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為紙寫心詩

撰文_曹放

有人說，這是一個應該刪除的年份，2020；有人說，這是一個應該重來的年份，2020。美國《時代周刊》則拿出整版封面，以白底黑字紅框形式印上2020年號，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并赫然標注：“這是最糟糕的一年。”公元2020年呀，你為什么如此的糟糕？哦，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曠世瘟疫！新冠疫情肆虐，嚴重威脅著全人類的生命健康，一場生死對決。當我行筆所至的此刻，2020年12月20日，全球感染總?cè)藬?shù)已經(jīng)達到76510172 人！并因此，停擺了社會流動，阻隔了國際交往，延宕了經(jīng)濟發(fā)展。伴同著新冠疫情，國際秩序也進入了更加深刻的大調(diào)整：全球化遭遇逆流，單邊主義抬頭，民粹思潮升溫，大國之間博弈加劇，科技競爭激烈；而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5G 通訊、醫(yī)療生物科技等發(fā)展，正在全面沖擊人們熟悉的一切，重塑著人類的未來。據(jù)此，我認同，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編年史上，2020 一定是一個劃時代的標記。猶如二戰(zhàn)前與二戰(zhàn)后一樣，今后的歷史分期將以公元2020年為標記，是新冠前與新冠后。

密！罩！悶！全球各類年度漢字推選紛紛揭曉。一個字，怎樣點明公元2020年的情勢呢？日本推出的是“密”，密閉空間、密集場所、密接場面，這是容易增加新冠感染風險的三種情形，同時還表述在新冠疫情背景下，人們與相愛之人更為親密。新加坡推出的是“罩”，新冠疫情爆發(fā)后，口罩成為維護生命的第一道防線，在與“罩”為伍的新常態(tài)下，人們陷于局促困頓。而臺海兩岸推出的則是“悶”，新冠疫情，以及種種的阻斷隔離，讓人心煩氣悶，許多的許多都被閉鎖或停滯。2020，這一路走來，每一天，我?guī)缀醵家徊揭换仡^，反省，檢點，思考。在這辭舊迎新之際，回望這“應該刪除的一年”，我最深切的感悟是：人當惜福求闕，欲望不能超越了能力的邊界；人類文明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信奉“天行有常”，遵循“天人合一”。慢下來吧，停止你匆匆的腳步，想一想，冷靜地想一想我們?nèi)祟惞餐鎸Φ纳来嫱觯何覀兪欠裉澙妨耍靠傁刖鹑”M天上地下的一切；我們是否太狂妄了？總以為可以主宰宇宙萬物；我們是否太任性了？總是未謀先斷，盲動亂干，甚至抱薪救火……“密”閉了，“罩”住了，“悶”壞了，品讀這些個年度漢字，我想，也好，這讓我們停下來，靜下來，反思，深刻地反思，或許我們能夠鳳凰涅槃。忽然想起了陳子昂。殘陽如血，寒風凜冽，他在幽州臺上，徘徊，躊躇，極目遠眺，歷史和現(xiàn)實漸漸縱橫交錯，胸中彌漫開了曠絕塵囂的悲涼與憂傷：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悶？對，悶，門加心的“悶”。2020年11月25日，北京，我與國臺辦發(fā)言人朱鳳蓮女士談到了海峽兩岸年度漢字評選。這個活動是由我所在的海滄臺商投資區(qū)與中國臺灣《中國時報》社聯(lián)辦的。候選的年度漢字已推出40 個，她問我，哪個字當選的可能性大一些呢？我說，就我個人判斷，“悶”字的可能性很大。嗬，果然！總投票1520 萬張，“悶”字以87.8 萬票獲選。怎樣解悶呢？很簡單吶，許慎的漢字造字法早就明了，這是個會意字，打破悶局，最重要的是，心要走出門去！“哈哈，老夫來也！”中國臺灣著名書法家曹原彰，一襲唐裝，見到我拱拱手，朗聲大笑。他就是這個“悶”字的推選人。在2020年12月15日于海滄舉行的“翰墨中華情”海峽兩岸書畫展上，他的一幅墨寶瀟灑流麗，“粗茶淡飯布衣裳，這些福老夫享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遣兒輩為之。”站在這幅作品前，原彰先生娓娓道來，“老夫年逾七十，臺海硝煙，家國離亂，那是早前的悲傷。而今，新冠疫情肆虐，社會沉悶不堪。老夫見慣風云，但求返璞歸真。”品味著曹原彰先生的書藝和心得，我更加認同：解悶之道，最好的去處就是心在山水、心游藝海、心隨日月。有趣、好玩，這才是返璞歸真的人生狀態(tài)；瀟灑、曠達，這才是樂天順命的人生情調(diào)。這樣的人生，不僅讓我們自身的生命行云流水，而且可以摒棄社會的冷漠與猜忌，讓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一種親和力與親近感。解悶之道，于我們每一個獨立的個體而言，我以為，首要的就是乘物游心，擁有一顆自由的心靈，并且悠游在山水田園、藝海書山與光風霽月之間。

一個巨大的石碾，一排寒磣的窯洞，一片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坡……聚光燈從天頂上打下來，一群西北漢子和婆姨們，像雕塑般盤旋而立。孫少安，頭上扎著白羊肚毛巾，敞開著黑棉襖，厚實的身板扛起了千鈞重壓，目光堅毅而深沉。賀秀蓮，他的婆姨，一身紅衣褲褂，仿佛是一團火焰，要在極度的嚴寒中要燃燒盡貧窮荒寒。孫少平，他的兄弟，洋溢著鄉(xiāng)村的淳樸、書生的知性和西北漢子的執(zhí)著，苦難沒有摧毀對未來的希望，他在深情呼喚著田小霞；而田小霞，則在光霧中仙袂飄飄，猶如圣女一般。站在他們頂端的，是路遙，雕塑般的路遙，手里捏著卷煙，目光望向遠方……掌聲，熱烈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2020年12月18日夜晚，一場年終大戲：話劇，《平凡的世界》！感謝廈門閩南大戲院羅艷總經(jīng)理，她盛情邀請。感謝陜西人民藝術劇院，藝術家們經(jīng)典獻演。我以閩南大戲院“藝享使者”的名義，170 分鐘傾情觀摩。路遙，我從1982年起就喜歡上了他和他的小說，先是《人生》，再是《平凡的世界》，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曾經(jīng)怎樣深沉地撥動過我的心弦呀！我的腦海中深深地烙印著這樣一個鏡頭：陜西作協(xié)大院一間老舊的平房里，光線暗淡，彌漫著嗆人的煤煙味，路遙披著厚厚的棉襖，伏案奮筆疾書，不時幾聲咳嗽，地磚上丟滿了一個又一個煙頭……《平凡的世界》終于收筆了，寫完最后一個字，他立起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抖下大棉襖，忽地右手奮力一擲，將手中的水筆扔出了窗外……路遙，你是蘸滿了自己的血淚，書寫著生命的傳奇呀！演出結(jié)束，散場了，我和著名時裝設計師曾鳳飛卻久久不愿離去。鳳飛對我說：“三十年前，我來到廈門打工，一個農(nóng)家子弟，快要扛不住的時候，是路遙安慰了我。他在《平凡的世界》中說，一個平凡的人，時時都會感到被生活的波濤巨浪所吞沒。”我回應鳳飛，“是的，記得路遙還說過，人的生命力，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強大起來的。”鳳飛無比感嘆，“是呀，是路遙鼓舞著我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這時，還沒有卸妝的“路遙”在劇院副經(jīng)理李媛的引導下，特地向我走了過來。我向“路遙”親切致意，“感謝你！你用激情燃燒的理想主義，創(chuàng)造了一部傳世經(jīng)典。《平凡的世界》，閃耀著錚錚傲骨的磷光。”我還告訴他，在他42 歲英年早逝的時候，我曾懷著極其痛惜的心情，寫下過一篇短文，發(fā)表在江西《經(jīng)濟晚報》上。然后，我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路遙”，坦誠地對他說，“幸好，你放棄了從政，當然這是無奈的。但文學拯救了你。你不適合從政，如果你從政，于你治下的民眾未必是福音。”他費解地笑了笑，凝神思考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來，與我緊緊一握，“謝謝您的提醒。”

不一會兒，又見到了少安、少平和秀蓮的扮演者——李俊強、張晉和孟海燕。他們剛卸了妝，一身家常打扮，我們一陣親切的交談：“感謝您對我們演出的欣賞。”“不，不，要感謝你們，是你們讓我重溫了我的青春歲月。”這時，我的耳畔又回響起了一首詩篇：＂有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涅塞？有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涅塞？有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涅塞？有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涅塞？＂這是剛剛在劇場里伴隨著《走西口》低緩憂傷的旋律回響了許多遍的詩篇，這是路遙推崇的艾特瑪托夫《白輪船》中的詩篇，這是我從青澀走向成熟一路上都很喜歡的詩篇。當我輕輕地吟誦到這里的時候，我、“路遙”，還有少安、少平、秀蓮，還有與我一同留下來為演員們送行的睿潔、靜愛和惠心，我們懷著深深的衷情，一起接著吟誦：＂沒有比你更寬闊的河流，愛涅塞。沒有比你更親切的土地，愛涅塞。沒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難，愛涅塞。沒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愛涅塞。＂深寒的晚風中，我們深情的朗誦清亮而悠遠……

北戴河，碣石山，老龍頭，山海關！2020年初雪之后，又是一片晴光。時隔二十三年了，我再一次登臨。我想起了劉禹錫，當然他是“二十三年棄置身”，然而他的“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那種“九死其猶未悔”的達觀，那種對于未來的堅強不屈的信念，卻一直深深地感染和激勵著我。的確，人類社會的編年史，以2020年為標記，將以新冠前和新冠后為分期了。但這又何妨呢？新冠疫情，以及它所引發(fā)的一切的一切，并不能動搖我對于未來的信念。我和古往今來所有頭腦清醒的人們一樣，一定會打破心靈的枷鎖，熱愛平凡的世界，以堅韌不拔的意志征服一切苦難，以心手相連的精神友愛群倫，并且在悠悠天地間乘物游心；人生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可預知，我要過好每一天，過得更質(zhì)樸、更清潔、更優(yōu)雅、更從容，我要讓自己的人生風清月明。摘下口罩，獨立寒秋，佇望海天，在北戴河碧螺塔畔，我寫下了一首小詩：

“重來渤海正冬時，臨水當空一問之。

放眼滄溟波不盡，鋪天為紙寫心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