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東 張育誠
(中共中央黨校 中共黨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共產黨”一詞原是日譯術語,在20世紀初期經由中國留日群體轉譯入華。這個“轉譯”的過程,實則也是一個被使用、被宣傳的過程。自五四運動后,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及其信奉的馬克思主義,成為廣大知識青年熱切追捧的對象。部分知識精英決心“走俄國人的路”,組建一個列寧式的“共產黨”。但是時,對中國的普羅大眾而言,他們是在一種半知半解甚至是望文生義中去理解和想象“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的。如何使“共產黨”概念“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是中共成立初期所面臨的宣傳挑戰和考驗。
1921年7月,中國共產黨成立。黨成立初期,手上主要掌握兩份較具影響力的刊物,即《新青年》雜志和《共產黨》月刊。《新青年》雜志作為新文化運動的號角和領頭羊,在當時是最具影響力的雜志之一,在1917年時,其銷量即已達到一萬五六千份。五四運動以后,銷量更是可觀,原來沒有銷售《新青年》的地方紛紛開始銷售。(1)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學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32頁。轉引自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7頁。《共產黨》月刊則是中國共產黨發行的第一份“黨刊”。雖然中共將其定位為“內部”刊物,但卻在擁有眾多讀者的《新青年》上打出了廣告;(2)《共產黨》第4號,1921年5月7日。且5000份的印刷量相較于一大前后不過幾十名黨員數量而言,顯然是遠超“內部”需求的。1921年1月,毛澤東在和蔡和森通信時說,“上海出的《共產黨》,你處諒可得到,頗不愧‘旗幟鮮明’四字。”(3)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書信選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遠在法國的蔡和森竟“諒可得到”,可見《共產黨》月刊在當時的傳播范圍和影響力相當可觀。總而言之,兩份刊物在當時都擁有為數眾多的擁躉。這也自然成為了中共對“共產黨”概念使用和傳播的重要平臺。
從兩份刊物的功能定位上看,《共產黨》雜志更多的是對內作理論學習與訓練黨員之用;《新青年》則兼顧黨內外知識青年,提供共產主義的理論知識,以供了解和學習之用。而中共對“共產黨”概念的初步宣傳,就是在這種“一邊學習,一邊宣傳”的狀態下進行的。
在對“共產黨”概念的使用和詮釋上,中共重點闡述“共產黨”的目標是“顛覆有產階級的權勢,建立勞動者的國家,實施無產階級專政”,最終達到“共產主義”;(4)李達:《馬克思還原》,《新青年》第8卷第5號,1921年1月1日;P生譯:《共產黨的出發點》,《共產黨》第3號,1920年12月23日。論證“共產黨”所主張的“階級革命”之必要性與合道性,強調“共產黨”就是要通過激發“流血的革命”以換來“無產階級的勝利”;(5)羅素著、雁冰譯:《游俄之感想》,《新青年》第8卷第2號,1920年10月1日;無懈:《俄國共產政府成立三周年紀念》,《共產黨》第1號,1920年11月7日;無懈:《奪取政權》,《共產黨》第5號,1921年6月7日。反復舉證“社會黨”與“共產黨”的區別,塑造“共產黨”的“革命”形象。(6)陳獨秀:《社會主義批評》,《新青年》第9卷第3號,1921年7月1日。此外,還介紹了一些“共產黨”的組織架構和國外共產黨的歷史發展。(7)李穆:《共產黨同他的組織》;A.T:《俄國共產黨的歷史》;震寰:《英國共產黨的成立》。以上均見于《共產黨》第1號,1920年11月7日。這些文章的刊載不僅使相當多的黨內外讀者對什么是“共產黨”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和體會,也初步推動了“共產黨”概念的使用和傳播。
不過,在建黨初期,中共的組織規模實在太小;同時,出于保密工作的需要,并沒有公開打出“中國共產黨”的旗號。而中共對“共產黨”概念的使用和詮釋,又多在其“內部”發行的《共產黨》月刊之中(8)根據“愛如生紅色歷史文獻庫”的檢索結果顯示:在《新青年》雜志中(不包括季刊和不定期刊),“共產黨”一詞共出現294次,“共產主義”一詞共出現455次;在《共產黨》月刊中,“共產黨”一詞共出現1621次,“共產主義”一詞共出現495次。而“中國共產黨”的名稱在兩份刊物中均未出現。,外界一般民眾很難對“共產黨”的主義、理論和目標有深入的了解。要使“共產黨”為外界所熟知,還需要一個輿論的“契機”。
中共建黨前后,曾與各派進行過三次較大規模的論戰。其中,與無政府黨人的“共產主義”論戰,影響最大,廣泛促進了“共產黨”概念的使用和傳播。論戰的大體過程是:
1920年9月1日,陳獨秀發表《談政治》一文,拉開了共產黨人與無政府黨人論戰的“序幕”。但在文章發表伊始,陳獨秀并無意將無政府黨人視作仇敵。相反,他還強調無政府黨人在反對國家、反對政治、反對法律、反對強權方面“也有一大部分真理”,只是對他們在其它方面“有點異議”。(9)陳獨秀:《談政治》,《新青年》第8卷第1號,1920年9月1日。稍后,在無政府主義者鄭賢宗的答辯文中,雖對陳獨秀批評無政府主義的話表示不滿,但同時也說:“關于達到改造社會的方法,先生主張與無政府黨略近。”(10)《鄭賢宗致陳獨秀》,《新青年》第8卷第3號,1920年11月1日。可見此時雙方在一些問題上,雖觀點不同,但尚能求同存異,言辭用語上,也相當客氣,頗具幾分“君子之爭”的味道。但不久后,中共正式成立,其對“共產黨”概念的宣傳力度也隨之加大。中共開始不斷向外界灌輸:“惟有共產黨是真正保護勞工,為勞工階級利益奮斗的黨,此外一切標榜保護勞工的黨派和勢力,都不過是他們為自身的利益或他們階級的利益而施行的一種政策。”(11)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09頁。對同樣重視爭取勞工群體的無政府黨人而言,中共的這種宣傳方式,無疑具有濃烈的“壟斷”勞工運動、排斥無政府黨“出局”的意思,令其萬難接受。(12)中共在后來直接點出:“安那其派(即無政府黨)的宗旨雖然是革命的,但是他們的方法實不宜于組織不宜于革命,勞動者也不宜相信他們。”陳獨秀:《告做勞動運動的人》,《先驅》第7號,1922年5月1日。于是乎,論戰很快升級。雙方圍繞“共產主義”“無產階級專政”“國家存廢”等問題進行了激烈辯論。
中共方面的主辯手陳獨秀先后發文批評無政府黨人主張的“絕對自由”“消滅國家”“廢除法律”是錯誤的。“不要國家及政權”不過是無政府黨人的“幻想”,事實上根本行不通。“人人可以自由退出的社會,這是何等極端的個人主義。”(13)陳獨秀:《陳獨秀再答區聲白書》,《新青年》第9卷第4號,1921年8月1日。無政府黨方面的主辯手區聲白則對“共產黨”所主張的“階級戰爭”“勞工專制”和“資本集中”進行逐條駁斥。“我之所謂的勞動階級是真正的,不像你們組織一個政黨便算是勞動階級”;“所謂勞工專制者,不過共產黨專制勞工”。(14)區聲白:《答陳獨秀君的疑問》,《國風日報》副刊《學匯》第104—109期,1923年2月。值得注意的是,區聲白在論戰中刻意凸顯出“共產”二字,反復不斷地強調他們是“共產的”無政府主義者。這是因為無政府黨人一直認為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假共產真集產”(15)《無政府共產派與集產派之歧點》,《民聲》,1921年3月。,只有他們才是“共產主義”的真正踐行者和代言人,中共黨人不過是“竊取”了他們的主張。(16)Y.K.:《一個無政府黨和一個共產黨的談話》,《少年》第7、8號,1922年。
隨著論戰逐漸升級,雙方在言辭用語上愈加激烈,甚至互爆“粗口”。1922年,《少年》雜志刊文稱:無政府主義的宣傳,好比“傳染病”,無政府黨人反對一切國家的思想,猶如“夜間之狗,聞聲則吠”。(17)Y.K.:《一個無政府黨和一個共產黨的談話》,《少年》第7、8號,1922年。無政府黨人則回罵說:共產黨人“向馬克思足下叩頭”,“除馬說外不想也不敢想,遂以為無政府黨人也都是陳死人底奴隸”,并還譏諷道:“為狗終較為狼為狐好些”,意即共產黨人都是一些“圓滑已極”之徒。(18)勞因:《我真要問那些共產黨人:究竟投機與改良抑或革命?》,《工余》第16期,1923年4月;一帆:《一個無政府者與一個共產黨談話之真的回聲》,《工余》第17期,1923年5月。此外,無政府黨人還以俄共黨為“桑”,中共黨為“槐”,指桑罵槐地攻擊中共所推崇的俄式共產主義“獨裁”“專制”。1923年2月,署名為三泊的無政府黨人撰文道:“在俄國之所謂勞工,完全失了他的真義,他之所謂工人,不過是共產黨。”“不是共產黨之工人,就稱他們做資本家之走狗。所以數年來所謂勞工專政,實是共產黨一黨專政,更由一黨而集中于幾個首領,照正當的解釋,應名為共產黨之首領專制。”所謂“無產階級專政”“勞農共和國”不過是“純粹的真正的共產黨專政”。(19)三泊:《俄國共產主義失敗之原因及補救的方法》,《國風日報》副刊《學匯》第112期,1923年2月8日;三泊:《共產主義是沒有失敗么?——答少年社伍豪君》,《工余》第14期,1923年2月2日。中共方面也不甘示弱,回駁道:“凡革命都是一個‘專政’,無產階級為使他的革命完成,勢必要實施他的專政”;(20)Y.K.:《一個無政府黨和一個共產黨的談話》,《少年》第7、8號,1922年。“我看除了資本家的朋友及其走狗,絕不會來反對俄國,來反對共產黨”。(21)卓宣:《法比占據魯兒的面面觀》,《少年》第8號,1923年。
以今人的“后見之明”觀之,在推動“共產黨”概念的使用和傳播上,中共在這場論戰中斬獲頗豐。當時中國眾多報刊雜志或轉載或刊登有關文章,“共產黨”的主義、理論和目標漸漸為外界所知曉。不過,中共與無政府主義者的這場論戰,尚屬知識群體內部之爭。對于辦過報刊雜志、善于文章寫作的中共黨人而言,應付這種學理辯論,并不算難事。但當中共將宣傳對象轉移到文化水平較低的工農群體時,很快便碰到了“共產黨”宣傳上的第一顆“釘子”。
1.碰壁對象之一:工人
建黨之初,由于黨員數量稀少,中共不得不將大部分力量投入到對工人的組織宣傳上。但中共很快發現,要真正將工人群體組織起來是極其困難的。“工業尚處于初級發展階段,工人中極端利己主義盛行,他們沒有集體生活習慣,浸透了保守的傳統精神。”(22)《北京共產主義組織的報告》(1921年7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8頁。“工人群眾沒有知識,不認識字,十人當中只有一人能看報。”(23)《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11頁。
對大多數工人而言,他們雖然工時長、工薪少,工作環境惡劣,但出于生存的需要,他們對老板、工頭權威的畏懼遠大于參與政治活動的熱情。況且北洋政府還時常恐嚇工人道:“學生是危險人物,是過激派,窮黨。他們是專門來煽動工潮,借此搗亂的,你們千萬不要上學生的當!”(24)中國革命博物館編:《北方地區工人運動資料選編(1921—1923)》,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頁。當中共以學生的面貌進入工廠試圖與工人建立聯系時,工人近乎本能地對其抱有強烈的懷疑、抵觸情緒:“學生多屬社會上層子弟,來到工人區,動機何在?究竟所為何而來?恐其中難免有詐。”“學生與過激派通聲氣。過激派殺人整人,不讓人自由,私通外國,人說是賣國賊。”(25)羅章龍:《椿園載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08—109頁。初期從事工運的中共黨員,往往經驗不足,好站在“革命大義”的高度論理,所灌輸的思想和理論對于一般工人不僅過于空泛、抽象,且時常為了追求長遠的政治目標,要求工人犧牲眼前的經濟利益,工人受眾對“共產黨”的感受可想而知。
此外,在一般工人眼中,“共產黨”及其領導的工會,只是一個“發錢的”機關。除此之外,他們對黨的主義、理論和目標則一概不知。1923年8月,劉少奇談到:“安源的工友好些認為,增加工人工資就是俱樂部的目的,以為工資既已加了,就是目的達到了,俱樂部就拋到側面去了;或者總望俱樂部怎樣第二次普遍加我們的工錢;或者又要求普遍加工錢……還有些只知道加幾個錢,其余一切什么‘聯合’、‘訓練’、‘階級爭斗’等,都不關他的事,概不過問。”(26)劉少奇:《對俱樂部工作的回顧》(1923年8月20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296頁。包惠僧在回憶京漢鐵路罷工時也講道:當時中共將募捐來的罷工經費交由幾個工人領袖保管,結果一個“回家置了產業過他一個人的安樂生活”,另一個“也拐了三千多元久不見面”,后來“交來了一篇假賬,報銷了二千多元,還差八百元,他說是他用了”。不僅如此,這些人還倒打一耙,造謠說是“共產黨騙俄國人的錢”“共產黨侵吞救濟工人的捐款”,結果一些工人群眾“都信以為真”,“總以為還有多少錢掌握在共產黨手里不給他們用”,有人甚至“跑到上海找陳獨秀要算賬”。(27)中國社會科學院現代史研究室等選編:《“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43—344頁。
更令中共頭疼的是,還有相當一部分工人對“共產”一類的名詞感到害怕,不敢與之接近。1923年7月,陳獨秀在給共產國際的信中寫道:目前中國的現代化工人數量很少,盡管其政治覺悟在逐漸發展,“但他們的要求充其量只是直接改善他們的狀況和本組織的自由。如果我們想要同他們談論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他們就會害怕而離開我們。只有極少數人加入我們的黨,即便這樣也是通過友好關系。懂得什么是共產主義什么是共產黨的人則更少。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希望建立革命力量……但這只能在國民革命的旗幟下進行。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我們只能使工人離開我們,站到敵人的一邊。”(28)《陳獨秀給薩法羅夫的信》(1923年7月1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261頁。中共自我定位為“工人階級的政黨”,但“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反而會使工人感到“害怕而離開我們”,這直觀地反映出早期與“共產”相連的詞匯在工人心中的“負面”觀感。
2.碰壁對象之二:農民
中共二大后,將農民群體納入黨的重點宣傳圈內。中共對外申言:“中國三萬萬的農民,乃是革命運動中的最大要素。”(29)《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2年7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131頁。但在內部報告中,中共卻屢屢表達了對農民群體所具有的一些消極特性的失望和憂慮。“農民幾乎全是文盲,他們沒有任何組織,缺乏階級自我意識。他們俯首聽命,簡直令人吃驚。”(30)《張太雷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頁。不過,中共作為宣傳者,自身也存在諸多問題。主要體現在中共早期所使用的革命話語與農民使用的鄉土話語格格不入。惲代英就承認:“農民不知渴望革命,是宣傳的材料與方法的不恰當”,黨在宣傳工作中好“說些寬泛的大事或枯燥的理論;不嫻熟農民的語言,用了許多他們不易了解的名詞與成語。”(31)惲代英:《農村運動》,《中國青年》第37期,1924年6月28日。惲氏此言,頗為形象地刻畫出中共早期所使用的馬列語匯的基本特征。
此外,與城市工人相比,農民識字率更低,報刊雜志的宣傳效果更差。在海豐縣,“全縣的農民能自己寫自己的名字者不到百分之二十,其他百分之八十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32)彭湃:《彭湃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123、9、125頁。1926年8月,《向導》刊載了一個署名為“東原”的讀者來信,信中說:“你們的文字太深了”,“你們那些‘列寧’、‘馬克思’、‘實際’、‘封建’他們(注:指農民)確實看不懂,比較看得懂的,是‘共產’兩字,你們想,這是多么恐怖的‘共產’!”(33)東原:《豆腐漲價與向導周報》,《向導》第166期,1926年8月6日。“東原”的來信較為真實地展現出中共所擅長的文字宣傳在鄉村面臨的窘境。這封來信反映的是1926年的農村情況,反推至建黨初期,情況想必更糟。
再者,同工人一樣,當中共以學生面貌出現在農民眼前時,一般農民往往也感覺中共黨人和他們不是“同路人”。1922年,彭湃剛開始從事農運工作時,身著“白的學生洋服及白通帽”。農民一見他先是問:“你來收捐嗎?”彭湃說:“我不是來收捐的,我是來和你們做朋友,因為你們辛苦,所以到這里來閑談。”農民聽罷后答道:“呀!苦是命啊!先生呀請茶,我們不得空和你閑談,恕恕!”(34)彭湃:《彭湃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123、9、125頁。
當然,也有一些農民對“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等宣傳并不恐懼,因為他們認為所謂“共產”就意味著“分錢”,但卻又不相信他們面前這些家庭條件較好的學生真的會給他們分錢。“君若要出來提倡社會主義,君就應當先出來實行給大家看看!把君的家財先拿出來和人家均分!或拿出來做慈善事業!若是住洋樓食白米的人配出來提倡社會主義,終是騙人的話,不忠實!”(35)彭湃:《彭湃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123、9、125頁。
3.宣傳困境背后的原因:文字艱深
中共在初期宣傳工作遇到的這些困難,其癥結主要在于宣傳文字過于艱深。作為一個信仰馬列主義的政黨,中共堅信自己是最先進階級的代表,具有強烈的階級優越感和歷史使命感。但馬列主義深奧難懂,中共的目標受眾——工農群體,又大多是些目不識字的“白丁”,因此,中共的報刊雜志和印刷品的傳播效力十分有限,所使用的宣傳語言也大多不符合工農群眾的語言習慣。彭湃就說道:“我對農民所說的話,太過文雅了,好多我們說來農民都是不曉。”(36)彭湃:《彭湃文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123、9、125頁。為此,中共中央不止一次地要求各地在宣傳上要“使用口語,求其通俗化”。(37)《教育宣傳問題議決案》(1923年1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353頁。
然而,早期中共黨內的成員結構多以知識分子為主,他們不僅帶有很濃厚的“學究氣”(38)1922年,中共中央還指出:“我們共產黨,不是‘知識者所組織的馬克思學會’,也不是‘少數共產主義者離開群眾之空想的革命團體’……我們既然是為無產群眾奮斗的政黨,我們便要‘到群眾中去’,要組成一個大的‘群眾黨’……我們的活動必須是不離開群眾的。”可見此時黨內仍存在甚為嚴重的“馬克思學會”的團體傾向。參見:《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162頁。,而且存在相當強烈的“主義自傲”的心理,在初期宣傳工作中,很難完全放下理論的“架子”。1923年5月,一位來自長沙,署名“LM”的讀者在給《向導》周刊的信中寫道: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報,《向導》并不是 “向著具有革命情緒且有潛勢力的勞苦民眾說話”,反而是“只向著有成見有智識的一些不生產的及利害相反的人們說話”。因為《向導》的文字不夠“通俗”、不夠“淺顯易懂”,所以多數人“不了解主義”“不信仰主義”。他呼吁中共“用通俗的文字去縱橫普遍的宣傳”。對此,《向導》周刊給出的回答是,“承教用淺顯的文字,向民眾普遍宣傳,這是本社同人所應努力做到的。”但“用簡單的標語來煽動民眾的憤恨心,這種名詞運動斷不能當做家常便飯”。(39)《讀者之聲》,《向導》第26期,1923年5月27日。言下之意,不愿意用“簡單的標語”來替代黨的主義和理論。
作為中共早期最具影響力的報刊,《向導》以其文字通俗、觀點鮮明而深受廣大知識青年追捧。但對于大多數知識文化水平低下的工農群眾而言,《向導》不管在文字上還是內容上,都顯得太過艱深。能夠讀懂《向導》的人群,多是一些中小知識分子,而共產黨的階級基礎和主要依靠——工農群眾,卻恰恰讀不懂《向導》。那些在中共眼中習以為常的理論、口號和文字,對普通工農群眾而言,是既看不懂,也聽不懂。中共過往所擅長的宏篇大論式的宣傳方式,在工農群體中很快“失效”。
1.從“階級斗爭”的黨到“民族解放”的黨
中共自初期宣傳遭遇碰壁后,逐漸開始意識到與“共產”有關的文字對一般民眾而言,確實難以為其所接受,于是開始收斂黨的“階級斗爭”色彩,而代之以“民族革命”色彩。(40)《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1冊,第126—134頁。國共合作后,中共中央在宣傳中,盡可能地站在民族大義的高度,突出“民族獨立”“民族解放”的主張。(41)《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19頁。盡量不使用“階級斗爭”“社會革命”“無產階級專政”等標識“共產黨”身份的口號。(42)《中共中央局、青年團中央局對于國民黨全國大會的意見》(1924年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1頁。
雖然中共對外全力將自己塑造為民族獨立和民族解放代言人的形象,但在私下里,卻十分憂慮過分強調民族主義會使一般黨員忘卻黨的階級屬性。(43)早在加入國民黨之初,便有黨員提出:“在目前中國的情況下,在‘純粹’共產主義旗號下不能成為群眾性政黨,‘共產黨’應改稱為‘工人黨’。”參見瞿秋白:《致季諾維也夫信》(1923年6月21日),《瞿秋白文集:政治倫理編》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2頁。1925年1月,中共中央發文告誡全黨:“我們參加民族運動,是為了全民族的解放,并且為了無產階級自己的利益,決不是為了資產階級的利益,若是忘了無產階級的經濟組織及黨的工作,若是忘了民族運動中無產階級的經濟爭斗,若是忘了無產階級在民族革命中自己階級革命之準備……便遺無產階級以不容易挽救的大害,并且足以減少民族運動之革命性。這些右傾的危險,我們的同志應該時刻警戒在心。”(44)《對于民族革命運動之議決案》(1925年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221頁。
雖然中共有意識地壓低了對“民族爭斗”的宣傳調門,但隨著民族主義在中國的興起,中共提出的“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迅速傳遍全國,激起巨大反響。吳國楨后來回憶道:“那時將中國的災難全都歸罪于外國經濟和政治滲透的觀點,確實對年輕人幾乎有普遍的號召力,因此當共產黨創造出‘帝國主義’這個詞時,他們確實掌握了進入年輕人頭腦的鑰匙。”(45)吳國楨:《從上海市長到臺灣省主席:吳國楨口述回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4頁。有時,反共產主義者在攻擊“共產黨”之時,也不得不自稱他們是反對帝國主義的。(46)《本報三年來革命政策之概觀》,《向導》,1925年9月7日。足見當日“打到帝國主義”口號之深入人心。而中共抓住一般年輕人的愛國心理,將“共產黨”塑造成一個“反帝先鋒”的革命形象,極大地抬高了“共產黨”的聲望,確實極具策略眼光。
2.“共產黨”不是“國民黨”
早在國共兩黨合作之初,北方輿論界就認為國民黨“容共”之舉是“赤化”。為此,國民黨方面多次對外發表聲明,極力申言“國民黨”不是“共產黨”。(47)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汪精衛、邵元沖和孫科的聲明:《孫逸仙博士對蘇維埃俄國的立場》(1924年12月14日于天津發表),參見《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570頁。但其實對中共黨人來說,更加不能接受外界將“共產黨”視為“國民黨”。
1925年12月3日,中共中央總書記陳獨秀對外申言:“有人以為共產黨是國民黨左派,這是非常之大的錯誤。加入國民黨之共產黨黨員,在國民黨內的行動上,固然站在左派的政策上面,然而共產黨是共產黨,國民黨是國民黨……國民黨左派的思想與政策,無論如何左傾如何急進,終究是國民黨不是共產黨。”(48)陳獨秀:《什么是國民黨左右派》,《向導》第137期,1925年12月3日。毛澤東也說:“所謂左派,是指國民黨左派,并非指共產黨,共產黨員在國民黨內乃共產派,不是國民黨左派。”(49)毛澤東:《國民黨右派分離的原因及其對于革命前途的影響》,《政治周報》第4期,1925年冬。字里行間充分展露出中共強烈反感外界將國共兩黨混為一談。
中共還對內采取一系列措施,要求中共黨員認清國共兩黨的界限。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批評黨內同志在對國民黨進行左中右派劃分時,存在理論和策略的失當:共產黨的同志“不知不覺的忽略了自己的地位,而完全成了一個左派的國民黨黨員”,而使國民黨左傾的分子“誤以為左派即共產黨派之別名”,“使國民黨中真正的右派(如戴季陶、鄒魯、邵元沖等)同反動派為右派而以中派自居”。(50)《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關系議決案》(1925年10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537頁。還對黨內強調:“切戒拿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作比較,對于民生主義亦不可多作解釋。”(51)中央統戰部等編:《中共中央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統一戰線文件選編》,檔案出版社1990年版,第91—92頁。這顯然是對孫中山所謂“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就是社會主義”這一說法的回駁。在中共看來,“共產主義”絕非“三民主義”,更不能被“三民主義”所覆蓋。共產黨是“一階級”的黨,國民黨是“多階級”的黨”(52)獨秀:《給戴季陶先生的一封信》,《向導》第129期,1925年9月11日;《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于孫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日告中國國民黨黨員書》,《向導》第146期,1926年3月20日。,共產黨比國民黨更純潔、更先進、更具革命黨氣質,二者絕不容混淆。
1.北方輿論對“共產黨”的攻訐
北方輿論界對南方的國共合作從一開始就抱持敵意。1924年,《北平日報》稱:國民黨“容共”之舉,令國人“始嘩然以毒蛇猛獸相驚詫。對之常懷惡感”,并將共產黨貶為專靠蘇俄接濟的“一般無賴”。(53)白水:《時局與孫中山》,《北平日報》1924年12月11日。1924年8月,廣州商團事件爆發后,廣州市最新情況不為外人所知。北方輿論紛紛瘋傳廣州“將不日實行共產”。(54)《粵政府與商團決裂經過》,《晨報》1924年10月25日。毛澤東即稱:“京津滬漢各地反革命派宣傳機關,惶然起哄,肆其惡嘴毒舌,凡所以咒詛誣蔑中傷我們者,亦無所不用其極。全國國民尤其是北方及長江各地各界人民,所在被其迷惑,對于廣東真相,完全隔絕……‘內哄’、‘共產’等等名詞到處流傳,好像廣東真變成了地獄。”(55)毛澤東:《〈政治周報〉發刊理由》,《政治周報》1925年12月5日。在隨后的五卅運動中,一些報刊雜志又制造出“中國共產黨中飽五卅慘案捐款四十七萬之多”的謠言(56)《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3冊,第148頁。,意圖通過污蔑的手段,丑化“共產黨”形象。
在眾多“反共”輿論中,火力最猛的當屬青年黨旗下的《醒獅》報。其每每以“假外力以事內爭”,是“蘇俄的走狗”“用愚民手段以宣傳馬克思教”“打著宣傳共產的假招牌,對外則騙用蘇俄的宣傳費,以飽私囊;對內則收買中國的無賴學生,以張聲勢”(57)梁榮滔:《共產黨在粵之真象》,《醒獅》1925年4月18日;諤:《問蘇俄的走狗》,《醒獅》1925年8月1日;余家菊:《共產黨與基督教》,《醒獅》1925年4月25日;《打倒復辟黨!打倒共產黨!擁護共和國體!!實現全民政治!!中華民國萬歲!!國家主義萬歲!!對蘇俄逮捕華人之感想》,《醒獅》1925年8月15日。等等頗為極端的言辭攻擊中共,對“共產黨”的形象進行丑惡刻畫。中共對此十分憤怒,痛斥醒獅派把“共產黨”說的“真好像是些紅眉毛綠眼睛吃人的妖精一樣”。(58)《對于青年指導者的悲觀》,《中國青年》第108期,1926年1月2日。面對醒獅派的“反宣傳”,中共中央要求各地黨團組織加強對“友軍”的宣傳工作,“說明共產主義與共產黨只是帝國主義、資本主義的仇敵,小資產階級分子無恐怖之必要,革命的國民黨更無反對之理由,不要上帝國主義者及軍閥的當,幫助他們反對共產黨。”(59)《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328頁。但相關宣傳收效似乎非常有限。在后來,中共以一種頗為無奈的語氣說道:“至少了解這個(注:指共產黨的主義和目標),我們便不會意氣用事,因忌諱‘共產黨’這個名詞而將共產黨所提出的正當主張一并抹煞了。”(60)李求實:《我們的功罪——斥醒獅派諸領袖!》,《中國青年》第119期,1926年5月6日。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反共”輿論對“共產黨”扣帽子式的謾罵、丑化和詆毀,在簡單粗暴之余,確實比中共發表的那些長篇雄辯的文章更加吸引公眾的眼球。
2.北洋軍閥的外宣“技巧”
早在北伐戰爭開始前,北洋政府和各地軍閥就將“赤化”“過激”“共產公妻”等帽子扣在“共產黨”的頭上。1924年5月29日,北洋政府稱:“共產黨派人在長江各省組織農民夜校,希冀鼓動農民,反抗業主”,“各校學生誤以共產公妻之謬論,為過激主義之宣傳”,嚴令各地“應即飭屬從嚴取締,以維大局”。(61)《南京快信》,《申報》1924年5月29日。是時,凡是和“蘇俄”“共產黨”沾邊的個人或團體,北洋當局均以“赤化”“過激”視之。“不問敵不敵,只問赤不赤”。(62)章伯鋒等主編:《北洋軍閥》(五),武漢出版社1990年版,第320頁。
北伐戰爭開始后,南北雙方除卻戰場上真槍實彈的較量外,在宣傳戰線上的交鋒也十分激烈。北洋各路軍閥“反赤化”“反共產”的宣傳,不僅聲勢浩大,而且“技巧”多樣。他們深諳一般群眾畏懼“共產”的心理,皆以“反赤化”“反共產”為口號,攻擊南方軍,并且大力運用諸如漫畫、歌謠及演講等“非文字性”宣傳手段攻擊中共。時人感嘆道:“至反赤名義,為近日最顯赫之招牌。”(63)子寬:《還是假借名義》,《國聞周報》第3卷第15期,1926年4月25日。
除“赤化”外,北方各路軍閥還爭相以“共產公妻”作為污名化“共產黨”的利器。“豫陜剿匪總司令”劉鎮華就在陜西到處宣傳:“共產就是窮人分富人的錢財”,“共人家的婦女”。(64)《劉鎮華在陜西討赤的成績》,《向導》第175期,1926年10月12日。直魯聯軍的宣講隊亦在沿途到處宣傳:“你們要曉得……赤黨要來搶你的財產了,大家趕快起來擋著他”;“你的財產,你愿意被共產賊黨用搶劫的手段共了去么?你的妻女,你愿被共產賊黨擄掠了去,作他們的公妻么?”(65)《直魯聯軍宣講隊之標語》,《新申報》1927年1月17日。僅從宣傳效力來看,“共產公妻”要比“赤化”更為一般民眾所懼。《國聞周報》記者胡政之就談到:“當時國內雖然流行一種新標語,曰‘打赤化’,但對赤化之含義則知者甚少,普通人心目中所了解者不過共產公妻之說。”(66)政之:《國民之兩種恐怖心理》,《國聞周報》第3卷第36期,1926年9月19日。時人觀察到:很多民眾“一聽見共產二字,就掩耳而走,好像遇見毒蛇似的,都說自己的錢,為何要他人共用?”(67)敬常:《馬克思派的共產主義述略》,《新聲(北京)》第8期,1926年。
早在1925年,中共就發現了北洋軍閥這些宣傳“技巧”的殺傷力:“他們知道‘赤化’、‘過激’、‘布爾什維克’、‘共產’最足以嚇倒中國人……因此,凡是中國一個國民運動發生,帝國主義者及軍閥,便拿出‘赤化’、‘過激’、‘布爾什維克’、‘共產’這些符咒來鎮壓住。他所要鎮壓的實際上是國民運動,而表面上卻以鎮壓‘赤化’、‘過激’、‘布爾什維克’、‘共產’等名義出之,這是何等巧妙的策略!”(68)陳獨秀:《帝國主義者及其工具對付中國國民運動之總策略》,《向導》第105期,1925年3月7日。“何等巧妙的策略”一語,其實也從側面道出了在當日一般民眾心中,“共產”“赤化”等詞,確實帶著些許不安定的意涵,故而才能被各路軍閥當作“符咒”來用,成為其宣傳上的殺手锏。
3.中共的回擊與敵軍“符咒”的失效
其實,在戰爭初期,北洋軍的赤化宣傳主要是用來攻擊國民黨的。而國民黨對外間謠傳國民黨“共產化”“赤化”的言論,往往迅速辟謠,唯恐被外人真的視為“赤化”。這種急于撇清與共產黨關系的舉動,深為中共所鄙視。相對于國民黨對“赤化”急切否認,中共反其道而行之,“積極認赤化”,將“赤化”“共產”稱為“革命”的代名詞,直言:“赤化便是革命”(69)雙林:《帝國主義的傭仆與中國平民》,《向導》第104期,1925年2月28日。、“不赤化即軟化”(70)陳獨秀:《赤化與軟化》,《向導》第114期,1925年5月10日。、“凡是反共產反赤化的人必然勾結帝國主義者與軍閥”。(71)陳獨秀:《反唐與國民革命》,《向導》第116期,1925年5月14日。同時,還不忘順帶挖苦、譏諷國民黨一番:
有人說,共產黨員今天是借國民黨的屋躲雨,自然共產黨是在風雨中間過日子的,便在國民黨的屋下面,并不敢稍存茍且偷安的心理,不天天預備去同風雨奮斗。我便很奇怪國民黨要做一個真正的革命黨,為什么可以不到風雨中間去奮斗?為什么會有躲雨的屋?一般國民黨員倘若不愿意將這個屋借給共產黨躲雨,請問國民黨員躲在屋里做什么?我們很希望統治階級有一天要恐怖國民黨像今天恐怖共產黨一樣,我們很希望國民黨員都能夠很勇敢的到風雨中過真正的革命生活,那時候國民黨決沒有屋子供人家躲雨,便自然知道革命黨是什么東西,革命黨能夠光明磊落到什么地步了。(72)惲代英:《民族革命中的共產黨》,《中國青年》第89期,1925年8月22日。
中共將“共產黨”比作是在“屋外”“同風雨奮斗”的“革命黨”,挖苦國民黨“躲在屋里”,不被統治階級所“恐怖”,兩相對比之下,突出“共產黨”高大正派、光明磊落的革命黨形象。這是一種對“共產黨”極為有效的宣傳方式,因為它十分契合一般青年人“要革命”的急切心理,使他們產生了對中共的認同。一名國民黨的青年黨員在轉入共產黨時就說道,“所以要革命,就要加入共產黨”。(73)團圓:《讀了“國民黨左派與共產黨”之后》,《現代青年》第8期,1927年1月5日。
當然,宣傳效力的好壞,往往與政治、軍事上的影響力呈正相關。整體而言,在己方控制區,宣傳效果往往得力;在敵方控制區,宣傳效果往往不達預期。隨著北伐軍在戰場上的節節勝利,北洋方面祭出的“赤化”“過激”的“符咒”很快失效,“共產黨”一詞在北方逐漸趨向正面意涵。(74)中共當時的報告稱:“向日丑詆北伐軍之‘反赤’宣傳,在一般民眾中已不生影響。”參見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編:《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3冊,第407頁。加之北洋政府及各地軍閥執政失道,其所營造的各類謠言往往不攻自破,后來甚至發展到北洋軍閥越是抹黑共產黨,共產黨在民眾心中的形象反而越趨向正面。
《向導》即發現:“近年來每一運動發生,反動派便說是共產黨主持的,以至段祺瑞、張作霖都發嚴令光顧到中國共產黨,李景林、張宗昌誥誡人民勿信共產黨的告示,更是貼遍了直隸、山東全省的城鎮鄉,為共產黨登了一個大規模的廣告。”(75)《中國共產黨的力量》,《向導》第134期,1925年10月30日。“山東的農民本來不知道中國有共產黨,更還不知道共產黨是什么;可是張宗昌反對共產黨的告示貼遍了山東全省各鄉村,農民見了竊竊私議道:張宗昌這樣深恨共產黨,想是共產黨反對張宗昌,看來這個黨或許不錯。”(76)《對于國民軍再起的希望》,《向導》第177期,1926年11月4日。
北洋政府及軍閥對“共產黨”概念的污名化,因其自身民望的下跌,反而在無意間“為共產黨登了一個大規模的廣告”,令本不知“共產黨”為何的民眾感到“這個黨或許不錯”。這種結果,實出乎于交戰雙方意料之外,但卻也在失道寡助的情理之中。
在建黨初期,中共黨內的成員結構是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雖同屬知識階層,中共卻對黨外知識青年保持了相當的警惕和距離。國共合作開始后,中共也多鼓勵知識青年加入國民黨,對加入共產黨的知識青年則嚴格審查,黨團關系甚至因此出現齟齬。1925年1月,中共在內部報告中承認:“C.P.”(即中共——作者注)“沒有懂得青年運動,以致沒有指導和幫助S.Y.(即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作者注)工作,有時且妨害之。”(77)《中國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對于青年運動的決議案(節錄)》(1925年1月),中央團校青年團工作教研室編印:《中國青年運動歷史文件選編》,內部教材1979年版,第16頁。1925年5月五卅運動爆發后,情況發生了變化。青年學生在運動中發揮出的巨大能量令中共刮目相看。很快,中共便拋棄原有“成見”,大力號召“學生”和廣大被壓迫階級一道加入中國共產黨;(78)《中共中央、共青團中央告工人兵士學生》(1925年8月10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423—424頁。并要求各級黨團組織積極引導青年學生參加革命運動,設法使其中的革命分子加入共產黨或共青團,以發揮他們更大的作用。(79)《中國現時的政局與共產黨的職任議決案》(1925年10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520—521頁。中共對知識青年入黨政策和態度的調整,進一步激發了廣大知識青年對“共產黨”的青睞和入黨的熱情。1926年,惲代英即稱:“廣東青年很少怕共產黨的,除了幾個被人蒙蔽欺騙的人以外,亦很少人反對共產黨。”(80)惲代英:《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少年先鋒》1926年10月1日。
應該說,青年知識分子相較于年長者而言,更具革命氣質,思想上也更加“激進”。這主要是因為新文化運動及五四運動加劇了他們的政治參與意識和對北方當權者玩弄權勢的強烈反感。在知識青年眼中,主義明確、理論完善、色彩鮮明的“共產黨”具有明顯的“革命”和“進步”的氣質,極具吸引力。當時的輿論即觀察到:“現在的一般青年,未免太愛學時髦了……不談政治則已,一談政治,至少也要共產主義。”(81)袁同疇:《一封談論“戀愛問題”的信》,《現代青年》第43期,1927年2月28日。而國民黨相較于共產黨而言,未免顯得有些“暮氣沉沉”。很多基層工作幾乎都是由共產黨員來包辦,知識青年對此深有體會,由此更加青睞于組織嚴密、紀律嚴明、肯做實事的“共產黨”。很多學校里張貼的全是一些“共產黨萬歲”“第三國際萬歲”的標語。(82)王奇生:《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41頁。中共在知識青年群體中的影響力可見一斑。可以說,中共幾乎沒有費太多口舌之力,就將“革命黨”的形象牢固樹立在廣大知識青年的心中。
自初期宣傳“碰壁”后,中共即調整了對工人的宣傳方式。針對工人群體存在的重經濟輕政治的傾向,中共順勢而為,從工人最關心的工資上漲問題著手,通過共產黨旗下的工會領導工人發動漲薪罷工;而后,“在每個經濟斗爭中指出其與政治斗爭的關系,說明工人階級須有自己階級的政黨——共產黨,宣傳中國共產黨的黨綱及策略,以具體的事實證明擁護工人階級的利益只有共產黨”;(83)《對于職工運動之決議案》(1925年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2冊,第233頁。在宣傳語言上,也盡量注意用“極淺近”的文字激發其“階級覺悟”。在中共的大力宣傳下,“共產”二字很快在工人群體中產生非凡影響力,“共產黨”在工人群體中的“代言人”形象更是扶搖直上。1926年,鄧中夏在《人民周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就頗能反映出工人群體對“共產黨”的心理轉變:
從前中國工人不僅聽著共產黨三字要談虎色變,就是聽著國民黨三字也要掩耳而走(自然廣東除外)。……但是自經共產黨歷年來為工人階級利益而奮斗而犧牲,兼且為一般民族利益而奮斗而犧牲……工人群眾覺得共產黨是很可親愛的,覺得共產黨所指導的政策是很好的,是于工人階級有利益的,所以不論“反共產”之潮流是如何高漲,然而愈堅定工人對于共產黨的信仰……工人農民從前覺得毛松松的過激派可怕,現在他們自己也很興奮的要做毛松松的一個了,相率要求加入共產黨,因為他們自己知道只有共產黨真為工人階級謀利益謀解放的黨,所以他們對共產黨關系之親切簡直超過他的家庭以上了。(84)中夏:《五卅后中國職工運動之新現象》,《人民周刊》第3期,1926年2月24日。
面對中共在工人群體中的這種巨大影響力,一位國民黨右派亦深有體味:“共產二字,在今日我國社會中,為最時髦最風頭之名詞。凡以共產旗幟相號召者,靡不博勞動界一時的好感,無產階級者一時的歡迎。今若加以非議,不被指為冥頑不靈,即被罵為喪心病狂,甚或加以資本家走狗、勞動界蟊賊的頭銜。”(85)《反共產同盟會開會記》,《申報》1925年1月27日。在國民政府實控之下的廣東地區,任何與“反共產”有關的言論在工人群體中都不起效力。一位工人在面對“反共產”宣傳時即回駁道:“你們說共產黨有什么不好,我看共產黨員不要錢,沒有妻子,死心塌地替我們做事,我們為什么反對他?”(86)仁靜:《中國共產黨的精神》,《中國青年》第106期,1925年12月29日。
工人群體對“共產黨”一詞,從一開始“談虎色變”,到后來踴躍入黨,這種轉變不光是中共的宣傳得力,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中共深入工人的實踐行動。一位國民黨人就形象地說道:共產黨“比西游記的齊天大圣還厲害些”,“凡是年紀輕些,而肯作民眾運動的都是共產黨,甚而至本黨的老同志(如廖仲愷先生)對于革命事業稍微努力些的,也是共產黨,打倒楊劉是共產黨,懲辦幾個奸官污吏是共產黨,共產黨簡直是千變萬化,神出鬼沒。”(87)仁靜:《中國共產黨的精神》,《中國青年》第106期,1925年12月29日。相比之下,“口惠而實不至”的國民黨在工人心中的形象自然是遠不及“說到做到”的共產黨人的。是故不難想象這一時期工人會產生這樣一種感悟:“共產黨是為工人階級奮斗的黨,是工人階級自己的黨。”(88)秋白:《中國職工運動戰士大追悼周之意義》,《向導》第145期,1926年2月1日。
中共在成立之初,對農民在革命中的地位一開始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在國共合作前,國民黨在南方農民中的影響力要高于中共。孫中山本人很早就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主張。不過,同勞工問題一樣,在農民問題上,國民黨向來只是有政策而無行動。國共合作后,國民黨人不愿意深入農村做艱苦的群眾工作,這一任務又只好由加入國民黨的共產黨人來承擔。
雖然中共早期在農村地區宣傳時屢屢碰壁,但也逐步積累了豐富的農村宣傳經驗,宣傳手段愈加多樣化和靈活化。曾經一度認為農民“麻木”“無知”“天命觀重”的中共,在農村經過長期的實踐后,對其產生了新的認識:“農民因為痛苦大,也不能不接受革命宣傳,使天生的弱點漸漸減少。”(89)《中共廣東區委關于廣東農民運動的報告》(1926年10月),中央檔案館等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1—1926)》,內部資料1982年版,第186、208頁。鑒于此,中共果斷調整宣傳措施,靈活處理農民入黨條件:“農民加入我們的黨,應以是否忠實而勇敢的為農民利益爭斗為標準,不必問其有無宗法社會思想及迷信。”(90)《農民運動議決案》(1926年7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3冊,第305頁。針對農民普遍不識字的情況,中共綜合運用夜校、識字班、講演、新劇、壁報等“非文字性”宣傳方式向農民宣傳“共產黨”的性質、黨綱和策略,“務使農民漸漸知道本黨是真為他們利益而奮斗的黨”。(91)《對于農民運動之議決案》(1925年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3冊,第243頁。
在中共黨人的努力下,國民黨出臺的一些農民政策很快便被落實。在從事農民運動的過程中,中共復制了工運的成功經驗,大力組織農民加入農會并輔之以廣泛的宣傳。對農民而言,中共在南方“國統區”具有執政合法性,加入農會“不但有飯吃,并且不送租,免吃苦”。(92)《中共廣東區委關于廣東農民運動的報告》(1926年10月),中央檔案館等編:《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1—1926)》,內部資料1982年版,第186、208頁。還可以組建農民武裝團體,打擊土豪劣紳,減免苛捐雜稅。廣大農民頓覺農會是他們的依靠,“農會就是救窮人的會”。(93)彭湃:《海豐農民運動(節選)》(1926年1月),《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3冊,第66頁。1926年中共廣東區委向中央報告,在廣寧地區領導農民進行減租斗爭勝利后,中共及農會威望大漲,一些農民“把C.P.認識了,并且很信仰了”,“所以事后增加了許多同志”。(94)廣東省檔案館等編:《廣東區黨、團研究史料(1921—1926)》,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2—293頁。鑒于農會在農民心中的巨大威望,中共亦以農會為平臺,大力發展農民入黨。1926年,中共中央即要求各地黨組織“要把黨的基礎建筑在鄉農民協會上面”,“應當在鄉農民協會中發展黨的組織”。(95)《中央第二次擴大會議對于廣東——農民運動議決案》(1926年),《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1—1926)》,第302頁。中共經過一系列努力,很快便超越國民黨在底層農民中的影響力。廣東化縣地區很多農民群眾“都不受國民黨影響”,甚至“不知有國民黨,只知有C.P.,以為農會便是共產黨”。(96)《中共南路特委給省委的第一號報告》(1928年4月26日),《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7—1935)》,第234頁。
隨著北伐軍揮師北上,國民政府統治區實控范圍擴大,域內的農會數量激增,及至1927年中共五大召開前后,全國農會會員總數約940萬人,遍布于17個省區。農民黨員的數量占全黨總數的18.7%。(97)人民出版社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農民運動資料》,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6頁。在廣大農民心中,領導農會的中國共產黨就是為窮苦農民謀利益的“窮人黨”。
《共產黨宣言》開篇即道:“有哪一個反對黨不被它的當政的敵人罵為共產黨呢?又有哪一個反對黨不拿共產主義這個罪名去回敬更進步的反對黨人和自己的反動敵人呢?”這確實真切地道出了“共產黨”在當權者眼中的形象。
轉譯自日本的“共產”二字,其中所包含的“財富公有、共同生產”的意涵,確實契合了馬克思主義的一些核心價值和終極追求,與中國自古即有的“大同思想”不謀而合,這是此名詞的優勢。但漢字的特點是“一詞多義”。“共產”很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解釋為“共財”“公妻”。正因為此,“共產公妻”等荒誕不經的謠言才會廣為流布。以今人的學識和眼光,自可以從馬恩列經典著作中拿出成套的學理依據去闡釋和論辯何為“共產黨”、何為“共產主義”。但彼時,這種學理性論述的效力是非常有限的。對那時的普羅大眾而言,他們是在半知半解甚至是望文生義中,去理解和想象“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的。這也是中共在初期所面臨的宣傳困境。
大革命時期,中共吸取前一階段的經驗教訓,調整了宣傳策略,先回避直接打出“共產黨”的旗號,暫時屈身于“國民黨”的招牌之下,給國民黨“當苦力”;其間,努力發展工會、農會和共青團等黨的外圍組織,在潤物于無聲之中,以黨的理想與主義去感化、吸引和訓練革命群眾,最后選擇合適時機號召他們入黨。這種深耕細作的方式在大革命中后期收到了回報。1927年中共五大前后,黨員數量增至近6萬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會會員達940萬,工會會員近300萬,中共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群眾黨”。(98)中共中央在五大上宣布:“在黨的領導之下,四年短期之內,二百八十余萬工人與九百余萬農民已經組織起來。本黨已成為群眾的黨了。”參見:《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議決案》(1927年4月27日—5月9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4冊,第176頁。一位國民黨左派頗為感慨:“C.P.有群眾而他沒有群眾。”(99)《粵聞雜記》,《中央政治通訊》,1926年10月7日。這樣的成就對一個年僅“6歲”的政黨而言,堪稱奇跡;在同期的國際共運中,也是一枝獨秀般的存在。
從中共成立之初“共產黨”的“鮮為人知”,到大革命時期“共產黨”的“漸入人心”。這一概念的傳播見證了中共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發展史,亦體現出中共宣介方式的變革和宣介效力的發揮。從這一角度視之,1927年的大革命對中共來說,決不能單純以“失敗史觀”視之,而是要從更為寬廣的歷史視野中去體察其得失。當然,在整個大革命時期,中共對一般民眾雖有不小的號召力,但“共產黨”一詞遠沒有達到“深入人心”的程度。這之中,存在著地域(南北方)、群體(工農青)和年齡(老中青)間的差異。而這種差異的存在,使得中共對“共產黨”的宣傳和自身形象的塑造之路,還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