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泰軻 王澤應
【導 讀】政治倫理的動力和趨勢問題,是以往政治倫理研究較少關注的“兩大問題”,對其進行深入分析有助于更好地把握政治倫理發展的目的與規律,推動現實政治為人類美好生活服務。《從優良生活到理想政治:現代政治倫理潮流》一書以人類政治文明發展和中國政治倫理的動力與趨勢為重大關切問題,言既往思將來,對現代政治倫理發展潮流做了超前研判和價值前瞻,是一部立時代之潮頭、發倫理之高論、聚文明之嘉言,顯乎于高而又著眼于遠的政治倫理研究力作。
政治倫理研究作為應用倫理學中近年來備受關注的“顯學”,在中國現階段取得了一系列頗具顯示度的研究成果,作用于當代中國倫理學理論建構的優勢和特色逐步呈現。在整體肯定政治倫理學研究成果和研究主題獨特價值和意義的同時,還應當注意到政治倫理學較之經濟倫理學、教育倫理學、生命倫理學、環境倫理學等的差異和差距,即相當多的政治倫理學研究成果還是停留在介紹性和闡釋性的研究層面,缺乏對當代中國政治倫理主題和問題的深度剖析。不獨如此,大多數政治倫理學的研究成果還執著于典型個案或經典文本等微觀層面的總結和解讀。這些研究成果雖然也能給人不少啟示,“可是,對于政治哲學或政治倫理這類學科交叉或跨學科研究來說,由于多學科跨越之難,尤其是倫理證明與價值追究的雙重學理要求,微觀研究常常不足以勝任其‘難’其‘重’”[1]序言第2頁。倘若我們過于偏向一隅,則不僅不能與時俱進地完善政治倫理學學科體系,也不能回應和解決我國政治實踐中的重大關切問題。因此,政治倫理研究應該有一些宏大視野、全局言說,以“先立其大”的研究勇氣與創新成果把握繁難復雜、變幻不定的政治風云,只有這樣才能不被紛亂的政治現象和紛爭的政治倫理理論所迷惑,所謂“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戴木才教授新近出版的《從優良生活到理想政治:現代政治倫理潮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版,以下簡稱“戴著”)一書,不僅自覺而且深刻地意識到了上述問題,而且言既往思將來,對政治倫理發展歷史及其問題做了深入分析和深度闡釋,并在此基礎上對現代政治倫理的發展走向做了超前研判和價值前瞻。
考察政治倫理的已有研究成果,動力問題和趨勢問題是較少受到關注的“大問題”,對其進行深入分析有助于人們更好地把握政治倫理發展的目的和規律,更好地把握現實政治的發展動向。探討中國政治倫理和人類政治文明發展的動力和趨勢問題,是該著作的政治價值倫理學和政治美德倫理學所顯現的兩大特點,也是我們進一步研究政治倫理學所必須而且應當關注的兩個重大問題。
政治倫理研究首要面對的問題是政治與倫理的關系問題。孔子的“為政以德”、亞里士多德的“城邦正義”廣為人知,這表明政治與倫理如影隨形、密不可分,他們也以極大的熱情去宣揚自身的政治倫理思想,由此帶動形成了人類探究政治倫理的一個高潮。與此相反,韓非子提倡治國者“不務德而務法”,馬基雅維利告誡政治家要警惕其理政之“明智遠見”被那些華而不實的“仁德”美名所干擾、遮蔽,他們有意將政治與倫理拉開距離。現代行為主義政治學更是明確提出政治研究的“價值中立”原則,嚴格而又清晰地區分政治與倫理之間的界限,影響所及,使人們尤其是那些研究政治的學者都避談倫理道德,因為怕被貼上“非科學的研究”“平淡的政治報告”“意識形態的工具”等標簽。馬基雅維利之后的西方世界,政治對倫理的疏遠、背離及政治與倫理兩分論思維模式的凸顯,是“一種清晰可辨的趨勢”,這造成了西方政治倫理的現代衰落。[2]
不過,視韓非子、馬基雅維利為政治上的“非道德主義者”或“反道德主義者”,似是對他們有些誤解。比如,韓非子,針對當時久亂不治的社會現實,他堅決反對“道德理想主義者”不僅于事無補反還擾亂人心的喋喋說教,他期待“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凌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君臣相親,父子相保,而無死亡系虜之患”[3]。針對世人以其為暴的評價,韓非子做了自我辯解,認為自己“逆于世俗”(手段)而“順乎道德”(目的)。由此觀之,韓非子并沒有將政治與道德截然分開,他只是“用反舊道德的手法去建設新道德”[4]。同樣地,馬基雅維利對傳統德性尤其是基督教德性的批判,實質不是去道德、反道德,而是重新定義道德:從公共利益、政治目標(如不受外族統治、社會穩定繁榮、帝國榮耀)方面定義德性,所謂德性不是個人的沉思、卓越,而是愛國主義或獻身集體之類。[5]事實上,韓非子也好馬基雅維利也好,他們都有非常深邃的政治倫理思想,至少他們的政治目標本身都是“良善”的。這一點往往被忽略了。
問題變得復雜起來。但可以明確的一點是,政治與倫理在理論上很難分開,在事實上也從未分開。在《什么是政治哲學》一文中,施特勞斯開宗明義地說:“所有政治行動的目標不是保守就是變革。當渴望保守時,我們希望不要變得更糟;當渴望變革時,我們希望能帶來更好的東西。所有的政治行動因而都由某種更好或更糟的思想引導。但關于更好或更糟的思想隱含著關于善(the good)的思考……然后,所有的政治行動本身都指向了善的知識:關于好的生活或好的社會。”[6]在“政治科學家”對政治倫理諱莫如深的時候,施特勞斯大力響應了亞里士多德早已發出卻漸而湮沒不彰的聲音:人類對“好的生活”(“優良生活”)的欲求,必然將政治與倫理緊密聯系起來。
20世紀70年代以降,政治倫理研究在西方再次受到高度關注。隨著行為主義政治學的式微和后行為主義政治學的興起,學者們重新意識到深刻的政治學理論應該包含著價值追求和評價。另外,日益凸顯的人權、安全、環境、腐敗等問題及其催生的各種民主運動,使人們政治參與的意識日益增強、機會日益增多。還有,便捷的交通和快捷的通信讓人們更緊密、更頻繁地聯系在一起研討政治話題。在上述諸多因素的共同影響下,一時間,社會正義、政權合法性、政治手段與目的的正當、“政治人”的倫理素養等問題被人們熱烈討論:“在政治中,我們總是永不停息地爭論是與非,辯論互相替代的政策的優與劣,爭辯那些終極目標的明智性,并且衡量可能方法的有效性。一句話,我們置身于對價值的探索之中。政治過程——不僅僅在哲學討論中才被論及,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也確實發生著——充斥著對理想觀念的祈求。人們使他們的政府致力于人的生存、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致力于平等、正義、和平和良好的秩序;致力于根除階級分化和類似的貴族目標。”[7]17上述“永不停息地爭論”是現代政治倫理不斷發展的重要體現。“羅爾斯產業”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現代政治倫理的勃興場景。
為何現代政治倫理呈復興之勢?一個重要原因乃是現代人改變了對政治的認識。人們再也不認為政治是“肉食者謀之”之事、“骯臟者交易”之事,而是自身“生而入其內,死而出其外”之事,事關自身“優良生活”的實現。吉登斯認為現時代是人們“生活政治”觀念日益興起的時代,他如此區分“解放的政治”和“生活的政治”:“所謂關于解放的政治,我指的是激進地卷入到從不平等和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的過程……生活的政治指的是激進地卷入到進一步尋求完備和令人滿意的生活可能性的過程中。”[8]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百姓身處政治之中卻“日用而不知”。“生活政治”意識的興起表明現時代的普通民眾對“政治”與“優良生活”的緊密聯系有了更直接的體會和更明確的認識,這種敏感性讓他們更加主動過問政治的好與壞、善與惡。
從“解放的政治”轉向“生活的政治”過程中,國家的職能重心也在悄然轉變。“國家職能正處于從安全和秩序到公正和良好生活的發展過程中……在保證可能的生活條件之后,國家必須向一種良好生活的目標前進。正是這個轉變現在構成了對政府設計者巨大的挑戰。暴力或權力怎樣與社會福利相協調?這種考慮將政治的問題從身體安全的起點轉變成了倫理的理想……國家在尋求社會的一體化時必須有倫理理想,否則不是善的生活具有對權力的優先性,而是權力竊取了福利的優先性。在這種情況下,就無法回答奧古斯丁提出的問題:如果沒有正義,國家與大的搶劫集團有何不同?”[7]330-331這表明,推動現代政治倫理蓬勃發展的根本力量不是一些人所認為的“大人物”(著名學者或政治家)或“大事件”(民主運動或政權更迭),而是人們對“優良生活”的積極追求。
大致來看,人類政治倫理思想經歷了由興起、發展、衰落再到復興這樣的變遷軌跡,“變”后面也有“不變”,即人們對“優良生活”的追求,這是人類政治倫理發展的動力。在現時代,因“生活政治”的興起,動力發揮的作用力量更大、更明顯。把握好這一點,有助于人們更清楚地了解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起點和目的,也有利于人們更清晰地把握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趨勢和潮流。
因為對“優良生活”懷有期待,人們通過追問“正當”進而不斷促進政治“轉好向善”。正當性問題是任何時代、任何社會政治都必須面對的基本問題,也是政治倫理要討論的基本問題。歷史來看,詮釋政治正當性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價值正當性”(或目的正當性)詮釋方式,儒家講“行仁政”、亞里士多德講“求善業”,倘若符合這個價值期待就正當,反之則不正當;另一種是“工具正當性”(或制度正當性、程序正當性、形式正當性)詮釋方式,比如,盧梭宣稱,經“契約”而產生的政府才具備權力的正當性,還有美國《獨立宣言》講道,“政府之正當權力,是經被治理者的同意而產生的”。
現代政治的正當首先可從其價值理念的先進上體現出來——在中國語境中,“老封建”本身就含有思想腐朽落后的意思。借鑒美國學者肯尼斯·米諾格在《政治學》中的分析,我們可以相對區分古代政治與現代政治的不同:古代政治是專制政治,現代政治是民主政治;古代政治是人治,現代政治是法治;古代政治以“權力”為中心,現代政治以“權利”為中心;古代政治是壟斷的政治,排除打壓異己,現代政治是共享的政治,能夠接受批評;古代城市是限于城邦單元的,現代城市是走向國際的。相較古代政治,現代人更傾心于現代政治,因為它所宣揚的自由、民主、平等、權利、法治、共享等理念更具價值合理性,更有助于實現“現代性”所允諾的如下目標:人們不再是被動地接受由出身所決定的位置,而是越來越能夠憑借自己的才能和意向來謀取優良生活。[9]
上述理念是現代政治文明的重要標志,是它們引導人們觀照現實政治之不足甚或反動之處。現代政治倫理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深入闡釋現代政治所宣揚的那些理念的價值優勢,比如,為什么說“民主是個好東西”“不自由,毋寧死”。尤其是對較晚步入民主行列的國家而言,開啟現代政治文明進程,首役就是要進行“思想革命”,因為舊有的政治價值觀念往往在人們腦海中根深蒂固。民主是個好東西,好到現代社會幾乎人人高呼“民主萬歲”,有的人甚至“為民主兩呼萬歲”。不過,理念好是一回事,而實現與否又是另一回事。現在的問題是,古代社會和現代社會能夠截然分開嗎?古代社會的專制主義早已離我們遠去了嗎?現代社會的民主政治真的普遍實現了嗎?人們注意到,自詡為人類“民主燈塔”的美國,在其見不得光的黑暗角落里,總是不斷曝出一些被丟棄的反人權的“罪惡清單”。20世紀出現的法西斯主義與極權主義也提醒人們,專制政治的危險在時間和空間上離我們并不遙遠,并且還經常以某種不被人察覺或讓人激動迷狂的面貌出現。“民主就像一朵脆弱的花,一方面它的領地逐漸擴大,另一方面世界上到處都在蔑視人權。”[10]這就是現代政治的吊詭之處。
制度很重要!鄧小平說其“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定性和長期性”。要使民主落實到法律法規、規章制度、操作程序上來,否則,它總懸浮在理念上或總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亂用。現代人越來越基于“制度正當”“程序正當”來接受“政治正當”,比如,不是從天花亂墜的宣傳上去“聽”你是否民主而是從行之有效的選舉制上去“看”你是否民主。“合法性的基礎已變得僅僅是對合法性程序的信念。權力機構是靠法律的力量成為合法的,居民們如今已表示他們準備與根據正式修改和被接受的程序發展和制定的那些規章制度取得一致。”[11]在這樣的背景下,現代政治倫理的另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運用馬克斯·韋伯所謂的“工具理性”對一些制度性的東西進行倫理建構。
關于價值和制度誰更重要,人們存在著“價值決定論”和“制度決定論”的爭執。如上所述,制度在實踐層面越來越受重視,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這里出現的問題是:所謂“制度的先天性缺陷”,制度本身也要接受合理性審視,再者因為跟不上新情況,制度容易僵化,為了避免僵化,制度也要不斷地進行優化。“理想的方向和終極目標,從而成為評價現實的衡量標準。由此我們可以判斷,我們離理想有多近,或者離它有多遠。”“政治是一門在所有可行的政策中挑選最有價值政策的藝術。政治的本質是選擇,它涉及對一套而非另一套價值的謹慎偏好。”[7]19,20這就是說,價值理想是引導制度建立、匡正制度偏頗和啟示制度優化的重要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講,價值于制度具有優先性。
對建設現代政治文明而言,價值正當性詮釋能夠讓人們知道“什么是好事”,制度正當性闡釋能夠讓人們知道“如何做好事”,“把好事做好”需要人們將兩者有效結合起來,“為一種好的國家治理的生成進行倫理基礎的奠基,乃基于兩種前提的確定與確證,這就是‘能夠’與‘應當’。一種好的國家治理體系的生成必須建立在人們的可行能力之上,更要建立在人們的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之上”[12]。事實上,融合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詮釋正當性(價值—工具一體正當)正成為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大趨勢。正如該書所說:“從倫理正當性向價值與制度安排相結合的政治正當性的深入發展,是近代以來人類社會重新安排政治權力正當性的趨勢及方向。”[13]90
盡管現實政治生活中很難將價值正當與工具正當恰到好處地融合起來,但不能否定其作為發展趨勢、作為理想政治的指引價值。把握好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這個大趨勢,不僅有助于人們識別某種現代政治倫理思想的合理性,也有助于人們評估它的可行性,進而促使它服務于“優良生活”。
該著名為“從優良生活到理想政治:現代政治倫理潮流”。細讀該著后,我們認為恰如書名所揭露,其正是從“根本動力”與“整體趨勢”這樣的大視角來深入考察現代政治倫理的發展潮流的。如前分析,“優良生活”是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根本動力,符合“價值—工具”一體正當是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整體趨勢,而這種“雙符合”其實是一種“理想政治”。很多人看政治倫理的發展潮流,或從某些重要思想家的言說或從某些重大事件的影響切入,該著的視角明顯不同。
具體來看該著的一些重要分析和主要觀點。該著首先把握了以下兩個事實:現代政治倫理的復興及西方公民文明和文化的興起。為什么現時代的人們對政治倫理的關注度大增?該著的初步回答是,學界關于政治研究“價值中立”的論爭及“水門事件”等政治丑聞的影響喚起了人們對政治倫理的興趣。但這顯然只是表面原因或直接原因,因為某些政治權威的一時動向或某些政治事件的一時熱度或某些政黨政權的一時更迭,只能短暫地讓民眾關心政治而不能讓其投入持久的、巨大的熱情。該著對此問題更深層次的揭示是:“社會民眾對政治價值的選擇、認同和追求,是以政治是否有利于自己的‘優良的生活’作為標準來判斷的。”[1]57也就是說,謀取“優良的生活”才是民眾持續關注并大力推動政治倫理發展的根本原因。
“優良生活”是該著書名關鍵詞。對于“優良的生活”,該著表達出一個重要的觀點——“優良的生活”是人民政治的首要價值[1]110-116——并對其做了詳細論證:第一,謀取“優良的生活”是政治生活和政治發展的根本動力,當老百姓發現政治無法幫助自己實現基本生活目標時,他就能理解并渴望改革現存制度,重新分配權力;第二,謀取“優良的生活”是國家與公民、政府與社會、政治家與普通社會成員有效結合的基礎,在“優良的生活”真切實現的過程中,以上幾組矛盾體才能更加凸顯出秩序與和諧的關系;第三,謀取“優良的生活”是政治生活和政治發展的最終目的和歸宿,提供安全保障和生活秩序只是現代國家的一項最為基本的職能,而對“優良的生活”的促成程度,才是衡量現代政治文明的最重要標志;第四,對謀取“優良的生活”的不同方法和途徑決定了人類政治生活的變更和形式,人類政治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是政治與“優良的生活”的關系問題,人類政治生活圖景之所以五顏六色,就是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民眾以最適合自己的方式來解決上述問題而謀取“優良的生活”。概而言之,“優良的生活”是“人民政治的首要價值”,是政治生活發展的最終目標,是政治倫理關系共同的聚焦點,政治與“優良的生活”的關系問題是政治倫理的基本問題。該著所展現的上述思想觀點啟示并幫助人們從發展目標、核心因素、基本問題等方面把握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根本動力。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去判斷某種類型的政治是“好政治”,從而必然能夠引導我們走向“優良的生活”?早在21世紀初,該著作者就從“政治正當性”的角度對這個問題做了深入思考:“價值與制度相統一的政治正當性逐漸成為最強勢的正當性形式,符合價值與制度相統一的生活也就是‘優良的生活’,價值與制度相統一的正當性模式的確立,使人類政治真正同‘人的生活’統一了起來。”[13]105近20年過去了,該著不僅仍堅持“得到價值正當性和制度正當性共同辯護的生活就是優良生活”這一不刊之論,而且通過“‘優良的生活’是政治倫理發展的根本動力”這一中間邏輯環節,得出如下的重要結論:“現代政治倫理的建構,必然既要重視政治的‘價值正當性’,又要重視政治的‘工具正當性’。”[1]18可以說,這是該著對現代政治倫理發展大趨勢或大規律的總體把握。這種把握不僅合乎邏輯而且合乎事實——該著認為現代政治發展的事實規律是,人們必須在等級與平等、人治與法治、全能與權限、權力分散與集中、霸權和聯合五個基本問題上進行“價值選擇”和“制度安排”。
基于對現代政治倫理發展的動力與目的、規律與趨勢的整體把握,以及結合現代政治倫理的五大問題(上述現代政治的五大問題),該著分析了現代政治倫理六方面的發展潮流:從共同體到人民社會,從等級政治到平等政治,從人治政治到法治政治,從全能政治到限權政治,從集權政治到分權政治,從強權政治到聯合政治。該著的分析提綱挈領又細致入微。比如,在分析“從人治政治到法治政治”的時候,該著明確表明:第一,古代政治中即有“法治”思想的萌芽,人類不斷走向現代“法治”,其目標是建立理想的社會生活方式;第二,現代“法治”是一套政治價值觀念體系以及由此形成的一套政治原則體系,包括基本權利(人權)觀念、“人民主權觀念”、制約權力觀念、依法辦事與“法律至上”觀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觀念、司法公正觀念以及法律至上原則、依法辦事原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司法獨立原則、分權制衡原則;第三,現代“法治”是一套政治制度體系,包括人權保障制度、權利制約制度、代議制度、立法制度、執法制度、司法獨立制度、政黨制度、監督制度等;第四,“法治”是全體公民的事業,該著強調這一點是為了凸顯政治主體的倫理責任。上述把握不僅加深了人們對“法治”內涵的理解,而且還啟迪了人們如何實現“法治”,更激勵了人們為了“優良生活”主動去追求“法治”。
該著還總結性地認為:“在現代意義上,現代政治越來越符合人類社會政治發展的規律性與‘優良的生活’或‘善良的生活’的目的性發展,這構成了政治倫理的現代發展潮流。”[14]該著的理論價值由此便展現出來:深刻地揭示了現代政治倫理的基本問題及發展的動力、規律和目的,在此基礎上對現代政治倫理的發展潮流進行了具體把握,從宏觀視野上為現代政治文明提供了新的理論探索和智慧支持。該著對政治倫理未來走向的深刻洞悉是全書的主體部分,其基于價值—制度—組織—主體四個層次展開的精準研判,不僅讓人印象深刻,而且為人們把握風云變幻的現代政治提供了基本遵循和理論參照。
當前,我國正處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明的加快建設期,該著的理論探索對我們也有不少的現實啟示。這些啟示在其目錄的一些觀點性標題中就能體現出來。比如,人民政治的首要價值是“優良的生活”,政治價值理念具有優先性,制度倫理是政治倫理的關鍵,政治制度的關鍵是落實,更加重視人類整體素質的意義,全球化的問題呼喚聯合政治等。具體來說,要僅僅抓住“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個奮斗目標,解放思想,大膽地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先進的政治價值理念,實事求是,結合中國的歷史文化和現實國情,加快制度倫理建設,將“好的理念”落實到“好的制度”中以求“好的生活”,積極參與全球治理,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為世界政治文明的進步貢獻中國政治倫理智慧。
總體而言,該著綜合兼采中外政治倫理思想優秀成果,且注目于當代中國主流政治倫理學學科體系、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建構的研究成果。該著試圖問鼎優良生活的真諦及其與理想政治生活之間關系的獨特觀照和價值追尋,體現了一種在多元中立主導、在包容中建道統的理論自覺,從而使得該著不僅具有一般學術研究的致思意義,而且具有敦勉和引領人類政治生活向著真善美方向發展的價值意義。該著試圖尋覓政治倫理的大本大源、大是大非、大道大德、大仁大義、大智大勇之觀念、意識和學術理性,足以讓關注政治倫理學的學人于茫然中獲致清晰的價值引領,于困頓中得到向前的意義牽引,生發一種在“諸神之爭”情境下的價值澄清和價值堅守,是一本走向主流引領潮流的扛鼎之作。該著將政治倫理與現代政治文明構建、中國共產黨對執政正當性的探索等重大理論、現實問題聯系在一起研究,把優良生活與理想政治辯證結合起來,“推故而別致其新”,不僅開拓了政治倫理的研究空間,還凸顯了政治倫理研究的理論品質、時代氣息、現實價值和未來趨勢。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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