2012年、2019年版。。2020年年初,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肆虐,國家高度重視中醫藥在抗疫中發揮的作用,中醫藥再次成為關注焦點,在全社會受到熱議和推崇。為什么長期低迷發展的中醫在近年來呈現出復興態勢?這是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
關于中醫新近的復興態勢,學界的分析暫付闕如,現有的研究集中主要關注中醫被規訓的歷史階段,即中醫的地位為何在近代驟然呈斷崖式下跌趨勢,以及為何后來雖在一定時期內得到重視發展,但始終無法擺脫被西醫化的傾向。
眾多研究中有一種角度是關注中醫受到的科學話語的質疑與鉗制。例如,賴立里深入分析了“科學”概念進入到漢語話語后發生的本地化,指出其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內涵,這導致中醫在不同時期的境況有所不同:民國時期,中醫被“科學化”規訓。新中國成立后,對實踐的強調以及“為人民服務”成為科學的顯著特征,這種在當時意識形態斗爭下具有鮮明反西方特征的科學觀為中醫的發展提供了依據。然而,由于無法從根本上脫離西方的科學定義,當時的國家政府在認可中醫本質上的科學性、大力發展中醫的基礎上,強調以西醫研究中醫、充分發掘中醫的科學性。 如今,全球受經濟發展的主導目標驅動,科學與技術“第一生產力”的地位使“科學”回歸至全球普世的定義,中醫與科學也再次被置于自我-他者的分離架構之上。(3)賴立里:《當代中醫的歷史生成與科學化焦慮》,《文化縱橫》 2017年第1期。
另一種研究視角則指出,中醫的波折發展始終與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緊密相關。例如,楊念群指出,中醫在民國時期被排斥在衛生行政體系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人認為,唯有以改造群體體魄為基本職能的“社會醫學”才能實現保國、保種以及民族國家建設的終極目標,而中醫是個體化診療的“個體醫學”。(4)楊念群:《再造“病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張愛華、岳少華認為,民國時期否定中醫、推崇西醫的出發點是希望通過現代化的途徑挽救民族危亡、重新建立民族身份;新中國成立后,現代民族國家建設則轉換成了另一種方式——利用傳統凸顯民族性,并將傳統與現代對接,中醫力量因此在“在地化訓練”、“科學化”的同時得到了充分重視;此外,充分整合民間傳統醫療資源的赤腳醫生是貧下中農利益的代表,能夠作為典型,將政治意識形態滲透到基層社會,提高國家對社會的動員和整合能力。(5)張愛華、岳少華:《中醫興衰與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形成——從“廢止中醫”案到赤腳醫生制度》,《安徽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胡宜則認為,民國時期,西醫的群體預防便于國家力量通過公醫制度滲透到民眾生活,西醫也能規訓守紀律的病人,因此在塑造“國民”的目標下,西醫得到了推崇,中醫則受到排斥;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希望將“國民”再造為“人民”,通過敵我劃分將人民的力量聚集起來建設新民族國家,因此必然充分利用傳統中醫的力量,解決農村居民的醫療需求。(6)胡宜:《疾病、政治與國家建設》,華中師范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
毋庸置疑,這些研究是具有啟發性的。但是,一方面,它們沒有涉及到新近的中醫復興態勢;另一方面,細究起來,它們也存在一定的解釋局限性。科學觀的變化使中醫在不同時期境遇不同,但為何在全球受經濟發展目標驅使的時代,新中國成立之后那種既強調實踐、“為人民服務”又能兼容西方色彩的“中間道路”的科學觀的傳統沒有延續下來?在注重經濟實效的時代難道不更應該充分利用鄉村傳統醫療資源實現最有效率的醫療?從建設現代民族國家角度出發對中醫發展的討論則沒有回答,為何“民族性”在不同時期的實現途徑是不同的,分別指向現代化與重視傳統文化?為何新中國成立后重視解決廣大鄉村居民的醫療需求、保障人民主體地位,采取了充分利用鄉村傳統醫療資源的方式,而不是像民國時期陳志潛在定縣、燕京大學在清河鎮那樣試圖在農村建設以西醫為內容的醫療體系?現有研究留下的這些困惑促使我們對中醫近代以來的發展歷程進行再回顧、再探索,以期揭示出其中的本質邏輯,并理解如今中醫的復興態勢。
我們認為,首先,中醫作為一門知識體系,尤其是作為一門專業的學科,必須解決學科合法性的問題。“合法性”(legitimacy)最初由韋伯在討論權威類型時提出,是一種廣義的合法性,指統治關系的“正當性”;狹義上的合法性則指“合法律性”(legality),即人的行為符合具體的法律規范(7)陳科霖:《合理性、合法性與正當性:地方政府改革創新的多重張力及其重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報告》2016年第1期。。本文中“學科合法性”的含義是狹義合法性含義的引申,與“法律”無涉,但是要求學科必須符合一套特定的原則和規范。“科學”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成為衡量各種知識、各個學科合法性的尺度,但由于現有研究存在一定解釋局限,因此本文將對近代以來“科學”地位和內容的變化、中醫學科合法性的變化進行再分析。此外,正如以往討論對中醫“民族性”的關注,中醫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意味著,對待中醫的態度必然與國人的一般性的、基本性的文化心態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對自身的文化是自信、自卑還是自負,會影響我們對中醫的態度,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我們以何種標準來評判中醫合法性。甚至可以說,哪怕對中醫缺乏專業的、深入的了解,這種文化心態也會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近代以來,中醫的學科合法性和中國人的文化心態在不同時期發生深刻的變遷,兩者的變遷是不同步的,但始終以合力作用于中醫的發展境況,導致了中醫一波三折的發展之路。以上是本文分析和討論的基本框架。
16世紀,西醫開始由西方傳教士傳入中國。當時,憑借著先進的技術、豐富的精神文明、強盛的國力,中國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自命為“天朝上國”,有著強烈的文化自信和文化優越感。明清之際的中國人對西醫的態度是吸納。方以智首倡“中西醫匯通”,認為西學“詳于質測而拙于通幾”,之后的金聲、王清任、王學權、王宏翰等人,均以西方的解剖學補中醫《內經》的不足。(8)張慰豐:《中西醫文化的撞擊》,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243頁。1840年后,兩次鴉片戰爭使中國人從“天朝大國”的幻夢中驚醒,開始有意識地向西方學習,“師夷長技以制夷”,學習西方的器物和科技。在醫療領域,中西醫匯通的聲音明顯增多,然而,直至甲午戰爭前,相較于西醫,中醫仍被中國人放在明顯的優勢地位,“中體西用”。正如羅志田所言,“中國文化界那種傳統的心理上的否定傾向,即不承認別的國家在科學和文化上會有什么有價值的新東西,能和自己民族高度發展的文化相比的觀念,始終在中醫界占著統治地位”(9)羅志田:《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頁。,盡管歷史的警鐘已經敲響,但此時中國幾千年天朝大國的文化優越感尚未完全消逝,這在對待中西醫的態度上體現得非常明顯。
然而,隨著在幾次抵御外侮的戰爭中節節敗退,民族危機日益深重,中國人的文化自信感、優越感逐漸消逝,文化失敗感、自卑感開始廣泛蔓延。甲午戰爭完敗于蕞爾小國之后,譚嗣同痛陳:“中國舉事著著落后,浸并落后之著而無之,是以陵遲至有今日。”(10)譚嗣同:《譚嗣同全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05頁。一方面,對西方的效仿和學習由器物深入到了制度層面,主張改革政治制度;另一方面,國人開始對中華傳統文化進行深刻反省和檢討,形成了反傳統思潮,中國前現代文化的核心元素 ,諸如三綱五常、禮教、圣賢、儒學、家族主義、法古等,均在晚清受到激烈的抨擊。這種反傳統、西化的傾向在新文化運動時達到了高潮。文化心態的整體變遷自然會波及、體現到醫學領域。甲午戰爭戰敗后,中西醫的天平開始向西醫傾斜。到了民國時期,政府認為唯有模仿西方、建立起以西醫為內容的群體預防制度才能保種強國,從而排斥中醫甚至險些廢止中醫。
這一時期,不僅文化心態的變遷使中醫失去發展空間,西方16世紀的科學革命確立起的科學原則和方法作為衡量知識的標準,傳入中國,也全面摧毀了中醫的學科合法性。
科學,根據后現代理論家利奧塔的洞見,深深地牽涉于元敘事。元敘事是關于人類歷史發展進程完滿的設想,具有合法化功能,通過預期實現,“它們把社會和政治制度與實踐、立法形式、道德、思想形式和象征體系合法化”(11)[法]利奧塔:《后現代性與公正游戲——利奧塔訪談、書信錄》,談瀛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 181 頁。,也就是說,任何知識只有符合元敘事才具有合法性。西方啟蒙運動形成了兩種元敘事:一種是黑格爾思辨理性敘事,認為“思辨理性”作為一種“生命”不斷發展,最終達到“生命的實現”,在這一過程中,人類試圖窮盡關于這個世界的真理;另一種是自由解放敘事,認為人類終將把自己從各種束縛中解脫出來,自我管理、自我控制,獲得自由。(12)[法]利奧塔:《后現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島子譯,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117頁。可以說,前者是“求真”的敘事,后者是“求善”的敘事。科學,設定了一套關于知識的原則和規范,承諾以此產生的科學知識能夠使人類理性進步、不斷接近真理,科學知識帶來的技術進步能夠增進人類的控制力、福利和自由。因此,科學在兩種元敘事中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合法性,任何知識都要符合科學設定的規范和原則才具有合法性。
在文化自卑、全盤西化的整體氛圍中,中醫必須接受“科學”尺度的衡量和評判,符合“元敘事”,被標榜為“科學”的西醫則成為現實的、具體的比照物。
科學在這一時期設定的原則和條件,就是知識理論要具有實證性。實證,就是以精確客觀的實驗觀察為基礎,從個別到一般,歸納出事物的本質屬性和發展規律。西醫將人體層層解剖,憑借精密儀器能夠觀察到最細微的層次,由此進行大量實驗,無疑是實證的。然而,中醫卻是超實證的。中醫理論中的概念大多抽象,基礎的陰陽五行概念更是哲學概念,這些概念缺乏精確的實質含義,模糊多義,不能達到經驗觀察層面,更別提進行嚴格客觀的實驗了,直覺思維、類比思維在中醫理論的構建中被廣泛運用。余云岫就以中醫典籍《靈素·癰疽篇》為例,指出中醫“風、寒、暑、濕、燥、火”的病原理論是荒謬的:“以今日知識繩之,……癰疽之生也,必先有細菌侵居于體中,……以顯微鏡檢之,以培養基殖之,以動物實驗之,可以目擊,鑿鑿可據,非如寒邪之說之虛空荒唐,而不可捉摸也。”他還指出,中醫的臟腑理論、經絡理論盡管能夠以經驗觀察驗證,但是卻與西醫解剖學呈現的結果不符,是錯誤的。(13)祖述憲:《余云岫中醫研究與批判》,安徽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頁。以科學的標準、西醫的發現比照中醫、批評中醫、否定中醫的聲音在民國時期達到高潮,此伏彼起,魯迅、周作人、郭沫若、傅斯年等都曾直接斥中醫為巫術、玄學。可以說,中醫成為吉爾茨口中與現代科學相對的“地方性知識”,淪入“失語”的境地,全面喪失了學科合法性。哪怕是從療效、成本、民間信仰、民生等方面為中醫抗辯的人(14)郝先中:《近代中醫廢存之爭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中醫不科學、學科合法性不足的問題,主張用西醫的手段和方法研究和改造中醫,形成以惲鐵樵、杜亞泉為代表的“中西醫匯通”派,以陸淵雷、潭次仲為代表的“中醫科學化”派。兩派都以向科學、西醫靠攏為標準,“中醫科學化”一派更加激進,甚至主張開展中醫實驗和中藥藥理研究,必須不能脫離“現代生數理化”的范圍。(15)弓箭:《中西醫匯通、中醫科學化、中西醫結合的歷史研究》,黑龍江中醫藥大學2013年博士學位論文。
總之,清末至整個民國時期,伴隨著強烈的文化失敗感,中醫在科學話語下全面喪失了學科合法性,被否定、被排斥、被改造。一言蔽之,走上了被規訓的道路。
被貶抑、排斥長達半個世紀之久,新中國成立后,中醫藥在黨和國家的高度重視下被納入國家醫藥衛生體制,并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1950年8月7日,第一屆全國衛生會議在北京開幕,會議就形成了 “面向工農兵”、“預防為主”、“團結中西醫”三大衛生方針,為新中國衛生事業的發展指明了道路。此后,政府始終高度重視發展中醫藥事業,尤其是轟轟烈烈的赤腳醫生運動,切實有效地解決了廣大農村人口的醫療需求。
為什么這一時期中醫藥得到了高度的重視和發展?我們認為,這與中國人通過艱苦卓絕的斗爭推翻“三座大山”、成功建立新中國,以及這一過程中形成的文化心態密不可分。中國共產黨人領導全國人民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從文化的角度來講,是一個在實踐中探索并逐漸形成新的文化立場、文化形態的過程,也是一個逐漸重建文化自信的過程。
十月革命的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但是,毋庸諱言,在中國共產黨人早期的思想與實踐中,對待馬列主義存在嚴重的教條傾向,“城市中心論”差點斷送了中國革命。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共產黨人及時從中國國情出發,確立了農村包圍城市最后武裝奪取全國勝利的道路,及時挽救了中國革命。“我們中國人必須用我們自己的頭腦進行思考,并決定什么東西能在我們自己的土壤里生長起來。”(16)毛澤東:《毛澤東文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92頁。革命的實踐使人們開始認識到,不能迷信任何“范本”,必須形成從國情出發的基本文化立場。
從國情出發,高度重視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從國情出發,也必然要求重視起過去一度被貶抑的中華傳統文化。例如,在抗日戰爭時期的宣傳教育工作中,充分利用群眾熟知的中華民族歷史上的偉大事跡和人物,激發民族自尊心。(17)洛甫:《關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與黨的組織問題》,中國網,http://www.china.com.cn/guoqing/2012-08/30/content_26745768.htm,2012-08-30。中醫作為有廣泛基礎的傳統醫療,在革命戰爭環境艱苦、根據地又往往處于偏遠農村、醫藥物資缺乏的情況下,被中國共產黨人創造性地利用起來,救死扶傷,發揮出關鍵性的作用。(18)宮正:《新中國中醫方針政策的歷史考察》,中共中央黨校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毛澤東有言:“我們這個民族有數千年的歷史,有它的特點,有它的許多珍貴品。對于這些,我們還是小學生。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19)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534頁。可以說,立足于國情,傳統文化在新民主革命時期就始終得到極大的重視。
隨著革命的不斷推進,對于從國情出發、博采眾長的基本文化立場,以及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傳統相結合的文化形態,我們更加堅定、自信。在革命取得最終勝利、新中國成立之際,這種文化自信終于獲得了堅實的基礎。可以說,新中國成立之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些文化方針的提出和貫徹,都是革命時期形成的文化立場、文化自信的延續。其中,重視并自信于利用中國傳統資源解決中國問題,無疑成為黨和國家領導人大力發展中醫藥事業的根本動力。無論是為了建設現代民族國家,還是單純為了解決鄉村醫療需求,對中醫的重視和使用都不能脫離這種對傳統文化的自信。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許多學者的研究注意到,這一時期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很多時候對傳統文化包括中醫造成了極大傷害。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是,這不應該與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和自信混淆。對待傳統文化,“批判性地繼承”是未曾改變的基本態度,這一時期的中國共產黨人始終希望利用好傳統文化,只是在一段時間里由于誤判,對傳統文化過度“批判”、過度上綱上線了。在特殊的“文革”時期,許多老中醫因其“封建性”受到迫害,但赤腳醫生運動同時也如火如荼地開展著,有效地緩解了鄉村醫療資源緊缺的問題。
基于文化自信,中醫藥得到了大力推廣和運用。然而,中醫仍需解決學科合法性問題。事實上,這一時期西方關于科學“求善”、“求真”的元敘事已經逐漸產生了諸多反思,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些反思已經累積到一定程度,對科學的元敘事地位發起了挑戰。然而,恰逢中國十年“文革”,這些觀點沒有被及時傳播到國內。新中國成立直至改革開放前,中國學界在討論中醫的學科合法性問題時始終繞不開科學的實證性標準。一面是中醫不符合科學的實證性標準,一面是從強烈的文化自信出發,中醫切實地解決了醫療問題。這種充滿矛盾性的局面最終使我們制定出一套“中間道路”的科學話語。
首先,嘗試建立起不同于西方的科學標準,使中醫獲得一定的學科合法性。具體來講,就是從實踐論和辯證法出發,認為中醫本質上是科學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中醫幾千年來的療效就足以體現它的科學性(20)毛健吾:《我對祖國醫學的認識》,《中醫雜志》1956年第1期。;中醫理論與矛盾論是一致的,陰陽平衡體現了矛盾統一的觀點和發展的動態的眼光,因人制宜體現了對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把握,用藥講究君臣佐使體現了抓住主要矛盾的意識,中醫不是簡單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診療方式體現了整體觀,而西醫則存在片面性、表面性和機械性的問題(21)雷海鵬:《我對中醫科學性的一點體會》,《自然辯證法通訊》1959年第1期。。
與此同時,本質上的科學性不代表形式上的科學性,因此依舊要以現代科學技術發掘、研究中醫,最終使中醫成為實證性的現代醫學,并且與西醫殊途同歸,合而為一,形成祖國的“新醫學”。(22)張家慶:《堅定不移地走中西醫結合的道路》,《人民軍醫》1978年第10期。這一時期,盡管用現代科學技術研究中醫并不局限于用西醫的方法和理論研究中醫,但是實際上還是基本使用西醫的方法和理論,先后形成了“中醫學習西醫”、“西醫學習中醫”、“中西醫結合”的方針。
總的來說,基于民主革命時期形成的傳統文化自信,新中國成立后中醫得到了大力發展,并且在這種文化自信下試圖通過重建科學的標準來重建中醫的學科合法性。但是,這一時期談論中醫的學科合法性還是無法跳出科學的實證性標準,因而中醫被研究、被改造、被規訓的地位并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改變。
改革開放后,國際交流的廣度和深度空前,國內出現大量西方反思科學元敘事的譯文、譯著。國內學界如夢方醒般發現,他們一直奉為圭皋的科學元敘事居然也會被人質疑,也面臨合法性危機。
科學“求真”的元敘事面臨危機。科學試圖確立一套“求真”的原則和規范,這種原則最初是“證實”,而后被波普爾于1959年《科學發現的邏輯》中系統闡述的“證偽”原則所替代。無論是“證實”還是“證偽”,都要求從經驗觀察出發,不斷修正理論。然而,科學哲學領域的歷史學派,以庫恩和費耶阿本德為代表,消解了這兩個科學原則達至絕對真理的必然性。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通過回顧科學史,指出任何觀察以及對觀察的解讀,都受到技術和理論的限制,不存在純粹客觀、獨立的觀察和解讀。因此,科學實際上就是不同的科學共同體在不同的“范式”內不斷奮斗。“范式”是指共有的范例,即一套一般性的理論假定和定律,不同范式從根本上意味著以不同的方式思考世界,之間不可通約,且無優劣之分;也就是說,沒有“完全的、客觀的、真實的對自然界的陳述,只有無數多種彼此競爭的‘真理理論’”。(23)[美]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李寶恒、紀樹立譯,上海科技出版社1980年版。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以及量子力學、相對論、突變論、耗散結構論等為代表的現代自然科學,對模糊性、不穩定性、非連續性、無序性有更多的強調,與強調精確性、連續性、穩定性、有序性的傳統自然科學實際上就是不同范式的科學理論。費耶阿本德的觀點則更為激進,認為“怎么都行”,科學與非科學沒有本質區別。(24)[美]費耶阿本德:《反對方法:無政府主義知識論綱要》,周昌中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版。
在消解了絕對真理性的科學知識的同時,西方學者也敏銳地指出科學界所盛行的理論的社會建構性。庫恩和費耶阿本德指出,簡明性、精確性、廣泛性等都是衡量理論的標準,但具體哪一種價值被放在首要和突出的位置,不同的科學共同體、不同的社會群體有不同的選擇。(25)[英]查爾默斯:《科學究竟是什么》,邱仁宗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科學知識社會學,其代表性的兩個流派——強綱領和社會建構主義,分別強調了科學家經濟、政治、宗教等利益對科學的影響,和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權力爭斗對科學的形塑。在醫學領域也有許多突出的研究,例如,福柯著名的《瘋癲與文明》、《臨床醫學的誕生》兩本著作,以知識考古學的方法對醫學知識、瘋癲內涵在不同時期的斷裂性進行了分析,指出這是權力作用的結果。這一時期西方的醫學人類學討論則直接跳出了“科學”與“信仰”的二分框架,以“文化相對論”的態度看待不同民族的文化和醫學,尤其是意義中心的解釋取向,認為疾病經由解釋活動方能被了解,每一種解釋都在當地的歷史、權力關系中彼此競爭。(26)Kuipers J. C.,“Medical Discourse in Anthropological Context: Views of Language and Power”, Medical Anthropology Quarterly, 3(2) , 1989.
科學“求善”的元敘事也面臨危機。科學承諾能夠帶領人類走向進步與解放,但事實上,人類卻漸漸受到技術理性的奴役,喪失主體性、能動性,被“異化”了。早在19世紀馬克思的著作中,相關思想就已經顯現,20世紀30年代后,斯賓格勒、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等人本主義學者,霍克海默、阿多爾諾、弗洛姆、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都對科技異化做出了進一步深刻的反思與批判。斯賓格勒憂慮地斷言,在技術社會中,異化表現為過度的技術理性壓抑了人的創造性和個性,世界的主人正淪為機器的奴隸。(27)轉引自郭建《現代醫學技術的異化及其哲學反思》,中國科學技術大學201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42頁。馬爾庫塞指出,高度發達的工業社會正逐漸變成“單向度的社會”,人類也淪為“單向度的人”,只有物質生活而無精神生活。(28)[德]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20世紀70、80年代,針對醫學科學技術異化的反思思潮興起,例如:化學合成藥物嚴重的副作用導致藥源性疾病,醫療充滿不確定性;現代醫學忽視患者自身的體驗,忽視超出教科書和診療手冊規定的活生生的人,過于關注通過邏輯實證和理性建構的冷冰冰的醫學知識和數據,導致醫患之間激烈的沖突、患者受損的社會功能得不到療愈,等等。(29)[美]圖姆斯:《病患的意義:醫生和病人不同觀點的現象學探討》,邱鴻鐘、陳蓉霞、李劍譯,青島出版社2000年版。在反思的同時,也有許多研究考察了“非科學”(即不符合科學元敘事)療愈形式的效用,如列維-斯特勞斯早在1949年《象征的效用》一文中,便談到巴拿馬境內庫納印第安人的薩滿通過誦歌有效緩解一名分娩艱難的婦女的焦慮感的故事,他認為人的交流與治療儀式、象征性的行為和語言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潛能,影響人的身心,因此二分的理性與魔法或許并非涇渭分明。(30)[法]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陸曉禾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版。
西方這些關于科學元敘事的反思,本應使我們對中醫的學科合法性產生深刻的思考,以簡單的證實或證偽的科學標準決定中醫的合法性是否理所應當?然而,改革開放一直到本世紀初,這樣的思考在中國學界幾乎是缺席的。
1980年代,我們的確對中醫的學科合法性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國外在科學領域和醫學領域的前沿發現、新轉向與中醫的特點不謀而合,使我們對中醫學科合法性的信心增加。具體來說,在科學領域,主要就是新興的系統論,強調任何系統都是一個有機整體,整體功能是各要素在孤立狀態下所沒有的性質,與中醫從整體上把握動態人體生命健康狀況,具有一致性。(31)呂炳奎:《如何認識和對待中醫、西醫、中西醫結合三支力量長期并存的問題》,《貴州醫藥》1980年第5期。在醫學領域,西方已經不滿足生物醫學模式,提出向社會、心理、生物醫學模式轉變,而中醫正是對人體與自然和社會的關系進行全面觀照(32)孔慶洪:《中醫發展戰略的幾點思考》,《內蒙古中醫藥》1986年第1期。;國外關于科學與人文走向分裂的反思,對湮沒在儀器中的病人、物化的醫患關系等諸多醫學倫理問題進行的反思,使中醫強調的“醫乃仁術”的人文精神被發掘和重視起來(33)張宗明:《論中醫學的文化定位》,《醫學與社會》1996年第4期。;西方醫學面臨的新問題,包括化學合成藥物副作用導致藥源性疾病、對于非病非健康的亞健康狀態無能為力等等,似乎都是強調天然、調養的中醫大有可為之處。(34)何裕民:《新的世紀 新的契機——略論中醫藥學的發展》,《醫學與哲學》1998年第7期。
可以說,國外在科學領域和醫學領域的這些前沿發展,正是科學元敘事面臨危機的表現,是西方學者反思科學元敘事的現實出發點。令人遺憾的是,國內學者的討論對這些后現代思潮的回應卻沒有從根本上觸及對科學作為衡量中醫學科合法性標準的反思,反而進一步增加了我們以西方科學、醫學的方法和成果研究中醫、改造中醫的動力,以使中醫更進一步科學化、現代化,甚至要重構中醫理論。使中醫“從一般文化中脫離,從自然哲學中脫離,建立起純粹自然科學性質的生態醫學理論新體系,這就是當前中醫學研究的任務,也是中醫學的前途”(35)馬伯英:《中醫科學的本質及其前途》,《科學》1993年第5期。,謂之“中醫現代化”。并且,這一時期盡管不乏以系統論、唯象論、控制論、信息論、耗散結構論等現代科學理論,在系統層次上理解和闡釋中醫理論的研究,但對中醫進行微觀研究的主張和實踐更多,理由是中醫盡管具有系統論的性質,但與現代系統論有著明顯的不同,現代系統論通過內部各個部分的相互聯系考察整體,而中醫始終缺少對內部結構的精準把握。(36)郭子光:《中醫現代化幾個關鍵問題之我見》,《成都中醫藥大學學報》1998年第3期。這種微觀研究使用西醫的理論和方法,盡管產出了大量研究成果,但這些針對中醫碎片化的研究成果,無法統一成一個如陰陽五行理論一般的新理論,導致中醫逐漸喪失主體性,西醫的主體性、主導性地位反而更加堅固了。張功耀等人本世紀初對中醫極端地否定,正是中醫主體性陷入危機、以西醫標準衡量中醫的體現。
為什么西方關于科學元敘事危機的討論,沒有促使我們對科學作為衡量中醫學科合法性的標準產生根本的質疑?我們認為,這一階段,中國人的文化心態又有了新的變化,中國傳統文化整體的發展空間又一次受到西方文化的擠壓,對西方科學元敘事的看法也受此影響。改革開放前,計劃經濟嚴重束縛了經濟發展的動力,“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又給國家社會、人民群眾造成了巨大的傷害,黨和國家領導人撥亂反正,做出實施改革開放的偉大決策,可以說,我們由“文化挫傷期”進入了“文化探索期”。探索、嘗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制度,需要經過時間和實踐的檢驗,才能產生自信。我們走的道路自然依舊與西方不同,但相較于之前的時期,改革開放后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重視吸收、借鑒西方優秀的文化成果。在這種文化心態下,一方面,中醫作為傳統醫療資源,發展態勢不及前一階段那么如火如荼;另一方面,專注于學習西方先進的、強大的科學技術成果,而將反思科學元敘事、質疑科學的后現代觀點懸置了,導致對中醫學科合法性的認識和反思不夠深刻,對以現代科學技術研究和改造中醫的強調更甚。當時的中國,亟須的是盡快全面實現現代化,哪顧得上后現代性呢?
改革開放已經走過了四十多個年頭,中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巨大成就。從一個貧窮的農業國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人民生活水平從溫飽走向全面小康,社會秩序穩定,教育、法治、城鎮化等方方面面都實現了飛躍性的進步,國際地位也變得舉足輕重。伴隨著經濟實力的增強、社會的發展與進步,中國人的文化心態也悄然發生了變化。2012年11月8日,胡錦濤同志在十八大的報告中提出了“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2016年7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將“三個自信”完善和拓展為“四個自信”,即“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自信”在近十年逐漸成為中國人的時代心態,也成為這一時期的“關鍵詞”。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談及傳統文化,表達了對優秀傳統文化的認同與尊崇:“我國今天的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我國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上長期發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傳統文化)可以為治國理政提供有益啟示,也可以為道德建設提供有益啟發”。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始終以高度的文化主體意識尋求發展之路,哪怕中間出現過重大挫折,必須進行改革開放、做出重大調整,也始終探索的是與西方社會不同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在我們的探索和實踐中始終深嵌和凸顯著傳統文化特色。如今中國實力增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成效卓著,自然會引起我們對傳統的關注、深思和信心。
這種心態不僅體現在國家領導人和學界近年來對傳統文化的論述中,更體現在廣泛興起的“漢服熱”、“詩詞熱”中,體現在各大網絡平臺上民眾熱議傳統元素時流露出的肯定與自豪中。這種對傳統文化的自信,自然會涉及到中醫藥。一個突出的表現和結果是,中醫相較于西醫的特色和優勢被突出強調。《人民日報》多次發文,明確指出中醫要具有文化自信:“中醫藥學在理論層面強調‘天人合一’、‘陰陽五行’,體現了中華文化道法自然、和合致中的哲學智慧;提倡‘三因制宜’、‘辨證論治’,體現了中華民族因時而變、立象盡意的特有思維方式。……中醫藥學在實踐層面強調‘治未病’,在長期發展中積累了豐富的養生理念和方法;認為生活方式與健康密切相關,要‘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講究養德養生,‘仁者壽’;強調‘身心合一’,注重養形、養氣、養神的統一。”(37)王國強:《以高度文化自信推動中醫藥振興發展》,《人民日報》2017年2月24日。
當然,如果不解決學科合法性問題,哪怕重新得到重視,中醫仍無法擺脫被西醫規訓、改造、扭曲的命運。慶幸的是,隨著對傳統文化信心的恢復,近些年公眾及學界都已經開始重新思考中醫的學科合法性問題。關于生命和自然,人類尚有許多未知,現有科學水平存在局限,已經是較為普遍的社會共識。在學界,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西方關于科學元敘事的反思出發,為中醫正名。
有學者援引科學哲學的前沿觀點,指出科學沒有唯一的“求真”規范,肯定中醫獨特的人文方法。這種討論甚至在世紀之交就已經出現(38)劉長林:《中國給科學觀的啟示》,《科技導報》1998年第12期。,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援引庫恩的范式理論,分析中西醫之間的不同范式。(39)付曉男:《論中西醫學的范式差異及中醫現代化》,吉林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或者,從人類學的角度,從中西醫是對身體與疾病不同的解釋模式出發,分析中醫形成的文化根源。(40)馬伯英:《人類學方法:探索中醫文化的深層次結構》,《科學》2014年第2期。在此基礎上,出現了對近代以來中醫在“科學”、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目標下受權力規訓的反思性研究,這些研究在本文的開篇已經提及。
科學未必能達到“求善”的目標,也成為了學者們思考中醫合法性的角度,這一時期的思考要比上一時期的思考更為深入。馮珠娣、賴立里等人的文章介紹了陶格斯(M.Taussig)關于中醫的思考:不同于西醫對病人的“物化”,對病人與病真實相關的生活、情感、歷史和經歷的忽略,中醫在全面認識病患上有明顯的優勢;盡管中醫也不可能顧及病人的所有方面,但是中醫強調的是“治人”,而不是“治病”。(41)馮珠娣、艾理克、賴立里:《文化人類學研究與中醫》,《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呂小康等指出,結合本民族的文化心理與治療傳統,重視疾病的本土化干預途徑,至關重要,醫患對病痛有共通的理解,才能夠很好地參合(42)呂小康、汪新建:《因果判定與軀體化:精神病學標準化的醫學社會學反思》,《社會學研究》2013年第3期。。
可以說,中醫的學科合法性開始得到根本性的反思,盡管當前中醫現代化,甚至以西醫方法研究中醫的步伐依舊在繼續,但是這些研究也必須以承認中醫與西醫的差異性為前提,“事實證明,中醫藥一旦背離了自身發展規律,中醫西化,特色弱化,必將喪失自我。因此,無論看待中醫、研究中醫,還是運用中醫、推廣中醫,必須遵循中醫藥自身發展規律”。(43)王君平:《遵循規律,讓中醫藥根深葉茂——促進中醫藥傳承創新發展》,《人民日報》2019年11月28日。
總之,基于文化心態的變遷、基于中醫學科合法性的恢復與重建,如今國家越來越重視中醫藥的發展,民眾對中西醫之間的差異和特色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尊重。
當然,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漸進的過程,而不能忽視的是,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中醫在抗疫中大顯身手,成為中醫復興的又一強有力的推力。當西醫無法研發出對該病毒產生強有效干預的藥物時,中醫秉承“正氣內存,邪不可干”、“扶正祛邪” 的診療原理,增強人體自身的抵抗力和修復能力,改變病毒得以生存復制的環境,疫情爆發初期便根據癥狀和臨床迅速確定治療方案,投入到臨床救治中。事實證明,中西醫結合治療輕重癥患者,相較于單純西醫治療,能夠明顯縮短癥狀消失時間、住院時間、提高治愈率(44)劉睿徹:《3位院士領銜、5批中醫國家隊集結!武漢所有方艙醫院配備中醫專家》,國家中醫藥管理局,http://www.satcm.gov.cn/hudongjiaoliu/guanfangweixin/2020-03-04/13613.html,2020-03-04。,也不乏被純中藥治愈的新冠患者。(45)鄒浩、徐朋朋:《好消息!6名純中醫治療新冠肺炎患者出院了》,新華社,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20-03/03/c_1125655978.htm,2020-03-03。這場全社會矚目的“醫療實驗”讓很多民眾切實又深刻地感受到了中醫的療效與優勢。新華網網上大型問卷調查《經此一“疫”,再看中醫》的結果顯示,親眼見證了中醫藥抗疫的輝煌戰績以后,超過半數的答卷者加深了對中醫藥的認識或認同感,原先不信任中醫的人,也有近10%對中醫藥有了一定的認可。(46)趙華:《經此一“疫”,民眾對傳承和發展中醫藥的期待更殷切了》,新華社,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wenjuan.news.cn/report/70319881.aspx,2020-05-20。事實上,2003年中醫在抗擊非典中發揮巨大作用,2015年屠呦呦因受中醫古籍啟發提取有效抗瘧青蒿素的巨大貢獻而獲得諾貝爾獎,也都曾在社會掀起關注中醫的高潮。可以說,這些受到廣泛社會關注的中醫實踐與文化自信、中醫學科合法性反思形成合力,共同推進了近年來的中醫復興。
文化心態與學科合法性,是決定中醫發展的兩個根本方面:文化心態影響著作為傳統文化重要部分的中醫能否被重視、被大力發展和運用,學科合法性則關乎中醫能否保持自身的特色和規律,避免被西化、改造和扭曲。這兩個方面之間并不是完全獨立的,文化心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學科合法性話語的構建。
民國時期,文化挫敗感加之全盤接受西方科學元敘事導致中醫處于學科不合法地位,使中醫走上了被排斥、被改造、被規訓的道路。新中國成立后,文化自信的恢復使能夠有效解決鄉村醫療問題的中醫得到大力發展,同時,也試圖構建新的科學觀重建中醫的學科合法性,但由于難以挑戰科學的實證標準,中醫仍處于被西醫研究和改造的境地。改革開放后,西方關于科學元敘事的反思本應使我們重新思考中醫的學科合法性問題,但處于文化探索期、向西方學習的風氣使我們對此缺乏深入的思考,中醫的發展也始終有限。最近十年左右,隨著經濟實力的增強,文化自信的恢復,我們終于對中醫的學科合法性有了新討論和新認識;基于學科合法性、基于文化自信,也基于近年來幾次社會矚目的中醫實踐,中醫呈現出復興的態勢。
盡管復興的態勢初現,但是必須認識到,中醫的前景并非十分樂觀,最根本性的威脅依舊是來自于中醫的學科合法性方面。人們借助西方關于科學元敘事的反思來為中醫的合法性正名,但是,這些對科學元敘事的反思消解了科學設定特定原則和規范的應然性,同時也導致了科學規范的隨意性,甚至模糊了科學與巫術、宗教等非科學之間的界限。那么,中醫在所有紛繁復雜的知識類型中處于什么位置?如何彰顯自己的學科合法性?這些問題至關重要,卻尚未得到很好的回答。可以說,當前仍缺乏一套使中醫的存在和發展具有穩定根基的、有力的合法性話語。這一問題還將持續存在一段時間。問題的最終解決,還是有賴于在理論自覺、文化自信的指引下學界的不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