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如巧 陳宏潔
《民法典》第184條規定:“因自愿實施緊急救助行為造成受助人損害的,救助人不承擔民事責任。”這條較為新近的“好人法”廣受社會期待。但是,對醫師、警察、教師、消防員等在特定情形下擔任法定救助職務的公民(下文簡稱法定職務救助者)而言,該立法更新在法律生活中引發的疑問是:在執業常軌外,對利用專業技能實施緊急救助的法定職務救助者,是否適用《民法典》第184條?圍繞相關案例,社會各界提出了多種觀點(1)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圍繞“醫生高鐵救人”“醫學生救人”等事件的專業觀點。參見張田勘《保護救人者——當他們是或不是醫生》,《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33期。,其中大多認為在沒有特別規定(2)人民警察在此處是個例外,一般認為《人民警察法》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擔任人民警察的公民進行自愿性的緊急救助的可能。的情況下可以適用。但這些肯定性答案往往并非法學的,它們更多的是對“是否適用”問題的一種道德觀念傾向。因為,這些答案基本沒有基于法律制度實然,充分地回答作為前提問題的“如何適用”解釋論問題;亦較少關注法律制度應然,回答“為了使法律適用更貼合公共利益追求,減少適用上的爭議,如何完善相關法律制度”這一立法論問題。就學術界而言,面對相關呼吁(3)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均波建議對《民法總則》第184條(內容與《民法典》第184條同)進行細化磨合以實現落地;全國人大代表甘華田建議修改《執業醫師法》,明確對醫師的見義勇為行為作出規定;中國醫院協會急救中心管理分會秘書長陳志建議出臺國家層面的急救法,全面滿足社會關于緊急救助事務的制度需要。參見張俊《見義勇為何須自證清白:委員建議細化免責條款及配套措施助“好人法”落地》,《解放日報》2019年3月10日,第4版;甘華田,《醫生非執業地點救治他人應是見義勇為》,《前進論壇》2018年第4期;央視網:《醫生高鐵上救人被要求出示醫師證?》,https://news.sina.com.cn/c/2019-03-20/doc-ihsxncvh4052339.shtml,2020-10-05。,對這一對解釋論、立法論的研究亦相當少。
筆者從道德觀念角度也贊同盡量對法定職務救助者適用《民法典》第184條,但觀念陳述不能代替基于概念的分析,道德立場的認同也不能代替法學方法的檢驗。需要梳理出一種明確、可靠的基于現行法秩序的論證路徑,使這條規則能夠在法律體系內自洽地適用。基于此,值得剖析上述問題,辨析法律解釋路徑,發掘潛在的立法完善建議,為法定職務救助者在參與緊急救助行為時的權益提供合理有效的法制保障。
當法定職務救助者意外遭遇涉及自身專業領域的危急場合,并施與緊急救助時,適用《民法典》第184條面臨的最大挑戰是與其執業義務有關的規定及具體約定帶來的法律約束力。比如,《執業醫師法》第24條(4)該條規定“對急危患者,醫師應當采取緊急措施進行診治;不得拒絕急救處置”。、《教師法》第8條(5)該條規定教師應“制止有害于學生的行為或者其他侵犯學生合法權益的行為”。;法定職務救助者簽訂的勞動合同中,一般也間接、寬泛地圍繞特定財產和人身安全之保護職責進行了約定。如果不圍繞鼓勵見義勇為行為的目的,結合《民法典》第184條對這些法律規則和合同規則作解釋學處理,則這些規則將相當廣泛地為各類法定職務救助者增加施予救助的義務,法定職務救助者在處理相關急危場合時,并無法律意義上“自愿”的情形可言,因而無法適用《民法典》第184條。例如,在醫師見義勇為搶救病人的案例中,若不解釋《執業醫生法》第24條的適用前提,則適用《民法典》第184條的主張會與《執業醫師法》的規則發生矛盾,進而“醫生自愿搶救病人”在法律推理中成為偽命題。
基于此,解釋學展開的第一步是明確的:應當說明法定職務救助者有執業狀態和非執業狀態之分,在非執業狀態下,應用自身專業能力實施緊急救助,不屬于執業行為,不負擔相關職業單行法規定或合同約定的救助義務,從而通過解釋清除規范上的矛盾,澄清規范的規整脈絡。由此,“考慮法定職務救助者的義務時,存在執業狀態和非執業狀態之分”是一項法律解釋之前的先在觀念,該觀念也構成了解釋的目的,將主導解釋學展開。但就現有觀點和研究結論而言,解釋學展開的第二步出現了明顯分歧:從法學的角度看,界定執業狀態和非執業狀態的可行標準是什么?根據現象呈現的問題面貌以及現有相關研究,主要的區分標準有三類:時空區分說、照應關系區分說、組織化區分說。其中,筆者認為組織化區分說是可取的路徑。
就社會生活而言,時空狀態是界分公民工作狀態和生活狀態的重要判準。當談論法定職務救助者見義勇為行為之認定問題時,在問題及觀點表述中常常比較流暢自然地嵌套著工作時間、工作地點、上下班途中等時空概念(6)周蔚:《對見義勇為者獎勵和權益保護的實踐與思考》,《上海法學研究》2020年第4期。。《人民警察法》的相關規則設計接受時空區分的法律解釋思路,以第19條最為典型(7)該條規定“人民警察在非工作時間,遇有其職責范圍內的緊急情況,應當履行職責”。,該規則正式將時空狀態作為區分執業狀態和非執業狀態的標準,進而明晰了法定職務救助者在不同狀態下的權利義務安排。這種解釋思路也潛在地為區分警察之外其他法定職務救助者的權利義務提供了參考。
時空區分說提供的解釋路徑最簡明,但缺陷也最明顯。時空區分說投射出一種對社會現象的誤解,即將日常生活運行的經驗性規律,混淆為法律對社會關系的調整機理。“工作狀態、生活狀態”的時空區分首先是一種生活經驗,它不必然通過法律規則區分了法定職務救助者的執業義務。《人民警察法》第19條的規則設計屬于在法律規則中特意引入時空區分的特例。一般來說,諸多職業單行法的規則并沒有采納這一區分,徑行引入該解釋思路將帶來文義解釋的困難(8)以醫師適用《民法典》第184條的問題為例。針對《執業醫師法》第24條帶來的問題,如果基于“時空區分說”主張醫師及其所屬的醫療機構在《民法典》第184條下的權益,可以選擇首先解釋《執業醫師法》第2條。其中,可以將“在醫療、預防、保健機構中”解釋為一個空間概念,即解釋該“在機構中”不僅指醫師與工作單位之間的社會意義上的隸屬關系,還指醫師與工作單位場所之間的物理意義上的時空關系,該解釋可以整體限縮《執業醫師法》的適用范圍,也就解決了《執業醫師法》第24條給適用《民法典》第184條帶來的挑戰。但是,這會導致大量問題,致使《執業醫師法》其他規則的文意解釋出現明顯偏差。比如,如果醫師的空間位置在醫療機構之外、在工作時間之外就不適用《執業醫師法》第24條,則規則設計模式類同的《執業醫師法》第27條(禁止醫師牟取不正當利益)就應基于同理不適用。這種解釋路徑不可取。。
照應關系區分說的基本邏輯是結構主義的,即主體間的法律關系決定了主體的法律性質。法定職務救助者接受相關職業單行法調整的前提,是某種(或某一系列)法律行為使法定職務救助者與被救助者在既定的救助體制下正式建立了關于救助的法律關系,明確了法定職務救助者負有對被救助者的“提供照應”(9)張田勘:《保護救人者——當他們是或不是醫生》,《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33期。義務。例如,醫師、患者這兩個法律關系主體并非孤立存在的,兩者相互依賴,在醫療服務法律關系中相互聯系,并在這種聯系中兩者獲得了各自的法律主體地位——以此為前提,前者是后者的醫師,后者是前者的患者,擔任醫師的公民才作為醫師,接受《執業醫師法》第24條的調整,對與自己建立醫療服務關系的患病公民負有相關義務。在救助方或被救助方沒有作出有意識、自覺的法律行為時,法定職務救助者對被救助者不適用相關職業單行法的調整,也就不承擔提供照應義務,在適用《民法典》第184條方面不牽涉相關困難。
照應關系區分說是一條較為有力的解釋路徑。它為本題的矛盾提供了解釋學自洽的方案,其立足私法語境,為公法對私法的干涉提供了一個大致可接受的節點。該說能通過民法學的法律關系分析使法律適用路徑變得明晰,《民法典》第184條的適用免于受到各種職業單行法的疑問(10)同樣以醫師適用《民法典》第184條的問題為例。如果基于“照應關系區分說”主張醫師及其所屬的醫療機構在《民法典》第184條下的權益,解釋學工作的重點在于《執業醫師法》第24條中的“患者”,即解釋“患者”指經過診療流程(包括自行到院、院前急救和出診)接受負責對接的醫師給予的診療的人員,不包括突發事件中未經診療流程由醫師個人遭遇的患病人員。這種對“患者”的解釋路徑也能在實踐中得到一定的佐證支持。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7〕20號)第4條規定了患者主張醫療機構賠償時應當承擔初步的證明責任,應當提供“到該醫療機構就診的證據”。該證據的作用就是證明“法律行為、法律關系存在”的案件事實。醫師自愿實施緊急救助的過程中,受助方不會產生到相關醫療機構就診的證據,結合《民法典》第184條的語境,法釋〔2017〕20號第4條規定通過照應關系有無的區分,界定了醫師(及其所屬醫院)作為救助人的執業狀態和非執業狀態。易言之,法釋〔2017〕20號第4條對受助方施加的初步證明責任標準,決定了“與醫療機構正式發生就診記錄”的才可能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患者。盡管,照應關系的界定可能帶來爭議,比如討論教師與學生的法律關系是在一堂課內、一個班內還是一個學校內,但相比由該說解決的問題,由該說產生的這個問題是可以向共識收束的非結構性問題。。
然而,這種解釋路徑將會使公法領域中的各類職業單行法付出高昂的法政策代價:如果將公民自愿救助行為劃分為對行政機關的行政協助行為、將緊急救助作為一項國家應該履行的公共服務來看(11)王雷:《見義勇為行為中的民法學問題研究》,《法學家》2012年第5期。,照應關系區分說將使法治因素在緊急救助的監測警報環節缺位。圍繞《民法典》第184條,該說將法定職務救助者與普通公民視為同一性質,從私法領域出發消除法定職務救助者的職業因素帶來的負擔,對法定職務救助者的見義勇為行為形成激勵,體現了平等保障和道德善治。但是,眾所周知,公法領域對法定職務救助者有其他面向的安排,在公民的人身、財產權益處于威脅時,國家應基于公民基本權利履行國家義務,而法定職務救助者是給付行為的具體執行人。值得澄清的是,一般情況下適格具體執行人應該是職務救助機構,在組織化的條件下進行給付(比如院前急救機制、接警出警機制、校園安保機制)。但是,緊急救助行為本身在應急語境下才成立,而應急管理中必須考慮事件的監測警報環節。我國作為典型的發展中國家,各項公共服務客觀上仍處于補缺口而非飽和溢出階段(12)盛廣耀:《中國城鄉基礎設施與公共服務的差異和提升》,《區域經濟評論》2020年第4期。,針對個體公民的急難事件,國家目前暫未均等化地提供組織化的監測警報。例如,根據《院前醫療急救管理辦法》,急救中心應當在接到電話后被動發現緊急情況并派遣救護隊,但目前暫時不能做到在公共場合普遍化地駐守救護隊,主動發現急癥患者并保障其基本權利(13)趙麗、孫一菲:《見義勇為呼喚制度保障》,《法治日報》2020年9月4日。。由此,通過《執業醫師法》第24條、《教師法》第8條、《人民警察法》第19條等規則,讓法定職務救助者在社會生活范疇中額外負擔一定的公法義務,是一種體現公法價值的制度設計,是國家履行保護義務、履行對公民的給付義務的具體體現(14)參見張翔《基本權利的規范建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85-265頁。。誠然,我國在緊急救助方面長期保持著公民互助的德治局面,但這不能取消法治補全基本權利保障環節的應然性(15)沿著照應關系區分說,醫師或醫院不施予緊急救助的觀點就可以是“手續不對,沒有提供照應的義務”,這種觀點是應當受到否定評價的,該觀點的極端性與“醫師救治路人僅僅是履行義務”相當,兩者分處兩極。在實際案例中,該觀點也確實受到了否定評價。參見張有義《破除醫院“見死不救”需有整套法律體系》,《法治日報》2007年4月8日;人民網:《病人醫院內吐血醫生讓其先打120 患者不治身亡》,http://gz.people.com.cn/n/2015/0829/c222162-26171019.html,2020-10-06.。綜上所述,如何使上述公、私規制的價值追求保持相對和諧,成為本題的解釋論要旨。
相比照應關系說,組織化區分說針對前者面臨的困境,提供了更有彈性的區分結構,其通過評價法定職務救助者面對急難情景時所處的組織化狀態,進而評價其施予緊急救助行為時是否為執業狀態。具體來說,如果法定職務救助者的狀態是所屬機構組織的一員,代表組織履行公共服務職能,則法定職務救助者是組織化的,處于執業狀態,應當作為該組織的執行成員施予救助,不受《民法典》第184條保護;若反之,法定職務救助者是自愿作為公民施予救助,則法定職務救助者是非組織化的,不處于執業狀態,受《民法典》第184條保護。
之所以說組織化區分說比照應關系區分說更有彈性,是因為前者在解釋救助者的義務時,不會先決性地擇一判斷救助者與受助者之間“一對一”的提供照應法律關系的有或無,從而為法定職務救助者先期介入緊急救助的法定義務和見義勇為權益提供了復合銜接的解釋空間,促進了公法和私法價值追求的銜接:法定職務救助者的法定義務是緊急為受助者向針對性的公共服務機構匯報情況,尋求組織化的救助,履行監測警報義務,相關公共服務機構應當依法完整地履行剩余的基本權利保障義務;在此義務之外,法定職務救助者在自身處于非組織化的情況下施予的救助屬于自愿行為(16)再次以醫師適用《民法典》第184條的問題為例。如果基于“組織化區分說”主張醫師及其所屬的醫療機構在《民法典》第184條下的權益,解釋學的工作重點在于《執業醫師法》第24條中的“診治”和“急救處置”上。作為醫療團隊成員正在履行職務的醫師,其應當提供的診治和急救處置應當在內容上是完整、正確、分工銜接清晰的,這點應無疑義;但作為沒有身處組織化狀態,可能身處任何社會生活場景、可能遭遇任何類型患者、可能是任何科的醫師而言,要求其進入執業狀態,以組織化狀態的標準規定其作為公共服務的執行者,履行診治和急救處置的義務,不盡符合實踐條件以及《執業醫師法》的立法理性,也與新出臺的《民法典》第184條的意義相沖突。因此,應當對非組織化的醫師的診治和急救處置義務進行目的性限縮,使相關規則達到一個匹配當前法秩序、能夠被普遍執行的狀態,故此應將非組織化的醫師之義務限縮為事件的監測警報環節,而正式介入的義務應由組織化的醫療機構承擔,如果醫師自愿選擇正式介入,則受《民法典》第184條保護。。
組織化區分說在立法和司法界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應用。在立法界,《消防法》提供了組織化區分說的應用典范(17)當然,要將這種解釋路徑從《消防法》推導至其他職業單行法及其勞動合同約定上,需要通過法律解釋對現行職業單行法相關規定進行目的限縮。長遠來看,比較合理的解決方案是從解釋論到立法論的轉向,后文將對此進行論述。。其中第37條(18)該條規定“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專職消防隊按照國家規定承擔重大災害事故和其他以搶救人員生命為主的應急救援工作”。將履行法定救助義務的主體規定為“消防隊”而非“消防員”;同時第44條普遍地規定了“任何人發現火災都應當立即報警”。這種清晰的制度設計使得《消防法》預先避免了對《民法典》第184條的挑戰。在司法界,組織化區分說能夠契合相關部門對《警察法》第21條(19)該條規定“人民警察遇到公民人身、財產安全受到侵犯或者處于其他危難情形,應當立即救助”。的理解,南川監獄二級警司劉彥與同事路過南川法院門口時,遇見有人行兇(目擊者初以為系強盜搶奪財物,事后查明系刑滿釋放人員刺殺法官),劉彥憑借過硬的素養追趕、搏斗歹徒,不幸傷重英勇犧牲。在最高人民法院以及司法部給予的評價中,劉彥得到了“見義勇為”(20)中國法院網:《最高人民法院派員慰問見義勇為監獄民警劉彥同志家屬》,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8/11/id/3584912.shtml,2020-10-05。和“詮釋使命和擔當”(21)司法部政府網:《全國司法行政系統一級英雄模范劉彥》,http://www.chinalaw.gov.cn/subject/content/2019-09/24/1246_3232425.html,2020-10-06。的復合評價,盡管該評價并非司法審判語境,“見義勇為”的法律概念尚未完全形成公論(22)張晨原、宋宗宇:《見義勇為行政確認的判斷標準》,《廣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但相比過去“警察能否見義勇為”的爭議(23)曹林:《“警察同等待遇”稀釋了見義勇為精神》,《中國青年報》2007年10月19日。,最近出現的這種復合評價能夠反映出有關部門對法定職務救助者法定義務之上的自愿行為的認識。
本文并不意欲否認其他解釋路徑的可行性,但與時空區分說、照應關系區分說相比,組織化區分說能夠比較均衡地解決本題的解釋學困難,可以使同一事件的同一主體能夠兼容履行職務和見義勇為行為。從減輕行善風險,鼓勵具有專業技能的人士見義勇為的法政策學觀點出發,這種階段性成功也是有價值的,該學理解釋可以確保在現行制度下陷入糾紛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及其所屬的機構具備相對可靠的辯護理據。然而,解釋論對于本題而言具有局限性,組織化區分說有必要由一種法律解釋思路轉化成更為明確的立法原則,以形成較為穩健的制度設計更新。
一方面,解釋論在字義解釋方面難以避免競爭性觀點。盡管組織化區分說有上述價值,但它的可靠性依然與其他解釋路徑一樣值得質疑。畢竟,解釋論總在發掘規則字義中“在醫療機構中”“患者”“診治”等日常用語的彈性,這種彈性意味著意義的波動和概念外延的模糊,從而無法免于爭論。特別是組織化區分說,將“診治”這一個語詞解釋為兩種情形下的兩種含義,以此實現字義的目的性限縮,盡管它還未違背字義或造成規則體系沖突,但這種較為復雜的解釋觀點勢必會擴大其爭議點。另一方面,解釋論在體系解釋方面需要在現行規則基礎上進行一定的創制性論述。由于組織化區分說意欲克服公私法律銜接中不必要的“侵入”(24)王涌:《私權的分析與建構——民法的分析法學基礎》,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68-377頁。,兼容公法、私法規則價值的理念,其沒有在“見義勇為”或“履行職務”之間進行全有或全無的評價,這使得其額外增加了疑點。具體來說,該說在通過組織化狀態區分了執業狀態的同時,也給法定職務救助者在非執業狀態下留下了監測警報義務。這種義務內容的部分分割,是如何與組織化狀態的區分標準產生有機聯系的?有必要澄清其中的原理。
一般情況下,上述兩方面都不能算局限性,它們只是展現了解釋論工作的常態環境:在尊重法律的穩定性的同時,尋求法律的進步性和適應性。但在本題中,《民法典》第184條作為“好人法”,在理念上是鼓勵一種自愿、無償但有風險的社會善意行為,其基本法理是盡量減輕這種社會善意行為主體承受的法律風險(25)王道發:《 “好人法”面臨的困境及其解決路徑——兼論《民法總則》第184條的理解與適用》,《法律科學》2018年第1期。,在可以預期的未來,這也是一項應當堅持的法理。一以該法理貫之,為配合該“好人法”的法社會學效益,應當降低“減輕主體之法律風險的法律規則”的不確定性。相比學理的解釋論澄清,更宜在進行解釋論澄清的同時,將這種創制性的論述轉化為更加穩定的立法原則。易言之,相比將組織化區分說的內涵寄寓在法律進步性和適應性的一端,不如將其內涵寄寓在法律穩定性的一端。基于此,立法完善的進路是必要的。
在立法論方面,組織化區分說的觀點可以轉化為:在各類危難情境中,對公民負有緊急救助義務的主體應明確、完整地歸于提供相關公共服務的組織;同時,處于非組織狀態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在緊急救助中應負有向相關組織提供監測警報、為受助者尋求組織化救助的義務;在此之外,應將《民法典》第184條的權益歸于處于非組織狀態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需要指出,本題并不涉及立法論中權利義務設置的正當性問題。因為,這項立法要旨提供的是“《民法典》第184條”與“諸多職業單行法相關規定”之間的協調方案,它的正當性以這兩者的正當性為憑依,它本身是一項“實施細則式”的立法論,主要涉及對道德資源、法制資源的有效配置問題(26)解亙:《法政策學——有關制度設計的學問》,《環球法律評論》2005年第2期。。在以下兩點論述中,將從組織的“決策、執行、監督”基本結構(27)鄭曙村:《建立決策、執行、監督“權力三分”體制的構想》,《齊魯學刊》2010年第6期。、以及立法執法的成本收益出發,說明該立法原則的法政策原理。
首先,對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施加完整的緊急救助義務,在執行及監督上不具有可操作性,完整地承擔這項任務的適格主體應當是相關公共服務組織。將全國的公安、醫療、衛生等公共服務機制分別作為一個個組織系統來看,各職業單行法中對公民的緊急救助義務實質是該組織針對每一位公民可能遭遇的急難情形而設計的一類預案式、自動式的決策規則,其追求的是公共服務組織知曉急難情景后,最大程度地減化行政裁量環節,直接明確地作出“救援”的決策,并隨之依據組織(法人)正當且相對透明的運行機制開始執行并監督。如果將這種組織化的運行流程套用到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上,則“決策、執行、監督”機制都將失去組織環境內相互協同和制約的功能,轉而藏匿在同一個體的生活化行為、乃至思想背后,使法律規則無從對不透明的事實進行法治的評價。在決策上,個體能夠主張自己不知曉急難情景(例如沒看到、想錯了);在執行上,個體能夠合理化自身的執行策略和執行成果(例如追不上、打不過);在監督上,除非個案中法定職務救助者的身份被揭露,則法律意義上的監督無從談起;此外,個體決策、執行、監督能力的客觀限制,也將觸及“法不強人所難”的法理約束。至少在現階段,讓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完整地負擔緊急救援的義務,是一項遵守成本高、不遵守成本低、可能因法的社會效益不佳而導致法權威受影響的規則,從法政策的角度看不可取。
一些現有立法已經間接地反映了上述法政策意涵,沒有對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施加義務。例如,院前醫療急救目前標示了公共衛生領域緊急救助義務的最大邊界,根據《執業醫師法》下位法《院前醫療急救管理辦法》第2條、第8條以及第9條第2款綜合來看,獨立的急救中心(站)或受急救中心(站)依托的醫院才是負責院前急救的醫療機構,院前急救服從于急救中心(站)和承擔院前醫療急救任務的網絡醫院的指揮調度,任何組織與個人不得擅自以院前醫療急救的名義展開工作。依據此管理辦法,即使某個人是醫師甚或屬于急救中心(站)的工作人員,但只要其未被編入院前急救值班隊伍,作為其中一員有組織地展開活動,其救助行為就不是法律意義上的院前醫療急救行為,不適用《執業醫師法》第24條而應適用《院前醫療急救管理辦法》第40條,屬于公民在突發事件中施予的衛生救護。
其次,基于促進公民獲得緊急救助的目標,在《民法典》的價值脈絡下,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應當享有自愿救助的權益的同時,在各職業單行法的價值脈絡下,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也應保留提供監測警報的義務。具體來說,在私法方面,緊急救助行為將使救助者與受助者建立一種無酬型法律關系,在原初狀態下,救助者在理念上(28)盡管普遍存在事后嘉獎見義勇為者的現象,但這屬于社會組織及政府給見義勇為者的禮物,而不是對見義勇為行為的交易對價;正如見義勇為行為是救助者給受助者的禮物,而不是服務型商品。這兩種禮物在理念上應該是相互獨立地呈現,不能被理解為利益交易。禮物呈現與利益交易是兩種不同的人際間物質流動元模式。參見馬塞爾·莫斯《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202、221-222頁。將不會得到任何法律意義上的收益,同時將向受助者負擔導致受助者受損害的風險成本。在此基礎上,包括《民法典》第184條在內的“好人法”的意義就是削減救助者對受助者的成本負擔,盡量恢復當事人之間的成本均衡狀態,從而鼓勵自愿救助行為,在此不再贅述。
重點在于,“好人法”不能改變法秩序本質:自愿救助是一種道德驅動的行為,并不存在一種能夠給救助者帶來生活利益的見義勇為權利。因此,公民在危難時受幫助的權利,在原理上并不能靠市場性決定(廣義地包括了友愛、善意在內的市場)通過權益交換而得到滿足。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相應的國家給付義務的配置,公民可以請求的受幫助的基本權利將得不到實現。比如,在學生遭遇社會人員霸凌的情況下,如果沒有第三方主體作為學生保護機制的具體執行者依據《教師法》第8條負擔義務,則學生基于《教師法》第8條的權利就失去了與之相對的義務。由此,公權力需要對緊急救助義務做出權威性分配。接著,從分配義務的視角可以發現,針對公民個體急難情形的監測警報工作是緊急救援工作中不可缺失的一項日常業務環節,它發揮著對組織提供初始信息、啟動救援機制的功能,而在公共服務資源相對有限的當前,這又是一項難以在組織化環境下完成的環節。由此,在職業單行法的語境下,為處于非組織化狀態(即非執業狀態)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分配監測警報的義務,是一種正當且有可操作性的選擇(29)此處至少有兩點潛在的質疑,澄清如下:第一,在運行實效(比如警報的覆蓋范圍、響應速度)上,這種監測警報的義務是否無法與公民自愿互助的實效相比,基于這種實效的差距,是否可以認為這種義務設置是不必要的?否。實然“強弱”不影響應然“有無”的判斷,作為一個履行國家義務的工作環節,假如它的運行實效暫時較弱,它也是應該有的,這涉及到權利義務相對性的結構性問題。第二,“法律不保護躺在權利上睡覺的人”,公民獲得國家給付幫助的權利,是基于公民有相應的請求權“可以”行使,那么是否應當以公民在具體個案中“實際作出”請求援助、救濟之行使請求權的行為為前提,進而,監測警報環節是否沒有必要再設置某種義務?一般情況下應該如此,但在本題為否。因為本題討論的是緊急危難的情景,應當將公民需要援助、卻無法申請救濟的情形納入問題討論的前提中。。
基于《民法典》解釋路徑的選取以及解釋路徑向立法原則的轉化,為確保法定職務救助者的權益,使公法、私法在緊急救助事業中的價值追求能夠融洽銜接,在立法模式、立法內容兩方面提出建議如下。
建議采用框架性的立法,以配合銜接《民法典》第184條對法定職務救助者適用為框架脈絡,有規劃地對各職業單行法進行修改。具體來說,本題是《民法典》第184條的適用問題,但是立法路向卻在《民法典》之外的各職業單行法之中。因為,《民法典》第184條調整范圍廣泛,且未來可能存在其他更新,在第184條下增列針對若干法定職務救助者類型補充特別規則,與《民法典》立法層次和規則結構不符;此外,由于涉及各類職業義務的公法領域調整,若在《民法典》中進行制度設計,也不符合《民法典》的調整領域。應當說,這屬于《民法典》頒布背景下,以較新的立法理念和立法技術牽動中國法律體系的一次調整,是一次公法與私法間的協調。當然,在框架性立法中,應當檢視具體職業單行法之修改的必要性,規則沒有與《民法典》第184條發生交叉的(比如前文例舉的《消防法》),則不必修改。
第一,形成義務救助和自愿救助的規則劃分。建議參照上述“組織化區分說”,在諸職業單行法中將緊急救助規則的義務主體清晰地規定為兩類,即組織化的主體(法人)以及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主體。其中,應當規定由組織主體承擔完整的緊急救助義務;應當規定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在緊急救助中承擔及時向組織主體匯報情況、積極尋求組織主體介入緊急救助的監測警報義務;同時,明確對非組織化的法定職務救助者個體之自愿救助行為進行鼓勵性規定。此外,應具體調研各類職業的專業救助實踐,在職業特點允許的前提下,可以考慮建立個體履行監測警報義務之后即時、就地組織化的機制;條件成熟的職業領域,可以在鼓勵性基礎上設計更實質的獎勵性規定。
第二,補齊組織化緊急救助的強制性標準建設。建議諸職業單行法增加關于制定緊急救助標準的授權性規定,規定承擔標準建設義務的主體,標準的強制性屬性,以及標準的適用范圍、原則及主要內容。該建議的必要性在于,在適當且現實地通過組織化狀態劃分緊急救助義務、解決《民法典》第184條方面的問題后,需要警惕由組織主體承擔救助義務后,因部門主義導致工作責任在組織之間、組織內的個體之間推諉,導致實質合理性問題(30)W.Peter,“Accountability and Joined-up Government”, Australian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Vol.61,No.1,2002,pp.114-119.。基于此,應當通過標準化工作,以技術法規的形式對法律義務進行具體化,確保救助工作的啟動及運行的機動性及嚴密性。當然,由于各項緊急救助事務可以被認為屬于“保障人身健康和生命財產安全的基本需求”的技術,這些標準建設規則也體現了對《標準化法》第10條的貫徹。
第三,通過條文表述設計對法律解釋的空間進行管理和引導。建議通過制度設計對解釋路徑進行一定程度的控制,在規則中謹慎使用時空概念;以及各種職業之對稱的概念,比如“患者”“學生”等。如有可能,盡量采用“假定情形+公民”的表述結構,從而盡量避免“時空區分說”或“照應關系說”帶來的不確定性及負面后果。
《民法典》的出臺衍生出了眾多顯現或潛在的法律體系的脈絡梳理工作,本題涉及的職業單行法之法定救助義務與《民法典》第184條的交流融合即屬此例,它們將共同構成“好人法”體系的局部并指導相關實踐,促進法定救助行為和自愿救助行為得到融洽的規制。
值得展望的是,應尊重“好人法”體系及其實踐“以法律形式深度涉及道德內容”的特性,重視由此產生的道德立場和法律權威的示范作用。具體來說,應降低“通過實踐來磨合規范與現實”的期待,被推向實踐的“好人法”最好已經是盡可能明晰且適應社會需求的。進一步說,對好人法研究的最適宜時機應該在社會行為出現疑問的端倪、尚未形成社會現象以及實際司法裁判之前,以盡量發掘、化解潛在的疑難。因為從根本上看,主體在社會善意行為中并沒有寄托任何生活利益,在微觀層面,行善者缺乏動機和能力讓自己的行為或觀點被置于價值判斷和利益處分的場合,行善者希望自己在作出社會善意行為之前,社會善意行為就已經得到了明確的判斷和處分。那么,“好人法”對社會關系的每一個案的調整,都可能形塑出全社會新的自愿救助行為模式;而“好人法”的規范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等到來自現實的磨合,它的辯證發展可能需要漫長地等到來自社會文化層面宏觀回饋的推動。從法學角度看,不應等到“好人法”積累出現象級的研究素材,才在問題意識方面產生重視,從而盡量避免法律規則在社會效益方面留下遺憾,保障社會善意行為趨向積極,并與法律權威相互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